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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4期|弋铧:再见,重阳(中篇小说)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4期 | 弋铧  2025年07月04日06:18

妈妈去世的时候,弟弟想办得热闹些,问要不要请过去的老邻居和老同事来。妈妈是外乡人,中专毕业后从北方来到这座城市,在老厂待了近三十年,四十九岁还没到,便千方百计地办理病退手续,三年后,在机场高速公路旁买下这栋别墅,搬离住了三十年的老宿舍,永远离开老厂。印象中,她和老厂的所有人都再无往来。

弟弟嗫嚅着说话。他有时候很想坚持自己的决定,但碍于姐姐的威慑——那个大他一岁半的姐姐好似有种与生俱来的霸道。他谨慎地强调一句:“总要给陈阿姨报个丧吧?她们俩那么好过,而且……”弟弟努力地坚持,冲着姐姐说,“陈阿姨说过,有大事的话,一定要知会她!强调过好几次了!”

姐姐没再言语。

葬礼办得很热闹。弟弟已经是教育局的副局长,从教师、教导主任、校长一路升上去,桃李满天下不说,和同事也相处得和睦融洽,别墅前车水马龙。

妈妈的遗照取自她生前笑得最好看的照片之一——嘴角向上弯,眉眼舒朗,这是她六十岁那年为补办身份证照的。来上香的宾客都说妈妈这张照片好看极了。大家聊起她的突然离世,感叹之余,悲伤好似被这张洋溢着幸福的相片渐渐冲淡了。

陈重阳,就是弟弟口中的陈阿姨,看着这幅遗像问姐姐:“你妈妈什么时候照的啊?挺开心的。”

姐姐不大清楚。虽然姐姐后来已经和妈妈亲近许多,但对于某些母女之间应该互相了解的事情,她都没太上心。她皱皱眉头,用猜测的语气回答:“大概是弟弟生儿子那年吧。”

“应该不会,照片上的那件衣服,光看衣领我也认得出来,那是你弟弟的孩子五六岁时她买的。”陈重阳坚决地摇摇头。

姐姐不再说话。

送殡观礼的人全部起身。现在的丧葬行业都是一条龙服务——人马到达殡仪馆,开追悼会,火化,取骨灰骨殖,最后埋进早被弟弟买下的公墓里。仪毕,回来跨火盆,对遗像再上几炷香,然后全部人马进饭店吃喝一场,妈妈的“终身”大事就算完结。

姐姐想了良久,问起身的陈重阳:“陈阿姨,我例假在身,还能去送我妈妈一程吗?”

她愣怔一下,马上决然地摇头:“这样啊?最好不要去了,你守家吧。”

姐姐说:“听说是有这种老规矩,但那毕竟是我妈妈,我还是想见她最后一面。”姐姐迟疑地坚持。这种坚持是做给来致礼的人看的,她自己其实并不太在意。那时妈妈突然倒下,身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拨打了120。弟弟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正等着家属过来签死亡确认书。姐姐正在杭州旅游,听到消息也立刻坐飞机赶回来,可那时妈妈的遗体已经被拉到殡仪馆了。

陈重阳严肃起来:“就是因为那是你妈妈,你这样做小心会‘冲’了她,不要去了!”

六七十岁的老太太,突然语气笃定,身板绷直,将自己竖成一块刚直的铁板,凛然挡住姐姐的去路。

姐姐点头,转身,身后传来陈重阳的叹息:“这闺女,和她妈妈真是无缘啊!”

姐姐愣愣,没有回头。客厅里人头攒动,这位要上那位的车,那位要搭这位的伴儿,孩子闹,女人喧,男声哗,大家带着随身物什,要一起去殡仪馆。姐姐的肩膀不停地被撞,被扯,被拉,她像一座石膏做的易碎塑像,在流动的人群中摇摇晃晃,站不稳。

姐姐心里一下坦然了。

姐姐从她记事起就住在老厂宿舍区二栋筒子楼一间三层南向的房子里。他们家和陈重阳家是隔壁,与另外两户人家共用一个北向的厨房。

家里有四口人,爸爸妈妈每天上班,忙忙碌碌。厂房在宿舍区侧边,每天早晨七点半、中午十二点、下午一点和傍晚五点,厂里提前十分钟开始放音乐,上班时放的是《团结就是力量》,下班时放的是《打靶归来》。孩子们好像总比大人们更忙乱,他们出门上学或者放学归家时,那角落里悬挂着的大喇叭还没开始放歌呢。

爸爸妈妈整天有自己的事情,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唯一时光,可能就是在饭桌上的那十几分钟。吃完饭,孩子们嘴一抹,全一溜儿跑开,留下的大人们在做什么,他们不知道,也从不想知道。

陈重阳有两个儿子,大的比姐姐长一岁,小的比弟弟低一龄。大的得过脊髓灰质炎,左腿比右腿短,走路一颠一颠的,宿舍区的孩子们都管他叫踮踮,时间久了真不记得他的本名,连陈重阳都唤他踮踮。

踮踮和姐姐交好,他们经常一起看小人书。踮踮的床头钉着一排细密的铁钉,小人书穿了橡皮筋挂在铁钉上,像一溜儿整齐扛枪的战士,飒爽又英武。而姐姐的小人书都积攒着归置在小床底下一个边角有点儿磨损的鞋盒里,小人书横着放,竖着排,正好安安静静地全躺在鞋盒里。两个人总是交换着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开始,踮踮在姐姐这里还有些“优势”,毕竟长一届。而后来,姐姐跳一级,踮踮蹲一级,踮踮的“优势”便消泯了,姐姐的语气里就多少带些高傲。踮踮性格好,总听姐姐的话,这局面一直就没再扭转过来。

踮踮以做姐姐的邻居为荣。一个宿舍区里,谁不认识这位学霸姐姐呢?踮踮迈着一颠一跛的脚步,欢快又努力地跟随着旁边聒噪的孩子们,努力追上他们撒欢儿的步伐。在被取笑、被嫌弃的童年时光里,他拥有和姐姐成为邻居的得意、和姐姐互相翻看彼此小人书的骄傲。

谁不为认识姐姐而自豪呢?她可是孩子王,是成绩优秀的一等生,也是学校的红旗手,熟练掌握各种游戏的佼佼者。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游戏,她全玩得厉害。她的屁股后面总跟着一帮孩子,低龄的同龄的高龄的,都巴结她。

陈重阳也想多和姐姐亲近。

“我托人从厦门带过来的头绳,绸子的,专给你。”陈重阳把姐姐拉进家,给她看那些五彩的头绳。姐姐矜持地推却,又为难地收下,说声谢谢走掉。这种事情自小就有,姐姐已经习以为常,头几次她还咨询过妈妈,妈妈点头应允:“陈阿姨给你的,你就收着吧,没事儿,她像自家人一样。”

还有带花边的丝绸手绢,被叠成方方的豆腐块儿,优雅地卧在一个花俏的小盒里。它从上海出发,经过万水千山款款到来。用来擦汗、净手甚至擤鼻涕的普通手帕在这丝缎手帕面前,显得颇为委屈和卑贱。姐姐眼睛一亮,先客气地推却,后欣喜地收下。

“为什么她是家人?”姐姐显然知道家人的定义,她希望妈妈给她一个解释。

“邻居嘛,她帮我们,我们也帮她。”妈妈心不在焉地解释。姐姐当然知道这不是事实,邻居有许多,可他们都不是家人。

妈妈笑笑说:“你对踮踮好点儿,就算了却她的一些心事。”

姐姐无所谓地耸耸肩,她不太在意踮踮的跛足,毕竟早就习以为常,如果陈重阳是为踮踮的事情巴结她,让她对残疾而遭孩子们冷落取笑的踮踮好一些,似乎大可不必。

“踮踮和军军的爸爸呢?”军军是踮踮的弟弟,有时候愣头愣脑,会和自己的小伙伴儿一起讥笑和嘲弄哥哥,一副没心没肺的傻样儿。他们朝踮踮扔土石粒,或者朝踮踮射弹弓,如果击中了,他们便一哄而散地大笑着跑开。

“你不是见过吗?什么时候回来过一次的。”妈妈仍旧不专注于解释,她又忙她的去了。妈妈那时喜欢看书,特别是大部头的工具书。这些外人眼中翻一页就不想再看下去的枯燥的书,妈妈却宝贝一般捧着读,还经常抄抄写写。有次姐姐听爸爸妈妈讨论这本书的重要性,妈妈说:“将来给姐姐留着,说不定用得着。”姐姐留意那书的封皮,写着“焊接理论和实践知识大全”几个字,姐姐认为爸爸妈妈希望她接他们的班,以后做他们那种工作。

姐姐开动脑筋,脑海里终于捕捉到曾经的画面。想起来了,踮踮的爸爸是军人。

走廊没有照明,也许有过,或许因为灯泡坏了或者灯绳断掉,又没人管理,大白天也漆黑一片。筒子楼越往中间越暗。陈重阳家在最中部,完全没有光亮。姐姐推门,借助朝南窗户里的光线,看到门楣上方钉着一块长方形的红匾:光荣军属。

房间不上锁,一推门就开,陈重阳在大厨房里忙,爸爸在教陈重阳尝试一道她没做过的菜。军军和弟弟在一起,不疯到大人做好饭唤他们回家便不会回。踮踮被陈重阳支使去买酱油还是醋去了——这些家常事,总是踮踮去帮陈重阳做,因为他是老大,也可能是陈重阳故意忽视自己儿子有生理缺陷,总像使唤健康孩子一般使唤他。

姐姐进门,总见一张五斗柜立在床侧边。陈重阳家的摆设和自己家的差不多,和周边邻居的摆设也几乎一样。不同的在于细节,比如,陈重阳家的五斗柜上铺着一张透明玻璃板,下面压满了照片。自家的五斗柜上没有玻璃板,照片也都贴在墙上。

陈重阳有张半身像,足足占了半爿五斗柜面,被放置在玻璃板的正中间,描了彩。她眉浓,颊艳,唇红,微微侧身,眼光俏丽,带一丝眼风,黑眼仁看着你,不管你在哪个方向,都能感受到她在盯住你,像多年以后姐姐慕名去卢浮宫看到的那张杰作。小小的一幅画前,姐姐站在人潮的后面,注视着它。无论从哪个角度,那画上的人物,眼光总是流转地盯牢你,暗示着她对你的注意和兴趣。

妈妈有次问姐姐:“我漂亮还是陈阿姨漂亮?”

姐姐不假思索地回复:“陈阿姨漂亮。”

妈妈脸色变了:“她那么黑!”

姐姐忙挽回局面:“我说的是她的照片,压在玻璃板下的那张,挺漂亮的。”

妈妈撇了嘴:“她最爱显摆那张相片,放那么大,和照相馆的陈列片一般!”

姐姐没吭气。妈妈是嫉妒陈重阳的美丽还是看不惯她显摆?很久以后,姐姐做了母亲,又慢慢步入中年,早越过妈妈那个时候的年纪,突然想明白,妈妈流露的不满里隐藏的是女儿对自己疏离的失落。

那么早就开始对妈妈疏离了吗?姐姐的回忆完全不清晰。

“踮踮的爸爸是不是不喜欢踮踮?因为腿跛了,他嫌弃?”姐姐问妈妈。

“怎么可能?越是这样的孩子,越会得到父母的疼惜。”妈妈脱口而出,又看着姐姐说,“你现在不理解,长大了就知道了。”

“可是有人说,陈重阳是因为没照顾好生病的踮踮,让他留下病症的,她那时想当‘铁姑娘’,疏于照顾才让他落下残疾。”

妈妈想想,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儿。”妈妈转头严厉地对姐姐说,“你小孩子家,哪儿听来那么多风言风语?以后大人的事情,不要瞎发议论。而且你怎么对她直呼其名,连个阿姨也不叫?”

姐姐觉得妈妈难以捉摸、心口不一,也不知道妈妈对陈重阳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许妈妈对于“家人”的定义,只是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对邻居的亲近,但一比较长相就“露馅”了——妈妈还是计较陈重阳的美貌的。

是的,陈重阳确实漂亮,除了有点儿黑,但她的黑是那种健康的、有血色的黑。

妈妈其实没有姐姐想得那么分裂,妈妈的诉说里,总是流露出对陈重阳的感激和亲近,是会发生口角的亲近,不分彼此的亲近、家人似的亲近。

有一年,弟弟出麻疹,爸爸正好在外地出差,妈妈想以后省事点儿,便把姐姐抱过来挨在弟弟身边,希望她也染上,避免以后得此病再让父母受罪照顾一遭——那时候的通俗做法都是这样,一家子如果一个孩子出麻疹,一般会把两个孩子放一块儿。妈妈一个人忙完工作忙孩子,差点儿撑不下来,是陈重阳主动过来帮忙。两个人一起睡在姐姐弟弟身边,盯着孩子们不让用手乱摸乱抠,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星期。那几天,陈重阳连踮踮、军军都没顾得上照管,总是随便去食堂拿几个馒头和咸菜糊弄过去。

妈妈一直感谢陈重阳。姐姐弟弟好了后,陈重阳累得差点儿晕过去,毕竟她还得管自己的家。姐姐以为这件事是两个成年女性坚固友谊的缘起,也是她们友情的一个佐证。

可是,她们依旧还是会发生口角,会背后说对方的不是,会对对方的某些行为嗤之以鼻,会几天不说话,在厨房里撞见或者在公厕里遇到彼此时,会对对方视而不见。

她们都在终装车间工作。那是全厂最大最阔最高的厂房,里面全是重型机器,一个一个分布在各自的角落里,妈妈和陈重阳在蓝色的驾驶舱里操纵机器,将一台一台重型部件有次序地吊起来,真是很威风——两个小个子的女人,坐在小小的航车驾驶室里,就能指挥机械手把那么重的部件牢牢地抓起、吊住,再准确地放置在固定的位置里。

但是,神气归神气,会不会太危险?万一走神呢?万一机器失灵呢?万一哪个环节出岔子呢?爸爸不一样,他全身穿着焊接服,左手拿焊接罩,右手拿焊接枪,就能把两块铁焊在一块儿,牢牢地,再也不分开。

爸爸的成就感应该是巨大的。经他手的部件,被一台一台送到妈妈的终装车间里,被妈妈一台一台抓起,再被组装、出厂。

“妈,我不想让你在那里工作,太危险了。”姐姐第一次表达出女孩儿对母亲的依恋和撒娇。从小到大,她都像个男孩子一般成长,上过大烟囱,在一人多高的院墙上追逐小猫,用弹弓射麻雀,夏夜拿手电去捉见了光便愣住不动的青蛙——她好像从没在妈妈怀里待过。

“我不会在那里久待的。”妈妈也柔情满怀,温和地抚摩姐姐乱糟糟的头发,“我要做技术层面的活儿,有挑战性的活儿,我要帮你爸爸设计出最好的焊接方案来。”妈妈雄心勃勃地告诉姐姐。

“那陈阿姨呢?”姐姐关心地问,“你不在那里待了,她是不是就一个人做这事儿了?”

妈妈点头:“陈重阳不一样,她喜欢那个工作,她是先进工作者,也是革命的螺丝钉。”

那些年非常时兴跳舞,尤其是交际舞,一男一女搂抱着滑步,如果场地不够开阔,两人就紧贴着,手和手握牢,膝盖和膝盖紧碰,脚也和脚挨着。

爸爸妈妈买了一台红色的留声机,颜色是鲜活的红,如太阳一般的红。黑胶唱片在里面转啊转啊,一波波的音乐流转出来,像红太阳射出的光芒。

晚上,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小小的屋子里转不过来身。姐姐和弟弟被支到陈重阳家,姐姐在陈重阳家里开课堂,门板当黑板,厂子里拿回的石膏笔当粉笔,鞋刷当黑板擦,一本正经地教邻居的小孩子们做功课。

来了好些小孩子,踮踮被选为班长维持秩序,不听话的被叫起来罚站。姐姐声色俱厉,用鞋刷敲门板:“再不听讲,就给我出去!”和学校老师的神态一模一样。

陈重阳歪在一边打毛线,嘴角浮着笑意,时不时地看看姐姐,也看看那些因家里的板凳不够用得到床铺上坐着的孩子们。

一次,姐姐放孩子们早早归家,自己也回去了。可自家的门紧闭,门缝里流出白炽灯的光,浅浅的乐声顺着光线淌出来。姐姐“咚咚咚”敲门,门终于开了,对方看是姐姐,又把门锁上了。姐姐愣住了,自己的家门不让进?!自小就没受过这种委屈!可她收拾起自己的暴脾气,慢慢地回身进了陈重阳家。

陈重阳正在收拾屋子,踮踮在帮她整理被孩子们弄乱的床铺,也整理姐姐没归置好的教学工具。

军军和弟弟在一起——他们又跑到院子里疯闹去了,那一段日子真是他们最快活的时光。

陈重阳问:“他们还没完吗?”她已经拎拖把擦了地,水渍在水泥地上一会儿就干了,但仍旧有一抹抹蚯蚓般的脏迹——水泥地好似永远也擦不干净,也从没真正地平整过。

她又说:“真是的,还有完没完?总得顾下孩子的。”

姐姐流着泪,先是一滴两滴,后是一条两条,再是一汪两汪,像大海里的水,源源不尽地涌出。

陈重阳忙过来搂着姐姐:“没事儿啊,你就在我这里待着吧,我给你剥点儿花生吃,你别哭啊,你吓着我了。这丫头,从小到大,都没见你哭过啊!”

踮踮闷着音说:“不要回去了,就住我们家吧。”

姐姐仍旧哭得止不住,抽抽噎噎。

他们都以为姐姐委屈是因为家被大人占用而自己不得归巢。其实不是,之后的很多年里,姐姐都不愿意提起,那天开门后,她看见自己的妈妈和住在二楼的一个男青工搂在一起,晃荡着身子,不分你我。姐姐的心里留下人生的第一道阴影,多年后,她仍旧忘不掉妈妈当年的神情和体态。

那是妖娆的、心满意足的、掂得出自己价值的快活,是得到了意想不到赏光后的得意。

姐姐从来没问过陈重阳为什么不像那些家长们一样去跳舞——虽然那场流行只持续了一个暑假。陈重阳和妈妈不一样,她是贤妻良母,是小说和课本里描绘的美好妇女。

和许多职工一样,陈重阳也有自己的徒弟,他是个男青工,以后要接妈妈的岗位——那时妈妈已经考上技术员,准备调进办公大楼的技术部。

男徒弟个子不高,有些老相,据说家是乡下的,在六人间单身宿舍里有一张床位。男徒弟特别勤快,常到没有壮劳力的陈重阳家做重活儿和杂活儿——以前这些活计都是邻居们帮着干,陈重阳总得求着他们,只有爸爸干得稍微多点儿。徒弟搬煤球,修理坏掉的灯具,爬上桌子安窗帘,背米袋,在厂子里分福利时,会用自行车帮陈重阳驮分到的西瓜。姐姐有一次看见陈重阳给他擦汗,像对踮踮一样,一边用毛巾抹,一边数落,笑意盈满着她的酒窝。

那年陈重阳买了小电视,九英寸的,整个二栋都沸腾了,以后家家都能跑她屋里看电视了,不用再跑三栋和一栋去凑人家宿舍楼的热闹。陈重阳很高兴,办了两桌酒,一桌在她家摆,一桌借姐姐的房间摆,爸爸帮她张罗菜肴,男徒弟打下手。大家挺高兴,喝了好些酒。

当天男徒弟喝高了,胡话一堆,瘫在桌上,没法回宿舍楼了。陈重阳打来热水,又拧好毛巾不停地给他擦,给他清理呕吐物,小孩子们都嫌弃他,一惊一乍地叫唤,只有陈重阳没作声,一遍一遍换水,又一遍一遍喂水,忙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大家伙儿都跑去看他,他那时酒已经醒了,脸木着,说不清是生气还是羞愧。姐姐胆大,跑过去“笑话”他:“你昨天说了一晚上,你说你是上头派下来的,你说你办事他放心!”男徒弟猛地站起身,姐姐笑着跳着跑开——他不是要去抓姐姐,而是一溜儿小跑地想逃走。

从那之后,男徒弟就很少过来,陈重阳有些魂不守舍。爸爸在厨房看到她把菜烧焦,后来和另两个邻居问她,她只说没事儿,有些头痛,想让踮踮、军军去爸爸家里吃。爸爸马上同意了。

陈重阳躺在床上,面朝天花板,眼睛翻一下闭上,又翻一下再闭上。妈妈过去看她。

“何必呢?要不说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吴是通情达理的人……我要是你,我就离了,又不是逢场作戏,真心一场,何必委屈自己和他……你放心好了,杀了我,我也不会讲出去的。”妈妈信誓旦旦地小声说完,回头看了下门。

门虚掩着,姐姐就站在门框边,眼睛瞪着妈妈。

妈妈又待了二十多分钟才回家。她把家里剩下的饭菜草草吃了,又收拾碗筷,问了弟弟的作业,允许军军、踮踮还有弟弟一起下去玩耍。她没和姐姐聊什么,似乎根本没准备和姐姐聊,而姐姐却要爆发了。她的脸紧绷,身子笔直,手捧一本《青春之歌》,显然是在装模作样地假装阅读,翻书声沙沙作响。

妈妈问:“咦,你今天有闲心看这书?老师不是说下周有个全校演讲吗?你已经准备好了?”

妈妈根本不在乎姐姐听到了吗、听到了多少、听到会到处讲吗,妈妈或许只会和爸爸说,可那也足以让姐姐怒海翻腾了。

妈妈或许没把姐姐当回事儿,或者妈妈觉得没有和姐姐解释的必要。妈妈竟然鼓动陈重阳和那个男徒弟好,她竟然说如果是她,她就会亮出底牌,不要爸爸,不要姐姐和弟弟的家?!

一周以后,踮踮和军军的爸爸回来了,就是妈妈口中的那个“老吴”。他穿着军装,戴着军帽,领子和帽子上都别着令人羡慕的红徽章,闪亮耀眼。他带着一大堆行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宿舍楼里。

老吴是个好叔叔,他回来后整天在筒子楼里忙,忙着给陈重阳重新砌一个崭新的炉子,忙着给陈重阳搬煤背米,忙着把陈重阳所有的家什重新加固。板凳不跛脚了,桌子不摇晃了,台灯和电灯都亮了,小电视更清晰了。他还忙着给踮踮、军军置新衣,买新鞋,带他们去公园、动物园,又领着全家下饭馆。老吴还帮忙修整筒子楼,把多年堵塞的厕所修通了,给从来没亮过的楼道安装了灯泡,还帮每家在炉灶边砌了蓄水小池,这样只要炉灶不熄火,蓄水小池永远有温热的水。老吴还把瘪了的乒乓球丢进蓄水小池里,过一会儿,孩子们丢弃的那些踩瘪的球,就魔术一般变回圆滚滚的原样,又可以继续使用了。

老吴的探亲假结束后,男徒弟再也没来过宿舍楼。爸爸说:“调到锅炉班了,比终装车间累一点儿,但学徒期一满,工资会多一些呢。”

上班的预备歌曲改成了《乡恋》:“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妈妈每天心情高涨,她开始穿高跟鞋,烫鸡窝头,穿烟灰色的收腰西装和直筒裤,哼着歌曲轻快地下楼,成为全厂的风景,也成为全厂议论纷纷的对象。

爸爸跟着妈妈后脚出门,间隔几分钟,两人不一起上班了。爸爸的怒气总是特别大,反手关门时,将门摔得很响,本来就摇晃的木板门“嘎吱嘎吱”活动几下,摇摇欲坠得让人胆战心惊。

下班的歌曲换成了《军港之夜》,是妈妈最喜欢的苏小明唱的,但妈妈很少踏着这支歌回家。那时妈妈在上夜大,每晚都在姐姐弟弟白天上课的教室里学习——一帮有些年纪的男男女女“箍”在小学生的椅子里,却神情愉悦地听老师讲课。

陈重阳说:“你爸和你妈其实挺登对儿的,你爸有焊接手艺,你妈有焊接理论,两个人原本可以仗剑走天涯。”

姐姐不吭气,可实际上很生气。家里并没有频繁的吵架声,但爸爸妈妈的“火苗”藏在灰烬中,稍一拨弄就可能燃起来,那毁灭的架势是显而易见的。

陈重阳问姐姐:“你将来要做什么呢?”

姐姐说:“我要做工程师,或者成为科学家,像陈景润那样的。”

陈重阳点头:“哦,你得像你妈妈那样才行。她劲头足,考工程师要会外语,你看她,‘L’老说成‘挨鲁’,每天天不亮就背单词,背得磕磕绊绊的,可还是高分通过了。”

陈重阳又笑了一下:“你妈妈的发音挺逗的。”

姐姐问:“你会发那些音吗?”

陈重阳说:“我本来是文工团的报幕员,你不记得了?天生就会抓音,记忆力也好着呢。我要是考工程师,别的不说,外语如果只考背单词,我保准比你妈妈的分还高呢。”

姐姐说:“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呢?你们原来都在终装车间开航车,我妈现在去技术科了,你还在那里。”

陈重阳不语,半天才抬起头,她的纤纤手指始终在飞快地织着一件紫色的毛背心,这是妈妈托她为姐姐织的。她不让陈重阳织复杂的花式,就织平针,只在胸口那里缀一圈毛线团,做成葡萄的样子。妈妈认为那样特别,显得和别人不一样。

姐姐不喜欢和别人不一样。她喜欢和别人一样的军绿色帆布书包,和别人一样的棉布白衬衫,和别人一样的黑布鞋。但妈妈出差归来,非给她换成棕色的皮革书包、领边和胸口镶花样的白衬衫、枣红色的丁字皮鞋。妈妈就爱“出趟儿”,就爱活得和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她和陈重阳如此不同?

陈重阳和妈妈聊起私房话已不像原来那般亲密,不似原来有频繁的口角,连说话的语气也客气许多,俩人好似疏离了。

“老吴想让我随军……”

“这怎么成?如果随军,更没有自己了……”妈妈倒利爽,只听半句,就把陈重阳的话塞进她的喉咙里。

“我其实害怕新环境,踮踮和军军又得重新适应新的生活,踮踮会不会被新的小伙伴欺侮?换一个地方,军军可能还好,踮踮就麻烦些,说不定又有新的绰号等着他……”

“新环境倒没什么可怕的,有新环境才有新起点、新的一切,才让人有寻找奥秘的乐趣。你不用担心孩子的事情,将来,踮踮总有他自己的成长,你不能守着他一辈子,得学着让他直面这个世界。关键你得问问自己愿不愿意随军,愿不愿意接受这种新的变化,愿不愿意挑战自己固定的、既有的生活模式。”

“老吴和厂领导谈了,想让我调到档案室做管理员,我也觉得挺好的。可怎么说呢,我还是喜欢开航车,喜欢终装车间,干了这么久,工作也顺,我真心喜欢这个活计。你知道的,干这个特别有满足感。每年评先进的时候,我特别快乐!”

妈妈点头,打趣地轻捶陈重阳的肩膀:“那是。每年我们部门的这个名额都给了你,众望所归。带两个孩子的军属,干工作却那么上心!”

话说到这儿,似乎就没法接上了,她们拉上零碎的家常,越过两人都认为不适宜再说下去的某个话题。

后来妈妈去北京进修,这是她自己考上的。厂里原本不同意,妈妈大闹一场,弄得满城皆知才得去——她光明的前途差点儿被厂里的官僚堵塞。

其实爸爸根本不想让妈妈去,爸爸有预感,太由着妈妈,她就像他手里断了线的风筝,跑得无影无踪。爸爸说过,他不喜欢海霞,李双双还可以接受,他最喜欢的是二妹子——《柳堡的故事》里那个到最后才有名字的女角色,温温柔柔的,一有委屈就隐忍地别过身,眼泪匿在转身后的背影中,再大的苦都能自己承受,连一点儿小小的野心都被掩埋在男人的抚慰里。

厂子里的女职工大多是李双双,在工作上有自己的位置,在家里也是操心费力的一把手,上得厅堂,入得厨房。陈重阳呢,她有点儿像二妹子,长相甜美,温柔可人,但多少也有自己的主张。那次老吴回来,把家里的水泥地面重新抹了,又在上面用彩料描出图案来,把本和其他家一样的屋子,弄得别出心裁。陈重阳在旁边看,夫妻俩不交流,如果眼神不经意撞上了,就互相冲对方浅浅一笑,这个递过去彩笔,那个便细细地涂上彩料。一次,陈重阳幸福地对爸爸说:“那个图案,老吴遂了我的意愿。”

爸爸回到家和妈妈说:“你看,他们是那样夫唱妇随。”

妈妈哼了一声:“也不知有多少委屈,被你嘴里的琴瑟和谐给掩埋了。”

妈妈是海霞,爸爸不喜欢的那一种。她主动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她兴奋,决绝,一往无前,这个时代成就了她,她也做好融入时代的准备,她要成为自己渴望成为的那个人。她甚至不想背包袱,所谓母亲,所谓妻子,她几乎没考虑过这些既有的符号和标签,她只想成为她自己。在已经被世人认为稳定的中年时期,在人生已被固化的模式下,她竟飞蛾扑火寻找光明似的想成为她自己!

爸爸吼道:“家里的两个孩子怎么办?我怎么办?”

陈重阳说:“没事儿,你家里的事儿就交给我了,你放心吧。”陈重阳体贴地对妈妈说,又转头安抚暴怒的爸爸。

妈妈的脸色平和下来,抹了抹和爸爸争吵流下的泪,欢天喜地地收拾去北京进修的行头。

姐姐无法原谅妈妈。

新宿舍楼在争辩、吵嘴甚至打架中分配下来。新起的两栋楼房里,每家都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有客厅、厨房、卫生间和阳台,当然还有姐姐和弟弟各占一间的卧室。

姐姐家第一个告别了生活多年的老筒子楼。爸爸妈妈是双职工,工龄长,孩子有男有女,爸爸的军龄加了分,妈妈的工程师级别加了分,两个人多年的先进工作者荣誉也加了分。在邻居们一片祝福、羡慕、嫉妒和一点儿小小的心怀不满中,他们搬进了新家。

大多数邻居仍留在筒子楼。陈重阳也因微弱的劣势没分上第一批房,她郁郁地对姐姐说:“没有转成干部,分就差了那么一点儿。”她又说,“其实,我和你妈妈入职时的文凭是一样的,但你妈妈上了夜校,又去北京进修拿了大学文凭,现在是厂里的主力。谁能想到如今是这么重视文凭和技术的时代呢?”

妈妈确实风光,不光考取了工程师,还铆足劲儿想评上高级工程师的职称,那位提拔她一路成长的总工程师,大约也能感受到妈妈身上那种不管不顾的拼劲儿和势头,以及对提高技术的执念。

爸爸和妈妈的争吵越发频繁。

爸爸仍旧在实践中积累焊接技术的经验,身后总跟着一帮徒弟。他有时会被安排到区里的工人文化宫给各企业的焊接工现场授课,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实操完全胜过妈妈的理论。

妈妈的视野早已不局限于一般的焊接技术。她不断地参加各类学习,也频繁到许多工业城市和同行们交流,因此她的技术理论在某种层面上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技术,已融合实操形成了一套系统的体系。妈妈有更大的野心,因为接触了更广的世界,慢慢具备了吸收更多认知的能力。

陈重阳说:“你妈妈,和我们都不一样。”

姐姐越来越不喜欢妈妈了。姐姐成人后,经常会想到对妈妈曾经的感觉,她不太明白,是妈妈和别人妈妈不一样的感觉让她不满,还是她作为一位女性和别的女性不一样的感觉让她不满。

妈妈一直都在追求“不同”,这是下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下意识是指妈妈已经厌倦了那种庸常的生活,她需要挣脱出来,如果她再不挣扎,就会窒息而死;而无意识,应该是潜藏于妈妈内心的那份天性,她不想泯然众人,她天生就得鹤立鸡群,她的爱好、她的才气、她对世界的看法都让她在老厂众人间绝世而独立,她根本就没法适应那种一眼看到底的生活。

姐姐慢慢有些记恨妈妈。随着新家越来越华美,家里的气氛却变得越来越剑拔弩张,姐姐的这种消极情绪也越来越浓烈了。

新家很宽敞,爸爸妈妈购置了许多新鲜时尚的家什,比如彩电、冰箱、洗衣机、四喇叭收录机,还有各式的磁带,它们总会带来各种美妙的音乐。家里其时总有客人来访,而每次客人走后,伴着一地的烟迹和空啤酒瓶,爸爸妈妈总会无休无止地吵闹。

“足球是女人谈的吗?你和他谈得那么火热,好像你会踢足球一样?!

“那部小说是那个意思吗?我听你的,在书店排长队买的《歧路灯》,我舍不得看,像供宝贝一般供在书橱上,你竟然借给他看,还和他探讨里面的深意?一部三册的书,你什么时候花时间读完的?

“吉他弹的就不是音乐!当年我在部队入过文工团,你知道我的月琴弹得怎么样!吉他那种拨弄,有五个手指头的人都能随便玩玩,你认为那是完整的音乐吗?你以为的时髦都是瞎糊弄……”

爸爸的怨气声,每次都在送客的关门声后响起。爸爸嘴里的“他”不是固定的某个人,而是一个泛指,可想而知爸爸的怒气有多大。妈妈如栀子花一般,任由狂蜂乱蝶胡闹寻芳。爸爸讥讽妈妈,嘲弄妈妈,取笑妈妈,指责妈妈,怒骂妈妈。想当年,爸爸是弹月琴的好手,能背唐诗宋词元曲,还能带着姐姐弟弟踢皮球。妈妈当初不是因仰慕爸爸才和他组建家庭的吗?

可是,妈妈永远不停地追求更新鲜更刺激的事物,妈妈觉得爸爸根本没跟上她的脚步,没跟上时代的步伐。

爸爸妈妈一致对外展现的美好家庭表象慢慢“腐烂”了,后来他们也遮掩不住这个“腐烂”了——就算有到访的客人在场,他们也不再假模假式地表现体面了。

他们折腾了整整三年。在姐姐读高一、弟弟升入初中的时候,爸爸妈妈在无力掩饰的仇恨和厌恶中,分手,散场。

这场离婚旷日持久,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家庭的每个成员所遭受的打击,虽不能说是致命的,但也绝对是十分严重的。爸爸带着姐姐租进学校近旁的一间民居,等着老厂重新安排宿舍。房子留给妈妈和弟弟,爸爸认为妈妈是外乡人,又是女人,不能让她再过回差日子。这是姐姐更偏向爸爸的又一个理由,他走的时候还像个大男人一样把最大的体面留给妈妈。从此,他们便老死不相往来。

老邻居们知道他们的现状后一直感慨,如果当初不搬家,就住在二栋筒子楼里,哪儿有离婚一说啊?敞亮的房门、无遮无拦的生活细节都会暴露在所有邻居的眼皮子底下,不会像新楼房的单元间,把一家子都隔在水泥笼子里,任凭里面“腐烂”。只要不对外公开,就无人发现其中的变化。等到能敞开之日,所有的“败絮”都无法忽视,所有的“变质”都无法阻挡。

陈重阳拉着姐姐:“你有空还要多回来,看看你弟弟,看看你妈妈,看看踮踮……看看我。”

姐姐没搭腔。踮踮已经长得很高了,双腿斜撑着地面,强支着身体,为了让体态不因残疾而萎缩。姐姐曾经每天都对踮踮的站姿“指手画脚”,拍打他的后背。她总喊:“站直了,别缩着。”踮踮对此早已习惯了,他的嘴唇上方已经长出软软的小胡须,可他仍旧谨记姐姐的话。

姐姐不吭气,拎着自己的家什,跨进给爸爸送行的徒弟们开过来的小货车里。她抱紧书包,将头别到一边,再也没回过身来。

姐姐进入高中后,天才的神话光圈倏忽褪去,泯然众人,不再是厂家属圈里盛传的“别人家的孩子”。姐姐成绩中等偏上,本以为能勉为其难上个本科,却不料高考后,只得到一张大专的录取通知书。

弟弟的成绩也不理想,高考复读了一年,最终选择读师范中专。昔日的调皮鬼,竟把教师作为自己将来的职业,让人惊讶。

姐姐毕业后走上了工作岗位。那年她来到久违的家属院。她从最偏的院墙贴着溜过去,经过二栋筒子楼时,正巧碰见已搬进另一座单元楼的陈重阳。陈重阳眼神尖利地认出了慌不择路的姐姐。

“来看你妈妈的吧?好久没见你了……

“都上班了?只考取了大专?是哦,你弟弟上了中专。唉,你们俩当年那么聪明,特别是你,老厂的子弟里如果有人能上清华北大,铁定是你们姐弟俩。唉,如果不是你爸你妈那样闹的话……

“你妈妈挺能耐的,本来想调到部里去,没调动成功。你不知道啊?你多久没联系你妈妈了?还说呢,女儿不是妈妈的小棉袄吗……”

陈重阳现在变得碎嘴了,姐姐不太想和她讲话,她脚步没怎么停,一边低头嗯嗯地敷衍着陈重阳,一边到妈妈家楼下。

妈妈在这年办理了病退,坚决不肯在老厂技术部上班,尽管她还不到五十,也早有高级工程师的职称。厂子承诺她马上就能提为总工——如果现在的总工明年退休的话。但妈妈去意已决,托人在医院开了周密的医学证明,让她能够以抱病之身,体面地从老厂离去。

这几年,姐姐很少和妈妈接触,一年都见不了两次面,除了和妈妈有不大不小的争执外,母女俩基本没什么特别的体己话。姐姐的青春期、成长期、女生间的小秘密、情窦初开时的小困惑,甚至生理期的迷惑,都在和妈妈许多的无效沟通中,无法找到答案,后来姐姐也懒于继续追问答案了。

仇恨是爸爸妈妈刚离异那段时间里姐姐最激烈的情绪。姐姐一直认为,家庭解散的始作俑者是妈妈,如果不是妈妈那样作,不是妈妈为了满足自我的私欲,不是妈妈对爸爸的蔑视和背叛,这个家不会散。是的,还有背叛,那个姐姐一直羞于启齿的名词,始终像狂烈的电闪雷鸣,狠狠击打着姐姐的心。

“如果不是因为不够爱我和弟弟,不够爱她的亲生孩子,她怎么会背叛这段婚姻,毁灭这个家庭?!”

现在的姐姐成长了,成长意味着对情绪的控制,对自我个性的把持。姐姐不再是当年能爬高上低的孩子王了,现在的她内敛,秀气,留披肩发,穿大摆裙,蹬高跟鞋,鄙夷吸烟,绝不碰酒,像一位自小被培养成恪守许多规矩的淑女。

妈妈在一边看着姐姐清理小时候的纪念品、照相簿,看着她收拾少年时像宝贝一样珍藏小零小碎的积攒箱,闲闲淡淡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姐姐说着话。

妈妈病退后,计划去一座离此地两个小时车程的中型城市。那座城市的郊县有个乡镇企业,以令人咋舌的高薪资,聘请妈妈去担任技术指导,以帮助他们企业的产品冲上高端。

姐姐已经有了固定工作,虽然这工作不是妈妈中意的;弟弟也开始在学校实习,虽然成为教师也不是妈妈对弟弟的期望,但姐弟俩算是有了安稳可靠的前途了。

姐姐还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来。姐姐现在的性格变得很温柔,她通情达理,和同事相处融洽,领导也喜欢。她还处着男朋友,二人快到谈婚论嫁的阶段,目前就是男朋友的母亲这关不好过,未来的婆婆对姐姐单亲家庭的背景相当计较,满心不乐意。姐姐知道这是她的短板,父母离婚的阴影始终没离开过她,她变得敏感多疑,曾经跋扈嚣张的一面早已偃旗息鼓。姐姐如今会看人脸色,会审视自己的缺陷,会千方百计地巴结别人、讨好未来的婆婆。姐姐喜欢她的男朋友,全身心投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爱情中,愿意为这份爱情妥协一些她认为不重要的东西。

“尊严还得有的,不然,人生没什么意思。”妈妈淡淡地说。妈妈不太给姐姐拿主意,打小如此,妈妈给予姐姐充分的自主性,所以小时候的姐姐多少有些我行我素。爸爸妈妈分开后,妈妈在姐姐的大事上更没有拿过任何主意,两个人之间的嫌隙是原因之一,妈妈对姐姐的失望是另一缘由——高考分数出来后,妈妈曾力劝姐姐复读,希望她再努力一年争取上个更好的学校。姐姐断然拒绝,理由是她在高三学习立体几何时,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具备妈妈希望她有的那种理工类脑细胞,她只想有学上就行。

“一眼能看到底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我不像你,我不喜欢冒险的生活。”姐姐当年翻着白眼对给出建议的妈妈说。

现在,谈到这段爱情,妈妈那番饱含人生意义的话语又再现出来。姐姐竟然连反驳的白眼都懒得翻一下了。

她们谈论一些杂杂碎碎的小事:姐姐的爷爷奶奶身体状况如何,妈妈那边的外公外婆生活怎样……弟弟好像有女朋友了,妈妈翻出一张他们的彩色照片来,女孩儿和弟弟并不挨得很近,女孩子戴空顶帽,穿短袖POLO衫和到大腿中部的裙裤,弟弟站在侧边,有点儿害羞地歪嘴笑。

妈妈和姐姐对照片中的女孩子议论了很久,弟弟也被母女俩的舌头翻来覆去地嚼巴。那是那天下午最快乐的时光,两个人七七八八地说笑着,度过了一段亲昵的时光。

黄昏给楼房披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宿舍院里的人都陆续归家了。宿舍院里有一处场地被住户改造成消暑纳凉的地方,此刻稀稀拉拉地散着几把藤椅。陈重阳躺在其中的一把里,叼着烟,吞云吐雾。

“要走了?”她好像一直等着姐姐的离去,守在那里,等着问这声。

“走了。”妈妈笑笑地替姐姐答。她们步履飞快,像要摆脱黄昏一般,快速跌进黑下来的夏夜里。

“她什么时候抽烟的?”姐姐小声问妈妈。

“她徒弟调到锅炉房后,你可能不知道,她那个徒弟出了事故,烧毁半截身子,她去医院探望,受刺激回来就抽上了烟。”

“寂寞吧……”良久,姐姐下结论。

“还好,她老公去年转业回来,被分到公安局当指导员,官职很大的。马上她也要搬走了,听说房子好大,还在拾掇。”妈妈笑笑说,“我去看过她的房子,真不错,敞亮,明净,我以后也想住这样的房子。”

姐姐没吭气。爸爸留给妈妈房子,也把所有的烦恼、白眼和羞辱留给了妈妈,让妈妈在生活便利的同时,在不改变生活现状的条件下,饱受来自同事、邻里的欺辱和霸凌。任你是高级工程师,又怎样?一个离婚女人所能受到的最毒辣的恶意,并没有因为她知识水平高人一头而消失。

“你爸爸妈妈离婚了,你一个拖油瓶,嘚瑟什么?你还敢跟我家儿子打架叫板?”楼下邻居护着自己孩子的一句话,指责和谩骂调皮弟弟的言语,针锥一般刺过姐姐的心。

姐姐如此讨厌老厂,平时几乎不回来。过了那么些年,那个邻居轻佻的言辞,还像郁结在胃里无法消化的食物一样,时不时令人作呕地翻涌上来。

而妈妈曾有多少次受到这种言辞的攻击呢?

陈重阳按部就班地工作到法定退休年龄,之后离开了老厂。她一直没换过工作,即便在老厂效益不行的时候,她也在空荡荡的终装车间里,每天爬上爬下地擦拭她的航车,将它擦得洁净如常。

丈夫转业回来后,陈重阳反而变得孤僻,她慢慢减少了和老厂同事间的联络,搬进大房子后,也渐渐和宿舍院的邻居们少了往来。风言风语的议论是,她现在是官太太身份,要和其他人保持距离。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老同事老邻居有事情求到她那里,陈重阳都竭力相帮,大多都办成了。之所以有那些传言,还是因为大家觉得陈重阳有意识地表现出冷淡。

是的,那种冷淡,是明显想拉开距离的避而远之。和妈妈一直以来对老厂的冷漠不太一样。妈妈本就是作的人,离开老厂后,斩钉截铁地和那里的人断绝往来,这一点儿也不令人惊讶。

妈妈是老厂的传奇、老同事老邻居茶余饭后的谈资,她身上的每一处,都让那些人咂摸半晌,感叹良久。妈妈担任技术指导的那所乡镇企业,运行颇顺,新出的产品获得了工业部的大奖,订单纷至沓来,把老厂多年的生意都抢夺殆尽。老同事们在佩服妈妈的同时,也会怒气冲冲地指责妈妈——若不是当年老厂对她的全力培养,她一个开航车的,能有工程师的能耐?能有发明新型产品的魄力?老同事们的怨声载道里,也有对老厂日渐没落情形的迷茫,以及这么大一家国有企业会被一个小小的乡镇企业干倒的揪心和不甘。

老厂已经捉襟见肘,力不从心,薪资都不能按时发放。

而妈妈过得神采飞扬。五十多岁的女人,为什么能在这个年龄段还异彩纷呈、大放光芒?

妈妈已经下手了一套商品房,是郊外的别墅,共三层高,带前庭和后院,还有一个地下停车场。有一间房专门存书,还有一间房只用于看电影,大厅里有架钢琴。别墅里好几处卫生间,很方便。

老同事老邻居揶揄:“一个独身老女人,要那么多厕所做什么?一泡尿还要那么些地方去解决?”大家呵呵地笑。

“倒是有琴(情)了,不知和谁弹(谈)?”大家又呵呵地笑。

“装修得那么漂亮,像宫殿一样,但再富丽堂皇也只是个‘冷宫’。”大家仍呵呵地笑。

说是这样说,议论也是这样议论,但大伙儿谁都没去过妈妈的那幢大别墅,谁都没被邀请过。许多传言被发酵,渐渐变成“酸醋”,而撩拨的对象始终不现身,慢慢地,味儿淡了,传话的人渐渐也觉得没意思。

姐姐生了孩子,弟弟成家后也有了娃娃。妈妈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挂着总工的名分,争取到企业的股份,金钱让妈妈活得自在逍遥,她总在忙,不是工作,就是旅游,要么健身,要么美容,或者上新修的课程。她出国,去欧洲、北美,她上课,学绘画、钢琴和中老年芭蕾。她在家里也会组织饭局,请钟点工帮忙打理,她现在的朋友很多,形形色色的。她坐在自己大别墅的沙发正中,穿戴齐整,配饰恰当,举手投足间,俨然女王。是的,妈妈活成了自己的女王,越到后来,大家越觉得她理应如此,她怎么能承担俗事俗务,她不生来就如此吗?

妈妈就不能和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相比较,也再没人拿她和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去比较。

陈重阳退休后,准确地说,是她丈夫转业回来后,开始苦尽甘来。两个孩子不再需要她一个人操心,家事由勤快的丈夫承担一大半,踮踮和军军也有了稳定的工作,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陈重阳做了奶奶,一个孙子一个孙子地拉巴大。

偶尔回老厂时,陈重阳会反驳那些指责她冷淡的言语。她和妈妈不一样,陈重阳不是不想和老同事老邻居来往,而是真没时间和他们交往,她如此忙碌,就像当年在老厂上班一样,总加班加点,总有干不完的事情。当年妈妈也说过她:“你不给自己找点儿活儿,就觉得过不下去了?!”

陈重阳每天起床很早,如工作那会儿一般,家人的早餐,在他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时,就已经摆在桌上。她唤家人起床,从最小的孙子到最大的老伴儿。她一个一个地送他们出门,家里清静后,她又开始打扫卫生做清洁。她一直忙,到太阳落山时都没喘口气歇歇,直到家人都洗完澡上床了,她才闲下来,这时候,她连出去跳广场舞的心情都没有了。

真累。和妈妈一样累。

陈重阳终于约出了妈妈,在市中心的一家川菜馆里。两个久未谋面的女人坐在一桌,喝着八宝茶,吃着又麻又辣的菜式。

陈重阳想请妈妈回老厂一趟。当年那么先进、宽敞的车间,如今快要夷成平地了。筒子楼、宿舍楼和后来的一期二期单元楼全要拆,什么都不会留下。

妈妈说:“挺好的。”她吮着一个兔头,吃相还是从前那样,得意而尽兴。

“你没一点儿念想吗?我们的青春全在那里度过,从还是年轻小姑娘的时候,到后来结婚、生孩子、养育孩子那会儿……”陈重阳热切而伤感地说,“那些车间就快没了,真让人难过。”

“没了才好,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的青春。”妈妈咬牙切齿地说,“我喜欢现在,就是当下。”

陈重阳想起妈妈失败的婚姻,话题一转:“拆迁方案还不错,你不去看下?”

妈妈抬起头,放下大快朵颐的兴致,笑起来:“我让儿子去办。那套房,你知道的,我早就不住了。”

“想不想知道他怎么样了?”陈重阳试探地问妈妈关于爸爸的事情。姐姐和弟弟知道爸爸妈妈的“忌讳”,这么多年,他们从不在对方面前谈彼此的近况。

“不关我的事儿。”妈妈坚决地说。

“你真无情。”陈重阳大胆地下结论。她不想和妈妈闹僵,就算这么些年没来往。她始终觉得妈妈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有时妈妈实在太冷漠了。

妈妈又笑了,嘴唇紧一下,好似下了巨大的决心反击她:“你,那个他怎么样?”

陈重阳愣住,她没料到妈妈的话会这么尖锐、这么伤人。她沉默半晌,终于发声:“我想知道,我就敢打听……他去了残联下属的一个胶木厂,和一个哑女工结婚,生了个儿子。儿子挺健康的,读完职高就去地铁公司开轻轨了。求仁得仁吧,他也挺好的。”

“还有,”陈重阳盯着碗里那勺宫保鸡丁,“你要知道,我和他,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就好。”妈妈起身,买单走人。

妈妈去世六年后,踮踮联系了姐姐,恳请姐姐来看一下病重的陈重阳。

踮踮现在戴了副眼镜,很斯文,个头儿比姐姐印象中高了许多,人也发福了些。他面露笑意,但潜藏在表情底下的,还有和往昔一样的腼腆。

“我妈在昏迷,可能撑不了多少时日了。一家人轮番去医院探视我妈,今天轮到我。我想了又想,觉得和我妈最亲的人里还有你,就请你过来了。”

踮踮谈起他的母亲,神情平淡如水。中年男人总是要承担许多,对母亲重病的悲悯和忧伤已经被琐碎的杂事消耗,他的声音里满是悠悠荡荡的疲惫。

踮踮说:“我妈一直记挂你,念叨你。她把你当女儿看,你小时候的个性那么强,又不会示弱,也不撒娇,可能体会不到她对你的感情。”

姐姐说:“没,我后来回忆过,她对我真挺好的,由着我,惯着我。记得一次我在你们家电视机前肆意选台,她当时提醒了我,我就生气甩手走掉,几天不去你们家,也不理她。她跑来求我,还送我香味儿浓郁的栀子花,送我她亲手织的一截发带,我这才故作不情不愿地又到你们家。”

踮踮笑着点头:“那是你小时候的个性。”

姐姐看看踮踮:“其实,你妈妈是因为你才这样对我的,你我当时都不懂,现在我做了妈妈,就明白你妈妈那时的心境。”姐姐认真地对踮踮说,“你妈妈的心一直扑在你们身上,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妈妈对你们的感情,不像我……”

他们站在ICU外,等着允许探视的时间到。踮踮倚着墙,半天不语。姐姐其实明白,踮踮不喜欢他人总谈陈重阳对他的付出,从小他就厌烦这类话题。现在,姐姐年纪也大了,也像当年那些阿姨一样,让踮踮知晓、感恩陈重阳对他的付出,这让他觉得心里那股憋屈永远无法宣泄。

是的,踮踮落下的残疾,在老厂里的闲话中,确实和陈重阳只顾工作、疏于对踮踮的照顾有关。踮踮心里一直有无法言说的痛苦,他想指责母亲,可这个想法被母亲的养育之恩“消融”了。他和姐姐不一样,姐姐对自己妈妈的怨恨,似乎说得过去,毕竟她妈妈把好好的家给糟蹋了,毕竟她妈妈在后来的日子里一意孤行地追求自我,她对姐姐和弟弟的付出,或许从未如传统意义上那么无私、伟大过。她的一生和病榻上的陈重阳的一生,完全无法相较。

陈重阳躺在床上,周身插满各种仪器设备的连接线。她闭着眼睛,好像并不知道有人要来探视她。护士要求姐姐详细地填表格,又询问姐姐和患者的关系。踮踮解释半天,直到姐姐说:“我其实是她的干女儿,多年前我们的关系亲如母女。”护士这才放姐姐进去。

姐姐站在床头,凝视着昏迷中的陈重阳。她消瘦,蜡黄,脸部的皮肤耷拉着,模样和大多数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并无二致。姐姐想到妈妈,妈妈走的时候还不到七十岁。在自家娱乐房里和朋友玩麻将时,她高兴地大叫一声,亮出自摸的那张牌,笑得花枝乱颤,一倒头趴在麻将桌上。姐姐没有看到妈妈最后的模样,她被殡葬师重新整理了遗容,据弟弟讲,她的面容和在世时一样。

弟弟说:“妈妈走的时候是快乐的,甚至是极度兴奋的,像她自己的一生。”

妈妈连死亡都和常人不一样,她欣喜若狂、兴奋至极地一下子就抵达生命的终点。

妈妈的一生没有痛苦吗?姐姐绝对不承认。从某个角度看,她算是女性崛起的特例和榜样。谁不羡慕妈妈?她有才华,有个性,有金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操纵自己的人生,在男性如云的领域争得一杯羹,而她所付出的代价也是许多女性无法承受的——和女儿旷日持久的冷战,因婚姻失败被众人背后嚼舌,晚年财富自由时遭到庸常之辈的猜测和非议……

姐姐慢慢在床脚坐下,定定地盯着陈重阳,轻唤着“陈阿姨”。陈重阳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动了动,姐姐召唤护士:“她快醒了吧?她听到我叫她。”护士过来瞧了瞧,耐心给她解释:“这是自然反应,她现在没知觉的。”姐姐不甘心,隔着薄被寻觅陈重阳的手。陈重阳的手指套着监测器,间断地有些反应,每看到她的手指有反应,姐姐都紧张地抬头观察她的脸,但陈重阳始终没睁开眼睛。

踮踮一直和医生交谈,医生对陈重阳的病情并不乐观,反复强调患者身体机能的糟糕现状,提着ICU里的花销、脑死亡、植物人、生命质量等字眼。姐姐突然看向陈重阳,泪水涟涟。

妈妈去世的时候,姐姐忍着没有哭。她记得陈重阳当时旁敲侧击地说过她:“这孩子,真是心冷啊。”

不是心冷,是觉得她解脱了,她一辈子活得值得,也死得潇洒。陈重阳不是一直羡慕妈妈吗?有过爱情,有过事业,有过独立的人格,妈妈完成了一生的“运行”,她的人生像她开动的航车,有始有终,行动起来绝不拖泥带水,没有任何绊脚石会阻碍它的运行。

姐姐对着陈重阳泪如雨下。她突然明白,自己的一生好像也是照着陈重阳的生活模式过来的。她多少野心被隐埋了,多少棱角被磨平了……她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好儿媳、好职员,将来还会努力做一个好奶奶、好外婆,含饴弄孙,养花种草,顶多在闲暇时和邻居一起跳跳广场舞,活得和大多数女性一般。

陈重阳曾经多么希望姐姐也能活得和妈妈那样。这也是她对自己的期望、对放弃自我后把理想寄托在姐姐身上的愿景、对姐姐能成为那种“不一样”女性的希冀。

姐姐哭得悲伤欲绝,抽抽噎噎得无法自持。姐姐想对陈重阳说,或许,她这辈子都无法成为妈妈那种“不一样”的女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