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5年第6期|周吉敏:橘录
周吉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散文·海外版》等,著有散文集《月之故乡》《民间绝色》《斜阳外》《古游录》,童话长篇小说《小水滴漫游记——穿过一条古老的运河去大海》。曾获琦君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川观文学奖、白马湖散文奖等。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屈原《橘颂》
1
你若问我,春天什么花最好看?我会说,是瓯柑的花。
我们去城南的三垟湿地看瓯柑花。那里水连着岛,岛连着水,100多个岛屿散落在水中央,当地人称为“水墩墩”。瓯柑就种在这些“水墩墩”上。
我们划着小船去看瓯柑花。
雪白的小花,星星点点洒落在碧绿的枝叶间,仿佛昨夜下了一场雪,现在还未完全化去,稀稀疏疏地积着。柑花极小,五片厚质的小花瓣,捧出金黄的花蕊。这一朵,那一朵,每一朵都一样,又都不一样。想到硕大的瓯柑果实,就被眼前这些小小的花朵感动。
谷雨前后,一朵云可以下一阵雨。说着,说着,就下雨了。花瓣落了一地,香气更浓了。柑橘的花,与别的花不同,花瓣落了,香气仍在。大概是厚质的花瓣,储香久一些的缘故吧。
“南塘新雨过,风暖橘洲香”。700多年前的暮春,诗人徐献可泛舟南塘河,也被雨后柑橘花浓郁的香气包围了。徐献可生活的南宋,是温州柑橘种植最为繁盛的时期。塘河的水岸边,柑橘林浓云般铺开,开花时,水路十里香雪海,真像下雪了。
柑橘花的香气,不媚,不浮,优雅中正。宋时的男子爱戴花,不知那时的他们喜欢戴柑橘花否?把柑橘花藏于袖中,或是荷包里,也是一股流风吧。
深深地吸一口气。“啊!太香了!”花易落,香易散。但是在宋朝,即使柑橘的花季过了,站在温州的街头,只要吸一吸鼻子,就能捕捉到柑橘花的幽香。不要惊奇,那是他们在衣服上洒了柑橘花露,就如现在的“香水”。
宋时的温州人已采用蒸馏法提取柑橘花露。这种花露提取技术,源于一个遥远的国度——唐代以来史籍中常被提及的国家——大食国。这个中古时代阿拉伯所建立的伊斯兰帝国,经营香料、香药,擅长从鲜花中提取纯露,特别是蒸馏而得的“蔷薇水”,进贡到中国后深得皇室贵族喜爱。这里的“蔷薇”就是玫瑰。
徽宗政和三年(1113),后来写下《铁围山丛谈》的蔡绦(蔡京之子,今福建人),在宫中清点五代宋初以来的各国贡品时,惊异地发现当年占城国进贡的“蔷薇水”,仍有数瓶留存:虽贮琉璃缶中,蜡蜜封其外,然香犹透彻,闻数十步;洒着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也。
到蔡绦写下《铁围山丛谈》时,北宋的开封已经沦陷,装着“蔷薇水”的玻璃瓶碎在残垣断壁间,蔷薇的香气则已化作蔡绦笔下的一行行文字:“旧说蔷薇水,乃外国采蔷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实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此所以不败。”
由此可知,蔷薇水是蒸馏提取的,占城就是今天的越南,他们进贡的“蔷薇水”,其实来自遥远的“西域”波斯,那里才是蔷薇水的故乡。
1966年,温州仙岩慧光塔里出土了一件北宋蓝色磨花玻璃舍利瓶,高9厘米,盘口、细长颈、大腹,是一件典型的伊斯兰教风格玻璃瓶。这个远方舶来的玻璃瓶,器底厚呈深蓝色,器身薄呈浅蓝色,神秘而轻盈,遥远而梦幻。它应是装“蔷薇水”的器皿,因为太珍贵难得了,而被寺院僧人用来放舍利。想来这位高僧,灵魂散发出来的香气,跟这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器皿是匹配的。
宋元时期,温州已是海上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港口。北宋赵忭有诗云:“城脚千家具舟楫,江心双塔压涛波。”南来北往的船只聚集在瓯江口,桅樯林立,千帆竞发。其中就有阿拉伯商人的船,他们经营的香料、香药等物产,其中就包括“蔷薇水”这种外国“高级香水”,通过港口进入广州、泉州、温州等沿海城市,或继续北上,或转手卖给各地的商人,然后采购中国的陶瓷、丝绸、茶叶、蔗糖、药材等货物,在码头上等待起航。这些阿拉伯商人穿梭在温州的大街小巷,吃着当地的美食,欣赏着勾栏瓦舍里的温州杂剧,流连忘返。他们身上散发出一种香气,与他们的高鼻深目一样吸引着大家好奇的目光。
现在想象一个场景。
——几位温州商人坐在塘河水岸边的茶楼上,喝着茶,聊着时下的商机。他们谈到西域来的“蔷薇水”,因为难得而珍贵,利润也非常高。
其中一个人说,既然波斯的“蔷薇水”不易得,何不开发一款本国的香水,满足国人的消费欲望呢?
好呀!这个主意好!但是得解决原料问题啊。
哈哈!窗外柑橘花开得这么繁盛,你们闻到香气了吗?可以开发一款“柑花香露”,原材料不成问题,只要学到制作技术就可以投入市场了。
这几个温州人一拍即合,开始行动起来。
瓯江码头上那些海外船舶上的伙计,或许曾经就是掌握提取花露技术的工人;或者那些波斯商人本来就熟悉这项技术;或者那些去往海外的温州人,到达了波斯湾,学会了当地的花露提取技术带回来;或者温州人自己着手研发。这些都不无可能。
温州人很快就学会了大食国香花蒸馏法,以本土常见的柑橘花作为原材料提取花露,然后用温州的青瓷来包装。对于敢于创新的温州人来说,用本土的青瓷装本土的柑花香露,是就地取材,打自己的品牌。
鄱阳人张世南的《游宦纪闻》里详细记载了温州柑花香露的蒸馏法:永嘉之柑,为天下冠。有一种名“朱栾”,花比柑橘,其香绝胜。以笺香或降真香作片,锡为小甑,实花一重,香骨一重,常使花多于香。窍甑之傍,以泄汗液,以器贮之。毕,则彻甑去花,以液渍香,明日再蒸。凡三四易,花暴干,置瓷器中密封,其香最佳。
温州的“柑花香露”进入当时来温州旅游或居住的文人墨客的视线,可见已是常物。那些装着柑花香露的青瓷,摆在温州街头的商铺里,长颈圆腹,肌肤如玉,盈盈一握,让人神迷魂离。
《太平寰宇记》写道:“凡鲜华之衣,以此水洒之,则不黦而馥,郁香之烈,连岁不歇。”汴京被“蔷薇水”的香气笼罩着。那时东海一隅的温州,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像一棵棵移动的开花的柑橘树,也是一座被香气笼罩的城池。
千年过去了,三垟湿地“水墩墩”上,这些唐宋柑橘的后裔,依然在开花结果。小船在一个个水墩墩之间漂荡着,水汽、香气,胶在一起。夜幕低垂,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如水,水如月光,柑花胜雪,香气醉人。
也是这样的夜晚,清人项霁从瑞安乘夜船到温州城,有诗《夜舟入郡,橘花作香二十里不绝》云:“新月一钩花两岸,水香扶梦到温州。”好一个“水香扶梦”啊!
2
柑花谢了,不必忧伤。花落下去的地方,已看见了弹丸般的青果。天气一天一天炎热起来,果实一天一天长大。天气一天一天凉下去,又大又圆的果实压弯了枝条。阳光洒下来,水岸青林泛起万点金光。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此时,是南宋淳熙四年(1177)的秋天,地点在温州平阳泥山的柑橘林。知州韩彦直请临安来的客人品尝柑橘,欣赏橘乡丰收的风景。
“真不好意思,规定不能擅离职守,只能带你在柑橘林中走一走了。”
“温郡的黄柑自唐以来就是皇家的贡品,今天能直接入柑橘林中尝鲜,真是荣幸之至啊!”
“我生在北方,从未见过柑橘开花,来此任职,吃到新鲜的柑橘,也是此生有幸来温州啊!”
韩知州用手剥开一个柑子,柑皮破裂,香雾喷出来,随之金黄的果肉像太阳般跳将出来。
“这是真柑,是温州所有柑橘品类中最珍贵的,皮薄,脉不黏瓣,食不留渣,又叫乳柑,数泥山出产的最好。我们就以真柑佐酒吧!”
“好!好!潘岳‘披黄苞以授甘,倾缥瓷以酌醹’,我们仿效魏晋风度,品尝橘子的甘美,以青瓷盛着美酒畅饮,真是人间乐事。”
韩彦直摘下一个真柑递给友人。
“苏轼有《答晋卿传柑》,写的就是每年农历正月十五,皇上以温柑馈赠自己的近臣,谓之传柑。待我吟来助兴:‘侍史传柑御座旁,人间草木尽无浆。寄与维摩三十颗,不知檐葡是余香。’”
“后两句真是奇枝逸出。给维摩诘寄去30颗黄柑,有花中禅友之称的栀子花的妙香也要排末位了.这柑子有禅的境界。”
“到了温州,我才知道,这里的柑子个大,贮藏久远而味道越发甘美,物色金黄又契合皇家气质,才被天子选中。温州方言‘柑’谐音‘官’,传柑是传官,而‘橘’谐音‘吉’,‘大橘’就是‘大吉’,好彩头啊!”
“原来如此,韩大人已入乡随俗了。”
他们不知道,皇室贵族的传柑仪式一直延续到了清代。孙同元在《永嘉闻见录》中说:“永嘉土产果品惟柑为最,以底平而圆者为上。岁例进贡,以备正月十五日传柑之用。九十月之间摘送县中,装桶封送至省,以为贡品。”
柑橘林中的两位好友的畅谈还在继续。
“我也来吟一首苏轼的《次韵曾仲锡元日见寄》:‘萧索东风两鬓华,年年幡胜剪宫花。愁闻塞曲吹芦管,喜见春盘得蓼芽。吾国旧供云泽米,君家新致雪坑茶。燕南异事真堪记,三寸黄柑擘永嘉。’”
“想起,元祐八年,也是这样的秋天,苏轼外放河北定州,那时他已57岁,于他65岁的一生,已近尾声,却是他二度流放的开始。这个乐天派的诗人,没有悲愁,而是想到那些美好的事物——蓼芽、云泽米、雪坑茶,最难忘记的还是那些三寸大的永嘉黄柑,在他心里就是人间的清欢。”
“如今江山分南北,眼前的柑子引人愁绪啊。那年韩大人受命出使金国,临危不惧,令人敬佩啊!”
“哎!永嘉黄柑还是年年进贡到皇家,山河却已变幻,物是人非。再过几天,本地的南塘将举办每年一度的柑橘宴赏会,太守要亲临现场,与民一起品尝真柑,这是橘乡秋天里的一件大事。”
“韩大人这么爱柑橘,永嘉柑橘的味道绝不输于荔枝,荔枝已有人为它作谱,与牡丹、芍药的谱录并行于世,还没有人为柑橘作谱,韩大人何不担当此任呢?”
“我也有此想法,今天你来,给了我一个下定决心的机缘,看来这橘谱我是非写不可了。”
淳熙五年(1178)的秋天,韩彦直完成了《橘录》的撰写,全书分为上、中、下三卷,4000多字。记录了温地27个柑橘品种,第一次把柑橘类果树区分为柑、橘、橙三大类,柑分8种,橘分14种,“橙子之属类橘者”分为5种,叙述了每个品种的植株形态、果实大小、食味品质和产地来源,并阐述了种植、采摘、收藏等方法,以及柑橘的延伸品制作方法。
韩彦直在《橘录》的序中没有写明这位来访者的名字。有谁会想到,两人在温州柑橘林中相会叙谈,导致了世界第一部柑橘类科学著作的诞生?韩彦直的《橘录》比西方同类著作——葡萄牙人费雷利写于1646年的《柑橘》早了400多年。
《橘录》中,韩彦直认为“乳柑推第一”。温州人把乳柑又叫作真柑,意思是只有这种味道甘甜、果实圆大且核较少的,才是真正的柑。“真柑在品类中最贵可珍,其柯木与花实皆异凡木。木多婆娑,叶则纤长茂密,浓阴满地。花时韵特清远,逮结实,颗皆圆正,肤理如泽蜡。始霜之旦,园丁采以献,风味照座,擘之则香雾噗人。”
而泥山出产的真柑“又杰然推第一”。这并不是韩彦直的一家之言,北宋诗人晁补之在《洞仙歌》中赞叹过:“温江异果,惟有泥山最。驿送江南数千里。”南宋王十朋诗中也表明:“洞庭夸浙右,温郡冠江南……根向横阳觅,泥寻斥卤檐。”横阳是平阳的古称,“根”在平阳,指的是平阳泥山,即今苍南县宜山。韩彦直记载:“泥山盖平阳一孤屿,大都块土,不过覆釜。其旁地广袤只三二里许,无连岗阴壑。”当时泥山还是一处孤屿,海涂田土壤肥沃,种植的真柑味道最好,就如现在三垟湿地中的“水墩墩”。
《橘录》虽是一部柑橘栽培学术著作,却文采熠熠,读之如入柑橘林中,看春华秋实,逐一品赏,也是风情无限。
一种叫“软条穿橘”的,说其体性终弱,不可以犯霜,不可以耐久,又名为“女儿橘”。
又有一种“冻橘”,农历八月才著花,别的橘子都下了树,它才开始傲然冰雪中,到来年春三月才采摘,很是可爱。
再看一段写柑橘采摘的文字:“遇天气晴霁,数十辈为群,以小翦就枝间平蒂断之,轻置筐管中,护之必甚谨,惧其香雾之裂则易坏,雾之所渐者亦然。尤不便酒香,凡采者竟日不敢饮。”
这段文字很有意思——经霜三四天后,柑橘林中,十多人一群,用一种特制的小剪刀,在柑橘的平蒂处剪断,然后一个个轻轻地放置筐中排好。若让枝条刺破了柑皮,香气会渐渐消散。而且采摘者一天都不能饮酒,酒气会伤到柑橘。这是人与果实的微妙尺度,也是自然的尺度。
再看“收藏”:采藏之日,先净扫一室,密糊之,勿使风入。布稻藁其间,堆柑橘于地上,屏远酒气。旬日一翻拣,遇微损谓之点柑,即拣出,否则侵损附近者。屡汰去之,存而待贾者十之五六。
现在瓯柑采摘、储藏的方法还是如此。
《橘录》中还写到一种储藏柑子的办法,说有的柑农掘地作坎,把柑橘的枝条压下来,覆盖上泥土,至明年盛夏时取出。柑橘的色味还是新鲜的,却伤了柑橘树的枝条,第二年就不再生果子了。
人在橘乡,看之不尽,尝之不绝。韩彦直在《橘录》中感叹:“温最晚出,晚出而群橘尽废。物之变化出没,其浩不可考如此。”
其实一个主要原因是,柑橘性喜温暖湿润。北宋中叶后,整个大气候转冷。如大观四年(1110),南方的太湖结冰,洞庭湖一带橘树冻死。政和元年(1111),太湖一带“积雪尺余,河水尽冰,凡橘皆冻死”。橘树向着更南的南方生长起来,温州以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取代了洞庭湖,成为中国柑橘生产的中心。
韩彦直到底是一个文人本色,把温州柑橘的繁盛,归结于温州当地人文鼎盛之风华旺及了草木。他写道:“以予意之,温之学者由晋唐间未闻有杰然出而与天下敌者,至国朝始盛。至于今日,尤号为文物极盛处,岂亦天地光华秀杰不没之气来钟于此土,其余英遗液犹披草木者……”
站在南宋,站在南方,韩彦直说得在理,万物共生,相互滋养,一荣俱荣。
3
时序流转,花落花开又一春。
林洪是在春天来温州的。这位在江淮之间游历,结交江浙名士的泉州才子,此番是为拜访叶适而来。
叶适何许人也?
淳熙五年(1178),韩彦直完成《橘录》的这一年,29岁的叶适考中进士第二名。在从政的数十年里,他针对南宋社会经济的弊端,锐意改革,平息过民间铁钱私铸现象,击退过金兵,守卫过江北。叶适随着宦海的风云变幻,起起落落,尝到了高光时刻的短暂绚烂,也尝到了落寞时的黑暗与寒凉。
嘉定元年(1208),59岁的叶适受“庆元党禁”的牵连,落职还乡。他定居水心村,著书授徒,研究事功学说。他自号水心,人称“水心先生”。
水心先生在老家的生活如何呢?
对面吴桥港,西山第一家。
有林皆橘树,无水不荷花。
竹下晴垂钓,松间雨试茶。
更瞻东挂彩,空翠杂朝霞。
还仿“杨枝词”和“竹枝词”,创作“橘枝词”。异名同体,可以说是爱橘之情触发了一份别致的心思。
蜜满房中金作皮,
人家短日挂疏篱。
判霜剪露装船去,
不唱杨枝唱橘枝。
水心先生把橘枝词写下来,散给村里的童子。橘枝词在孩子们的口中朗朗而出,成了风的诗。橘乡唱橘枝词,是多么美好的事啊。这样的乡居生活,也让人羡慕啊。
再说林洪。这位比叶适年长,在绍兴年间就中了进士的美食家,此次不知道是从何处游历而来。他进入这座城市时,想必就闻到了柑橘花的清香,这是他不曾有过的体验。他在街头打听叶适的住处。
“请问,叶水心的家在哪里啊?”
“到城西河埠头,你就说去水心先生家,船家自会带你去的。然后看哪家门口摆放的鞋子最多,那家便是了。”
林洪雇了一条舟子,往城西会昌湖上的水心村漂去。
林洪的舟子如一片叶子,寻找着另一片“叶子”。只见河流蜿蜒如带,芳甸连叠如云,除田园青芜外,几乎有水的地方就是荷塘。山那边,橘林浓云般延伸开来,橘花如雪,飞满枝头,也飞落湖上,花香随风荡漾,似那湖上的涟漪可以被看见。而村落人家,粉墙黛瓦,浮在水中央,燕子纷纷衔泥,不知飞入谁家。
“好景致,水心先生与山水相娱岁月,怡然自得啊!”
“有劳先生远道而来,荣幸之至啊!”
两人正聊着,净居寺的僧人给叶适送来了一份点心。未见真面目,已隐隐闻到香气了。打开食盒一看,每块只有铜钱般大小,以橘叶包裹着,香气扑鼻。
林洪仕途不顺,在各地游历数十年,乡野食物见过不少,做过不少,也吃过不少,还没见过这样的蒸饼。林洪问寺僧做法。僧说:“采莲叶与橘叶捣成汁,加上蜜,和上米粉,做成饐,然后一个个用橘子叶包起来,上屉蒸熟即可。”
香啊!真香啊!这碧绿的蒸饼,又香又糯,清新雅致,有一种禅意。叶适不由诗兴起,吟道:“不待满林霜后熟,蒸来便作洞庭香。”这里的“洞庭”指吴地太湖一带的洞庭山,自古种橘,洞庭橘在当时很有名气。叶适赞美这道糕点的香气,堪比洞庭橘香啊。
这道橘叶包裹的点心,后来被林洪记录在《山家清供》里,取名为“洞庭饐”。林洪在文中还说,这种蒸饼在当地市场上也有卖,但味道却没有寺僧做得好吃。如此说来,当时这种橘叶与莲叶做的点心已很普遍,是当地一道时令美食。
如果不是林洪在文中开头就说“旧游东嘉时,在水心先生席上”,还以为不是温州的地方特产。为什么不取名为“温州饐”,或是“东嘉饐”呢?这不是林洪写美食的风格。
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记录了各地所见所闻的100多道美食,几乎每一道都引用了诗词,原本普通的食物充盈着艺术气息与生命的内涵。有一半的美食由林洪亲自命名,这些命名充满了诗意和想象力。如“山海兜”,名字里有食材的来源与融合,也融入了天地山海之气。林洪还创造了许多富有特色的菜名,如“酥琼叶”,其实是烤馒头片,有食物的酥脆口感,又赋予了食物高雅的气质,不禁令人向往。“洞庭饐”也是如此,这道温郡春天里的橘叶点心,有着秋天吴地橘子的香气,这跨地域的感官联结,境界辽阔,别开气象。
这次林洪与叶适在温州的相会,两人谈了什么,没有文字留下来。这一道“洞庭饐”成为林洪温州之行唯一的记录。林洪此次温州之行,本意是拜访“南宋一片叶”,不期然却遇见了江南两片叶——橘叶与莲叶,当地最为繁盛的两种植物,味蕾荡漾开来——橘林花发,水生新荷,好友相见,谈学问,尝美食,吟诗作对。相聚虽短暂,两人的情谊却以一道美食作舟,在时光中荡起涟漪,传到今天。
“有林皆橘树,无水不荷花”。“洞庭饐”是事物极其繁华后,旁枝逸出在饮食上表现了出来。张世南来温州见到的“柑橘花露”不也是如此吗?这道橘叶包裹的蒸饼,如今温郡还可觅否?
或许清明绵菜饼,恰似它的遗风。绵菜,是鼠曲草的叶子,捣烂出汁,和入米粉,颜色青绿,做成饼状,用柑叶包裹,上屉蒸熟,有一股柑橘的清香。清明祭祖,温州人以绵菜饼为祭品,正是山家清供,宋韵遗风。
4
小雪前后,白霜下来了。
水中的小岛,如绿色的浓云,一团一团凝在水上,似乎比春天沉重了许多,是果实增加了它的重量。
“水墩墩”边系着一只只小船,柑农从柑林中抬出一筐筐瓯柑,装上船——一筐,两筐,三筐……小船满溢着青黄的果实,解了绳,桨声欵乃而去。小船似一片片青黄的叶子,漂在水天之间,还是宋时“判霜剪露装船去”的风情。
躬下腰,走进柑林中拜访每一个柑子。春天见过的一朵朵小白花,仿佛在转身之间变成了眼前一个个硕大的果子。秋阳入林,打亮了每一个柑子,枝头顿时如繁星闪烁,也是无数的时间之眼,看着我们笑得灿烂。
柑林深处晃动着一个个采摘瓯柑的身影。林中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仿佛韩知州柑林中会友的雅宴还没散,《橘录》的墨迹也还没干透——“颗极大,有及尺以上围者,皮厚而色红,藏之久而味愈甘。木高二三尺,有生数十颗者,枝重委地亦可爱。是柑可以致远,今都下堆积道旁者,多此种。初因近海,故以海红得名。”
《橘录》中记载的“海红柑”,就是今天的瓯柑。这种柑子,个大皮厚,“越冬抵黄,色味犹新”。梁章钜在北方的春天里见过瓯柑。他在《浪迹续谈》中写道:“永嘉之柑,俗谓之瓯柑,其贩至京师者,则谓之春橘,自唐宋即著名。”“瓯”是温州的古称,柑橘前缀了一个“瓯”字,可见柑子地域的独特性了。
瓯柑备受推崇,其他柑橘渐渐退出温郡,独留瓯柑穿越时光,代表着《橘录》里的27种柑橘,成了一方的物华。物华,有风华,也有年华,是时光的恩宠。
品尝一个瓯柑吧。刚离枝的柑子,青中晕了黄,似一抹秋光潜进碧潭。在底部一掐,掰开来,柑皮破裂,发出小声的脆响,一团雾气喷散出来,手上已被涂了一层青亮的精油,这就是“擘之则香雾噗人”的体验啊。此时里面的果肉还是淡黄的,尝之味酸而苦甚。瓯柑要经过储藏,才变得甘美起来。这是它的独特之处。
记得我祖母把瓯柑放入一只陶瓮,一层一层参差摆放,用新鲜的松枝遮盖缸口,放在阴凉的地方。现在想来,这陶瓮,与松枝都是透气的。厚厚的柑皮仿佛襁褓,里面的果肉慢慢吸收着柑皮的香气和水分,渐渐成熟起来。
瓯柑到了年关时候拿出来,通体已呈金黄色。到了正月里,表面的那层浮光一收,一个个软绵绵的,皱巴巴的,像一个收纳时光的锦囊。用手剥开,皮韧韧的,里面仿佛藏了一窝的琥珀仔,最初的苦酸已变成了甘美,留在舌根的一点苦,恰好是清味。若不嫌牵强附会,苦尽甘来,是自然载道于一枚柑子。有人说“先苦后甜堪品味,个中三昧似人生”。
时间已然让一个柑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民间有“端午瓯柑赛羚羊”的说法。这里的“羚羊”就是羚羊角,有解毒清凉的功效。《本草拾遗》《随息居饮食谱》中均记载了瓯柑的药用价值。清代黄汉《瓯乘补》中更明确指出瓯柑有解毒功效:“人之珍瓯柑者,以其能辟煤毒。京御岁除,登荐乃成年例。遇柑稀少,虽颗值二三百,必皆求之。”除了因历代皇室贵族“传柑”而备受推崇外,药效也是瓯柑传承至今的另一个原因吧。
对于每个土生土长的温州人来说,瓯柑的意义并非止于如此。眼前这些青黄的果实,明亮如童年,岁月流转,令人恍惚啊。
小时候总惦记着祖母储藏在陶瓮里的“大橘”,不待成熟,趁大人不在家,与哥哥们去“偷”。到了年底,祖母拿出来给客人当“回物”(回礼的意思)时,发现那瓮里只剩一半了。此时,祖母也不敢声张,拉长着脸,闷声骂几句,把仅剩的几个柑子拿出来放入客人的篮子里。年年如此,直到走出少年的时光。
正月里跟着父母到亲戚家拜年,脚还未踩进门槛,主人家一双瓯柑已塞进我们手里,嘴上说着“吃大橘,新年大吉大利啊”。年关祭神祭祖,也要选个头最大品相最好的瓯柑当祭品,仪式结束后,大橘就分给孩子们吃了。清明祭祖时也要用大橘,早在年底时就挑好另放一处保存着待用。祖父祖母离世后,这一切由父母按照老规矩来操办。
有多少东西经得住时间的淘洗呢?时间留下许多挚爱的东西,也带走太多的挚爱。现在清明祭品里又多了一份瓯柑,是给父亲的。
记得那年惊蛰日,瓯柑枝头的花苞未结,父亲要吃瓯柑。我剥开一个瓯柑,一瓣一瓣喂给他吃。父亲目光迷离,一瓣一口,吞咽着,颤动着嘴唇,说“好吃”。瓯柑那柔软多汁的果肉,顺着父亲干枯的喉管滑入他干瘪的胃囊。此时,父亲应该回到童年时光里去了。当晚,父亲就走了。从此,与父亲日日隔山岳。
清明时,金灿灿的大橘摆在父亲的墓前,时间凝固,吉祥而安宁。祭扫完毕后,兄妹几个分吃大橘。那时,我们仿佛还是那个从父亲手里接过大橘的孩子。
时光流逝,春华秋实。每个人从一个伸手接大橘的孩子,慢慢长大成人,成了派发大橘的人,岁岁年年,一代接一代。瓯柑,以其果实甘美,携带着一种仪式,在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不知不觉地构建起了这块土地上的一种乡土伦理与秩序。
“有林皆橘树”,“为尔风流似故乡”。远在台湾的琦君思念故乡的瓯柑:“我就喜欢那一点隽永的苦味,这是任何其他水果所没有的。”千年的光阴,瓯柑独在一隅,它的花香,它的滋味,已成了一方人的精神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