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2期|阿拉提·阿斯木:胖帕媞(中篇小说 节选)
1
在黎明的味道和宅院花草的香味还没有吹进卧室的时候,已经出现在窗台上的一群野鸽子,咕咕咕着吵醒了酣睡中的艾力。
胖帕媞蹲在卧室前的花园里,满脸灰暗,一边拾掇那些耷拉在泥土里的花枝,一边看着一片片青绿的嫩叶,叨叨上了:什么天气呀这是,天天吊着脸不让太阳出来,这些黄玫瑰一朵也没有开,都4月了,夜莺们一只半只也没有回来。往年,3月乡下开犁的时候,它们就回来唱响了,邻居们也都是眉开眼笑,我的头疼病也就好了。可是现在,黄玫瑰不开,夜莺不回来,骆驼一样大的一个男人还在床上打呼噜,这日子从天气到人,酒鬼一样没有意思了。胖帕媞使劲说话的时候,上半口金牙一闪一闪的,在她肥嘟嘟的脸庞,增添着一种神秘的气息。
胖帕媞埋怨着继续叨叨的时候,艾力睁开眼睛,光着膀子,迷迷糊糊地来到窗前,说,胖胖,一大早就叨叨上了。你的天气呀,夜莺呀和我半根眼睫毛的关系也没有。但是,你要记住,胖胖,我不是你的骆驼,是你的男人。家里结婚证第一页上面的那几个字,就是我的名字,就是在你的名字上面的那几个字。你妈妈我岳母曾经说你读过大学,毕业证你至今没有拿出来让我看,你读的是微信大学呢还是梦幻里的抖音大学?
胖帕媞笑了,张嘴的时候,亲切的金牙,向老公送去了问候:大老公,醒啦,我把你吵醒啦?我一大早就头疼,夜莺们还没有回来,吃药又不管用,我就叨叨上了。巷里的老婆婆们说,叨叨也能治病。嘿,我这个嘴呀,干脆你给买一个夹子,早晨我把它夹上,就不吵你了。邻居们也说,叨叨,能医治头疼病,说是民间神医的秘方。艾力迷迷糊糊地说,可能相反吧。你在精神病医院有熟人吗?如果没有,你最好不要叨叨。胖帕媞噘着嘴,说,有些男人,心不在自己的老婆身上。叨叨这个血管里的爱好,说停就能停吗?
艾力看着老婆的甜劲儿,风景画一样笑了。说,胖胖,不要悲伤,只要我们在,夜莺们会回来的。放心,它们不会到没人的地方去的。现在的问题是你的叨叨。你要想办法把你这个好毛病改掉。刚才我看了一会儿手机,金价跌了,如果你能把这毛病改了,我就给你进几疙瘩金子。胖帕媞说,金疙瘩银疙瘩我都有,你自己买两圈挂在脖子上吧。你长得白,会很漂亮的。艾力笑了,说,我不喜欢。自古,金银首饰都是女眷们的喜好。我看你那半口金牙不是太和谐,下半口也给你镶上吧。胖帕媞说,好事。看来,今天你是做好梦了。这么多年来,我的福气就在你的梦上。你一做好梦,早晨起床我就占便宜。艾力说,胖胖,我在问你读大学的情况呢,毕业证迷路了还是喝醉啦?至今怎么不能回到你的怀抱里呢?胖帕媞露着亮亮的金牙,说,我读的是大地上的大学。毕业证嘛,我们结婚那年,让一只老鹰叼走了。艾力说,老鹰要那个东西干什么?胖帕媞笑了,说,是一只母鹰,家里老公当饭吃呢。艾力说,这年头,我看衣柜上的裂缝也是可以传染的,你的叨叨病,一定是传染给那个可怜的老母鹰了。
艾力笑着回头,来到床前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出来进茶房喝茶的时候,胖帕媞正在叨叨男人昨天买回来的黑茶,说,根本就不是安化的黑茶,冒牌货。颜色就不对,味道更不对,洗碗水一样,让人恶心,就烧不了奶茶。艾力笑了,说,男人也有上当的时候,那就用云南的红茶吧,也是温暖心房的好茶。胖帕媞说,大老公,我们几代人都是喝湖南人的黑茶长大的,我是有瘾啊。艾力说,今天让你的瘾委屈一天吧,我下午就去茶市买。胖帕媞说,这么多年了,你应该跑一趟安化,在厂家里找一个朋友,你好我好,茶钱在微信里面飞一哈,一年的茶就储上了呀。艾力说,好主意,哈密瓜下来的时候,带上一车哈密瓜,我跑一趟,交一茶厂的朋友,就能喝上真茶了。胖帕媞说,抖音上说,现在的男人,心思不在家里。这些事情,是我要说的吗?你自己应该主动地解决家里的茶叶问题呀。有的时候突然盐巴没有了,有的时候花椒胡椒没有了,有的时候姜皮子蔫了,有的时候我的眼睛心脏没有了,让人旧社会一样难受。这些事情,是我要说的吗?这是男人出门的时候,就要放在心坎儿里的事情啊,茶叶、盐巴这些东西,可以一次性地进他个一年两年的呀。我也知道,实际上,你的钱,喜欢酒肉,这些东西进得快,别的东西,都让你给怠慢了。一个家,除了酒肉以外,不需要别的东西吗?比如种种芫荽、薄荷之类的东西。艾力说,哦,在这些事情上,我的确是有点糊涂了。你刚才说的芫荽,你种呀好胖胖,栽那么多不开花的玫瑰做什么?可能是它们怕你唠叨,就不出来挠你痒了。胖帕媞瞪着眼,说,你不给我买种子,我种什么?艾力说,那就是你自己的不是了,去年秋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留种子呢?胖帕媞说,你说话办事,从来不向着我,我只是你做饭洗衣服的一个工具。艾力说,一大早的,这样说不吉利,甚至我的影子和枕头里面的梦,也是你的呀我的好老婆。
艾力用完早餐,出来在花园里赏花的时候,从厨房的方向,传来了老婆胖帕媞埋怨的叨叨声:什么男人嘛,给自己买酒,跑得快,买水晶酒杯,跑得快,家里的碗具都豁豁子了,高压锅也不给买,我讲了几年了,总是用那个什么“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老皇历来对付我。煤气灶也用了10年了,样子也和老婆婆的歪嘴一样难看了,也不给换。请客用的一套餐具也不给买。人家家里的餐具都金光灿灿了,我们这个还是那个老砖窑烧的东西。哼,老骆驼,嘴巴好,哄老婆可以,干打雷不下雨的东西,有家不爱锅的傻大个儿。艾力听着,悄悄地笑了,说,好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艾力转身,看着厨房的方向,把老婆叫出来了。说,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早晨我赏花的时候,你要陪在我身边才行。花园里的花儿再美,也美不过你呀我的胖胖金子老婆。胖帕媞靠在艾力的肩上,说,我喜欢你的嘴,手里面基本上没有东西,还是这么惹人喜爱。艾力说,我对你最大的意见就是你的叨叨,咱们恋爱的时候,我就没有发现你这个毛病,从入洞房那天的半夜三更起,你就开始爬起来叨叨上了。如果你没有这个毛病,我掌心里的金疙瘩银疙瘩都是你的呀好老婆。胖帕媞说,你就是嘴甜。这些东西的相片,你也是不会给我看的。艾力说,那我给你来一个实际的爱心吧,这事情,我想了好长时间了,你这个叨叨的毛病,我想了一个根治的办法,就是从今天开始,你停止叨叨,我在你的脖子上挂一金币,叨叨瘾上来的时候,你就咬住金币不放,你的叨叨瘾就过去了。这样,过几个月,你这毛病就能彻底地改掉了。胖帕媞说,不说话,那不成了蹲监狱吗?艾力说,不是的,你误会了。闲暇时间,你可以在屋子里、廊檐下、葡萄架下、花园里,坐在太阳下面,晒太阳,闭目养神,调节自己,这样的时候,你可以适当地叨叨一下。我给你讲一个方法,在靠椅上坐好,挺胸,右手握住左手腕,大拇指按住手腕中间的穴位,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额中穴,再把它转移到肚脐上,每天上下午各半小时,你的叨叨瘾也就缓慢地消亡了。胖帕媞说,哦,是这样啊,以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过这个迷魂阵呢?艾力说,不是迷魂阵,是心理疗法,我也是这两天才学来的。你试试。
胖帕媞没有说话,转身,站在老公对面,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大老公,如果是这样,不到一个月,你会把我送到精神病医院里去的。你是不是在那个医院有熟人?他们说,现在床位特紧张,没有朋友帮忙,进不去的。艾力笑了,说,嘿,你总是疑心太重,我是那样的人吗?我甚至没有欺负过一只瘸腿蚂蚁。下面还要实质性地告诉你,你不是埋怨我手里没有东西吗,你停止叨叨一天,正常说话不用重音,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怨气,声音和处女的舌头一样平静,我每天赏你100块钱,一个月按30天算,3000块,月底结账,我付现金。多长时间结束,你说了算。
听到这句话,胖帕媞静下来了。艾力迅速地扫了一眼老婆的反应,从她的眼神里,也发现了丝丝闪烁着的暖光。艾力趁热打铁,说,半年结一次账也可以,权力在你的手里。胖帕媞说,我有一个条件,把你的金卡给我,我自己消费。艾力说,不可能的,我的金卡是刷脸的,你用不成。胖帕媞说,我就知道,你的贼心是很深的。艾力说,你没有道理,我按时给钱就行了呀。胖帕媞说,我想和朋友们下馆子的时候,用你的金卡结账,多有面子。艾力说,这样啊,那种时候,你给我发信息,我去给你结账。我专门跑一趟,你会更有面子的。胖帕媞眼珠子转了几下,说,也行。还有就是,你能提前预付吗?艾力说,不好办,我从来就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活儿没有干完,我是不结账的。胖帕媞说,好,成交。艾力说,我把那个那个,就是那种比较赤裸裸的话说在前面,咱们这个消灭叨叨的合约,重要的一点就是你绝对不能在早晨我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叨叨,还有就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不能叨叨,每一天要保持新婚时期的那种温柔的笑脸,我不在家的时候除外。胖帕媞说,你加钱吗?艾力说,不能加了,已经不错了,人家在馆子里面洗碗择菜也就拿3000块,你这个就是个闭嘴的买卖,还嫌少吗?胖帕媞说,那就算了,我才不想进精神病医院呢。
艾力沉默了,他不知道老婆的底线是多少,顿时装出一种不满的情绪,说,你要多少?胖帕媞说,每天200块。艾力说,加这么多,有掠夺的嫌疑了。120块、130块也是一个说法,有你这样加的吗?胖帕媞说,那就咱们停几天,你好好想一想,要是心疼给老婆的这些钱,咱就不玩这个合约了。我也是有出生证的人。艾力说,一句话,你要多少?胖帕媞说,好吧,看在大老公的面子上,每天150块吧。艾力高兴了,但是仍旧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好吧,就这个数字,你是我自己爱恋着娶的媳妇,就这样了。要是妈妈要给我娶的那个小古丽,一天我连100块也不会给她的。胖帕媞说,要是在旧社会,小古丽早就成了你的二房了。新社会里,你娘只能用隐喻贬我。再说了,大老公,你就是不懂生活,一个家,没有一个喜欢叨叨的人,这日子还有味道吗?艾力说,你打住,我厌恶这样的味道,这么多年来,我就没有过自然醒的一天半日的幸福,都是你的叨叨把我吵醒的。胖帕媞顿时高兴了,舞动着浓浓的连眉,说,是你的那些鸽子和夜莺朋友吧,我和花草、苹果、葡萄说悄悄话,你是自己偷听的呀?艾力说,偷听不是我的事情,是我的耳朵不争气。晚上睡觉的时候,你多咬它几口,它就老实了。
一周的时间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胖帕媞从早到晚,在院子里扭着大屁股忙来忙去,自己洗刷院大门,给苹果树和梨树、樱桃树刷石灰,给围墙上蓝油漆,变成了一个非常勤快的人,而且特别重视午饭,从前懒得做的像肉饼、馄饨、手擀拌面,也做得特香,把男人伺候得精神焕发,十分满意。那种从早开始延续到晚上的叨叨,再也听不见了。
那天中午吃馄饨的时候,艾力扬扬得意地说,胖胖,你的叨叨完全彻底地没有了,我太高兴了。时间你定,你什么时候停下来,我都没有意见。这几天,早晨睡觉太甜蜜蜜了,没有叨叨,多舒服呀,小时候的奶嘴一样舒服。银子这个东西,太厉害了。胖帕媞说,不是银子,是爱情,是我对你的爱。没有这个爱,我能忍受你收买我的叨叨的行为吗?要是朋友们和邻居们知道你的这个乖张,人家不会把我们说死吗?艾力说,爱情也是伟大的,但是,最终的盐巴还是银子。胖帕媞说,我发现你开始异化了,把钱放在爱情前面了。爱情不是眉来眼去的东西,而是两个生命在一起一个鼻子出气融为一体的神灵。艾力说,这个我不反对,但是,没有银子,你的神灵会继续叨叨的。胖帕媞说,不会的,银子永远是一种编外的热闹。
2
时间到了第二个周日的时候,胖帕媞应邀去婆婆家参加答谢宴了。新年的时候,婆婆柏丽克姿把读中学的30多个同学请到家里,宰羊宰牛,前前后后闹腾了三天。外县来的同学,也住在婆婆家,整晚整晚地闹腾,重温从前的情情义义。
第三天下午,婆婆的同学们都走了以后,胖帕媞回到家里,上床打呼噜之前,向艾力说,太累了,我忙了三天。老大老二的媳妇,忒奸,专门挑轻活儿干,总是喜欢使唤人。洗碗、端菜、倒垃圾都是我。她们俩嬉笑着撅着沟子负责倒茶,把我害惨了。做媳妇的,年龄小了,也是吃亏。你妈妈也太逞能了吧,三天花了多少钱哪,同学们都要出份子钱,她不干,炫富。艾力说,好老婆,你是不能这样说妈妈的,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不能掺和大人的逻辑的。
那天,出席答谢宴的人有十几位女士。除了艾力的两个嫂子以外,还有几个邻居和他叔叔的两个女儿。宴餐很丰富,宰了一只大公羊,从西大桥买了四只正宗的土鸡、一条西域河的青黄鱼,主食是抓饭包子,最后是解乏的羊骨髓汤馄饨,吃得非常好。主要是婆婆还给她们每一个人送了答谢礼物,大家美美满满、喜气洋洋,提着礼包回家了。
回到家里,胖帕媞冲进卫生间舒服过以后,出来,坐在沙发上,开始打开礼包查看。看着看着,她就不高兴了,脸也变了,刚才那种赏到金子一样的笑脸,顿时消失了。婆婆给送的东西是一款夏天可以做连衣裙的花布,蓝底红玫瑰图案,大气、耀眼。但是,这种花布,乡下的婆婆奶奶们才喜欢,城里的女人们,早就不用这种花布做裙子了。胖帕媞感到不对劲,这东西也能当礼物送人吗?她心里明白,婆婆不喜欢她,才这样不把她当儿媳看。她忍了几天,使出她的手腕,提着东西造访了一趟大嫂和二嫂,做了一番认真的侦察,最后发现了真相,她们俩的礼物,都是杭州的高级真丝,显然,婆婆是用这款花布,把她当儿戏,贬损她的自尊心。胖帕媞彻底崩溃了,扔下今后不再叨叨的诺言,一大早,就在她喜欢的花园前面,放了一把靠椅,叨叨上了,声音洪亮,似乎邻居们也能听得见。
在卧室里遨游美梦的艾力,隐隐约约地听到窗外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听到的仍是老婆以往的那种杀气腾腾的叨叨声。心想,这是怎么了?老婆不干了?银子少了吗?不会吧,加了50块呀!他穿上衬衣,来到蔚蓝的窗台前,打开窗扇,看着气冲冲地坐在靠椅上叨叨着的老婆,心想,一定是出什么事情了,嘿,先商量嘛,不行再叨叨也不迟呀。时间快一个月了,前面停叨叨的钱,不要了吗?
坐在靠椅上的胖帕媞,看见男人艾力醒了,心里踏实了。于是,她把声音放开,怒气冲天,那些埋怨,流水一样从她的大嘴里跳出来了:樱桃树们,苹果树们,玫瑰花和咱们的鸽子们,你们都听好了,还有那些整天对我男人太好的蝴蝶和蜻蜓们,昨天,我去婆婆家吃答谢宴了。饭菜那个好,和在天国做客一样舒服。但是,婆婆给我的礼物,和给大嫂二嫂的不一样,形象地说吧,给我的是旧社会遗留的麻袋片子一样的东西,给大嫂二嫂的,是天下一流的那个叫人间天堂的杭州哥哥出的真丝,每人三套,春夏秋三个季节穿的,一件比一件漂亮,好像是看着她们的皮肤定制似的,而且,付裁缝的工钱也给了。我这些话,不能给人说,没有人信我婆婆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因为亲戚朋友们都知道,婆婆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是一个经常帮助有困难的人家的人,她这些所谓的威望,哪里来的?是用我公公的钱财夯出来的。我公公是老板,在口岸和城市有企业,婆婆就经常请大家吃饭,用银子粉饰自己所谓的威信。但是,我没有办法了吗?我都想好了,这一次,我要好好地放肆一次,不要脸一次,反抗一次,因为我也是有出生证的人,也是妈妈疼大的孩子。嫁给我的大老公,我不是给他妈妈做奴隶的,我把这些情况,加上以前婆婆对我的多次蔑视、怠慢、冷漠,还有大冬天让我用凉水洗他们家地毯的事情,都写好了,她给我的破麻袋片子,也拍照了,我要在微信里和她斗,在朋友圈里发出来,晒出来,让大家看看,也了解了解婆婆的真面目。我这一次豁出去了,看透了我,这不是欺负人吗?我干的活儿最累最脏,给我的答谢礼却是打发流浪汉的东西。起码我是她的儿媳呀,是她儿子的半个用人啊。我觉醒了。从上幼儿班的时候学唱《国际歌》,小学、中学、大学不停地唱,里面的道理,我一个字儿也没有忘。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我要和婆婆斗。我要天天发微信,动员亲戚朋友们、同学们都发,支持我。红玫瑰们,你们好好听着,婆婆这个东西,是救世主吗?我的馕是自己的工资买的,我是她的儿媳,但是我的灵魂自己做主。你们到时候要做证,我就要成为一个崭新的金帕媞了,不是从前的胖帕媞。
趴在窗台上的艾力听着,愣住了,感觉这事情不妙,老婆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他来到花园前,看着正在重复她的愤慨的老婆,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十分窘迫地说,胖胖,小声一点,邻居们都听到了。胖帕媞说,是啊,我的大老公,我就是说给这些果树和邻居听的。没有人听啊,女儿们又在天边读书,我只能自己治愈自己呀。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我是没有办法了呀,我的好老公。这些年,要不是你护着我,我早就成了一个新的墓碑了,我的每一口饭,都是你给的呀,我连上厕所都不会,都是你给我擦屁股呀!我的苦,我的血泪,不给你讲,我还是一个人吗?良心何在?良心的账,上天的神仙也跑不掉。我们结婚那年,我问过妈妈,我说,妈妈,我是不是人?妈妈说,孩子,你是天下最好的人。我就记住这句话了。见了你妈我就摇尾巴,讨好,你妈喜欢吃面肺子,我就到屠宰场搞没有划过刀子的羊肺羊肠,拿回来做好,像我的心魂一样热热地送到你妈妈家里,让她品尝。过年过节也是我往你妈家里跑,帮着干活儿。什么时候你妈请客,都是我半夜弯着腰做苦力。但是,这些年,你妈是怎么待我的你最清楚。以前的旧账咱们不翻了,但是,你妈妈这次的这个尿片子,你怎么说?
艾力把手从老婆的脖子上收回来,沉默了。而后,他做出那种两难的表情,说,可能是一个误会,把给别人的东西,递给你了。胖帕媞说,可能吗?你妈妈是何等精明的人啊,旧社会的旱田水田里有多少牛鬼蛇神,她都知道。她这是有意识地糟践我,你应该懂啊,我亲爱的大老公,不能继续装糊涂了。艾力昂起头,鼓起勇气看着老婆的眼睛,说,胖胖,你把这个事情有点严重化了吧,最多就是一个误会嘛,我给妈妈说,给你把那些真丝假丝补上。胖帕媞说,那是自然。这一次,我要把你妈妈的歪脖子立立地给治过来,还有她的斜眼睛,我也要给她调整好。这么多年,我总是不停地给她摇尾巴,她就是看不见。我不冤吗我?你老老实实地说,你妈妈给我的那个肚兜儿,不就是她要我命的软刀子吗?艾力说,老婆,你言重了吧,你的叨叨会祸害你的。今天的150块,不要了吗?胖帕媞昂起头,满脸通红,大眼睛炯炯有神,厚唇微微开张,露出心爱的金牙,说,大老公,就是15000块钱,我也不要了。你给你妈妈传个话,她这样对待我,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再不反抗,我就是老奶奶的㞎㞎了我。我尿过你们家的麦田吗?这是第一句话。第二句话是,给我把那种三季穿的真丝给补上,而后是到我们家里来,拿出她的真面目,给我道歉。道歉就是动动嘴巴,我知道,她会继续玩词儿,后面还有一个赔礼的事情,那是要放血的事情。你妈不是喜欢炫富吗?给我敬献一个5万块钱以上的金镯。艾力笑了,说,打劫吗?胖帕媞说,如果这个事情闹不成,你妈继续用嘻嘻哈哈哄我,我就把我写好的文字,发在微信里,让大家评理。我这个坏儿媳,做定了。艾力说,你的这些要求,我给你办吧。胖帕媞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是我的男人,一日夫妻万年情,我不揭你的短,这些东西,我要从你妈妈手里接。这些话,你都告诉你妈,如果她不干,就等于她同意我玩微信了。艾力没有说话,假装很痛心的样子,低下头,沉默了。
胖帕媞看着男人的样子,洪亮地说,我的大老公,昂起头来,日子是我们的,不是你妈妈的。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向你出卖我的叨叨了,一天一金条我也不卖。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什么时候想叨叨就什么时候叨叨,我不能为了你,把我的习性改了吧。我不叨叨,还能感觉到时间的温暖吗?我回厨房了,准备早餐。早餐后,你跑一趟你好妈妈家里,把情况细细地给她讲一下,一根头发丝儿也不要落下。告诉她,我不是无家可归的浪人,我是有户口本的我的妈妈的天使,今后不准许她咬嚼我了。重要的是,让你妈给我赔罪,把该给我的东西,都送到我的家里来。赔礼的金镯,牌子我要那个香港的周生生的,款式随便,是金子就行。我现在就是草原上的那个玩法,不问种牛的来历,牛肚给我就行。艾力说,你言语上有点过分了吧。胖帕媞说,我忍了这么多年,不敢反抗婆婆,现在我明白了,我要把自己活出来,尊重和爱戴,是相互的,我老是认为自己是小辈,低三下四的,现在我醒来了。原来,一片麻袋布,比我这么多年的哲学还厉害。难道,嫁人是一场受罪的买卖吗?
早餐后,艾力来到妈妈家里,把情况给妈妈讲了。柏丽克姿开始愣了一下,那意思是,她没有想到儿媳会把这个事情闹大,借机要挟她。她冷冷地看着儿子工笔画一样漂亮的眼睛,说,嗯,你这胖胖还来劲了哈,她应该过来问问我呀。那就是说,给她的礼物搞错了,那块花布是给别人的,就是巷尾的那个哈斯也媞的丫头波斯坦古丽的,她也帮我干活儿了,那块花布是给她准备的。你叫她把花布给我送过来,我给她换真丝,她和大嫂二嫂的料子是一样的。
艾力认真地听着,观察母亲的神态和她说话时的那种语气,最后,认定妈妈在撒谎。坚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以后,他向妈妈说,妈妈,就按照帕媞的要求,满足她这一次吧。多年来,你对她的态度,我有一本账,我在中间,大事小事,都装糊涂了。你知道,帕媞一直都是顺着你的,这一次,是你自己搞砸了。你可以不欣赏她,但是不能拿她出气吧?你对大嫂二嫂都好,为什么不能接受帕媞呢?这一次,认输吧。带着那些东西,去安慰安慰她吧。柏丽克姿说,你是我儿子,怎么替老婆说话呢?孩子,你听她说的那些话,太狂了,我不会去见她的。艾力说,妈妈,微信里的舆论,也是软刀子,你就做个样子嘛,假笑着说一句:“孩子,我错了,请原谅我。”就这么一句话,说完你扭头走人,先把事情压下去,我们不能吃眼前亏呀。柏丽克姿说,孩子,你不懂,这不是吃亏的问题。这是一个误会,你给她说清楚,东西我补上就行了。至于那个什么操蛋的5万块钱以上的金镯子,她有一点痴人说梦了,她不值我花这个钱。一个农民的孩子,她不就是上了一个大学吗,嫁给你的时候,就一哑巴呀,现在却成了半夜起来教训你的叨叨家了。你和她处的时候,她耳朵上连个像样的耳环也没有的。小古丽你看不上,人家嫁给那个擀面棍儿一样的泰来提,一生一个儿子,神话一样地美呀。爱情这个东西,也就一场电影那么热闹,散场了都耷拉着头回家,神经病一样躺在床上,咬嚼那些不可能的神话。我听说你每月给她一笔钱,在医治她的叨叨病吗?
艾力沉默了。他和老婆玩这个叨叨游戏的时候,精神上是有准备的,知道这个小买卖会跑到妈妈耳朵里折磨她的,因而肚子里也准备了应对的词儿。他看着妈妈,笑了。柏丽克姿说,笑什么?蔑视我吗?艾力说,妈妈,你想歪了,我是在给她治病呢,要把她的叨叨病完全治过来。柏丽克姿说,你把花在她身上的钱给我,我每天做饭烧油的时候,咒她两句,她的叨叨病就没有了。如果治不过来,你们好聚好散,我给你娶一个比小古丽还要俊美的樱桃嘴姑娘。你看帕媞,屁股馕坑那么大,年龄还比你大三岁。从前,男人娶老婆都是比自己小六七岁的小腰美人儿,现在反了,再说了,孩子们都大了,无所谓什么娘不娘的。艾力笑了,说,妈妈,你是在给我们算命吗?柏丽克姿立马变脸,说,我从来不给不听话的孩子算命。
艾力又沉默了。他在心里算计开了,继续笑脸对付妈妈,说,妈妈,这个事情,我给爸爸讲一下吧。听到这句话,柏丽克姿又立马变脸了,变成了玻璃克姿,说,你用爸爸压我吗?艾力说,妈妈,你想歪了。我的意思是,要是爸爸也是你这个意思,我们就能串通一气了,我回去好哄老婆呀。这时候,柏丽克姿的眼神回到她自己的名字上了,说,哦,你这样想,那你晚上再跑一趟,我给你爸爸说好。艾力说,妈妈,还有一句话,我也提前给你打招呼,如果,假如,假设一下,有一天,我真的不要我的玫瑰胖帕媞了,真的要续弦了,我也不会让你插手的。听到这句话,柏丽克姿的脸又立马变回玻璃克姿的脸了,说,你的玫瑰胖帕媞?你看她那屁股,大锅饭时代的黑锅那么大,这天下有那么大的玫瑰吗?艾力说,妈妈,有的。我的胖帕媞甚至是比你那个黑锅还要大的红玫瑰。
3
艾力晚上过来见爸爸的时候,看到妈妈和爸爸的脸色,心里顿时舒坦了。他见过爸爸妈妈,把红柳小筐里血红的红樱桃亮出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扫一眼爸爸和妈妈,说,院子里的,你们尝尝。柏丽克姿吊着脸,阴阳怪气地说,留着,给你的玫瑰老婆吃吧。就妈妈的这句话,艾力已经明白了,爸爸没有同意妈妈的贼招。艾克热木在沙发上换了一个姿势,把眼神落在艾力晶亮的眼睛里,说,你妈妈的那个礼物把戏,给我说了,我不同意。这个事情在人家的微信里发酵、泛滥、遗臭,我们的脸往哪儿放?咱们这条巷子,有些喜欢多事的美女美婆,传闲话是有传统的。有的一个大腿已经在墓穴里了,只要听见这种挠她神经的丑闻,就来劲,抽出大腿就往巷尾的那个老水井那边跑,与有闲话瘾的娘娘们共享这难得的丑闻。不划算呀,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是天下有文字以来最智慧的忠告。我们为什么穿衣服?因为我们自己就是一种警告。我知道,这是你娘的秧歌,观众还是她肚子里面的那群蛔虫,该把它们一个个地掐出来了。他娘,历来,从开天辟地到三皇五帝和今天的盛世,最值钱的东西是脸皮呀,你肚子里的那群蛔虫毒性大呀,我娶你的时候查过你们家七代的历史,你们的血脉都是咱们眼前这红樱桃一样可爱的人啊,到了你这里,怎么养上蛔虫啦?我给你说过,爱情是没有眼睛的东西,不要和帕媞过不去。如果你喜欢儿子,为什么不喜欢他喜欢的爱情呢?你甚至用那样难听的形容词贬过儿媳。天下,也充满了报应的轮回呀。我们大家都是两个耳朵,为什么你的耳朵听不进去呢?
柏丽克姿听到这里,坐不住了,眼神又回到玻璃克姿的眼睛里去了,说,他爸,老富豪,儿子在这里呢,你能这样数落我吗?艾克热木说,你还是没有醒过来,这是数落吗?这帕媞有什么不好?不就是块头大了一点吗?两个女儿读上大学了,这不是她教子有方吗?你还要她怎么样呢?这个事情,就按照她的意思给办,金镯我给你们准备。赔礼道歉这个说辞,我赞成,就借这个机会,和帕媞完全彻底地好起来。息事宁人你不懂吗?我的企业这么兴旺,难道没有人嫉妒我们吗?你要是坚持你的蛔虫游戏,对我也不好。有一些人,兜里没有手纸,嘴巴里却是评论家,所以,咱们要夹着尾巴做人才对。要学会打蔫,糊涂一点才是上策。
艾力看了一眼妈妈,柏丽克姿有点蔫了。但是嘴巴还是那么硬,说,他爸,老富豪,儿子在这里呢,你能这样数落我吗?艾克热木说,我也是讲给他听的。人嘛,要懂一些人术才对啊。儿媳儿媳,你不能儿戏呀,还是要讨好一点,以后我们老了,还是要靠他们的,狂了不好。柏丽克姿冷冷地说,我一妇道人家,没有你那么圆滑。老了我上养老院,不看他们的脸色。艾克热木笑了,说,不要急,慢一点,俗话说,不去的磨坊还要去七次呢。柏丽克姿看着儿子,把话题引开了,说,艾力,你老婆是不是要我过去给她跪下?艾力笑了,说,妈妈,是她要给你磕头呢。我先走了,你休息两天,咱们再说吧。
第三天下午,柏丽克姿备好胖帕媞要的那些东西,来到了儿子的家。走进院子,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在宅门前迎她的儿子,热情地抱住了向她走来的儿媳胖帕媞。她抱住儿媳,左右来了两次贴面礼,说,这几天去看我的一个同学了,没有来看你们。多好的夏天啊,人间要是没有夏天,日子就不是日子了。人在夏天里面,做什么都是香腾腾的。瞧你们这宅院,鸟语花香的,连空气都是满满的香气。胖帕媞看到婆婆这来头,立马也进入了游戏状态,说,刚才我还给艾力讲呢,我们要去看您。妈妈,进客厅里坐吧。柏丽克姿说,咱们就在葡萄架下吧,凉快,空气好。
艾力把妈妈提来的东西放在廊檐上的小圆桌上,来到妈妈跟前,说,你来一电话多好,我们好准备你喜欢的饭菜呀。柏丽克姿说,我现在是牙齿不行,中午只吃一顿饭,晚饭是奶茶泡馕,老奶奶的吃法了。艾力说,那你去镶牙啊,他们说,越早对牙床越好。柏丽克姿笑着看了一眼儿媳,说,给你爸爸说了,我要镶金牙,他不同意,说我这个年龄,不能镶金牙,显得骚得很。你爸这个脑筋,封建得很。我这个年龄为什么不能镶金牙呢?胖帕媞笑了,说,镶金牙好,金子对人身体好啊,哪天让艾力给爸爸讲一讲,爸爸会同意的。艾力,你开车,西大桥跑一趟,就阿瓦古丽面肺子那家,买点面肺子和灌肠回来,他们家的辣酱也好,带上,妈妈最喜欢吃的。我备奶茶。柏丽克姿看着儿子,说,行了,我不吃了,坐一会儿就走。艾力说,妈妈,我现在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昨天你的好儿媳给我上了一课,说,艾力,对一个能感受幸运滋润的男人来说,基础是听老婆的话,而后才能有彼此的疼爱和庇护。妈妈,我很受教育,所以,我现在必须听话。柏丽克姿咬着牙,假笑了笑,说,多聪明的孩子。是这样,孩子。应该这样孩子,要永远这样,孩子。家庭幸福,就是听老婆的话,老婆咳嗽一声,你就要奔药罐子。你爸爸就是这样的,这就叫老子英雄儿好汉。
胖帕媞笑了,说,妈妈,我也是这两天开始给艾力上课,都是我在大学里学的东西。以前,我太谦虚了,不讲这些东西,现在看来,我还是要把我的所学,拿出来用在家庭生活上才对。柏丽克姿说,夏天空气好、日子长,你可以开个补习班,多教育几个窝囊男人,也是人生路上的一种积德了。胖帕媞说,谢谢妈妈。艾力,快,实践一趟你昨晚学到的理论,哪家羊头肉做得嫩,也买一点,我把前天到的安化黑茶熬煮好,我准备奶茶。
艾力笑着,从厨房拿了一个蓝色的罐子,走出院子,开着车走了。柏丽克姿把视线从儿子的背影里收回来,说,这样看了,儿子只在娶女人以前是儿子,后面就是逆子了。
柏丽克姿看了一眼刚才儿子放在廊檐上小圆桌上的提包,看着胖帕媞,说,孩子,把我的那个包给我拿一下。胖帕媞应了一声,走过去,把小圆桌上的包给婆婆提过来了。柏丽克姿从包里取出三件套的真丝料,亮在胖帕媞前面,而后从钱包里取出备好的一沓子钱,放在料子上面,而后从手包里取出胖帕媞坚持要的那个金镯,放在钱沓子上,说,孩子,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就是你的亲娘。邻居们也好,朋友圈里的姐妹们、大妈们也好,都说我对你那可是比亲娘还要好。他们主要是很欣赏我们给你们置的这个宅院,现在,能置办一亩八分地院子的人家,很少很少了,不是钱财的问题,而是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地了。从前的一个大院子,都分成好几块了。当然,戈壁滩北山坡那边的旱田里,有地,多着呢,但那里是无人烟的地方。我们是不会让你们住那样的地方的。除非你们自己乐意。嘿,我一高兴,就叨叨上了。孩子,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上次我那个答谢礼的事情,我给你准备的那份东西,搞错了,给到别人手里了。把给一小姑娘的东西,交到你的手里了。误会,前面我都是查过的,却出了这么个乱子。按说我这个年龄,也不是该糊涂的年龄啊。
一直甜笑着盯着婆婆眼睛看的胖帕媞,立马装出非常为难和尴尬的神态,说,是的,妈妈,我明白。我给艾力也讲了,这肯定是一个误会,您不可能赏我一把花布的呀,嘿,这倒也是一件平常事了,您又破费了。就是艾力太认真了,说一定要让您知道。自家人嘛,有这个必要吗?家里这种料子已经几大箱子了。也好,礼多人不怪嘛,我还是谢谢您吧,妈妈。您还亲自跑了一趟,您打个电话,我就过去了嘛。柏丽克姿说,还是我来看你好,艾力也会高兴的。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就喜欢往孩子们的家里跑了。姐妹们说,这是大人们开始步入没有出息的生命后期的开始。我不听她们怎么说,我还指望着在你们家养老呢。
柏丽克姿没有等儿子回来,就嘻嘻哈哈地和儿媳告别,走了。胖帕媞是假装挽留,说艾力的面肺子马上就到,尝一口再走。柏丽克姿说,我这个年龄了,吃不出什么味道了,吃什么都是苦蒿味,你们自己吃吧,让艾力多吃一点,男人吃饱了才能有底气,说话就硬了,你也好使唤。胖帕媞笑了笑,没有说话。她此刻全部的心思在那金镯上。刚才婆婆从包里取出来的时候,她扫了一眼,心里对成色和量,有了一个估计,心里是满意的。此刻,她看着婆婆的背影,长长地缓了一口气,默默地说,走了也好,咱们都能少演一点戏。这第一步,我算是胜了,下一步,我还是要唱好。
艾力提着馨香的面肺子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胖帕媞把婆婆屈尊送过来的金镯戴在手腕上,从保险柜里翻出她自己的金镯,把两个镯子比照着看了又看,自言自语,还是婆婆送的大,毕竟是有钱人的老婆嘛。现在看来,婆婆这个东西,和和田人的核桃相似,要砸着吃,才有味道。
胖帕媞兴高采烈地来到立柜前,把手腕放在胸前,看着金光闪闪的镜子,说,现在,应该是我最阔气的时代了。胖帕媞又抓起在茶几上一款黄底八十八瓣小玫瑰图案的真丝料子,披在肩上,把下面拉过来裹在胸前,回到镜子前,正面侧面照了照,说,挺美。好在这小玫瑰的花色不是太深,看着很舒坦。好东西,过几天送莎拉麦提裁缝那里去,让她给我做一新款,我就可以穿着造访婆婆,让她也咬着牙高兴高兴。
就在胖帕媞美滋滋地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艾力把面肺子罐罐放在廊檐上的小桌上,说,胖胖,妈妈呢?胖帕媞说,老人家回家了,爸爸那边来电话了,说家里来客人了,要她回去。艾力说,我妈什么时候成老人家啦?胖帕媞说,善良的人都是老人家,这是我爷爷说的。艾力问,妈妈的金镯拿到了吗?胖帕媞平静地说,拿到了。嘿,我也是气话,你当真了,我现在后悔了,这事闹大了,亲戚朋友们听见了,我成什么人啦。你说得对,我这个叨叨嘴,不改不行了。这些情况,在适当的时候,你给老人家解释一下,我不是一个恋财的人。艾力丧着脸,说,不必要,宝宝,妈妈都懂。这么多面肺子怎么整?还有羊头肉,我给妈妈送过去吧。胖帕媞说,改日吧,今天我特想吃这个东西,我从小就有这个瘾,蘸上香辣酱,一碗下去,辣得灵魂开窍。艾力说,那你今天就吃上吧。但是,你已经灵魂开窍了吧。胖帕媞说,你想歪了,不要信口开河。所有的事情,不都是在你的认可下进行着吗?艾力说,理论上是这样,现实的线路,都是你在定呀。
胖帕媞笑了,说,你越来越可爱了,可以直接地讲一些意思了。既然话说到这一步了,那我再定一些现实的路线吧。实际也不是由我来定,是一想法,你说了算,我的作用是提示一下,你考虑,看能不能这样做。是这样,这些年来,咱们的工资卡都是自己掌握,我这个内当家,是空的。孩子们没有上大学以前,我的工资用在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后,多少还有一点剩余,娃们上大学以后,我的工资就不够用了,常常和你要,有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好像是和你要饭钱一样。你是知道的,我芝麻粒般的私心也没有,我的每一滴血都是属于你的,我无限地欣赏你的气质。我的想法是,光有气质是不行的,你看能不能把银行卡交给我使用,免得我像一个用人,经常和你要钱,心里很不好受。
艾力听到这些话,第一感觉是形势急转直下,对他非常不利,他沉默了。此刻,他的心情,像是误吃了一碗苍蝇那么苦毒和孽障,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老婆。他故作镇静,露出平时疼爱她时候的那种笑容,说,宝贝,我明白了,你说的是工资卡吗?这时候,胖帕媞靠在艾力身边,双手抓着他肥肥的耳朵,在他的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说,大老公,你说呢?艾力说,你说的是工资卡吗?胖帕媞说,是的,好老公,我不会乱花钱的,你可以通过短信来监督我。就是,还有你那个知名的理财卡。听到这句话,艾力心里惊了一下,说,我,我现在还有这个理财卡吗?记得爸爸公司里的人拿去用了。我查一查,我是有登记的。胖帕媞笑了,说,大老公,好好查查,你就成全我吧,让我像你的老婆一样活几年。你要是说我乱花钱,平时我就喜欢吃西大桥这家的面肺子和工人俱乐部那边回族人阿舍的凉粉,没有几个钱,一年下来,数字构不成贪污罪。我保证不会乱花钱,会像爱惜自己的舌头一样爱惜你的两张卡。
就在这个时候,艾力想起了他读中学的时候,爷爷告诉他的一句话,说,孩子,记住,不能乱花钱,钱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是男人的翅膀。他像悬崖一样深刻地感觉到,好老婆的剪刀已经伸到他的翅膀下面了。他终于撕下了伪装,说,宝贝,工资卡有,就是那个理财卡,我找一找,我在登记簿上找找。胖帕媞说,你放心,我一个月给你交一次账,我就是方便家用,我的工资卡,多一半开支都是给了两个孩子,你知道,女孩子身上没有预备金是不行的。我这些年的开支,都在家庭账本上,我让你看过几次,你都没有翻,一句询问的话也没有。如果我过于认真老实本分了,会不会在你的哲学里产生我是一个傻瓜的那种意识呢?
艾力听到这句话,出了一身冷汗。这么多年,他就没有听老婆说过这样的硬话。他总认为老婆的意志是围绕他的哲学转的,给他的,常常都是那种热馕一样暖人的形象,丝毫没有让他为难的言辞和要求。现在,今天,他明白了,他这么多年信赖、欣赏的这个老婆,突然开始用自己的镜子,照出了他藏得很深很秘的一些东西。在精神层面上,他显得极为尴尬,在自己隐秘的内心,最大的败笔是他没有化解母亲对老婆的不欣赏和不接受,那种贬斥,那种用语言的匕首刺她玩的扭曲。最后,在妈妈的这次答谢礼物上,这些隐藏的歧视,泛滥了,也彻底败露了。母亲做得再隐秘,还是把心计显露在了儿媳的慧眼前。而且老婆的手段,也是他没有想到的:她要依靠微信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维护自己的形象。
想到这里,艾力在心理上已经败下阵来了。他答应老婆说,好,我好好找找理财卡,过几天两张卡我一起给你。这句话的潜台词,胖帕媞很明白,就是艾力在把两张卡交给她以前,会在卡里玩一些把戏,继续隐藏自己的财务秘密。几天后,当艾力准备这样做的时候,又犹豫了,因为在当下的信息时代和数字时代,老婆会在第一时间查到自己的这个把戏,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精神损害。于是他抛弃了这个想法,开始回忆与酒肉哥们儿一起对酒当歌的那些岁月,在家里手头紧的时候,他却能自由自在地安排他的酒肉活动。他开始诅咒自己的自私,诅咒自己的贪婪。最后,也就是继续反思一周时间以后,他把两张饱含情爱的银行卡,交给了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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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芙蓉》2025年第2期
【作者简介】
阿拉提·阿斯木,维吾尔族,汉语、维吾尔语双语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新疆文联原主席,新疆作协名誉主席,全国第七、八、九次作家代表大会代表,新疆“德艺双馨文艺百佳”和“四个一批”人才,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9部、长篇小说18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作品奖等。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意大利文、挪威文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