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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文学》2025年第4期|盈余:制砚记
来源:《安徽文学》2025年第4期 | 盈 余  2025年07月04日06:39

见过那方砚台后,我时常会梦到儿时制砚的一刻,夏日蝉鸣沸腾的正午,老人坐在我身旁打磨胎体,汗水不时模糊眼眸,泥尘在空气中吞吐成雾。我端坐在阳光下,思绪却在砚中碾出浓墨般的黑。

这砚名为柘砚,材料取自家乡特有的泥石,为古时四大名砚之一。老人以制作陶缸为业,子嗣成年后外出打工,制砚工艺已无人愿学。老人休憩时,偶尔会制一方砚,自娱自乐,聊以慰藉。故而其院中放置几十口陶缸,我们在其中穿梭,迷宫一般。老人静坐于木凳,雕镂、打磨手中砚台,然后放在太阳下细细凝视,一看就是一日。我曾效仿他所为,制泥壶、碗具与砚台,母亲烧火煮饭时丢进火炉,烧制完成后,成品却呈红砖般的颜色,布满裂纹。

效仿行为是有原因的。彼时热衷于一本小说,现如今名字早已忘却。只记得是讲述一位醉于玉雕、偷师学艺的男孩,为制出玉中逸品,抛弃凡尘,颠沛流离于天地间寻玉之事。小说读完,于院落中陶缸迷宫徘徊,瞥见石台上老人所制泥砚,骤然间入迷,就好似有金黄色的太阳在我生命中升起。老人并不吝啬,向我传授砚法的每一细节。我天赋较差,几月下来,才能执稳刻刀。为鼓励我,老人为我刻过一方小小砚台,半圆形、赭石色,上刻:大直若屈,大巧若拙。有了砚台,自己曾对照着楷书名帖(大多为颜真卿与柳公权之帖),练习约有半年。后因书法太难,此砚放置在书桌上落灰沉眠,只有放假空暇时,才会偶尔拿起,观摩其中雕镂痕迹。此后因一些原因,遗失了此砚,我与制砚也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再想起制砚之事,是因另一砚台。大学时在扬州读书,偶然在博物馆参观所见。此砚为漆沙砚,是卢葵生(活跃于乾隆至道光年间)所制。其为晚清髹漆名匠,以书画入漆,剔挑皴擦,硬朗果断却又清淡洒脱,被江南文人所称赞。

隔着玻璃,砚台的幽黑下沉,其墨色好似有黑雾荡漾,凝视它,许多过去的话语席卷而来,在我脑海中念诵,制砚的条理、母亲的声音与夏日蝉鸣嗡嗡作响,本来忘了的,却又再想起。

后来搜了资料,漆沙砚最早记载源自顾广圻所撰的《思适斋集·漆沙砚记》,称卢葵生之祖父在扬州南城外市中购买到宋宣和内府制的漆沙砚,其后授工仿制而成。文中说:“邗上卢君葵生以漆沙砚见惠且告予曰:康熙丁酉春先大父(卢映之)于南城外市中,买得一砚,上有‘宋宣和内府制’六字,其形质类澄泥而绝轻,入水不沉,甚异之,久后知其为漆沙所成,授工仿造,既竭心思,始克,尽善。用之者咸谓,得未曾有,冬心先生金农撰有铭,其法遂传于今。”虽有解释,但也不明其意。只知晓漆沙砚是砚台中的另类,非泥、石、陶所制,而是由木胎髹漆沙,后经打磨而成。髹漆是何工艺,也全无头绪。

见了砚台,有一段时间总是做梦。梦境好似沼泽,身体向下陷,越陷越深,陷到一片云雾之中,睁眼却在另一人身体中体验另一种人生,似当下流行的VR游戏。梦中人是卢葵生之孙,每日循环在制漆之间,时间一长,我竟也学会了髹漆饰物。

后因备考编制与论文撰写,案牍劳形,焦躁引上心头,梦在我不知不觉间退出了身体。连续几月没入梦,这件事我很快忘却了,以为只是因一时疲累产生的虚幻。

省考失败后,我在省城工作,而女友考上编制,在另一城生活,平时难得一见。舞剧《瑞鹤图》火热后,网上帖子浏览量达数亿之多。省博物馆便借此借调文物,开设宋徽宗书画特展,《瑞鹤图》同名书画也在本次展列中。女友是此剧的粉丝,开展之时,她特地请假从另一城市飞来,只为一睹鹤容。

彼时博物馆人潮汹涌,前后排队长达数小时才进入展厅。年轻人自觉地留出空隙,供人拍照,一人拍完便换下一人。队伍越来越长,后成迂回状,延至楼梯,如山的外廓。

拍完照,身上衣服已然被汗水湿透。眼眸迷愣着,人群的轮廓成了虚影,我才发觉,人群后遮掩的藏品是一方黑色砚台。观其形态,是一方宋砚,全名为“宋宣和内府制漆沙砚”,砚色通透,造型文雅,视之有铭文云:宋宣和内府制。仿佛我多年前见到的卢葵生漆沙砚,但作者并不是一人,砚底部刻有匠名:申维。

汗水滴落,凝视中,热度与人群如雾般消散,仿佛博物馆只存有我与它。砚台似虫洞,将我与过去的未知事物相连,我又听到了某时的话语在脑海中吞吐,此次非童年之事,话语净是“宣和……申维……制砚……仙人赐物”,顷刻间只如佛经念诵,一字字印入心头。但没等我回头细察漆沙砚,已被人群鼓涌着带离展厅。神思平静下来,女友早已乘飞机归于她的城市,而我则躺在出租屋床上失神漫游。闭眼,过去的梦再次来临。

多年前的梦中,卢葵生也有一方宋内府漆沙砚,是其祖父意外所得。家中所传漆沙砚之法,便是依此砚仿制。梦中人曾多次谈及那方漆沙砚,都被卢葵生搪塞而过,他不欲就此多言,答非所问,只是说匠人是拙业,文人匠人有着天地之差。

卢葵生不愿梦中人深耕于漆术,为其寻求名师,教授他儒学与书画之道,期望他能从中找到出路。但梦中人不具诗书天赋,在外求学五年,未曾考上童生。祖父无奈,又让其归家,重新研习漆术。

梦境就此而断,如今再回到梦中,时间并非彼刻未曾流动,梦中人早已成家立业。道光二十三年(1843),上海开埠后,来往内地的洋人络绎不绝。卢葵生所制漆器被洋人炒得火热,时常高价卖出,外销至东南亚、欧洲地区。洋人意欲购买漆沙砚制作之法,但都被卢葵生所拒,他们又通过本地官吏与商贾寻求机会,最终也落了空。

我通过梦中人之眼见到了那方宋内府制漆沙砚。偶然间,梦中人瞥见卢葵生擦拭砚台、髹漆补漏。砚中存有的墨光,从卢葵生处扩大,如氢弹般缓慢爆炸,到身旁时,我抬头,眼前已是出租屋景象,只剩下额头滴滴答答的白汗。

梦的猝然来袭,让我对现实身体不太熟络,呆愣着,窗外的汽车鸣笛声嘈杂,头涨,如灌入千斤砂石。我想起博物馆申维制漆沙砚,是同样的铭文。搜索,并未查到有关申维的信息,在清代前也并无漆沙砚的任何资料与制作信息。宣和为宋徽宗的第六个年号,内府制表明工匠身份为宫廷漆工,一切器物制作应有记载。漆沙砚如此闻名之物不应没有一点记述,也不应出现于扬州卢葵生之手。可《漆沙砚记》与梦所叙,此砚又确实为卢葵生所有。

梦醒后,我再次去往特展,欲觅寻漆沙砚痕迹。款步行去,《瑞鹤图》前人山人海,其旁却只存有宋徽宗的几枚印章。我找到相关人员,询问漆沙砚的去向,他们却说特展从未有此文物。

负责人员告诉我,省博物馆与扬州、英国协办了卢葵生特展,第一站在扬州,第二站便在省城。其中不少精品文物为近代所流失。正值中英关系良好,经政府策划,从英国借调文物(其中不乏漆沙砚、漆壶、漆琴,甚至还有部分书画与信件),上月起在运河博物馆开展。

看着宣传页上的卢葵生仿宋漆沙砚,墨色犹如煤炭光泽,其温润的玉光在暗黑色的外表闪烁,好似一场大雾,将我与童年相连。我忽想起从前所制的一方“煤砚”。大概是十岁那年,冬季家中烧炭取暖,我从炭堆中找到一炭色不规则煤石板,用锤子砸开两半,发现并不是煤炭质地,在水中洗净,其内敛的深灰色极似当下的漆沙砚之色。我按老人所教技艺,将石板修整成砚台模样(说是砚台,其实就是一粗糙石台)。母亲曾夸奖我,家中原本有旧照,后被父亲藏于未知区域的深处。

拆迁之时,我将砚台遗留在旧居中,如今不知去向,或许已成为一仿古建筑的基石。漆沙砚也如此,经历太多,本来模样无法看清,我只能在梦中离它更近一点,梳理它髹饰之间的旧迹。

睁眼之时,我已站在卢葵生特展厅门口,不知是何驱使我到此。面前是一面浮雕旧画,应是卢葵生某方漆沙砚上的《孤舟老翁图》,两旁有楹联“梦随云散,花逐水流”。门内展览前言四周是装饰所用的盆景假竹,文字内容是卢葵生生平与其中文物的由来以及中英友好之类的话语。

走入其中,似穿梭在画中山水间,展厅文物栖息在虚拟竹林之中,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区别,遂无心回忆昨日。卢葵生的漆沙砚与漆壶隐藏于青竹与幽兰的空隙,就那么静静伫立在展台上,宛如夜晚盛开的昙花,吞吐月华云雾,只不过永不凋谢。

砚台后是数幅卢葵生的画卷。此间大部分画卷来自伦敦博物馆,涵盖山水、人物、花鸟等,据悉是在太平天国运动时期所得。我看见一幅《玉壶早春图》,是卢葵生仿制金农所作,但也存有不同。粗树改为枯树,梅花改为红梅。大雪中,数枝红梅与淡墨枯树交错。画面向下有一石塘,梅花点在雪满的枯荷上,困于斑驳泥垢的墨色之中。

看着此画,梅红与泥墨的交映让我的思绪混沌,但见梅花似血,淤泥涌出,一点光华从画中射进我的眼眸,来自过去的砚台在牵制我回到彼刻。地面又开始流动了,像泥,像水,我沉入进去,从云雾间坠落,再回到梦中。

从博物馆回到梦中时,梦中人已成家立业,几年苦学,再加上颇具天赋,已然掌握了卢葵生的漆术,一时闻名扬州,其砚也被洋人所喜爱,高价争购,成了奢侈品。但其砚与祖父之作还是有天地之差,似少有魂魄。

我竟羡慕起梦中人,我并无他那般学习制砚的天赋与条件。升高中后,母亲以制砚影响学业为由,告知老人不能再教习我技艺。争吵许久,如卢葵生所言,母亲认为匠人只是拙业。我只能升学就业,然后回到县城结婚生子。我虽据理力争,但一无所用。母亲甚至夺去老人所送的那方柘砚。她说她已摔碎此砚,丢进某垃圾桶中,让其粉碎消逝,不存在于世上。

从此,我将自己封闭于梦中。在教室与宿舍,我浸入如墨色般深的记忆,在其中汲取砚台的任意感觉。闭眼,就在陶缸迷宫中制砚,身体之外环绕着泥尘组成的河流。

造化弄人,高二下学期,母亲下班途中碎树叶般被汽车打落在地。在医院的夜晚,母亲告诉我,那方砚台她并未丢弃,只是藏在家中某个角落,等我考上大学时会重新交付我手。听闻此言,心中巨石落地,我的泪水滚落脸颊,只剩下胸腔中空闷的心跳在回应着母亲最后的声音。

拆迁以后,在异地,我有时会陡然想起柘砚,想起砚台褐与墨交融的颜色在空气中游动,想起母亲所说的话语,我与它已然隔着一块透明屏障,想要触摸时,它似一阵烟雾般消散。

叹息,记忆中柘砚也浮现出一股黑雾,穿透过去迎面而来,骤然将我吞噬其中。身体在雾中摇晃,被墨色冲击成斑驳模样,睁眼时,面前是卢葵生在绘《玉壶早春图》,桌子上是一方染墨的八宝灰漆沙砚。我看着画,思绪早已沉浸在过去。

此画与博物馆那幅不同,无飘落在地的红梅,花苞全部牢牢贴靠在枝干之上。视像偏转,眼前闪烁着马赛克般的电子碎片。卢葵生放下剔黄毛笔,夹杂着电子声说,那方宋砚确实该传于你了,此密事不可外传。那漆砚非凡物,砚上刻有一匠人的名字,名曰申维,乃是北宋内府漆匠。自从这砚台传至我手,我才懂得大父的漆沙砚之术何来。数年间,我一直在反复做申维之梦,梦中我就是那申维,在内府中制漆作物。

熙宁年间,宋廷设立都作院,广纳漆匠为宫廷制作漆器。宋徽宗藩潜时独好书画、古器、山石,登基后便设翰林图画院,供文人画师以画学取士。申维兄长申白,画学取士后于宫廷任翰林待诏一职,深受徽宗赏识。受其兄长余荫,申维在都作院漆作分管漆器研造。宋徽宗也好文玩,因不喜泥砚沉重,而漆砚不具质感,令申维研发新型漆砚。

申维好漆,非常人,漆狂。受皇帝诏令,焚膏继晷,于午时日光与夜半月华下炼漆作砚,以使漆、砚汲取其中光华。申维也曾寻觅于高山悬崖、穿梭于山谷深潭、摸索于密林洞穴,寻找古籍记载的灵物而融入大漆研造漆砚。申维欲以灵物研制出一种可通仙的材料,以此材料入漆制砚,此砚经吸收日光月华,可摄人魂魄,游走于古往今来、仙境六界。魂魄经由仙界灵气洗涤,五感通灵,所绘之画鞭辟入里、超脱凡尘,令人视见一刻便流入画梦。

漆沙砚之关键,在于胎体。申维研究胎体材料数年,未得其法,始终毫无进展。后徽宗对其丧失耐心,削其职位,转而让紫砂工匠研制新砚。但申维三魂六魄已被漆砚剥离大半,陷入漆砚之梦,无法醒来。

宣和七年(1125),金国两路南下攻宋。东路完颜宗领军,一路势不可挡,直入汴京。徽宗退位,携带数人去往镇江避难,申维其兄也随驾而去。

忽有一夜,月光柔软,如池水般流淌,一直淹没整座院落。申维于家中天井冶炼大漆,自己也沐浴在月光之下。他看到,月亮上似有白云飘下,沿月光静落在院中槐树一侧。云上存有一团人形白雾,申维听见雾中发出一阵絮乱之声,而后白雾传出话语,询他欲行何事。听此言语,申维呆立其中,骤然觉其因,或是仙人下凡。申维告知人形白雾,于此刻熬漆是以吸收月华。人形白雾晃了晃,光芒闪烁,似在发笑,说,世间并不存在月华一物,不过是反射的太阳之光罢了。申维大惊失色,只觉四肢发麻,步履维艰。人形白雾继续说,你那器物可否借我一观?申维从石桌上拿起先前所作的一方废弃漆砚,还未伸手,砚顺着雾发散的雾桥飘到人影之中。

不错,人形白雾称赞道,是一文明之物,我收下了,你可否有想要的物件?申维激动万分,不能自已。那白雾将他笼罩,已然获取他脑中之想——摄人魂魄,令人在古往今来、仙境游走之物。人形白雾继续说,此物我是有的,只是一寻常造物而已。它可摄住你身旁与脑中记忆的影像,并将其吞噬造梦,令你体验古往今来、仙境六界之感受。此物在吸收光芒后便可唤醒,将人纳入其里,营造一虚拟梦境。

说着,人形白雾将此物送到他面前的石桌上,是一堆亮灰色宛如细沙般之物。申维轻轻触碰着,毫无沙砾的手感,却仿佛被黏稠的液体包裹。他欲起身叩谢仙人,却见人形白雾飘向天际,已消逝了踪影。

人形白雾消失后的几日,他欲外出寻觅可替代仙人赐物的材料,先行制作几方漆砚一试。他拜见都作院主事,询问见驾汇报漆砚进展,但眼下金人围城,宋钦宗欲与金人求和,无意于漆砚一事。漆作虽有,已名存实亡。申维心未死,又多次上书询问求见皇帝事宜,以汇报漆砚进度。连续数日,无帖返回。大敌当前,无人在意一小小漆砚之事。

十一月,金兵再次攻克汴京,钦宗前往金军大营议和时被俘。金人要求宋廷搜罗大量金银、罗缎、工匠与书籍,才可返还皇帝回汴京。府库不足,宋廷暗行抢夺黎民百姓,汴京大乱,四处火起,死伤者不计其数。因金人首领好书画漆玩,宋廷将内府所藏字画、漆器以及漆匠全部献于金军。申维因此被送至金营,待金人归国,便为其宫廷制作漆器。靖康二年(1127)二月,汴京城破,徽钦二帝被废其帝位,至四月,金人终押送二帝、宗室与部分官员、百姓北返会宁府。

申维不好国事,一心为漆,对宋之磨难视若无睹。此后,因其技艺高超,他于会宁漆作任宫廷漆匠主事。制器的闲余,他以极细的金刚砂代替那仙人赐物试做漆沙砚,经数月实验,终究成功。

梦中,卢葵生终将宋砚取出。稀疏的光芒下,砚台之墨色隐约有金光闪烁。其通透的颜色,仿佛一条大河在我视野中汹涌澎湃地流淌,带着厚重的记忆形成浪潮。这方砚台与我在博物馆所见相同,将我带入梦中的定是此砚。

我看到梦中人接过砚台,触碰时,砚台忽传来一阵电击,他的手掌痉挛抖动,电光从他皮肤穿梭进我的魂魄,刹那间他打了个战栗。

砚台,从他手中跌落了。

不似重物,仿佛院中的梅花,砚台在空中旋转飘动,落至地面,其外层的漆沙缓缓裂开一道缝隙。砚台上的墨色褪散,转而成银灰色。梦中人甩动麻木的双手,捡起观详,发觉其漆层之下藏着什么物品。没等卢葵生开口,他迫急地用刻刀将漆层撬开。

砚台木胎底部有一嵌层,内里放着一卷叠起的丝绢。

卢葵生看到丝绢,从他手中夺过砚台,将丝绢取出摊开,其上书满小楷。我通过梦中人的眼眸,辨认着文字含义。那丝绢中央却射出一点白色光芒,穿透他的身体,正中我魂魄的额头。像来到此地一样,我又从梦中人身上浮起,卷入砚台墨色中、卢葵生未曾梦见的过去。

到达会宁后,漆砚研制易如拾芥,申维以仙人赐物为材料,不费吹灰之力就制出砚台。此物并不似他所想那般神秘,但就砚台而言,已足与上品端砚、澄泥砚媲美。一切结束,像长呼一口隐于五脏数年的闷气,他猝然对髹漆失去兴趣。漆的痴迷从他的灵魂中被抽出湮灭。申维前半生似沉入漆梦深处,无法归岸,而此刻他已大梦初醒,伫立于漆器群中,才知晓茕茕孑立之意。

砚完成的那晚,月光之下,他曾用它研磨入墨,为兄长写信。

入睡,申维会再回到都作院漆作,每晚的梦,他都在髹漆作物,对漆砚的痴迷会重回他的身体。但睁眼,他会被砚台从梦中抽离,沦为普通人。他入此中梦境几年,梦里反复重现汴京到会宁的生途。金人的烧杀抢掠渐渐在他的灵魂中刻出印痕。他稚嫩的情感已裂开伤口,漆液从伤口涌出,在面前汇聚成一片湖泊。

申维似浸入漆液的湖中,大漆倒灌入喉咙与脑颅,流入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他的脑海中闪烁着过去的制漆影像:熬煮,提炼,加入朱砂,如鲜血般艳红。朱漆映出他的面孔,他忘记要髹饰何器物,绘制何纹饰,也不知晓自己会被咳嗽髹饰成何模样。

漆在申维体内引发化学反应。他开始过敏:胃中、喉咙、肺部冒出密密麻麻的疙瘩,似蘑菇孢子簇拥盛开。他在呛水,漆液被疙瘩挤压在各个区域,胀大食道与呼吸道。有鱼游进他的口腔,在疙瘩形成的珊瑚间穿梭。鱼以为进入新的河流,他努力张开双手,于浅滩上似龟般游泳,他也想进入新的湖泊。

他闭上眼,车马奔腾声如潮水翻涌,他沉在马车上,穿过汴京到会宁一片又一片的沙尘暴。

坐在月光下,他的身体分崩离析。此刻,悲痛从他的身体上汹涌而出,似开闸洪水席卷奔来。但他已无法返回汴京,漆沙砚之仙物不可被金人掌握。他重新研墨,写下漆沙砚制作之法以及此物的来源与神妙,向其兄述说愧疚与想念。信件写完,他在漆沙砚底部刻出一凹层,将信件封锁其中,重新髹上漆沙。经多日阴干与髹漆,申维把此物打磨成原先模样。他为了却自己身处金朝的愧疚,在其底部刻出“宋宣和内府制”六字。

南宋与金朝重开坊市后,他觅寻一商人,拜托他将砚台送到临安其兄之手。他知晓此砚送至申白手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时日不多,已别无办法。商人走后,他从漆作中逃离,独往南方行进,一直走到燕云十六州的某座大山下的某条河流。他躺在河畔的石头上,想起曾经在汴京寻觅入漆之物那些夜晚,入梦后再也未醒来。

申维视像结束后,卢葵生重新把信件塞入凹层,用漆沙封锁,复原此砚。在梦中人身体中,我看到二人在雪天下静坐许久,等到梅花被黑夜淹没以后,他们才长呼一口寒气。此后,卢葵生再未提过此砚。

清文宗咸丰登基后,卢葵生去世了。

洋人频繁光顾漆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意在夺取宋砚与漆沙砚之法。院中不少匠人被洋人雇走,用来研发漆沙砚工序,可此技被牢牢掌控在梦中人之手,并不被匠人所知。

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后,洪杨二人带兵一路从广西向北进发,不消时日就打下南京,直逼扬州。长毛军击溃扬州守军后,攻进内城。大乱之际,洋人与数十流寇闯入漆作,劫杀了梦中人。自此,这方漆沙砚与漆沙砚制作之法消逝影踪,不存于世。

梦中人死后,我被砚台从他身体中带入云雾,漂浮良久,终回到现实。醒来,已在医院。护士告诉我,博物馆一刻,我沉睡在地,后被人拨打急救电话,送至医院,在病床上睡了三天才清醒。梦境太长,以至于心中记忆打结成团,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暗黄色天际,思绪才从月光间一点点泻下。

回神,我仿佛又返回展厅。面前《玉壶早春图》红梅落下,星星点点。朱红落地梅花带着过去,重重沉进我的记忆长河,为我展开一幅模糊的图像。我想,或许在那次劫杀之中,梦中人的鲜血伴随着火铳的声响而迸溅,化作画面上纷飞的红梅。血点中,梦中人告诫我,制砚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开始和结束都无法预测,也无法拒绝。

出院后的两周,趁假期,我返回了家乡。多年未归,古镇的场景再度发生变化。各类连锁饮品店、快餐店充斥在青墙小巷,霓虹淹没整座城镇。老人的制砚术已被评为省级非遗,在镇中一角开设有砚台工坊。我去看过几次,没有什么游客,只有老人与其子嗣打磨砚台、雕刻纹饰。在家的日子,我询问过父亲,我儿时向老人学习制砚一事。他娓娓道来,讲了许多,可那些事情好似浮在云雾之中,不像是我身边之物。我再度提起老人赠我之砚,父亲露出疑惑的目光,他已不记得此事了。

离家前,祭拜完母亲,我在老人的柘砚店中,刻了一方小小的泥砚。下班之暇,我有时会写些书法,总是临摹古代的一些名帖,偶尔创作,便根据记忆中漆沙砚刻出的不同诗句,挥手而写。我的书法拙劣,只是想通过这回忆过去,让它至少留存在我的心中。

数月后,卢葵生特展中的一件漆沙砚火爆网络,起因是央视的一档文物节目介绍了此件文物,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卢葵生与扬州八怪的故事。砚台在小红书上被竞相转载,形成热潮。

特展很快转到省博物馆继续展览。女友趁假日又约我前去。卢葵生特展厅人群拥挤,三月前流行的宋徽宗书画展览游人却寥寥无几。等给女友拍完照,她坐在椅子上休憩,我遂去往宋徽宗书画展厅一观。游人走马观花,大多只在《瑞鹤图》前拍照。我轻轻移步过去,其画旁,又遇见那方宋宣和内府制漆沙砚。光芒虽打满砚台,砚内的幽黑却似夜般将白光吞并。我静静地凝望它,仿佛有墨香隔着玻璃涌出,眨眼的一刻,砚台似又将我带回梦中。正值此刻,女友叫了我名字,我忽从黏稠的浅梦中醒来,再度望了眼砚台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