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五年
嘉庆十五年(1810年),春天。
一个庠生,一个监生,他们邂逅在黄河岸边的村庄——“胡老家”。那时,黄河犹如一匹桀骜的烈马,从开封、商丘、曹县、砀山一路向东,直插淮河,最后,汇入汪洋大海。
或许,他们在昏暗的油灯下畅谈时,窗外是满天的星光,奔腾不息的黄河的震撼声正从春天的原野上传来。
两百多年来,我一直试图走近他们,但他们却躲在历史的深处,犹如遥远夜空中的星辰,只会在某个时刻发出微弱的光。
在泛黄的书册中,他的名字被写作“本奎”,旁边还标注了“易名冲霄,字借芹,号崙溪,庠生”。这个人是嘉庆十五年续修《胡氏家谱》的重要参与者和作序者,我读过他的“序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找到关于他的更多信息。
其实,在读写于嘉庆十五年的“序言”时,我就已经遇到一些困难。那是续修于1950年春天《胡氏家谱》的誊抄本,虽为行草书写,但章法中多了些洒脱与随意,致使有的文字让人难以辨认,尤其是已经消失或变迁的行政地名。比如,“序言”中“考城”的“考”字,书写得极不规范,再加上“考城”已于1954年终结了行政使命,这些都是增加阅读障碍的因素。后来,经请教书法界的朋友且对照了山东成武县党集胡楼收藏的《胡氏总谱》,才得以读通了“冲霄序言”。
“嘉庆庚午岁(1810年),霄馆于考城县东百余里之胡老家,与族人景尼公语及之,霄即回城武,捧谱牒参对而修,辑之其间。”这是成武北邵庄1950年版《胡氏家谱》誊抄的“冲霄序言”中的一段,记录了嘉庆十五年冲霄途经“考城县东百余里胡老家”时结识“景尼”,两人畅谈“胡氏文化”,后又往返“城武”与“考城”对谱的经历。对于国家来说,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胡氏家谱》却有着异常重要的意义。据说,因为“胡老家”所藏的《胡氏家谱》脉络清晰、内容完整,为成武《胡氏家谱》的续修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和史料。
“冲霄序言”中的“考城”时属河南省,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县,西周时期为戴国地,春秋时期为宋国地,东汉汉章帝二年(公元77年)设置考城县。尽管“考城”地濒黄河,历史上也多次遭受水患,先后六次迁城,但始终以县级行政单位经历了唐、宋、元、明、清,乃至民国。直到1954年进行行政区域调整时,才将“考城”与“兰封”合并为“兰考县”,而原“考城”管辖的北关、褚庙和程庄三个区则划给了民权县。至此,“考城”也成了一个历史中的名词。
从冲霄居住的村庄到“胡老家”有一百三十多里的路程,在嘉庆十五年,要么徒步行走,要么乘马或者骑驴,作为寻常的百姓,我更倾向于他的步行。那么远的路程一定会消耗他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对于他因何原因而“馆于考城县东百余里胡老家”,我没有找到文字记载。
岁月的河流总是悄无声息,倏忽间,两百多年已经过去,作为嘉庆十五年“冲霄序言”中提到的一个村庄,“胡老家”在经历无数风霜后仍焕发着勃勃的生机,只不过现在已由昔日与“考城”毗邻的山东曹县邵庄镇管辖了。
为考证嘉庆十五年“冲霄序言”中的某些细节,我在泛黄的纸上“按图索骥”,首先确定了原“考城县”的管辖范围,接着在卫星地图上搜索到“胡老家”的坐标,最后又与“胡老家”现在的族人取得联系。其间多少还是有一点曲折,隔着两百多年的时光,事情哪会那么顺利。
两百多年,对于宏大的宇宙可能还不到短短的一瞬,但对于大地上劳作的人们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寒来暑往,其间或许有战乱、灾害、疫情,或许有朝代的更替以及人口的迁徙,但“胡老家”还是抵挡住了岁月的种种考验,并衍生出了新的质朴与包容。
我决定要去一趟“胡老家”,去访问“冲霄”两百多年前的途经之地,去探寻那个暮春夜晚黄河岸边的对话,更想去看一看时光留下的痕迹。
火车从北京西站缓缓驶出,经过一夜的奔驰,我于2024年农历二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抵达菏泽站。稍作休整后,朋友便开车陪同我到了“胡老家”。
这是鲁西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庄,街道干净整洁,房屋坐落有序,平坦的水泥路面取代了凸凹的泥土小道。同样是春意融融的季节,同样是黄河曾流经的“胡老家”,只是隔过了二百多年的时间,“冲霄”和“景尼”走进了历史的深处,即便还有熟悉的地名,但也已是物非人非。
在宽敞的农家客厅,“举良”“举仓”两位老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品茶聊天,他们对“嘉庆十五年的对谱”略有所闻,年轻的时候也都曾在“考城”县城中的学校里求过学,确定了现在的“胡老家”就是“冲霄序言”中的“胡老家”。
当对照《胡氏家谱》的成武“婺源本”和曹县“槐源本”时,我们发现了一个问题:成武誊抄的《胡氏家谱》中完整记录了“景尼”的谱系,他是《胡氏家谱》中第一百世,“名宗孔,字景尼,监生”。而“胡老家”的《胡氏家谱》中却没有“景尼”的名字,仅仅收录了他的祖辈和叔辈,那些人的名字与成武“誊抄本”中记载的完全一致。“胡老家”的家谱中为什么没有“景尼”的名字呢?
从嘉庆十五年到今天,我不知道在这两百多年中“胡老家”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使一个“监生”的名字从“家谱”中消失,而且消失得还是如此彻底。幸亏有冲霄的“序言”和成武保存的“誊抄本”,要不然,这又将是一个怎样的遗憾?
与“景尼”相比,“冲霄”则大多时候以“本奎”的名字留在了“家谱”中。不管是“景尼”还是“冲霄”,他们都是中华姓氏文化的传承者,都对《胡氏家谱》的修缮作出了重要贡献,但后人对于他们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了嘉庆十五年春夜黄河岸边“胡老家”的对话,而对于他们的墓茔以及后人,却是一无所知。
在时光的长河中,每个人都是匆匆的过客,有的留下了名字却不知后嗣的踪迹,有的子孙兴旺却找不到祖辈的名字。不管属于哪一种,都是一种无法弥补的哀痛。
七十多年前,由于一次意外的房屋漏雨,保存完好的家谱不幸被雨水浸湿,致使几个页码被毁,其中就有我曾祖父之上族人们的名字。从此,我们原本完整的谱系出现了“断裂”,尽管后来试图借助其他的家谱来修复被雨水毁掉的内容,但始终都未能如愿,留下只有无限的遗憾。
对于名字,我始终心存敬畏,尤其是“家谱”中的名字,他们都是家族“年轮”的重要构成。因此,每一次读嘉庆十五年“冲霄序言”,我都会感慨万分,感慨时光的迅疾,感慨万物的变迁,感慨人生的不易。
作为纪年中的一个符号,嘉庆十五年早已经成为历史,但我们仍在时间的河流中跋涉。让我们珍惜自己的“名字”吧,立足脚下的土地,阔步前行,用勤劳的双手去开启崭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