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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的未来:新大众文艺中的科幻生产力
来源:文艺报 | 李啸洋  2025年06月25日08:08

新大众文艺的提出,适应了当下新的文艺语境。自晚清以来的中国科幻秉承“民族觉醒与新文明时代的到来”这条书写主线。如今,这一愿望正在新时代得以实现——神话改编和科幻电影正助力新大众文艺的生产,成为中国影视的新质生产力,创造出新的文化奇迹。

西方科幻与大众文化

大众文化依赖传媒,具有商品性、通俗性、流行性、娱乐性。关于大众文化的研究,欧洲曾存在法兰克福学派和伯明翰学派两个派别。1923年,德国成立了法兰克福研究所,这一学派将肥皂剧、好莱坞B级片(低预算影片)以及各种类型文学纳入大众文化的范畴中。

西方大众文化概念诞生之初,学者的讨论一直深陷在“精英”话语反思“大众”话语的矛盾之中。纠结和矛盾之处,主要是西方学派将大众文化视为程式化的工业产品,只讲感性和娱乐的“文化产品”无法彰显风格和艺术深度。20世纪60年代,英国伯明翰学派逐渐成为西方文化研究的重镇。伯明翰学派以积极的态度,平视大众文化和大众传播,将通俗文化、当代文化、亚文化纳入研究范畴,重估其文化内涵与社会价值。伯明翰学派将文化视为社会构成的有机系统,在这一研究范式中,主流文化、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是同台竞技的关系。

西方科幻是在近代社会的技术崇拜的背景下展开的。科学主义是科幻的基本思考方式,技术大于人文,工具理性吞噬人文精神,技术导致人文内核软弱,一直是西方科幻电影的主题。这一主题与痛苦、恐惧相关,内容体现在人工智能、外星文明、生态环境、反乌托邦等题材中。这些题材围绕现代社会的命题展开,电影情绪在恐惧、忧郁、毁灭的意识起点上徘徊,当然也不排除《黑客帝国》《超人》《蜘蛛侠》等彰显人文精神的例外。

西方科幻有着科学主义的悲剧情结。从1927年弗里兹·朗的《大都会》开始,西方科幻电影始终表达着对技术的警惕,提醒技术带来的危险命运。西方的科幻文艺一直在探索“人类主体的消失”问题。围绕这一命题,有了《头号玩家》中的速度追击、《她》中的声音替身伴侣、《阿丽塔:战斗天使》里的义肢改造等情节,后人类主义和赛博格理论的兴起则进一步消解了人本主义。

西方科幻经久不衰的命题,是对于“现代性”的更新与阐释。在科技与现实的边界上,科幻文艺描述科学异象、梦魇降临、神祇退隐、世界遭遇未知与不确定性风险,其标志性的元素是外星人入侵地球、机器人统治人类、病毒扩散全球等情节。有学者在梳理全球科幻电影的历史谱系与发展态势时谈到,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西方科幻尤其是美国科幻电影围绕技术、社会、政治三重向度发展创新,形成了新的艺术范式。当下全球的科幻电影呈现两个基本趋势:技术发展推动科幻文化想象,同时突出不同文化的地域性和异质性。不同国家的创作者在讨论技术高速发展引发的社会伦理问题的同时,在电影中植入了更多人文本位的叙事思考。

中国科幻与新大众文艺

科幻本属于西方舶来品,文化上属于外来户。科幻如何进行“文化落户”,适应中国本土,理论家和创作者一直在探索路径。科幻与中国文化相结合,这是晚清以来逐渐摸索出的路径。晚清以来,小说支脉中衍生出科幻这一独有的文学类别。当时的作家找到一条路径,即回到中国古典传统中来解释科技文明,遂诞生出柚斧的《新鼠史》、吴趼人的《新石头记》、陆士谔的《新中国》、东海觉我的《新法螺先生谭》等科幻小说。月球移民,鼠变为虎,孙悟空游上海,贾宝玉坐潜艇……从传奇寓言到太空幻境,晚清科幻作家抱着“小说救国”理念展开科幻小说的写作,一面承继古典志怪的传统路数,一面表达西方科技文明带来的震惊体验,在清末民初的时代背景下注入变革求存、中华崛起的题旨。

同严肃文学相比,中国科幻文学一度长期处于边缘位置,但随着中国国力的综合提升和科技实力的快速跃升,中国科幻迎来发展的“黄金时代”。而且,西方的科幻电影议题越来越僵化固定,中式科幻如何突围,彰显中国价值?近些年来,不少科幻文艺沿用、拓展科幻内涵,注入了中国的文化基因,突破了西方的类型化构造。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成为中国科幻创作的源头活水。

近些年来,人民大众作为科幻文艺的创作主体,正在生产出越来越多充满想象力的新作品。新大众文艺是一种时代诉求,其内涵创造须依托中国精神,生成机制上依赖新技术、新主体和新的表达方式。科幻是最能代表中国文化软实力的一种类型,可以激发新的凝聚力与创造力。以新大众文艺视野解读中国科幻,其大众性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科幻与中国本土文化相结合,风格和美学上彰显中国风度、中国精神;第二,从科幻文学创作到科幻文化生产,大众是主力军;第三,新技术赋能更多主体参与科幻创作,不断激发人民群众新的创造力。

头部优质作品点燃大众的阅读和创作激情。刘慈欣“三体”一骑绝尘,让国人了解、熟知和爱上科幻这一门类。从少儿科幻到网络科幻,从魔幻、奇幻到玄幻,越来越多普通写作者和来自科技、金融、技术等领域的从业者提笔开始写作,并且获得了良好的回报率,人民群众显现出非凡的创造力。近些年来,《三体》影视剧、《流浪地球》系列、“新神榜”系列和“封神榜”系列等科幻电影和带有科幻技术色彩的电影,让科幻的观念植根于人民群众的观影趣味中。新时代科幻与大众文化相结合,不断探索和创造有全球影响力的现象级作品。

技术赋予科幻故事新视效和新内涵。尤其是科技搭建数字影像,实现神话场景的建构。《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火焰枪特效运用了实时物理演算系统,敖丙的冰霜之力使用了粒子编程技术。乌尔善的“封神榜”系列借国际化的特效手段实践中国美学,神话人物“申公豹断头”“杨戬遁术”“哪吒展混天绫”等特效场景利用CGI技术呈现出瑰丽的想象。陆川的《749局》、宁浩的《疯狂的外星人》、路阳的《刺杀小说家》、孔大山的《宇宙探索俱乐部》、张迟昱的《独行月球》等电影借助技术想象力展现出新内涵,科幻不断走向银屏荧幕,走进大众视野,成为吸引观众、成就票房的新质生产力。

科幻构成新兴消费力,产业链展现极大潜力。在市场旺盛需求和政策支持的推动下,中国科幻IP不断完善,探索打通图书、影视、游戏、文旅产业链,形成良性的产业互动。《2025中国科幻产业报告》显示,2024年中国科幻阅读、科幻影视、科幻游戏、科幻文旅、科幻衍生品等中国科幻产业营收达1089.6亿元。科幻阅读、科幻衍生品与科幻文旅板块原创能力凸显。报告称,随着技术迭代、政策支撑与市场需求的多重推动,未来中国科幻产业链条各环节将加速协同创新,持续优化生态体系。

科幻占据大众生活和消费场景的比重越来越大。科幻文学形成了成熟的创作、发表体系,在作者、传媒、产业、市场等多方力量参与下,科幻应用场景不断增多,例如科幻主题公园、科幻游戏互动展、科幻艺术装置展、科幻文旅场景以及科幻研学营等。这些新兴行业将孵化更多跨界复合型科幻艺术人才。

“古典科幻”的未来

新大众文艺视野下的中国科幻如何破题?其中一个答案,便是古典神话体系的科幻转译,基于古典美学打造新的科幻范式,创造根植本土的全新科幻类型。

科幻文学研究者达科·苏恩文在著作《科幻小说变形记: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开篇,作了一首科幻诗《熊城哀歌》:“大河冰封,顿失滔滔;渴望奔流,却无水流淌。夏日的风暴,已耗尽了声声惊雷。君问我为何记恨熊城,如今它依稀只在记忆中。”熊城是作者想象中的城市,这首具颇幻想色彩的科幻诗,其实是根据唐代王维的诗歌《答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之作》而作,因为王维原诗呈现了优美的古典意境,“淼淼寒流广,苍苍秋雨晦。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激活了科幻诗里的末日场景。科幻和中国古典元素的“嫁接”已经形成某种流派,比如“丝绸朋克”等创作类型。

中国科幻文学开始重新审视自身文化传统,进行现代性转化。有的进行文体层面的探索,比如传统的诗歌刊物《星星》2023年推出了“科幻诗”栏目,探索科技与诗的新边界;有的融合网络文学等蓬勃兴起的文艺类型,拓展网络科幻文学的“赛道”,比如以天瑞说符《我们生活在南京》为代表的网络科幻作品,赢得口碑和市场的双丰收。在严肃文学创作现场和各类科幻创作阵地,可以发现,越来越多的科幻小说创作者自觉吸纳、转化古典文化要素,创作出带有中国文化特色与文明印记的科幻作品。比如飞氘的《一览众山小》《蝴蝶效应》等小说以杞人忧天、女娲补天等中国神话故事为原型,通过现代性的“故事新编”呈现中国神话,形成一种新的类型实验。在越来越多的科幻作品中,中国古典历史和文化气质构成作品底层的精神结构和审美风格,而非单纯的点缀元素。在科幻影视领域,《疯狂的外星人》《宇宙探索编辑部》《从21世纪安全撤离》等电影将科幻、喜剧、探险等元素有机融合,表现中国人日常生活以及对未来的想象,类型融合的创作思路是“硬科幻”电影之外的重要发展趋势。

中国文化不乏科幻的文学资源。神话志怪传说,奇门遁甲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天生具备了转化的优势。以科幻影视而言,从杨戬到白蛇传说,从孙悟空到封神榜,中国科幻正在打造独有的“现代神话宇宙”,闯出一条新路。神话科幻的新浪潮,正在通过大众文艺重现“历史神话”,东方美学和科技的深度融合成为中国科幻的新起点。而如何更深层次把握中国科幻的思想、精神、文化特质和审美特征,在坚定文化自信的基础上讲好中国故事,是摆在创作者面前的难题。事实证明,只有把握本土文化的根性,才能突破西方类型化的模子,只有真正让文艺坚实生长在文明的根系上,中国科幻才能更坚实地迈出国门、走向世界。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