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光隧道
半夜里雷雨大作,好像鲸鱼们戴着头灯,在黑暗的天空开会,闪电光划来划去,等到天蒙蒙亮,却也云散雨收,朝霞绽开。如此凉爽的早晨,还看啥书,写啥字,换运动鞋,出门散步去,驱鸡赶狗,踢破草叶上的雨珠向村外走。“蕤宾五月中,清朝起南飔”,正是夜雨沐浴过的孟夏,枇杷落,木槿开,栀子开,石榴开,艾蒿长到过肐膝包。出村,过肖雷家门口,由宝成线过澴溪桥,即由我们肖港镇进入了朋兴乡,也就是说,龙王不用换,共着用,但土地公与土地婆,会是新的员额。
澴溪桥以北,是我们农四村的肖家塆、梅家塆,以南,则是朋兴乡保光村的殷家塆,保光村的人嫌“保光”两个字不好听,又改回了原来的名字北庙村。北庙村更南的晏砦,有开国上将王新亭将军的老屋,将军村与我们村,也就隔着这条十数米宽的澴溪,溪水蜿蜒流淌,河面水汽濛濛,凤眼蓝星星点点。溪上河堤外,老人们早起在菜地里忙碌,收拾得一丝不苟的菜园,黄瓜、四季豆、苦瓜正在爬架,茄子、番茄则长到二三尺,开着第一批花,一畦畦的绿苗,跑的是土豆藤红薯藤,新叶翻卷在晨风中。老头子扯着装了犁尖的新式手拉犁,老太太也扶木杆出把力,可能几分田,还用不上拖拉机,从前耕地的老黄牛,现在也冇养了,人来出出汗,松松筋骨,也好,就当是城里公园的大爷大妈耍把式呗。菜园里散落着坟茔,坟头上红红绿绿的塑料假花,是上月清明节插上去的,簇簇新,坟里,应是老人家们的父母、祖父母辈,接力赛的前头几个来回。
过殷家塆。前几天晚上我开车回来,经过他们塆,塆中间翼翼枫杨下的小广场,有工人师傅来铺草坪,在草坪中间盖木头亭子,天黑了,活没干完,就在亭子里搭帐篷住;我经过的时候,一个戴棒球帽的小伙子,就在帐篷里一边滑手机一边抽烟。现在原木色小亭子与绿油油的草坪都弄好了,好像是由城里公园空降到村塆,亭子还没有取名,其实叫“殷殷亭”就很不错,王新亭将军纪念馆的小亭子,就是顺势取成的“新亭”。旁边村民的小院子前,蜀葵花与月季花,开得又红又大,曾日月之几何,大伙儿也开始种花养草,将猫狗当宠物来供养了。种草就种草,但别砍树啊,这个塆原来有更多的枫杨树,已经到了壮年,可以避雨荫牛,这几年总砍掉了一大半,村东好几条田埂边的马尾松,也因为扩路,移植不当,死掉了。这些颇有少年感的马尾松在田野之中结阵成列,多好看,就是长得慢点,村里的人,估计耐心也不够,毕竟种枫杨与钻天杨的话,大号韭菜,四五年就可以收割一轮,卖给造纸厂换现钱。看看,飞廉兄的文人气,总是迎头撞上大伙儿的实用主义。
沿塆边水泥路向东走,塆南是茫茫水田,田中已插满早秧,秧苗由秧底田挪至大田,经过两三个星期的适应期,已经转变为鲜绿,有了萌蘖,好比是幼儿园的小朋友,移师到小学里,怯怯数日,又蹦蹦跳跳,成了一尾活龙。水田之间的沟渠、田埂与道路上,野花野草勃发,雏菊、艾蒿、大蓟、泽漆,正当季的是蛇床花,棵棵亭亭玉立,分枝上绽开数朵玉盘一样的花束,每盘花束由近百朵精微的小白花簇拥成伞形,或大或小,如同收藏在博物馆里的那些玉璧与玉佩,也有点类似飞碟一般的科幻感。我还不晓得蛇床花有什么用,但造物主在这些“无用”的事物上,一样地鬼斧神工,精雕细刻,老神在在,绝不肯有半点偷懒,而我们取出来的“蛇床花”这个名字,可能有一点对不住造物主的耐心,人家分明是西施的精致妆容,却偏偏要追着喊作“招娣”。我还有一些疑惑的是,这时候胡萝卜花也在开,就在刚才老人们忙碌的菜园,七八株准许“留种”的胡萝卜等到了花期,捧起的花盘也是伞序的,缀满小白花;胡萝卜花还有一个名字,名叫“安妮皇后的蕾丝”,这就高级了,其实仔细看,它们斯文而精微的图像,又古雅又新潮,不会辱没这位“安妮皇后”。还有就是村塆荒园里,与商陆、枸杞结邻的接骨草,此刻由郁郁灌木丛里开出来的花,与蛇盘花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只是等到花盘凋谢,接骨草会结出红珊瑚般的果串,蛇盘子则是棕色的稻粒般的蒴果,而“安妮皇后的蕾丝”的种籽,胡萝卜籽,则细细碎碎,像一把虱子似的被老太太收藏。果实不同,花形却是酷肖,而且是同时开放,就像当日桃花、杏花、樱花、李花,蔚然花林,难以辨识。
飞鸟也在一拨拨出现。村子里是黄莺、麻雀、八哥与喜鹊,道路上,则是珠颈斑鸠,像巡路员一样,查看着它们各自的势力范围。村子外,霞光浸染的蓝天,飞过的乌鸦结成大群,自东而西,又自西而东,沉默地驮着晨色反复巡游。我觉得领头的乌鸦之王,大概是在思考着今天它们的落脚之地,尚未下定决心。乌鸦群里,隐隐可以看到好多只白颈乌鸦,与一身玄黑的普通乌鸦比较,好像扎着一条白围巾,这条围巾没有珠颈斑鸠的围脖花哨,与喜鹊相比,喜鹊们腹部还有一大块白绒,好像抹着围裙,哪有白颈乌鸦这般高雅不凡,好像穿燕尾服,白衬衣,又扎黑蝴蝶结的绅士,我真想将手中深蓝登山杖借给它。田埂上则是白鹭,由澴溪与澴河的湿地里飞来,在秧田里找刚刚成虫的蚂蚱吃。我们这里多是小白鹭,但最近也有发现灰蓝背、短脖子的夜鹭,缩头缩脑,好像是企鹅的小表弟似的,三三两两在小白鹭群里出没。庆华兄出门钓鱼,用手机拍到过好几次。庆华兄是钓鱼的高手,他已经将附近澴溪、澴河、三汊河、界河、王母湖、仙女湖的情况都摸清楚了,技术也精湛,实可当我学做钓鱼佬的师傅。我又想按沈书枝老师指点的,去买一个便宜的望远镜学习观鸟。钓鱼门,观鸟门,一入侯门深似海,我也在像乌鸦大王一样,犹豫着。
水田边,沿向东的水泥路走一公里左右,就是下穿京广铁路的保光隧道。这条路我走过多少遍!小时候是去嫁到铁路边村塆的大堂姐翠娥家拜年,那时候这条路还是两尺宽的田埂,雨雪天路上的胶泥咬啮棉鞋。后来我读高中,也是由这里南北打望,小心翼翼跨过铁轨,走到东边公路旁,站在钻天杨的一小方块树荫里等挤得爆满的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往南去市区。后来路面铺石粒,又变成混凝土的路面,我已经上班,有了第一辆白色的凯越,可由这里开回村里去,道路常常被抽水灌田的村民挖断,夏天会涨水,中间一段路浸漫雨水。我记得有一年夏天的晚上,就是如此,我开车走在积水的路面,一片汪洋中,稻田在扬花,荷花也开了,天上还挂着明月,我却胆战心惊,心里想,要是水中有坑,我可能就要困在车上,在星月、荷花、稻香、蛙鸣中过夜了。辛弃疾能写“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是因为他骑的是马,不是开着车,苏轼能见“积水空明、藻荇交横”,因为他们踏的是月光,是想象的积水,即便真有积水,他们也可以提起袍子。保光隧道就是那时候修通的,之后铁路用铁丝网封闭起来,经过电气化改造后,轰鸣着朗吟的内燃机火车退休了,新一代火车沉默着南来北往,隧道前后连接的道路也被拓宽,路边有了混凝土的排洪长渠,现在我开新换的帕萨特出入我们村,心情笃笃定定,不会再有历险的感觉了。
早晨七点钟,太阳已经由东边大别山的群山中爬升起来,堪堪可以通过保光隧道下沉的二十余米长方形水泥洞,看到此丸朝日,所以隧道内金光闪闪,好像是神佛的琉璃界。隧道上是铁轨,两边铁丝网围出来的近百米宽的空地可不算小,已经给火车的呼啸冲贯,留下足够的空间。铁路工人们管路,路两边的草木,管理权则交给了走兽与飞鸟,草是拉拉藤、金银花藤、商陆、蛇床等,纠葛不休,树是乌桕、构树、桑树、苦楝居多,哪一种树的果实能吃,飞鸟们就挑哪一种,衔来排队在铁路边的电线上消化掉,排泄在钢铁怪兽们往来的“荒野”中。我走进隧道的时候,看见壁上有本市铁路公安局张贴的告示:“铁路(高铁)两侧500米内严禁狩猎、弹弓打鸟,严禁放风筝、无人机,一经发现,依法严惩。”野猪们乌鸦们虽然不认得这些字,它们也会慢慢发现,这是一块被人类的法律所保守的乐园,只要小心地避开钢铁兽就好。去年十一月底,云梦县的摄影家陈志勇老师领我来过这里,他想为《云梦泽唉》拍一个片子,一大早摸黑由县城赶过来,也是为等早上七点钟铁路隧道的“金光穿洞”。他让我背着双肩包,一次一次地往返保光隧道,迎着光,背着光,还要等隧道之上有火车开过,总有七八个来回。我跟志勇开玩笑,说好像在还少年上学过隧道的“路债”,走走停停,人生就是在这个琉璃界里打转。拍完隧道与火车,我们还去拍了澴溪的红蓼,澴溪白雾袅袅,蓼花粒粒,如同仙境。
但愿北庙村的好事者,不要将保光隧道的名字,再改成北庙隧道了。我这两年读《庄子》,喜欢《齐物论》章中的一句话:“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张文江老师的解释,是“天府由外观之,葆光由内观之,盖反身而成。‘葆光’,是‘藏其光而不露’……克莱因瓶之象”(《〈庄子〉内七篇析义》)。潘雨廷先生也解释过“葆光”,“所妙者,山中之泉水,渐出不穷;集众流以奔趋大海,永注不满。此在庄子观之,乃不知其所由来,特撰‘葆光’之专门名词,以喻不知其所由来的周期之变”(《易与老庄》)。流入这个“克莱因瓶”的象,张老师以光喻之,潘老师以水喻之,最后来到“周天”的时间。逝者如斯夫,时间往我们这个小小的澴水世界,的确是“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我们不过是过客。将“保光隧道”改成“葆光隧道”?我也是好事之徒嘛。走过干爽的隧道,朝阳涂满我一身,我还想起《西游记》头回里,悟空五更天听须菩提祖师传了长生妙道,拜谢出门,特别“出后门观看”,“但见东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显明”,他大概是与我一样,走到隧道口,往前看一眼,又往身后回看了一眼?
出隧道五六十米,路边有工厂,围墙上刷满各种广告,之前是一家塑料加工厂,无数的塑料瓶在轰隆作响的机器里被还原成颗粒,这些消失的塑料瓶可以拼成一个克莱因瓶吗?现在小工厂已经整修一新,还改换了经营方向,大门外的招牌是“欢聚堂生物科技”“饭山米香”。稻米的加工厂嘛,“欢聚堂”有古龙小说风味,也就算了,“饭山”这个字,老铁们真的看得懂?我们本地的传说,七仙女与董永成亲,“百日缘”尽后回到天庭,生下儿子董天保,又将他专门送回我们老家。做仙女的娘担心孩子吃不饱,穿不暖,专门给他留下一碗米,说每一次煮一颗米的多少多少分之一,就足够了。日后董天保做了大将军,军中缺粮,想起仙女娘留下的米袋子,心里想,一粒米哪里够我这十万大军吃吃,遂将一碗米都倒入锅里,结果就煮出来一座惊人的“饭山”。“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的仙女饭啊,不知道董天保大将军的军营里,备好了克莱因缸没有,《西游记》里,银角大王由太上老君那里偷来,可以“装天”的紫金红葫芦,估计也可以,借借看?
“饭山米香”前,就是孝花线,自南往北伴随着京广铁路,最早的107国道。外婆活着的时候,常讲他们沿着这条路,奔跑“躲日本人”的事,这是上世纪的三十年代,外婆还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呢。王新亭上将,也是背包袱由这条路到我们镇,在铁路边“一条龙”老街某家当铺里做学徒;1925年,五卅运动风起云涌,他以学徒的身份参加革命,之后再北进大别山里,成为红四方面军徐向前总指挥麾下的一名战士,坑道战的专家。那时有公路,也有铁路,还没有保光隧道呢,已是整整一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