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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5年第6期|丽娜:更吹羌笛关山月——“新时代青年先锋”张胡其图和草原护边员的故事(节选)
来源:《啄木鸟》2025年第6期 | 丽娜  2025年06月26日08:46

 飘带般蜿蜒的莫尔格勒河是大地勾勒的诗意曲线,站在残雪消融的春天里,微风掠过草原的声音再次将我的记忆拉回呼伦贝尔绵长的边境线和边境线上的一座座界碑。如果不为赶路,我想告诉你的不是辽阔天地中的动人景色,而是比长调歌谣更动听与悠长的戍边故事。

深秋的草原已经有了几分凉意。夜色深沉,星光四起,昏黄的灯光下,绘制完最后一条曲线,放下手中的笔,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绘这张2.8万公里的辖区地图,整整花了他十个月的工夫。地图中的曲线是草原上蜿蜒的河流与道路,波浪线是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长方形便是嘎查里飘着炊烟的一户户人家。

四年前,移民警察张胡其图来到了长风浩荡、临近中蒙边境的海拉图嘎查。这里南接额尔敦乌拉嘎查,北面与额尔古纳河和俄罗斯相望,一无遮拦的落日下,空旷而辽远的草原笼罩着金色的寂静,有一种壮阔的美。初来乍到,所有的事物都是新鲜的。但他不是来看风景的。864平方公里的边境管理区,总面积129.6万亩的草场,点多、线长、面广,他知道,自己肩上背负的责任有多重。

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他开着车盘桓在纵横交错的小径,也行走在海拉图嘎查彼此相距甚远的牧民群众间。从黎明走到黄昏,从白雪皑皑走到山青水绿,无论是灼热的骄阳,还是坚硬的风沙,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步伐。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随身携带的那本崭新的工作日志,见证着岁月经过的光和影,也在他日复一日的行程中增添了生命的厚度。打开封皮已经开始卷边的日志,曾经洁白如新的内页已经铺满了嘎查辖区的大情小事,以及那些已为人知或鲜为人知的故事。

冬季里的第一场雪很快就会降临,安排完所里的工作,张胡其图又带着工作日志,走向那些他牵挂着的人和事儿。

“老和……”听到张胡其图熟悉的声音,和西水一如既往地出门迎接。张胡其图拎着早就买好的米、面正准备进屋时,却发现和西水家的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恩人张胡其图。张胡其图瞬间不乐意了:“老和,你这是干啥呀?快撕了它吧!”一向老实巴交的和西水也来了倔脾气,坚决不肯撕掉。除此之外,他还能用什么方式来表达对于这个在命运中偶然相遇,却一直惦记着自己冷暖悲喜的戍边警察的感激之情呢?

认识张胡其图的时候,和西水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事情还得从三十四年前说起。当年十六岁的少年和西水借着黎明的微光,沿着满是泥泞的小路离开了山东老家,从此再也没有回头。除了力气,什么都没有的他辗转大江南北,干过瓦工,挑过沙灰,没有结交太多的朋友,也没有认识一个女人。尝尽人情冷暖后的他一路北漂,带着细数不尽的甘苦回忆定居在了东乌珠尔苏木的海拉图嘎查,这一待就是许多年,孤寂陪伴了他大半生。少小离家老大还,乡愁的那头是故乡。可家乡的一草一木是否还是梦中的模样?望着天空自由飞翔的小鸟和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和西水开始日思夜想那个生命的源头,他迫切地渴望再回老家看看。说走就走,和西水背上简单的行囊,踏上了返乡的漫漫征途。可是满怀憧憬和喜悦的和西水只走到陈巴尔虎旗里就再也走不出去了。没有户口也没有身份证,公共汽车不让他上去,火车票他也买不到,回乡的路变得有些狼狈不堪。过客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好奇:都活一大把岁数了,怎么会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呢?原来,当年和西水把户口从老家山东迁出来时,还没落实户口,就把准迁证弄丢了。和西水没有媳妇,更无儿无女,作为一个多半时间只同不会说话的牛羊打交道的人,这些年,他几乎没有用身份证来证明过自己的身份,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变成了“黑户”。就在和西水站在人来车往的街头,却不知该何去何从时,有好心人提醒了困苦无助的他:去找派出所呀。

就这样,眼中不再全是悲伤的和西水将殷切的目光投向了警徽闪耀的东乌珠尔边境派出所。原本他只是想小心谨慎地探询一下,没想到,一扇隔山跨海找寻“身份”的希望之门就此打开。当天,山东省泰安市肥城县公安局的指挥长就接到了张胡其图从千里之外的内蒙古辗转打过去的协助查询电话,随后东乌珠尔边境派出所里年轻的民警孟繁成也接到了和所长白满达、副所长张胡其图出去走访的任务。出发的那天早上,孟繁成起得很早,虽然不是出去办案,但能为和西水重新找回丢失的身份,仿佛让他在平凡的工作中看到了自己的价值。张胡其图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这也是对他的一种历练。他们三人驱车行驶了两百多公里,来到和西水的居住地,开始挨家挨户地敲开大门,走访和西水的邻居以及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终于搜集到了足以证明和西水身份的资料。

几天后,张胡其图再次来到和西水的家里,把搜集到的符合落户条件的证明材料交到了焦急等待的和西水手中。细心的张胡其图还从派出所给他开具了一张商请通行函,有了这张通行函,和西水的回乡之路变得顺畅不少。很快,和西水怀揣着沉甸甸的希冀坐上了张胡其图给他联系的私家车,一路朝着故乡奔去。在那个金色的铺满阳光的秋天,和西水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十四年的家乡。当内心像春天花开一样的和西水顺利将户口落入山东省泰安市,又重新拿到可以证明自己是和西水的身份证的时候,兴奋的他最想告诉的人就是张胡其图。他拨通了那个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第一时间把自己心里翻腾的喜悦分享给了圆圆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张胡其图。

这个故事仅仅只是张胡其图二十三年戍边生涯、荣立二等功并获评2025年度“新时代青年先锋奖”背后的一个切片。当他为戍边付出热血青春的时候,其实他也说不清,寂寥边关的长夜容纳过自己多少说不出的孤独和被月光淋湿的乡愁。绵延的边境线、群众的鸡毛蒜皮拼接成他一年里的三百六十五天,一天里的二十四个小时。从陌生到熟悉,从青涩变沉稳,边关,在他和很多护边员的心里已不仅仅是一个存在于地理意义上的概念,而是要用生命里的每一天甚至每一秒去守护的岁月。

大雪悄无声息地下了一整夜。

晨曦寂静,踏着小腿深的积雪,护边员巴特朝格图想起了早春时的那场暴风雪。

那是草原上和往常一样的星期天,牧民萨日娜开车沿着301国道一路向西,从陈巴尔虎旗回东乌珠尔苏木的海拉图嘎查。刚刚还灿烂明媚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片片乌云在天空中迅速集结,一场暴风雪正快马加鞭地从四面八方赶来。雪越下越大,雨刷器不知疲倦地扫落着雪片蝶飞。下了国道就是一段自然路,正常以六十迈的速度行驶五十分钟左右就能顺利回到家中。可是萨日娜的车速终究没有跑过白毛风的速度。积雪在一厘米一厘米地不断增厚,厚到变成坚硬的雪壳,无法再继续开车前行半步。被风雪裹住的目光,看不到近处有人家,看不到远处有多远,天地之间一片苍茫,连一只飞鸟都不曾飞过。草原初春的气温骤降到零下二十摄氏度左右是常有的事儿,如果这样待上一夜,车油很快就会见底。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与恐惧涌上萨日娜的心头。她想着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是手机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去了信号。鹅毛般的大雪还在飘着,留下的车辙已经被风雪悉数掩埋,她只能坐在车里焦急地等待着,偶尔抱着侥幸心理闪一闪车灯,心里不断地祈祷风刮得小一点儿,雪下得少一些。

寒风白雪中,当一座山丘的轮廓开始隐隐约约地显现,萨日娜有了求救的一线生机。她裹紧并不太厚实的羽绒服,吃力地推开车门,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头发在风里恣意飞扬,雪花落在睫毛上,凝结成晶莹的冰珠。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山丘上举起手机,从左边移动到右边,从前面移动到后面,此时的移动手机名副其实地变成了移动才会有信号的手机。好不容易爬出来一个信号格,很快又隐没无踪,再次出现一个格,“噌噌”又出现一个格——有信号!萨日娜激动地拨通了丈夫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丈夫对失联了近四个小时的萨日娜焦灼而急切的询问:“在哪儿?你在哪儿?”萨日娜在吹过耳边的风声中喊出了自己的大致方位,还没来得及倾诉一下心里的委屈,手机信号就再次被呼号的北风淹没。

雪,越下越厚,车内的灯与窗外的黑,只有一步之遥,却如同生死,如此之近。此时心乱如麻的萨日娜并不知道,被困在风雪路上的自己正牵动着草原上许多人的心。嘎查书记已经接到萨日娜丈夫焦急的求救电话,东乌珠尔边境派出所副所长张胡其图也听到了一阵急促刺耳的报警电话声。得知消息的巴特朝格图迅速地披上棉大衣,带着同样是护边员的弟弟敖敦朝格图和另外一名护边员巴乙拉图风风火火地赶到斯琴巴图家。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怎么去救人,谁都来不及去多想自己家在暴风雪中的牛羊。很快,巴特朝格图和其他七个人,开着巨型东风破雪机和皮卡车,带上馒头、矿泉水和一桶柴油出发了。途中,他们又遇到了正在捆草的鄂健和陈大峰两个汉族兄弟,得知巴特朝格图和巴乙拉图他们要去救人,兄弟俩二话没说,启动自己家的汽车,加入到了救援队伍中。由斯琴巴图和满都拉轮流驾驶的破雪机是开路先锋,他们要将厚厚的雪壳推出去,为后续的三台车辆开辟出一条救人的生命通道。

狂风呼啸着鼓荡在天地之间,他们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行驶在草原茫茫的夜色中,仿佛辽阔大地上的一盏明灯,能够给人带去光亮与希望。可是走在这样一条荒芜无径的戈壁滩上,连渴望如疾风般赶去救人的他们也渐渐迷失了方向。巴特朝格图打电话给另一组正在路上的救援队,他们的车也深陷在大雪中,正在全员全力刨雪。时间不等人,巴特朝格图他们不得不沿原路返回,重新开辟道路。三个小时后,他们在雪原上看到了手电筒发出的微光,那是萨日娜的丈夫等待和他们会合的地方。凌晨一点多钟,黑夜苍茫如幕,巴特朝格图他们终于找到了被厚厚的积雪结结实实地封锁在冰雪和严寒中近九个小时的萨日娜。“要不是你们,我今天就冻死在这儿了。”那一刻,萨日娜的感激是从眼睛里和心里流出来的。

生活在草原上的每个护边员都绕不开暴风雪。巴特朝格图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生命中第几次和暴风雪相遇。草原上的天气喜怒无常,没有雪的冬天,不是冬天;没有雪的春天,也不是春天。大雪笼罩的日子里,骑在马背上放牧、巡边,聆听着和千百年前一样的风声,恍惚之间就走过了一个人的十几年。马蹄踏过草原的枯荣轮回,嵌入日月星辰中的往事,无须记忆,也无法遗忘。

十几年前,巴特朝格图还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大学毕业生,身穿皮夹克和牛仔裤的他在远离草原的山东,和许多走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实践着设计师的梦想。只是千灯映夜的城里看不到草原的辽阔,车水马龙的喧嚣中听不到额吉的呼唤,一个丢了根的人,终究是没有归属感的。辗转反侧的深夜里,曾经为别人画过无数张设计图的巴特朝格图,决定要为自己的人生重新规划一张蓝图。他辞掉工作,和让万物复苏的春天一起回到父亲守护一生、依然深爱的草原,开启了人生的又一个新起点。

金色的阳光透过淡淡的雾气,明亮而柔和地轻洒在草原上,火热的想法也在巴特朝格图的心中悄悄萌芽。也许是在城市工作生活的经历,给了巴特朝格图更多的远见卓识。他把在外面扩展的视野移植到了草原,带领着大家伙儿热火朝天地开办起“游牧人家”旅游点。天南海北的游客沿着四面八方的路来到草原,品尝着热气腾腾的手把肉和各种奶食,也感受着巴特朝格图他们最诚挚的盛情。但巴特朝格图没有止步于此,心里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儿的他,走进东乌珠尔边境派出所,说出了自己埋藏已久的心愿:他想跟阿爸一样去守边护边。

秋日的草原告别了一野翠绿,牧草在雨水的滋润下开始结穗育籽,渐渐转向金黄,像极了一个人由青涩走向成熟的过程。当“海拉图嘎查护边员之家”的金色牌匾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的时候,巴特朝格图再次想起了父亲与草原之间不平凡的生命之交。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河流干涸、庄稼颗粒无收,野菜、树皮,人们寻找着一切可以吃的,依然无法裹腹,饥荒持续蔓延着。此时,远在上海的育婴堂,米粮眼看就要见底,孩子们最大的七岁,最小的只有几个月,该怎么办?很快,在那个湿热的炎夏,三千多个幼小的孤儿陆陆续续登上了跨越山河的列车。绿皮火车一路蜿蜒向北穿行在苍茫大地,将他们一一送往遥远的内蒙古……

辽阔的草原上,远山如黛,幽蓝的天空中一朵朵白云不知疲倦地飘向远方,赶着牛车的嘎瓦日和娜布础力夫妇正从海拉图嘎查去往一百多公里之外的海拉尔。他们既不是去走亲戚,也不是去赶集会,而是要去海拉尔的幼儿园里接回孩子。

经过一片又一片草原,穿过海拉尔最繁华的街道,又拐过几条小巷,等他们终于赶到幼儿园时,那里已经站满了前来领养孩子的牧民。人群中既有年迈的老额吉(蒙古语,妈妈),也有新婚的夫妇。当嘎瓦日和娜布础力夫妇从保育员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个还不到一岁的男婴时,还在睡梦中的孩子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此时,夫妻俩简直无法用任何语言来表达内心的喜悦。

回去的路途中,霞光洒满草原,夕阳静静地滑落天际,也落在娜布础力和她紧紧抱在怀中的孩子身上。娜布础力轻轻地亲吻了孩子的脸颊,她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就像自己第一次做母亲时那样。后来即使过去了很多年,娜布础力忘记了许多事情,却始终没有忘记这一天。

深沉的夜色里,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在微风中闪烁,嘎瓦日和娜布础力夫妇将孩子平安地接回了蒙古包。嘎瓦日找出了用上好的柞木制成的乌鲁格伊(蒙古语:摇篮),铺上荞麦皮的睡垫,又铺上一层毯子,将孩子轻轻地放在上面;娜布础力把煮熟的羊奶兑了些水,用奶瓶喂给孩子喝。在三个女儿好奇又稀罕的眼光中,夫妇俩给这个眼睛闪闪发亮的男孩儿取了个草原人的名字——其日麦拉图。

一场又一场的北风摇曳过草原,纤嫩的小草在雨水的召唤中渐次发芽醒来,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无垠的绿覆盖着,曾经那个嗷嗷待哺的江南小苗渐渐地长成了草原上的雄鹰。从小到大,额吉没有让他穿过打补丁的衣服;姐姐带着他爬上高高的草垛,也在他的小衣兜里放满奶干和肉干;他生病了,阿爸策马几十公里给他求医问药,额吉唱着忧伤的长调,守着他熬过一夜又一夜;他上学了,穿过风霜雪雨送他去学校读书识字的是阿爸;昏黄的羊油灯下,一针一线给他缝制新袍子的是额吉。穿上新袍子那天,额吉给他系紧长长的袍子腰带,阿爸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举上马背,让他在马背上看到天高地阔,还有无尽的远方。从此,吹过草原的风,铸造着他坚实的体魄,落在草原的雪,留下他深浅不一的脚印。

岁月辗转,几十年的马背生涯把阿爸的双腿变成了马肚一样的椭圆圈,皱纹刀刻般的爬满他的额头;草原上刮不完的长风和家里干不完的活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压弯了额吉的后背,使她的两鬓也长出了雪一样的白发。喝着莫尔格勒河水长大的其日麦拉图接过父亲的套马杆,成为草原上牵引着成群的牛羊栉风沐雨的玛拉沁(蒙古语:牧民)。三十岁的那年秋天,在嘎查男女老少热切的目光中,其日麦拉图从老书记手里接任了嘎查党支部书记。他骑着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枣红马,跑遍了864平方公里的嘎查,把嘎查里的各个牧点,都牢牢地印在脑海里。

从有记忆开始,巴特朝格图眼中的阿爸其日麦拉图就是忙碌着的。他目送着阿爸在晨雾中跃马而去,等待阿爸在星星眨眼时归来。他常握着阿爸送给他的嘎拉哈问额吉:“阿爸去了哪儿?”额吉望着一次次在马蹄的烟尘中渐渐远去的身影告诉他:“赛罕老人家的哈栅坏了,你阿爸去给他钉上新木板;雪灾中死了很多牛羊,牲畜们几乎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你阿爸去救小羊羔;苏德家的马群跑到边境线那边去了,你阿爸得去追回来……”

草原上的边境线有多长,年幼的巴特朝格图并不知道。草原的尽头,是他能看到的最远方。但他知道,教给他驯马的本领,带他认识各种牧草,告诉他春草什么时候会返青,夏天什么时候要走在夏营地的路上,秋天什么时候该打草,冬天什么地方牛羊有草吃的阿爸,心胸像草原一般宽广的阿爸会始终骑着他的枣红马,沿着漫长的边境线走下去,春夏秋冬,风雨无阻。

回望岁月里的浩荡时光,其日麦拉图一生都没有离开这片草原,草原上的这条巡边路,他走了二十一年;巴特朝格图重复着阿爸走过的路,也走了十八年,岁月斑驳了83号界碑,但界碑上的“中国”两个字却始终鲜红如初。不知不觉中夜深了,月亮悄悄地挂在了草原的上空,静静地凝视着草原上的一切。巴特朝格图和他阿爸其日麦拉图的故事,随着炉火跳动的火苗被一片月光留住,而巴特朝格图脚下的巡边路还在继续。

他,和草原上的许多玛拉沁一样,熟悉草原的一草一木,知道草原上每条河流的名字,认识雪地上的脚印来自于野兔还是狐狸,也能够以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敏锐地观察并捕捉到发生在边境的一切细微情况。

从年轻的巴乙拉图变成巴乙拉图大叔,他领略过草原的大风大雨,营救过风雪中的迷失者,也在内心深处留存着对于漫长火线的记忆。四年前的春天,一场大火像脱了缰的野马,从边境线奔腾咆哮到了海拉图嘎查。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风烟的气味,巴乙拉图和其他护边员们在肆虐的狂风和迷眼的飞沙中,将嘎查里的老人一一转移到了嘎查的队部。阵风已经达到了十级,能见度不足一米,巴乙拉图只能凭借着对于草原熟悉的记忆去扑打和清理火线。漫天的大火染红了天边,马匹发出长长的嘶吼,羊群咩咩地悲鸣,老牛扬起了脖子,杂乱的脚步声传递给它们的是惶恐和慌乱的内心。看着张牙舞爪的火魔由远及近,年轻的牧民道尔吉丝毫不用酝酿情绪地大声放悲,巴乙拉图的心里也不好受,满嗓子眼里都像是着了火,谁愿意看到自己苦心经营的家园被毁掉呢?脸上全是灰尘,身上全是烟烬的他用老茧厚实的宽大手掌拍了拍道尔吉年轻的后背:“牛羊没了可以再养,人在青山在!”道尔吉都还没来得及转身看他一眼,巴乙拉图的身影已再次融进浩荡的扑火队伍中,直到三天三夜后大火扑灭。

一场大火暂时打乱了草原上的节奏,但之后的生活还得按部就班。沉睡的草籽很快就会重新发芽,接羔的时节,牧民们的小羊羔一个接一个顺利地降落在依然寒凉的草地上,让人心生出无限的爱怜,也点燃了牧民们对于生活新的希望。站在家门前,巴乙拉图的小女儿真想放开嗓子把阿爸给喊回来。尽管草原上早已不再是交通基本靠马、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但她知道即使给阿爸打电话,也很难立刻把他召唤回来——孟和家的网围栏得修一修了,阿爸去帮忙;朝克的卫星电视收不到节目了,阿爸要给调电视;还有,他必须和张胡其图副所长一起去边境线上看一看……这样忙碌的阿爸哪有工夫接听她的电话呢?

翻阅巴乙拉图的生活档案,守边护边是他最重要的人生履历。这对于他来说,不是选择,而是一种责任。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巴尔虎人的历史,巴尔虎人从1732年开始出关守边,像满天的繁星一样散布在呼伦贝尔大地广袤的草原上,用炽热的赤子之心书写了一部厚重的史书。

当吱吱呀呀的勒勒车辗转着岁月,也铺展出一段粗粝苍凉而又悲壮的如烟往事。已经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那是曾经发生在草原上的哪一场抵御外敌的战争了。侵略者的铁蹄踏碎了草原上静静流淌的河水,同胞们一个接一个地在漫天的炮火中倒了下去。负伤的年轻人醒来时,整个战场已是断戟残剑,横尸遍野。惨淡的月光下,曾经和他一起追逐过草原上的风、在赛马的比赛中从未有过败绩的黑骏马,背着浑身是伤的他穿过草丛、蹚过河流,带他走向他要去的地方。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回到营地时,他身上的伤口已溃烂成腐,爬满苍蝇和蛆虫。远处的毡包上升起淡淡的炊烟,幸好他还活着,但那些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在草原上摔过跤、赛过马,用套马杆套过狼的安达(蒙古语,好兄弟),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的鲜血染红了葳蕤牧草,他们的灵魂已经随风远去。他们也是额吉的儿子、孩子的阿爸,他们倒下去的时候也应该遥望过回家的路。或许,只有温柔俯视大地的月亮才知道,分别的夜晚,草原上有过多少流泪的双眼和相爱至深却又决然的道别……

流星划过天际的时候,草原上再次响起了悠长的马头琴声,忧伤的旋律在深沉而辽远的夜色中弥散向远方,那是草原上的额布格(蒙古语:爷爷)在思念他的亲人,他的儿子和他的孙子都没有再从战场上回来……

几百年的时光就这样在草原的雨雪中飘过,多少人和事都已消亡散佚,但草原上的巴尔虎人始终没有忘记戍边的使命。从81号界碑到82号界碑,从春荣到秋枯,从花开到霜降,每次走在巡边的路上,巴乙拉图的心里总会升腾起一股火热的情感,这脚下的土地,是巴尔虎人生生不息的故乡,更是一代又一代的巴尔虎人用热血忠诚守护的沃野。

由海拉图嘎查队部向东行驶二十三公里,就是三十三湿地。这里是自然保护区,也是中俄界河的最前沿。蝉鸣七月,一朵朵白云散布在宝石般深蓝的天空,火红的萨日朗、粉白相间的芍药花开得汪洋肆意,在盛夏的清风中摇曳生姿。一群孩子被时而高飞时而低徊的蝴蝶和蜻蜓吸引着视线;身背“长枪短炮”的摄影者,一会儿对焦右边色彩斑斓的湿地,一会儿又将镜头转向左边一望无际的草原,但护边员李贵生可没有闲工夫陶醉在这美景中。豫字号车牌的私家车没油了,李贵生拎着小桶奔走在各种大小、型号不同的车辆之间,好不容易才收集到了十升左右的汽油。刚刚送走这位来自河南的游客,要去满洲里旅游的老年人又上错了大巴车,李贵生赶紧通过旅游公司查找车号、联系导游,帮着老人搭乘上一辆私家车去追赶前方的旅游车。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两个游客又因为车辆剐蹭问题发生了争执:“看你把我车刮成啥样了吧!你说咋赔?”“我凭啥赔,你看你自己咋停的车,有你这么停车的吗?”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已经六十一岁的李贵生一路小跑过来调解:“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有啥事儿咱好说好商量……”在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下,两位游客很快达成和解,开上各自的车,踏上了各自的行程。中午吃饭的间隙,李贵生还要不时地盯着窗外,说不准哪个游客又准备放飞无人机,在边境线上,这可不是小事儿。

傍晚,夕阳染红了天边,接到协助排查可疑车辆通知的李贵生想着张胡其图副所长之前的叮嘱,正仔细甄别着一辆辆过往的车辆。刘宏开着车一路风驰电掣,从加格达奇来到三十三湿地。准备再出发时,汽车却怎么都打不着火了。眼看天色见晚,刘宏焦急地找到李贵生求助:“叔,车打不着火了,这可咋办呀?车里一家老小呢,不能在外面过夜呀!”李贵生一边安慰着他别着急,一边从屋里抬出自己的电瓶,将电线娴熟地连接到刘宏的汽车上,没过多久就奇迹般打着了汽车。刘宏感激地给李贵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还给了瘦弱的李贵生一个大大的拥抱。

望着刘宏远去的汽车,感到一丝欣慰的同时,忙碌了一整天的李贵生发觉腰腿酸胀的疲惫开始向自己袭来。老伴儿劝他歇一歇,他坐下来,一些远近的记忆缓缓地浮现:那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困住了六名从丹东骑行而来的骑行者,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大雨仍然没有停歇的迹象,既无法继续前行又没有驿站可以留宿,正在这几位和李贵生年纪相仿的骑行者陷入迷茫与无助的时候,李贵生帮他们联系了张胡其图副所长,将他们全部安排到了蒙古包警务室内避雨过夜。第二天,雨过天晴,空气中弥散着泥土和花草的气息,当这些自由追寻梦想的骑行者再次踏上征途的时候,他们看见李贵生远远地站在朝阳下目送着他们。

在那些过往的漫长而寒冷的冬季里,有来往货车打不着火或出现故障,李贵生也都会热情地邀请司机到屋里暖和暖和,还会帮着他们联系那些保存在自己手机通讯录里,可以帮忙来修车的人。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停留又离开,几乎没有人知道李贵生的名字,但到过三十三湿地的很多人都得到过这个热心肠的护边员无私的帮助。寒来暑往,日升月落,送走一个又一个冰雪消融的春天、一个又一个绿草如茵的夏天、一个又一个落叶缤纷的秋天和一个又一个白雪茫茫的冬天,李贵生没有辜负过在这里的每一寸光阴。

初秋,暑气渐消,李贵生的机械船飞快轻盈地划开水面,拖出长长的水纹线,荡起一串串涟漪。似乎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静,也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热闹。头顶是草原深邃无边的苍穹,眼前是蔚蓝开阔的额尔古纳河,一群野鸭扑棱棱地掠过河面,留下几片惊飞的羽毛。碧水萦绕的两岸,高低错落的芦苇与河柳丛中,蛙鸣、鸟鸣的声音此起彼伏,忽远如近,遥相呼应,奏响着大自然里动听的乐章。行至半程,空气里出现一丝冷风,乌云黑压压的一片,远处响起轰隆隆的雷声,紧接着,缓急交集的大雨,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淅淅沥沥地落入河流,白哗哗、湿漉漉地氤氲在空气中。此时的李贵生已经沉稳地将风雨中摇摆不定的小船停靠在芦苇与河柳中,暂时栖身。好在秋雨来得突然,去得也迅疾。风住雨收,乌云散开,雨滴还在芦苇与河柳的枝头叶梢上流连,李贵生已经继续开船向着渺远的尽头远去,身后是漫天绯红的云霞,界河的两岸静谧而安详。

“老伙计,咱们得上去看一看啦。”李贵生好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着那副陪伴了他许多年的黑色高倍望远镜说话。万木萧瑟,冬日苍茫,顶着凛冽的寒风,李贵生爬上了十米高的瞭望塔。站在瞭望塔上,拿着望远镜向远处望去,就能看到俄罗斯的小村庄博格达诺夫卡。距离如此之近,却是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的界限。从十多年前当护边员开始,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里站了多少次、望了多少回,时间仿佛带走了曾经的一切,眼前的一切又仿佛昨日般不曾远去。几天之后,李贵生套上厚厚的棉大衣,穿上雪地靴,又一次和边防连队的战士们踏上了巡边的路。已经结了冰的河面被一层薄雪覆盖,李班长带着战士小张和小赵走在前面。他们太年轻了,都还只是十八九岁的孩子,年轻的面庞上尚带着一丝稚气,就已经在这遥远的边疆担负起了守护边境线的责任。此时此刻,也许他们的父母还不知道他们将在这冰天雪地里跋涉五公里,直至抵达84号界碑,再沿着原路返回。想到这里,李贵生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抢先走在了几个战士的前面。他熟悉冰道,了解冰层的薄厚,他想自己走在前面,年轻的战士们会更安全些。

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而来,吹在脸上有点儿像刀割一样生疼,除了风路过的声音,就只剩下他们踩在冰道上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在白雪覆盖的茫茫草原上,李贵生和年轻的战士们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一个点,在地平线的另一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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