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6期|陈元武:南行散记
陈元武,作家,现居福建,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作品》《湖南文学》《边疆文学》《万松浦》《广州文艺》《香港文学》等刊物发过若干作品。
一、阿托格,我的阿托格
在一个黄昏遇见寻找阿托格的一个牧人,黑瘦,头发蓬乱花白,胡子拉碴,他的眼里满是焦急和不安。他逢人便问:你看到我的阿托格了么?阿托格是一头漂亮的公牛,黑亮的皮毛,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一身的腱子肉,一头一岁多的黑公牛,能够让一个老牧人焦急不安,它大概率是丢了。老牧人叫马老奓,正名没谁懂得,黄昏像大面积的水墨泼开,将天幕染得五颜六色,蓝色的天碎了一地,云朵黄的、红的、灰的、褐的、黑的、铅白的、灰绿的,也碎了一地,在山坡上随便撒开着,天空直落在山顶上,在山顶的水塘里,在水田里映着,在花朵的露水里,在地上迷蒙的薄雾里。老牧人的脸上写满了阿托格的焦虑和心碎,阿托格是他的命根子,他抱着阿托格的脑袋入睡,直到牛身沉重,他再也抱不动,才悻悻地放下阿托格的脑袋,回到楼上的屋里。黄昏的余晖像一注朱红的颜色,流入他的窗子。他在半晌前解开阿托格的牛嚼子,缰绳释放的一霎那,阿托格的身子仿佛动了一下。他不知道,阿托格正在假寐状态。他在半碗酒的催眠下,沉沉睡去。一转眼就是次日中午,他起身想喂公牛阿托格,发现楼下的牛棚里空空如也,公牛阿托格不知去向。
他拼命地跑,沿着平时牧牛的方向,在山冈上四下眺望,山上的梯田里水稻已经长一尺来高,看不到公牛阿托格的影子。他尝试着朝空中甩了一鞭子,啪——清脆的鞭声在空气中炸响,像一声牛的集结号。但仍然没有牛的影子,也没有公牛那气力充盈的哞叫。他软坐在那里,像一堆草一样,他窝下来的样子,让人想到一堆草垛子,他的眼睛里急出血丝来,说,这牛到发情期,没有让它配上母牛,是自己太过自私大意了。黑公牛都要在每年的三四月发情,要及时给它配上小母牛。过了立夏,牛就老实了,发过情的公牛,眼神里满是焦躁和沮丧的神色,配过种的公牛,照样心神不宁地反刍几天,它在想那好事,思忖着好事,是人的本能,也是动物的本能,公牛也一样。直到黄昏,马老奓仍然像疯了似的,在山上跑着,在各村寨里跑着,他的公牛阿托格毫无踪影。我仿佛在看蒙太奇似的看着他的身影在山顶上飘着,沿着山脊线飘着的马老奓,像一团黄昏的云,无意间栖落山冈。他张开臂膀,像要从空气中拽出一头牛来。他的吼声里有了些沮丧的意味,有了哭腔的悲凉。阿托格,他的阿托格,消失于莽莽群山之间,高原的黄昏显得格外漫长,这拖长了他沮丧的身影,拖长了他焦急的呼唤,让他的鞭声变得像飞刀似的锋利,到处飞散。
黄昏总让一个人变得焦躁不安,黑夜临近。总有一些事情要有个交代,或者,再也不会有答案。他的女人,当年就这么消失的,在他成家后的第三年,他的女人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也像这样,在甜蜜的夜晚来临之后,在次日的阳光底下,他看到了空荡荡的床板和空荡荡的里屋,女人卷走了他最喜欢的一个包袱,里头有着他的许多秘密往事。有他的家当,十几块银圆,一把刚刚打的银簪子和一把银梳,甚至还有一只木匣子,里头有他小时候挂的长命锁和一把银钥匙。一块写着他生命符咒的五彩布囊里,有当年的巫师给他画的许多古老的符号。这里头就有一头公牛,硕大的盘角,健硕的身材和扬起的牛尾巴。古老的峒溪苗文是巫师们记录卜神事件的符号,以象形文字和特殊的音节注释来表达,类似于东巴文和彝文字。
这头公牛就是后来的阿托格,他唯一的亲人。马老奓在三十岁那年瞎了一只眼睛,让山上的毒蜂子蜇瞎了一只眼睛,也有说是让公牛阿托格的牛角给挑瞎的。但他一直否认跟公牛阿托格有关。他相信宿命,阿托格生下来的那年,他仿佛获得新生似的快乐。一切都有冥冥中的安排。他的女人消失的第七年,阿托格来到了他的身边。一头母牛在一个临近黄昏的时刻,诞下了阿托格,村里的人不太喜欢公牛,公牛性格暴躁难驯,除了专门斗牛外,通常养一头公牛的成本要高于母牛。苗人尊重牛,不会平白无故骟一头公牛,除非它惹出祸端来,成为一头有罪过的牛。公牛阿托格便成为马老奓的亲密朋友,它似乎隐匿了脾气和牛性,成为一头知人性的好牛。
当年,他女人,那个外乡讨饭的女人,饿倒在路边,被放牧的马老奓发现并背了回来。一问,她是四川那边的流民,家乡闹洪灾,出来讨饭。本来还有个娃,路上丢了。马老奓心生怜悯,便收拾屋子让她住下,说等养好身子再去找娃。一年过去了,女人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似乎也不想离开马老奓,一瞅他是个憨厚的老光棍,便想跟他成亲过。他便顺杆答应了,马老奓特地到父亲的坟前烧纸说了这事,村里的人都替他高兴,说,天上掉下一个媳妇,这是前世修的姻缘。但就是因为不懂得底细,不知道女人的来处和去处,稀里糊涂便睡在一屋了。女人走前,连招呼都没打,趁着黑夜跑了。从那以后,马老奓便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再也提不起精神,仿佛世界跟他开了一个不友好的玩笑。那天,他喝个酩酊大醉,醉得像一枚茄子掉落火塘里,烧得焦黑难辨。醒来后,他号啕大哭,哭得山崩地裂般。哭声像一支利箭般射向虚空,窗外是漫漫黑夜,像墨一样浓郁。他把墙上的结婚照撕烂,扔进火塘里,看着一股绿色的火焰升腾着,一团灰烬旋转着。屋里凡是跟囍字有关的物什全撕烂,扔进火塘。仿佛那火焰能够烧掉他的不幸,让一切苦恼都化为乌有。马老奓的胡子从那时起,就不再天天剃干净,三五天或者十天半个月,赶着一群牛羊漫山遍野地走,牧着牛和羊,牛吃草,羊蹦跶,他窝在岩石后晒着太阳,想着心事。怀里的饼都硬成石头似的,放在泉水里浸泡片刻,便津津有味嚼起来。偶尔扯一把野草嚼起来,荠菜芽、马兰头、蒲公英、马齿苋、刺苋根、灰苋、红苋、黄精、茯苓、野蘑菇,都是他的口中食。他的头发蓬乱着,不再收拾自己的形象,赤裸着身体,跳进溪谷里,像水牛似的潜游,像鱼似的钻进溪底,找寻另一些野味,山蜇子、溪鱼、溪虾、田螺、玛拐,都窝在一只竹筒里,放在火里烧着,直到鱼虾化为浓汤,倒出来,加上辣子和盐巴,当成美味的鱼醢。
黄昏一直延伸到高原的深处,到处起伏着暗黑色的山峦的背影,像谜似的山影后,是无限的虚空,星光乍现,高原的风寂寂吹着,山野里的事物都像文字似的起舞着。那或许就是阿托格的背影,它化为群山和星空,高原的大地容纳下一切不幸和灾难,但似乎,容纳不下马老奓的悲伤。他不再呼唤,也不再甩鞭,他茫然走着,跌跌撞撞,脚底下的石头和坑凹都不成为事情。他深一脚浅一脚,像追逐星空和黑夜的阿注,像执着火把的老阿注,沿着那条苦难的道路前行着。我不忍心看他一个人丧魂失魄,便远远跟着他,也许,会遇到月亮升起在山冈上,天清气朗,或者有光从远处迤逦而行,另一些执着火把的阿注在远山走着,他们也在寻找公牛阿托格。那个代表高原和岩石性格的阿托格,或许消失在山峦之间,它遁入大地,成为某座新生的山冈,或许,若干年后,马老奓垂垂老矣之时,阿托格会突然出现在木楼前。它会走进马老奓的梦里,走进他的心里。浑身黑亮皮毛,眸光盈盈,犄角上闪着寒光。
二、盐津城,蜂蜜或者流水
初到盐津城,被它狭长而拥挤的街道所震撼且困惑,像某诗人笔下写的那样:“它弯弯曲曲的,像马肠子一样,从肉红色的群山间抽出来,河水暗褐色,偶尔翻起肉红色的浪波,它叫关河”。盐津县城就像蜂巢一样挂在碎石和褐红砂壤混合的山坡上,街道之字形交错,短且迷乱。狭长而陡峭的山谷将盐津局限在那里,关河水从吊脚楼似的城关边流向金沙江。初到这里,空气中仿佛有股盐卤的苦涩味和蜂蜜的甜香味,以及腊肉、辣子的浓郁香气。这里的人像川东南人口音加滇东北的硬舌头音,人长得细瘦脸,高鼻梁、细眉眼,古铜色脸膛,古铜色的皮肤,头上包着头巾,嘴里咬着杆旱烟,不过也有抱水筒烟的大炮子。嘴里没有一颗牙是洁白的,焦黑,咧着嘴,满嘴的烟味和腊肉味、辣子味,嘴里也是焦黑的。过去,这里是僰人居住区,也是传统巴人居住区,像三星堆里那铜人像的模样,纵目,短阔脸膛、大腮阔嘴,川滇人混居,因此,说不清谁的脸更典型。但这里的船工和攀岩取蜜的蜜工,以及盐井里淘盐卤水的盐工,便构成了盐津人的诸要素。
盐卤从深数百米的盐井里汲取出来,一台陀机像石油磕头机那样,利用杠杆原理,将地下的盐卤汲上来,在一根一端封闭的管子里,缓缓提升到井口,再打开一头的阀门,雪白的盐卤水如泉般喷涌而出,流入盐卤池中,再用泵输送到山坡上的盐田里,盐卤水不再雪白,而略带褐红,在盐田里接受风吹日晒。盐工们赤裸着身体,或者只有一块白羊肚巾遮住私处,他们的胴体像褐色的铜雕一样,在高原的阳光底下泛着金属的光泽。他们的脸同样分不清五官嘴鼻眼眉毛,细瘦的脸像古代的僰人或者巴人一样经典。大约经过一周左右的风吹日晒,盐卤浓缩结晶,一层粉红色的盐花浮在盐池水面上,薄薄的,像一层浮冰。被专用的刮扒收入盐斗中,进一步结晶和干燥,这便是著名的盐津雪花盐。苦卤水流向盐田一角的卤池里,被专用的汲斗汲走,成为盐卤液。剩下的粉红色的盐再度浓缩结晶成盐坨坨,直到完全结晶后被刮起,粉碎成大小不一的盐粒,粗盐块成为盐津坨盐,从云贵川来的盐客们,将它们驮运到四面八方。盐工每天必吃的解毒物就是豆腐和豆浆。豆腐用新鲜的盐卤结成,巴掌厚,或者砖头厚,豆腐凝结得十分劲道韧性,咬一口,豆香四溢,热的豆腐在早晨的寒冷的风中蒸出浓郁的白汽,豆腐摊前,大大小小的顾客,各端着一碗豆腐,拌上辣子、调料,嗖嗖地吸溜着那肥嫩的豆腐。一碗豆腐片刻就见了底,顾客意犹未尽地咂着嘴。盐工们还喜欢聚在城中的茶楼里听戏,像四川人一样摆龙门阵。叫一壶沱茶,泡得极酽,色如酱汁,一股沱茶的香气冲壶而起,在茶楼里氤氲着。戏台上唱川戏的,唱滇戏的,或者贵州腔戏调调的,乐器锣鼓叮咚郁然,胡弦琴弦悠然大作,戏腔带着盐卤的冲味和辣味,铿锵有力,唱腔像大傩戏似的生硬高亢,变脸的老生、袅娜的青衣花旦,插科打诨的科介。头面在灯光底下闪烁如璀璨的星光。一声叫板,众锣鼓齐鸣,笙箫并起。花脸的武生在旋风似的转着,底下的喝彩声如潮澎湃。茶戏散场,各各将一条不知颜色的毛巾斜披在肩头,乜乜斜斜而去,抱着烟筒的和饱茶微醉的盐工们,像往灵魂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一样。他们还回那苦涩咸湿的盐场,重复那枯燥的汲卤提盐工作。
在关河陡峭的崖壁上,攀爬着另一些人,这些采蜜工像猴子似的灵活,沿一根并不粗的绳子攀上百米高崖。河谷里的风在身边呼啸而过。那些长在崖上的树上,岩洞里,有着成群的蜂巢,蜂巢像垂下的蜜挂,垂挂在树干上和岩石上,采蜜工身轻如燕,背着大桶,将蜂蜜切下,装入桶中,再缒降到地面。而现在的蜂农更懂得采蜜,预先将一只只木箱架在崖壁上,让蜂筑巢其中,采蜜的效率更加高效。一只只蜂箱被吊下来,切割完蜂巢蜜后,再重新放回木架上。那正是僰人架设悬棺的方法,只是换成了蜂箱。过去,马帮将这些坨盐和蜂蜜驮运到远方,险峻的山崖边,不时响起马帮的汉子唱歌的声音:马帮汉子说痴话哩,马帮一路走村过寨,自然留下了一路的男女情歌,盐工们看不起马帮汉子,连采蜜的蜂农们也看不起马帮汉子,那是一群骚叫骡哟,天天支楞着一副老家伙,到处色迷迷地播种子。马帮的马瘦如骡子,西南高原的马都这么娇小,却力气和耐力惊人。一匹马能驮三四百斤重的货物,在崎岖的山路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将日头一路踏成碎末,将日子踏成一个个脚印窝子。坚硬的石头上留下了马匹的汗水、脚印和泪水,也留下了马帮汉子一路荡气回肠的思念和牵挂。那些跟他们有染的女人们可能只能在梦里和他们相会了,马帮汉子意外死亡的概率很大。回来的马帮队稀稀落落,苟活的汉子们垂头丧气,像一群游魂似的飘荡在浓雾弥漫的崇山峻岭之间。崖壁依旧不时响起敲蜂蜜的蜜农们的梆子声,袅袅的青烟从谷底升起,大群的蜜蜂在山谷里嗡嗡作响。山间的村寨子里,总有一些窗户是失眠的,总有一些灯光失眠的,伴着夜里鸮鸟的唳啸,幽幽的,定格在那里。山岭上的楼寨子里一阵骚动,又有人听到远方马帮的清脆的铃声。有一个诗人这样写道:关河里现在没了放排工,过去,驾排的放排工,喊着号子,在浪尖飞遏而起,像大鸟似的,贴着坚硬而尖峭的礁岩飞掠而过。他们的性命往往都交给了河水,湍急的河水泛着浊黄的浪花,拍打着放排工赤裸的身体,那急流险滩,就是鬼门关。放排工是最不被人正眼瞧的角色,是三教九流之末流。如同纤工,他们不论男女,一律赤裸着身体,将身体变成了最高效的机器,敏捷地挥舞着篙竿,左冲右抵,身体成了力学意义上的强大机器,篙竿及时地弹开即将碰撞的礁岩和崖壁,在强大的水流中从容自如地驾驭着长长的木排。留下的川江号子至今能让闻者胆颤心惊:岸上的听者都哂之以轻蔑的眼光,放排工是苦力中的苦力,性命拴在裤腰上,他们就不着片布,野人似的,低贱的生命却在险象环生的惊涛骇浪之间浮沉。他们有着美好的憧憬和幻想。也许,比马帮汉子好不到哪里去。但马帮汉子毕竟在岸上,走村过寨,而他们只是水上的一些游魂而已。他们的生命随时可能被一块礁石或者突然出现的崖壁击得粉碎,生命如此脆弱,难得他们乐观得像一群高歌的河魂似的,一路飘荡,远远的,身影消逝了,歌声还在。如某诗人所写的那样:
当年大禹治水开夔门时,坚硬的石头也被众人所錾开,火堆熊熊燃起,岩石在烈焰中脆裂坍塌。水浇在火焚烧过的巨石上,巨石脆裂支解成砾石。纷纷坠落。据说夔门开时,天地响起应龙的啸声和天鼓鸣应。秦皇使五丁移山,各背着一座大山,移到蜀地,五丁的脚踩过的地方就成了江油、绵竹、成都。而当年应龙开山留下的峡谷急流险滩,则成了现在的岷江、嘉陵江、乌江和金沙江、怒江、澜沧江。放排工们是大禹王水工的后代,是五丁的继任者,是诸江之神。他们祭江时的动作,看上去那么古老和神秘:将猪头、羊头和牛首丢进江中,也将一只公鸡的血洒向江中,带头的船老大,一脸虔诚,跪在岸边,对着高山峡谷、急流险滩,祷告水中诸灵,抛祭酹酒,然后,跳娱神之舞,名《九歌·河伯》: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黄裱朱符、檀板云剑,河中之灵,来兮尚飨。
三、下关的风花雪月
我听老古说,苍山的雪和下关的花要在早春三月来,现在来迟了。关于洱海,我印象不深,现在看到了,跟我印象里的海略有差异,它没有大海的波涛,也没有海边强劲的风。这里似乎都局限于某种默契的宁静中。于是,拾起一些词句来形容它,山不高,却远远地绵延向远方,灰色的山上植被不多,不像南方省份的森林植被,在洱海边,一些树也长得勉强而困难,这里的高原气候,使得冬季的风极其严酷,阳光强烈,紫外线使得树的生长受到抑制。一些树细瘦,而另一些树则长得野性而恣意。天空中的云很低,似乎擦着脑袋掠过。高原的天要比内地低许多,那些树能够长成那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在洱海边漫无目的地走,似乎想碰到一些熟悉的事物,然而,我只碰到了略带锐利的冷风,夏天的风竟然带着一丝清凉,像刚从冰水里泡过似的。那些树长着并不茂盛的树叶,稀落得像某种心情抑郁的诗人表情。我想,这些长相苍老的小树身体里,究竟躲藏着怎样的灵魂?它能够如此老态横秋,并且淡定从容。洱海边的浅石滩里,阳光交织成魔幻的光影,一些青褐色的苔藓和小鱼在交织着变幻的光影。那些布满苔藓的卵石和小鱼几乎难以分辨,一些细细的蘋藻让水多了些莫名的绿意。冬天的下关,依旧拥挤着游人,而下关的樱花开在冬季,阳光底下,稍感刺痛的微热,皮肤里,仿佛扎进几千支针。下关的风,似乎有了答案,但花,却总是遗憾,也许,不久的冬季,我会再来这里,雪和月亮,却能够凭想象弥补。苍山的雪,应该像西藏上看到的那样,冬天的积雪星散堆积,增加了山体的反光,而事实上,山上的树低矮而密集,或许,有一些大树,匍匐着山体的表面,在砾岩和红壤之间像绿色的诗意一样舒展。而积雪,似乎能够到达植被的表面,那雪的厚度极其可观了。不能用积雪盈膝来形容了,高原山顶的积雪,更像是时光的沙砾在积累,那种毫无黏性的松散感,让不小心陷入的人或者动物绝望地深陷下去,直到消失,雪像流沙一样可怕,或者,遇到一场风暴,雪崩了,大团的雪塌陷并滑动,朝山底泻去,像大流沙一样。一场雪的崩塌,或许只是受到一次干扰或者某处轻微的塌陷的影响,而雪崩迅速并毫无征兆地发生。想象一下,我坐在洱海边观看繁茂的樱花,远处的苍山突然旋起一阵白沙雾状的风,雪崩发生了,那种声音隐如闷雷,远远地冲向山谷间的低处。雪崩飞溅形成的白风旋舞着,迎着西北冷冽的寒风。雪松的顶梢迅即隐没,或许,它折断了,像一棵草一样,或者,成片的砾石或者巨岩随着雪崩的流向而滚动,撞击着另一些岩石,碾压着一路上的植物,树像草一样倒伏、折断,砉然、坼裂、碰撞、粉碎,瓦解、支离破碎。像布罗茨基《雪崩》中的诗句那样:也许,最好的雪崩就是这样的,轻轻覆盖,轻轻地重新开始。像不小心碰落的一朵花一样,不用太过紧张和内疚。因为,花总会掉落的,阳光会掩盖掉一切的尴尬。我在脸颊上,摸到一颗滚烫的泪。
想象一下月光下的苍山和洱海,想象一下孤独的海水堆积拥挤着的海里,应该有不少醒着的鱼和星星,星星不仅仅长在天上,在月亮之夜,它们飘落到了大地上,化为晶莹的露水,化为无数的光点,在水波里穿行和隐没。一些古老的故事,也是这样诞生的,像白族头上的花饰一样,总是在每一天惊喜着每一个人的目光。也许,若干年后,我重新在这里,碰到了熟悉的月光和洱海,海水湛蓝至黑,微澜不兴,有一些鱼仙子或者月光仙子,浮在远处的彼岸,银白色的光划过天际的浑沌,苍山暗灰色的背影像镀了一层银光。也许,我还看到了三塔的倒影,也泛着银光,有一些人在唱着歌,在遥不可及的远处,踏着波浪,且歌且走。这些树,能够让风景里的枯燥和孤独的月光有了些新的舞台,树能够幻化出仙境般的月光之界,或者,让月光平添一些神秘的诗意。树落尽了叶子,像简洁而诗意的骨架,托着每一片月光,像挽着长纱巾似的,乳白的光晕浮起,在四境里飘荡。这里的男人喜欢做一些与生活似乎并无关联的事情,抱着一把阮琴或者月琴,甚至是吉他,在月光之夜,或者黑暗的星光之夜,在洱海边欢奏并高唱着一些不着调的音乐,也许,本地的音乐并不太打动我,但我着迷于那种音乐的氛围。一堆小篝火边,男男女女欢跳着舞蹈,弹着琴唱着歌,或者声嘶力竭呐喊着,将夜的帷幕撕扯得破碎。星光之夜,能够激发出潜藏于内心的野性和激发,而月光之夜,人往往失去躁动的野心,心脏里的野性被月光所抑制。这或许就是我要说的月光打击。人的神经或者是感性并脆弱的,需要一些黑暗来掩饰那种冲动和激情。
月光之夜,苍山洱海边的泥土里,钻出一些富有布洛宁酸的姬松茸,红色的泥土里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菌子在潜伏并生长着。也许,月光只是一种诱导的光信号。打着火把或者矿工头灯的探菌人络绎不绝。这些物质的诱惑,也能够释放许多人的激情,对物质贪婪的追求。月光成为无关紧要的东西,甚至是可有可无的多余。洱海的夜色也不足以引起他们的兴趣,漫山遍野的人惊叫着,追逐着山里泥土底下的秘密。菌子引燃了一个激情的夏天,人们更喜欢物质上的惠泽和便利。另一些人则隐入黑夜中,成为隐秘的故事的主角。诗歌或者音乐是给那些外地来的探险者和诗人们。激情或者能够通过烈酒、松茸或者牛肝菌、滑溜的平底锅、橄榄油、色拉油、胡椒粉或者牛排、佐料和迷迭香、罗勒或者黑松露的薄片,浮艳的场景下,在暧昧的灯光底下,在爵士音乐的调侃下促成。人与人往往由此区分,夜里的事物,总是按着彼此的逻辑推演着,并且都具有合理的逻辑性和推理结论。有个诗人喜欢在普罗旺斯度假,他喜欢喝葡萄酒,却讨厌葡萄园里的昆虫,甚至讨厌葡萄酒酿制过程中散发的种种难闻的气味,但他喜欢普罗旺斯,并讨厌那里生活着的农民们。当薰衣草开花时,他兴冲冲地跑到花田里,嗅着薰衣草的花香,如陶醉般,但一转眼,他就对来给薰衣草浇水或者来收割的农民大声吼叫。怒斥他们破坏了美的梦境,他就是波德莱尔。他在一封跟友人的信件里说:他们讨厌地收割掉美好的风景,将诗意弄得支离破碎。而他对收获上来的薰衣草干花依旧痴迷和眷恋。
有时候,人是感性,但更多时候,人是理性的奴隶。在感性与理性的不断切换中,世界变成了矛盾的两极,人像时间的爬虫一样,从一个洞钻进另一个洞,然后在迷宫里离乱,错失方向。苍山的雪和下关的花,并不矛盾的两种风景,往往却因为某种契机而矛盾起来。在看洱海的碧波时,想得更多的是时光的辽阔和无奈,人无法既在此又同时在彼,切换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累和努力。樱花的花期很短,一场雨就能够结束一次美丽的花的邂逅,在对撞的时光里,从此到彼都是一种量子的状态,人很不幸,无法达到量子的状态。或者,人的思想可以,或者说思维或者情绪可以。一个孩子在玩彩色的骰子,一次次投向一个网筐。然后,不同颜色的骰子落在不同的位置。他玩得挺开心,他能够同时获得一些意外的结果。花和雪,风和月都可是这样的骰子,大自然在投掷骰子的过程中,触碰到了某些意外的因素,造成了某种不好的结果,或者意外造成了惊喜的结果。我想,风花雪月,不外乎这几种情形:宁静的月夜,没有风,能够静静地欣赏苍山的雪境,那一痕雪像某个画面的镶边,或者说雪是意外的存在。而花开放在月光之下,樱花静静地凝固成一幅画,像古典主义的绘画一样,樱花的反光和花瓣之美,让人近观而惊叹,远看而爱怜。但总要有一些风才好,画面才会动起来,树枝摇晃,花枝乱颤,花瓣纷飞,落在洱海的银色波光之中。或者,要有一个同样长发飘飘的人,扶着一棵花满枝梢的树,看风景,成为风景。多好。月光之海也需要这样的波光,风恰到好处地鼓荡起了银色的月光之海。
我跟老古喝着普洱茶,一个友人送过来的老冰岛砖茶。水在微明的月光底下沸腾着,茶壶里的水跟着茶叶末子翻涌。我不知道,这样喝茶是否合适。风很凉沁,像水,像雪上的寒气。茶水在杯子里热气腾腾。似乎是另一种格局。有关于下关的故事,或者都释然于这样的风中和茶水中。苦苦的,有些醇香,但暗褐色的茶水终将使我崩溃。这个夜将失眠,月光将失眠,院子外边,就是另一些人在嬉笑,说话很大声,旁若无人。这种感觉很好,跟环境融合得天衣无缝。茶刀撬开茶砖时的脆响,像撕开一些陈旧的木头,这种脆响是在苗山所未曾有过的感觉。那种过分的细腻的质感,终于让我无法拒绝。生活如此怪异,此一时彼一时,都觉得释然,并无任何的唐突和冒犯。
也许,那一地的月光才是多余的,我太感性了,那些月光属于大地,属于下关的风花雪月,但或许,并不属于我,一颗苍老而疲惫的心灵。
四、执着于一只牛角号
阿龙是一个傈僳族的鼓角号手,古铜色的皮肤下爬着粗硕且绵密的血管,这让他的年龄看上去要比他实际的大许多。他才三十不到,已经有了抬头纹,鬓角竟有一些白发渗出。他的脸属于典型的高原少数民族脸型:瘦削、坚毅,目光里满是自信和不屈,他的手掌显得骨骼分明,特别干练,像他的身体一样,没有多余的赘肉。他的眼睛是西南少数民族那种湛黑且锐利的目光,像鹰似的,在西南高原,你夸一个人长得像只鹰,他会格外高兴,那是对他至高的褒奖。他是傈僳族的一名猎手,修长的身体和敏捷的身手让他的形象显得像匹猎豹,他是众人眼里的“阿夏”(英雄),傈僳族古称氐羌,与彝族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公元8世纪中叶,当时游离于唐朝、南诏和吐蕃三大势力之间的勿邓、丰琶、两林三大乌蛮部落的大鬼主(首领),得到了唐朝的封赐,唐朝以勿邓大鬼主苴嵩兼邛部团练使,封长川郡公。苴嵩死后,子苴骠离年幼,以苴梦冲为大鬼主,统领整个部落。当时的傈僳族部落即属勿邓部落统辖,尚未形成较大的统一部落组织。明《景泰云南图经志书》卷四载:“有名栗粟者,亦罗罗之别种也,居山林,无室屋,不事产业,常带药箭弓弩,猎取禽兽,其妇人则掘草木之根以给日食;岁输官者,唯皮张耳。”16世纪中叶,大部分傈僳族仍然过着狩猎和采集生活,居住在金沙江两岸,受丽江木氏的统治。据《南诏野史》下卷:“南诏各种蛮夷,栗粟部落乃衣麻披毡,岩居穴处,利刃毒矢,刻不离身,登山捷若猿猱。以土和蜜充饥,得野兽即生食。尤善弩,每令其妇负小木盾前行,自后射之,中盾而不伤妇,从此制服西番。”
阿龙身上佩戴的东西,也就有弩箭和小腰刀。他习惯于髡发,后系小辫发若干,他的嘴角分明,隆起的嘴唇线让他的男人味浓郁且具有强大的魅力。一只牛角号是他身份的象征,他是一名尼扒(巫师),而牛角号也是狩猎时的行动号角。大盘牛是高原特有的牛种,像水牛而黑,皮毛油亮,盘角硕大。阿龙在山林间奔跑的速度跟他的阿夏身份相符合,他像一头猎豹似的迅猛敏捷,向山上的野鹿投掷飞镖或者击发弩箭,野猪的奔跑速度是老虎级别的,在密林里奔跑,完全不需要掌握方向,左冲右撞,凶猛异常,三五个猎人也往往无法制服野猪,它粗糙的皮毛让弩箭事倍功半,在被毒弩麻醉后,野猪的奔跑速度下降,但仍然具有强大的攻击力。带头的阿夏则需要近身补刀,将腰刀攮进野猪的心脏。或者迅速击碎野猪的头骨。在丽江的一处古岩画洞穴里,红赭石绘制的古老岩画,将一群猎人追逐狩猎一头大象的过程详细描述:在蛮荒的古代,云南的密林里,一头大象被一群原始的部落猎人所包围。一些人跽跪以击木(鼓),一些尼扒在翩翩起舞,以古老的舞蹈祭祀先人们的灵魂,也以传统的血祭献祭大地和高山,一些小动物成为血祭的牺牲。身材高大的大祭司站在高处,高举着双手,朝天空展示着什么。一些人匍匐在地,恭敬礼拜。而勇士们围成一个人墙,朝一头困象投掷长矛和投射弓箭,箭如雨下,射在大象身上,大象疼得前脚腾空,象首恣张,象鼻卷曲且扭动,以表达它承受的痛苦。擂木(鼓)的阿夏动作夸张,表情欢喜。这狩猎的宏大场面,堪比一部史诗。虽然,构图简单甚至线条拙朴,但绘画者显然具有激情和艺术想象力,他可能就是狩猎的参与者。
傈僳族的尼扒舞让人观后难忘:一个老尼扒(巫师),髡发而披白羊毡毯,手执一只羊皮鼓,一手一串铃铛,他狂舞着,闭目喃喃,以祝神灵,羊皮鼓咚咚响着,他的嘴唇磔磔飞词,如恫吓般忽然大声指斥虚空,声色俱厉,忽而如泣如诉,委婉扑地,欲向谁呈诉着什么。忽怒目如金刚,忽喜笑颜开,尼扒是伟大的演员,身心投入,表演毕至。而阿龙的角色就是适时吹响牛角号,以壮声色。牛角号低沉地呜呜响起,像从天空传来的神谕,或者是大地深处发出的响声。阿龙表情严肃,身体像雕塑似的站立于一角。他目不转睛看着尼扒的表演,配合着吹响牛角号。老尼扒表演后,几近虚脱,委顿于尘埃。他则依旧站立如力士,目光如炬,朝着远方的群山和天空。一万只羊献给大地,也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敬畏和感动,一万只鸟飞来,也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激和喜悦,大地献出了万物,鹿角开出灵芝,天空像尼扒的头帕一样蓝,太阳像尼古扒的头帕一样红。乌尼(院坝鬼)、海夸尼(家鬼)、密司尼(山鬼)、埃杜斯尼(水鬼)、密加尼(梦鬼)、洽尼(血鬼)、加姑尼(路鬼)和尼拍木尼(魔鬼)、屋豆尼(虎氏鬼)都灰飞烟灭了。阿加里、阿加里,阿加尼里,吽!大尼扒撒出一把苞谷和红米、黑米、黄米、绿米,从羊皮袋里掏出一只瓶子,摔向远处的岩石上,瓶子粉碎,一团桔红的火焰腾空而起,那是一团硝和硫黄、木炭的混合物。傈僳族的原始宗教里,有自然的尼崇拜(鬼崇拜)。像他们喜欢的图腾物虎、熊、猴、羊、蛇、鸟、鱼、蜜蜂、荞、麻、茶、竹、柚木、霜、火等物,在他们的衣服上绣出,还有高山、溪流、湖泊和田园。他们的狩猎工具弩和腰刀则无处不在,甚至成为服饰的重要勾连线条。尼(鬼)是大地的一部分,是神灵和人灵的交合体,也是大地高山的灵魂核心,是物的一部分,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1913年,英国传教士王慧仁所说的那样:我和阿龙交谈时,发现他在平常状态下竟然有些许腼腆和羞涩,或许,不善于跟外人交流,他喜欢独处,跟他的神灵和“尼”们交流,毫无障碍。他的牛角号并不易吹响,那眼孔洞很小,但难以发出声响,而他做到了,他的胸腔里蕴积着惊人的能量和肺活量。将一只牛角号吹响,足以证明他是合格的阿夏,是英雄和勇士。从他精瘦而干练的外表可以看出,这是长年在山上奔跑追逐并猎杀野兽铸造出来的形体。是山一样的体魄和刚毅勇气。
火塘里的火哔剥烧着,夜风里有些寒意,高原的夜像内地的初冬一样。这还是夏天,但怒江边的高山上,秋意已深。他喝过苞谷酒后,情绪有些高涨,腊肉很老,我几乎咬不动,但他嚼得像寻常的食物。酒太烈了,腰刀在闪着寒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吹口弦吧,夜里只能吹口弦了,我其实想听他吹牛角号,但他拒绝了,说,不行,晚上不能吹号。无缘无故吹号是犯规的,要受到惩罚。口弦是一片黄铜簧片,在他一边弹拨和吹奏下,发出怪异的声音,像幽处冒出来的“尼”的歌声,悠远而有着难以言说的颤音和复调,像蒙古族的口麦声,带着明显颤声并圆转滑移的音乐,单调却不枯燥无味,悠——一声弹拨,口弦的声音像黑夜里发射的一支弩箭,射向虚空,似乎并没有射中什么,但确实让人吓了一跳,那种破空的锐利,像刀锋一样划过耳际。
尼扒人说唱的复调,像女人的头饰一样复杂绚丽,高山永远在上,天空永远在上,怒江的水像狂野的猛兽一般,冲决了阻碍,将高原赋予的秉性带向远方,这是力和勇气的角力,像盘牛角一样,永远骄傲地挺立在牛头上,高高举起,刺破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