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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6期|岩波:适者
来源:《天津文学》2025年第6期 | 岩波  2025年06月27日08:54

 编者按

题目《适者》,意即适者生存也。但老袁及其华人工友们用其言行向异域打工环境下的人们所宣示的,不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而是反其道而行之的华夏智慧之道:公正处事,友善待人,扶危济困,互利互惠,爱岗敬业。以印度管工为代表的丛林法则信奉者,如果不能成为这智慧之道的适者,终必自我淘汰。《适者》非常成功地讲述了一个海外华人根子里的文化自信的生动故事。

 适者

 //岩 波     

老袁通过中介重新谋到一份临时工。老袁老伴在餐馆打工,每天回家很晚,越是大礼拜越忙。

老袁叫袁兴旺,六十有三,大专文化。老袁原先在机关工作,机构改革的时候去了企业,先是在一个公司当经理,继而承包了一个火腿肠厂,当厂长。但是,这个选择不算明智,太累了。一俟年满六十岁,他就立即办了退休。他体谅企业里所有的人都不容易,所以有权时没给自己多买养老保险,退休金和一般职工水平差不多。来到多伦多,他和老伴租用着女儿家所在公寓楼里的其中一间,面积不大,可房租也要一千五加币,正好是老两口全部的退休金。吃饭怎么办?不能靠女儿女婿接济过日子啊。于是,老两口都走上了打工之路。

老袁打工的第一站,是一家鸡肉厂。他是通过女儿帮忙找中介公司谋到工作的。一早来接老袁去鸡肉厂的司机叫安娜,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身材苗条,面容靓丽,老袁一见就惊呼:“嚯,遇见明星了,你曾经演过电视剧吧?我看你眼熟呢。”安娜笑了,说:“我确实当过演员,也确实演过电视剧,后来因为骑马摔伤了腰,不适合当演员了,就随儿子来加拿大了。”两个人越说越投机,还互相加了微信。一路上,安娜说了很多拍戏生涯的趣事和糗事,让老袁十分开心。但进了鸡肉厂以后就没那么惬意了。

安娜的工作是和几个女工分别站在流水线两侧,把传送带上徐徐通过的鸡肉条摆放好,不允许彼此粘连。虽然不是强体力活,却要求眼疾手快,有的女工就因此头晕,败下阵来。安娜还好,比较适应。而老袁作为男性临时工,就需要干最脏最累的活,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很多临时工不堪忍受,就走马灯一般频繁跳槽,企业便频繁招人。这天老袁干的是上料的活:用手推车从库房里推出五十斤一袋的粉状物(红色的类似新奥尔良食品拌料),到鸡肉条流水线上方,倒进接近一人高的槽子里,让粉料随着槽子下方细长的孔隙撒下去,从而将鸡肉条裹起来,随流水线流走。首先需把粉料拎上一个一米高的台阶,然后站在台阶上把粉料拎起倒进槽子。老袁把粉料袋子拎上台阶后,感觉再举起来往粉料槽子里倒太费力,就请带班人找个舀子或小盆一类的家什来。带班人果然找来了一个不锈钢小盆,老袁就用这个小盆,一盆一盆地将粉料均匀撒进槽子,工作得以顺利进行。待一袋子粉料用完,再去拉下一袋,周而复始。休息也算合理,大家轮流,每半个小时流水线上的职工就下去一个休息,半小时以后回来换班。轮到老袁休息,恰好安娜也从流水线上下来了,两个人在休息室说话,一个人推门进来恶言恶语教训他们少聊天。

那个人走后,安娜说:“这是管工,可不是东西了。老板不可憎,很和气,定的各项规章制度也都合情合理。就是管工作妖,他为了讨好老板,对员工既狠又坏。”老袁暗想,不至于吧?回到流水线以后,安娜也没好气,脚底下使劲跺木头台子,发出哐哐哐的噪音。老袁站在上料的台阶处,一再对着安娜摇头,示意安娜不可如此,但她根本不往这边看。下午的时间,那个在门口呵斥的管工亲临工作现场了。他看到老袁用不锈钢小盆舀粉料往接近一人高的槽子里撒,便立即站住了脚,厉声喝道:“嗨,你干嘛来了?慢条斯理地养老来了?把小盆撂一边,把粉料袋子端起来倒!”老袁一听脑袋就嗡的一声,五十斤的粉料袋子,端到肩膀这么高,受得了吗?自己脑血管别崩了吧!便迟疑着。管工继续喊:“嗨!说你了,愣着干嘛?想拿工钱吗?不想拿就立马滚蛋!”老袁不再犹豫了,紧紧抓住粉料袋子的两个上角,一鼓作气端了起来,靠近槽子边缘,呼一下子倒进去了。然后把空袋子顺到身后墙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脏也怦怦乱跳。管工继续道:“接着来,倒一袋子就不倒了,能满吗?”老袁回话:“早上带班人告诉我,不能上满,半袋就行,匀着加,不容易堵塞。”“听谁的?谁是管工?”老袁简直无语,完全无语,心说堵就堵吧。一赌气就又端起一袋子粉料,呼一下子又倒进去了。如此三次,把粉料槽子装得满满的。管工看到老袁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方才“切”了一声,得意洋洋地走了。

但是过量粉料的沉重压力,使槽子下面的孔隙真的堵了。人们叫来了带班人,找来铁条疏通槽子的孔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满头大汗才算疏通。带班人撒气一般用铁条砸着槽子边缘呵斥老袁:“早上我怎么跟你讲的?你为图省事就擅自做主,属于‘没事找抽型’的?不扣你工资你心里痒痒?”老袁急忙辩解:“是刚才管工逼着我这么做的,我已经累得心脏狂跳了。”带班人道:“你死不死!你分不清对错,什么话都听?”老袁几乎要哭了:“他是管工,他让你干的话你不也得干吗?”带班人不说话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晚上,老伴下班回来,带来了老两口的晚餐。她们餐馆允许她们“吃一餐带一顿”(当然那是卖剩下的)。吃着饭,老袁诉说了白天发生的事。老伴说:“中国人讲人情,周日请他来我们餐馆吃饭;我跟老板说说,开个单间,特许他喝酒(当时加拿大的餐馆不允许喝酒)。”

老袁担心安娜已经开始找中介跳槽了,急忙抓起手机打了过去,把老伴的建议说了一遍。安娜说:“我正要给中介打电话呢,也罢,尊重大嫂的意见,哪天请管工,我参加,我买单。”老袁道:“用不着你买单,你来了就蓬荜生辉。”转天一上班,打完卡,老袁和安娜就一起到车间的顶头房间(办公室)找到了管工,交给管工一张纸条,微笑地看着管工把纸条展开。管工低头看着,沉吟片刻,道:“这个周六的中午呀,我已经有约在身,另一条生产线的一个员工请我吃饭。”安娜急忙歪头看向老袁,似在问,怎么办?老袁道:“既然也是咱厂员工,请他也来,账我一起结,多一个人饭桌上更热闹。”管工又沉吟片刻,说:“也行,回头我叫着他。”事情就这么定了。接下来,一整天时间,管工都没来流水线监工,也就没找老袁麻烦。下班回家的路上,安娜开着车,说:“你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就大包大揽,刚打两天工,烧的哈?”老袁笑了:“你怎么能信管工的话呢?他之所以说有人请他,不过是虚张声势,让我们觉得求他的人很多。凭他的人缘,有人想揍他还差不多!”安娜也笑了:“也许你说得对,不然你当那么多年厂长也是白瞎。”

周六老袁拿了四瓶“泸州老窖”前往老伴的餐馆,他打算酒桌上喝两瓶,让管工带走两瓶。如果管工酒量小,就让他带走三瓶,因为在多伦多这酒算是拿得出手的——这是前不久刚刚从国内发过来的——老袁因为经常到酒的专卖店踅摸国产白酒,认识了一个华人店员,相约只要来了国产白酒就及时告知。前来赴宴的果然只有管工一个人。没等他开口解释,安娜就佩服地在脚底下踢了老袁一脚。

自从他们俩请了管工的客,工作上管工不再成心累他,但在车间里见了面也还是虎着脸,冷漠得形同陌路。那天三个人喝干了两瓶酒,剩下两瓶最后由管工用报纸裹了揣进皮包拎走了。加拿大法律规定酒类不允许亮在光天化日之下,必须“裹”起来。那天管工的吃相也很难看,这一点早在老袁的意料之中:但凡人品差者,吃相一定难以恭维。安娜说:“我和你说一件事,你谁也甭告诉啊。”老袁道:“好,请讲。”“管工昨天私下对我说,他要回请我吃饭。当时我说,你应该回请老袁啊,是他请你吃饭喝酒的,我不过是陪客。管工说,只因为有你出席,我才赴宴,否则,他老袁算个幺算个六啊?我说你这话不对,人家好心好意请你吃饭,咋还端起来了,都是鸡肉厂的员工,是不是?他说,员工和员工不一样,自古以来芸芸众生就是分三六九等的。我说我和老袁一样是临时工啊。他说,你有美貌,他有个屁——老袁你听了这话可别生气。否则我该抽自己嘴巴子了,就是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了——我说好吧,我如果赴宴,要带着老袁。他问,你啥意思,难道你们是情人?我说对。他没话了。老半天才说,来就来吧,算是我把人情还了,谁让我爱看你吃饭的样子呢。我也不知道我吃饭是啥样子,咋就吸引他了?”

老袁的脸色难看起来。原来,他在管工心目中是这个分量。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绪,安娜把他说成情人,他还是很高兴的。安娜人品很好,但不是多情的女人。平心而论,他喜欢安娜,但他会把这种感情深埋心底。他说:“你会赴宴吗?”安娜直通通道:“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就不去。”老袁神差鬼使话赶话道:“为了你我才可能去。”安娜也是如此话赶话:“那好,咱们就去,吃这个家伙一顿。”老袁道:“他如果抠抠索索,我就加菜,然后我买单。”“不不不,我买单。”“别争,没有让女士买单的道理,尤其名义上还是他请你。”

事情暂且这么定了。在车间里,安娜见到管工,悄声诉说了她和老袁的意见,管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答应了。待到老袁陪同安娜赴宴了,管工只点了够两个人吃的饭菜,他不吃,只是干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娜怎么夹菜、怎么咀嚼,老袁感觉饭菜量太少,要起身去点菜,也被管工拦下,说:“这些还不够你俩吃的?我不吃,在家吃过了。”这样的请客,让老袁有些不好下筷子了,便也勉为其难地象征性地吃了一点点,总是举着筷子去夹菜,但总是没夹起来,也装模作样歪着头看着安娜吃饭。安娜却抓住机会道:“我这腰啊,过去骑马摔过,是伤腰,站着干活久了就受不了。裴师傅(管工),你能不能安排休息勤一点,把两个半小时休息一次改为一个小时休息一次,把一次休息半个小时改为一次休息十分钟?”管工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娜,道:“可以考虑,但这要和老板商量。而且如果改,只限你一人。”安娜心领神会,接过话来,扭脸看老袁:“每天下班你在车上为我按摩半个小时吧,医生说按摩虽然治不了腰疼,却可以起缓解作用。”老袁明白安娜的心思,连忙答应。这就截住了管工接下来有可能对安娜提的其他“条件”。

但管工并不愚钝,接下来就来狠的了,说:“老袁,下周你就别上了,另找单位吧。”老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为什么?”管工说:“不为什么。因为现在找我的中介公司太多,我总要照顾到面儿,不能让朋友过不下去。现在整个经济情况都不太好,你们也知道,是吧?”老袁无话。他明白,如果中介公司不能把求职者安排进用人单位,就拿不到抽头,也就没有收入,也就难以生存。唉。老袁确实无话可说。只能默默点了下头,并彻底放下了筷子,不再装模作样。安娜吃完了饭,把剩下的叫来服务生打了包。多伦多的这一点和国内是一模一样的,吃不完就打包带走。但安娜把剩菜剩饭打的包交给了管工,他竟也接了。不过,出门以后,看着安娜和老袁上了车,他把打了包的饭菜塞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安娜迟迟没有开车,伏在方向盘上抽泣起来。苗条而凹凸有致的身段,让人看了无比怜惜。老袁问:“咋回事?腰疼了?”安娜说:“我不该多嘴,惹管工不动声色地发作并且如此之狠。”老袁说:“这不算事,我继续找中介就是。”“你给我揉几下腰,几分钟就行。”老袁照办了。他在家里经常给老伴揉腰、揉腿、揉肩膀,手法娴熟,不轻不重,宽厚温热的手掌总能赢得老伴的好评。揉了一会儿,安娜说:“好多了,咱走。”汽车启动以后,又说:“我干到周末也不在这干了,咱俩一起找中介。”老袁点头同意。他原想劝说安娜继续干下去,又担心管工会哪里再出幺蛾子。唉。

接下来,老袁和安娜一起走进了汽配厂。

车间里一个工位的小组长叫小潘,二十七八岁的女子。整个多伦多市有好几家汽配厂。这个汽配厂员工主体是老外。而小潘这个组,或叫工位,原来是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是华人,因为近期活多活忙,需临时加人,老袁和安娜就凑巧加入了。具体工作就是检验汽车配件。小潘把老袁和安娜安置在一张小桌跟前,让他们脸对脸工作,从右边的大铁箱里捡满一小塑料箱上来,挨个检测,合格的,放到另一个空着的小塑料箱里,满了以后全部倒进左边的大铁箱里。小潘说:“这个工作看似简单,实际绝不简单,尤其责任重大——咱给谁干?宝马、福特,还有两个也是知名企业,你敢掉以轻心吗?”

老袁和安娜一起说:“岂敢岂敢。”小潘让他们检测几个试试,一试,行,那就干吧。“记住,老话说‘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没眼的’,你们懂的。”老袁和安娜在其他企业干活都是厂方预发手套、围裙、工作服之类。而汽配厂不是,需要找管工要。眼下管工一时不在,就没法干活。小潘不得不在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存货”,给老袁和安娜一人一副半胶半线的手套和全透明的塑料护目镜,说你们几时找来自己的再还我。小潘说完,就忙自己的去了。小潘和另一个女孩也干零件检测,但她们的零件比老袁的个大,属于汽车上的另一个部件。组里还有两位男士,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赵,一个五十来岁的老郭。他们干的是把车门子上的锁别子用活扳子扳牢固,然后检测一下牢固程度:一个人扳,一个人检测。难度稍大一点。老袁歪头看了一下他们,见他们全都不紧不慢十分机械地操作,动作放松迟缓,老态龙钟的样子,暗想这工作效率也忒低了吧。而且,以他一个老“厂长”的眼光,这几个工位都太乱了,好像网络流行词——“摆烂”。

大家都埋头干活的时候,安娜说:“我给你照张相,回去好向老伴复命。”便悄悄掏出手机给老袁拍了一张,顺势发到了老袁的微信。工作干了两个半小时,该休息了,这时,管工来了,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印度人,黝黑的肤色,自来卷的头发,高高的鼻梁,凸起的嘴唇,长相不错。只是年纪轻轻就挺胸叠肚,又偏偏穿了条很瘦很皱、脏兮兮的牛仔裤和一双脏兮兮的有裂口的旧旅游鞋,整体形象就显得既寒碜又邋遢。小潘见他来了,急忙为老袁和安娜申请手套和眼镜。这位管工似乎与老袁没有“眼缘”,用英语厉声喝问:“他不是戴着手套和眼镜吗?”小潘只得说那是她个人库存的备用品。管工气哼哼地把腰里的工卡抻出来(企业里的这种工卡全用橡皮筋拴着,便于抻拉),在玻璃门的自助工具箱上打了卡,然后也不问老袁和安娜手大手小,就自作主张点了“Medium(中等)”的按钮,于是,在玻璃门下方的槽子里掉下两副手套和眼镜。

中等型号对于老袁正好,对安娜则显得大了。安娜虽身高接近一米七,却是瘦身瘦手,脸盘也不大,这样的状貌适合拍戏上镜,领手套、眼镜却需小号的。老袁不懂,干这种活应该领白色手套,因为白色手套不光织得密、厚,手指部位的蓝色包胶也比其他手套厚出一倍有余。但管工偏偏给了他们最薄的那种黑色的。不尝试便不知道内里情形:老袁戴着薄型黑手套从大铁箱里抓铁片零件,往小塑料箱里装,然后分拣;在他循环往复做到第六箱的时候,右手手套的食指顶部破了,老袁没有感觉,而蓦地感到手指疼的时候,一看,食指的指甲劈裂了,鲜血流了下来。没看到血时是一般的疼,看到血了就是钻心的疼。安娜见此,急忙问:“嗨,咋搞的?你打工咋还玩儿命啊?”老袁说我不小心,没事,我去洗手间用清水冲冲。就要走,安娜一步跨过来,抓住他流血的手,拉下自己的口罩,就把老袁的食指塞进自己嘴里,老袁想把手抽回来,安娜却攥得紧紧的,快速嘬了几口以后跑向洗手间。转而迅速跑了回来,从裤子口袋掏出创可贴,撕掉小包装,把他的食指松紧适度地包好,给他肩膀一拳:“第一天就挂彩,不应该啊。”“在国内工作习惯了,总想快节奏。”

安娜把她的右手手套褪了下来,交给老袁,说:“把你那只破的戴里面,把我这只好的套外面。”在大铁箱里抓铁片零件这种活,老袁是不可能让安娜染指的,安娜知道这一点,并不假装客气,现在“救助”老袁也是情理之中和必须之举。但接下来,老袁就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这时,小潘走了过来,问:“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安娜急忙抢过话头:“没什么,老袁的手套破了,我把我右手的送给他了。”小潘说:“你右手没有手套也是不行的,管工看到会发飙的。”便回到她自己的岗位,从抽屉里拿了一只送过来。安娜对着小潘做了个鬼脸。这时小潘又说:“老袁,刚才老赵去洗手间,老半天不回来,你去看看咋回事。”老袁问:“多久了?”小潘说:“半个小时了,解大手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吧。”老袁一听拔脚就走,那老赵也六十来岁的人了,出现心脑血管问题都是家常便饭,是吧?老袁几乎是跑着去了洗手间,结果一进去就听见了鼾声。男洗手间有两个小便池、两个马桶,两个马桶是有挡板和门的。里面那个门紧闭着,鼾声恰恰来自那里。原来老赵困了,跑到洗手间睡觉来了。

老袁急忙砸门,嘭嘭嘭!老赵终于有了回应:“稍等,我还没完事。”老袁想吼,但他只说了句客气话:“小潘给你看着表呐。”“我去!”老赵提了裤子一边系腰带一边跟头把式地往外跑。老袁紧随其后回到了岗位,安娜见老袁脸色难看,问:“咋回事?”老袁说:“他跑肚了。”安娜忍住不笑,肩膀一抽一抽的。就听那边小潘训斥老赵:“这要让印度管工知道了,还不让你立即Get out!”老袁悄悄问安娜:“啥意思?”安娜终于忍俊不禁,噗嗤笑了:“滚蛋。”老袁说:“没六儿啊。”安娜道:“这是打工油子,看准了汽配厂是慢节奏的特点了。你在岗位上走个十分二十分钟的,没人知道。”“万一让管工看见呢?”“就因为摸准了管工在这个点儿不会来,而小潘又竭力维护这个组,其实老赵这么做是给小潘出难题。”老袁点点头。

下班的时候,老袁发现,自己右手的手套又破了。他终于悟出这种手套根本不适合干这项工作。他打算转天一上班,就找管工要厚一点的、结实耐用些的。否则,会连食指上的创可贴都要磨破了。

转过天来,老袁发现小潘有些出尔反尔,一上工,就叮嘱他和安娜:“昨天你们干慢了,今天要快一点。”老袁问:“快一点的标准是什么?”小潘说:“你们俩每人每天要检测八箱。”她指的自然是小塑料箱。老袁说好吧。他想看看一小塑料箱究竟多少个零件,便在检测的同时,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桌子上五个钥匙般的零件一排,好坏一目了然,数字自然也记下来了,一小塑料箱是1200个左右。他们在四个小时内完成了八小箱的任务。小潘过来检查质量,抽查似的抓起一把,在手心上看,没有毛病。再抓一把,看了还是没有毛病,遂问:“挑出坏的了吗?”老袁回答:“没有。”“为什么?”“因为前一个轧零件的环节工作质量非常高。”“这样吧,把你们一天的工作量调到12箱。”

下班以前,老袁和安娜分别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任务——12箱。老袁过去干管理,习惯于强调工作环境的规范和整洁,他和安娜的岗位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再看老赵、老郭和小潘他们那几个岗位,东西摆放七零八落,毫无秩序,案子被挤歪了也不调整。他不由得走过去帮他们收拾环境。此时印度管工来了,他优哉游哉地迈着八字步仰着脸走路,好像用下巴看眼前的一切。他走到小潘跟前,问:“那两个人一天干了多少?”小潘说:“每人12箱。”“太快了!这么快的速度,质量怎么保证?谁让你定了这么高的数目?”小潘的脸色一红一白的,扭脸往老袁的岗位上看,嗫嗫嚅嚅:“是他们自己干得太快了。”因为他们用英语对话,老袁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而安娜可以磕磕绊绊听个大概。印度管工对小潘发起脾气:“明天你就甭来了,你这个组长不合格!”小潘立即急得带了哭腔:“Not my reason(不是我的原因)!”安娜确实是个感性的女子,看不下这一切,拉着老袁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的前厅是男女共用的,前厅的左手门是男厕,右手门是女厕。安娜在前厅把洗手池的水龙头打开,让流水哗哗响着,掩饰说话的声音:“小潘怕失去工作机会,正在把干得太多的责任推到我们头上。”“干得多也是罪过?没出岔子不就行了?”“这是加拿大,而且还有印度人夹杂其间。”“不明白。”“把嘴闭住!”两个人分别去解手,然后回到了岗位。此时下班的铃声响了,大家都收拾东西往休息室走,外衣和书包都在那里。老赵紧走两步,追上老袁,和他耳语:“你傻呀,干这么快干嘛?看不见我在厕所一打盹就半小时吗?”老袁说:“是小潘安排我们干12箱的呀。”老赵又说:“甭管谁让你们干的,就凭你把工作面收拾这么干净利索,就招恨,你出这个风头干嘛?我跟着她干了两个月了,她就是邋里邋遢的人,你把她比下去了,让她怎么想?我看你的气质像个领导干部,在不得势的时候,是龙你要盘着,是虎你要卧着,这道理不懂吗?”

也许老赵说得对。这个厂的老板如果知道底层有个如此这般的老袁,很可能会欣赏,但中间隔着印度管工和一个老袁不想过多评价的同胞小潘,老板现在属于“肠梗阻”,不仅不知道老袁,甚至也不知道他们这个工位是如此状态。用专家术语讲叫作“信息不对称”。印度管工向老板汇报工作时肯定有他特定的说辞,并且是老板认可的说辞,尽管那种说辞很可能属于瞒天过海或文不对题的。老袁料定自己会折在这两个中间层上。果然,回到家的当天晚上,老袁就接到了中介的电话:“老袁你是怎么搞的?厂方给我发邮件把你辞了!”老袁不敢说自己早有预料,只能说:“我感觉自己干得挺好的,问心无愧,他们为什么辞我?”中介唉声叹气一番,继而说:“你应该知道,我介绍过去的人如果不顶呛,就影响我的信誉,会在中介行当的竞争中败下阵来。”老袁安慰说:“区区一个我,不至于的。”

中介又说:“现在是冬季,露天作业(园艺工、房屋维修工等)的那些打工者没有活儿,都涌入了企业,他们都比您年轻,别怪我先济着他们安排岗位啊。”“好吧,不过你也别就此把我忘了。”中介没再说话,就把电话挂了。老袁看着自己手里的手机,理不清头绪。晚上,楼里的华人代表又来敲门,手里拿着一沓纸张,让老袁签字,说:“大楼董事会已经初步决定暂缓上调管理费,但不排除半年后或一年后还要涨。”老袁没说话,签了字。华人代表说声谢谢,离去了。老袁明白,在整个世界通货膨胀的大趋势下,房屋管理费上涨的脚步是停不住的。人们能够应对的办法就是更辛苦更勤快一点,尽可能出去打工。有的人具备在家享清闲的资格,但你老袁不具备。他有些郁闷地给安娜发了短信:“我被辞,明早不用接我了。”安娜立即一个电话打了过来:“他们真做得出来啊,明天我拿耳朵摸摸,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转天晚上,老袁想了想又联系中介,于是,时间不长又得到一个车库门厂的活。他正要给安娜打电话,安娜的电话却主动打进来了。她语速很快地诉说了这一天来汽配厂的情况:他们原先的工作面又恢复了乱糟糟的情景,小潘来来回回很享受地用英语说着一句话:“I finally relax(我终于放松了)!”她以为安娜不懂英语,想不到被安娜反问了一句:“老袁怎么会对你形成压力?”小潘说:“我一看他就是个干管理的出身,但他白长了这么大年龄,竟然比我还‘嫩’。”“不如你眼神活呗。”“是的,我一看印度管工那一身不讲究的穿戴,就知道应该在他面前‘摆烂’,让他满足于我们都不如他。”安娜的大脑顿时“嗡”地响了一下子,像被人扇了个大嘴巴。安娜原本不太注意小潘的穿衣打扮,此时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见她确实衣着也皱皱巴巴,短短的半袖T恤灰塌塌的,看不出颜色,关键是在下方露出了肚脐。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的肚脐对印度管工那种同龄男子,应该是有吸引力的吧。好在,好在,好在车间冬暖夏凉,是恒温的。小潘应该感谢车间的恒温。

“老袁,不光你斗不过小潘,我也斗不过。而且,咱们不可能去适应那个印度管工。我们就是要饭,也不会要到他的门上!”“我明天去车库门厂了。我已经给你挂上号了,你去不去?”“去,干嘛不去?我原本还想硬着头皮跟小潘学学怎么油滑,现在有了新去处,我正巴不得呢。”

车库门,顾名思义,就是给楼房车库安装的可以卷起和放下的门。加拿大(包括整个北美)的房屋多种多样,但只要有车库,必有车库门。有的人舍不得在车库存车,把车库改造成客厅、睡房或工具间、维修室、小商品展卖室等,看你需要。车库门厂的工作,是早、中两班倒,老袁和安娜是上中班,下午四点半上班,夜里三点下班,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一周上四天。车程一个小时。安娜把自己的车存在老袁的楼下,两个人一起等待来车。开车来接他们的是个和老袁年龄相当的老陈,名字很奇特,叫陈蔡。老袁在车上问:“是不是孔子遭厄的那个陈蔡?”老陈回答,“对,一字不差。”“这个名字有意思。是不是你母亲姓蔡?”“不。叫冯唐的不一定母亲姓唐,对吧?”“如此说来,你父亲是个有思想的人。”“是的,他是大学文科教授,给我哥哥起的名字叫‘陈放’,给我起的名字就是‘陈蔡’了。父亲说,只要是正当的行当,都应该允许陈述和释放,同时,又要居安思危,不能忘了‘陈蔡之厄’,正所谓‘一张一弛’和‘一阴一阳之谓道’,是吧?父亲还说,陈放,是高层思维,会让人联想到‘陈州放粮’,那是高层应该做的,困难时刻不能忘了百姓;陈蔡,就是底层思维,你无职无权,时刻面临病饿困境,更要兢兢业业,奋发有为。”老袁连声称赞,说陈父不愧为大学教授,而自己的名字——袁兴旺,实在没有什么文化底蕴,是吧?由此说到老陈的职业,他过去是中学老师,也是退休后来加拿大投奔儿女。

一个小时的车程,说着话就到了。老袁调整了思路,跟随大家满怀信心走向车间。他要尽量纠正以往的“失误”,不论那种“失误”算不算“失误”,总之,就是避免被辞。甫一走进车间,眼前立即一片敞亮:高大宽阔的空间,整齐排列和矗立着同样高大的钢筋货架,货架上摆着各种待加工和使用的长长的金属部件;他们的工作岗位,在为车库门打钉子安装玻璃的工位前方的一小片空地,整车的车库门会被推到这里,等待加工。一车12副门板,需要给每副门板的接缝处安装金属板条,这就需要用手动电钻打钉子,然后在金属板条上安装胶皮镶条。而安装金属板条和胶皮镶条是按照要求,并不是每一副门板都安,这就要求事先一切都做好规定和记录。整个工作流程都有电脑辅助,这就省却劳动者很多麻烦。老袁感叹,比他过去的火腿肠厂确实先进啊。他们岗位的身后,是个一长溜的工具台,摆放着需用的钉子盒、电钻、钳子、电脑显示屏和各型号金属板条。板条因为长而高高耸立,好在车间顶棚非常之高。

现在这个岗位有五个华人:来自香港的老余,来自河北的王平,来自广东的陈蔡,以及老袁和安娜。全厂其余的人都是加拿大人。但加拿大人并不一定都是白人,还有很多欧美混血,以及亚裔、非裔等,印度、中东和东南亚人比比皆是。眼下他们的管工又是个印度人。老余从小生活在香港,有着英语语言优势,可以直接和印度管工对话,然后转达给大家。而印度管工经常使用手机翻译软件,把该说的话输进手机,翻译成汉语,举着让这些华人看。一个类似车间主任角色的中年白人,对大家做了简短培训,讲了注意事项,就发放了专用手套和护目镜。

他们的前一道工序是成型,即车库门是怎么形成的:木制的方框,两边包上铁皮,然后往空芯里注塑。所以说,看上去很像回事的车库门实际是塑料泡沫的内芯,所以分量不是很重。即使五六米长的车库门,两个人也能够抬起来。安娜的工作是使用工具剔除边边角角溢出的塑料泡沫疙瘩,顺便在门板的边角处贴一小块黑色胶皮。老袁工作不紧张的时候,就过去帮帮她。而她不忙的时候,也会给他帮忙,两个人心照不宣。老袁工位对过的岗位,是为开了窗的门板安装玻璃,需要使用气泵射钉枪,呲——嘣,呲——嘣,一声射下一个钉子。但气泵通过一根指头粗的塑料管把钉子射下来,难免有钉子摆放不正或摆反的问题,于是,钉子打空,掉了下来,操作的员工脚底下总是落下一堆钉子。老袁见了,总要找来扫把把钉子扫到一旁,再一个个捡起来。

转眼一周过去,大家相安无事。河北的王平名字文雅,还有些女性化,却是个五大三粗的人。休息时他说起他过去的工作是干园艺和室内外装修,加拿大有关方面规定,劳动者搬重物最多不能超过90磅,否则,该给补贴或用工者被罚。但王平在一家豪华别墅装修时,搬过120磅一块的地砖。那次他们累惨了,但也狠赚了一笔。休息时,他说:“光那个宽大的地下室,就投资一百万加币,那可是550万元人民币!我想不起来应该怎么形容那个地下室。”老袁说:“金碧辉煌?”“对对,应该是这个词儿!”王平表情殷切地对老袁说:“我真希望你也买这么大的别墅,我就可以从你手里拿点活儿了。”坐在一旁的安娜插话说:“你看他像买得起的吗?他要买得起还跟着你们在这做小工?”王平说:“万一老袁善于伪装呢?反正我真心希望老袁和你们大家都有钱,也买大别墅,有装修的活儿能够想着我。”老袁禁不住哈哈大笑:“谢谢你这么单纯的心地,按照相声大师马三立的话说‘对我这么抬爱’。”王平说:“抬爱是啥意思?”“就是抬起来爱。”

可能真是习惯使然,老袁情不自禁地随时随地捡拾地上的钉子,有的就随手用了,有的积攒到脚下一处,临下班时那里已经撮起一个小丘。他找来专门收下脚料的塑料簸箕,打算把这些钉子收进钉子盒,突然一只脚踩在钉子丘上。老袁抬头一看,是印度管工,他举着手机让老袁看手机屏幕,上面的汉语显示:“扔到垃圾箱里去——18美金就买一盒,1000枚。掉在地上的都染上了灰尘,不能用了。”老袁无奈,用簸箕收起后倒进了不远处的垃圾箱。他暗想,我收起的这些钉子,已经不止一千枚,早已超过18美金。换算成人民币,就是一百二十多块钱。哪个企业这么富裕,随便扔钱?回家的路上,就在车上念叨这件事。陈蔡说:“我劝你老袁别多事,你是好意,但人家既然不领情你就别勉强,这是人家的企业,不是你的。”安娜也说:“老陈说得对,印度管工大都小心眼儿,说不定就好心当了驴肝肺。”老袁长叹一声。

但老袁仿佛忘了刚进厂时打定主意要避免被辞的想法,他已经打定主意做这件事了。回到家以后,他就起草了一份简单的报告,只有百十来字,大意就是为了给厂里节省开支,掉在地上的钉子不应该倒进垃圾箱,而应该用抹布擦一下继续使用。如果认为不值得,请允许员工把这些钉子拿回家。这就好像将了厂方一军,既然你不要了,那么我拿走行不行?转天上班以后,他抽空把老余拉进洗手间,和老余悄悄商量:“你能不能把这百十个字翻译成英文?”老余说:“没问题,手到擒来。”就掏出签字笔在纸的下半页空白处写起来,写了一半,突然抬起头问:“你是不是多事?昨天你收钉子被管工一脚踩住,我可看个满眼,你写这个报告,不是把管工得罪了?”老袁说:“我是为了厂方好,我对这种浪费现象实在看不下眼。”“我不给你翻译了,回头让我也惹火烧身,就麻烦了。”“我求求你了,我给你钱,一个字两加币,不,五加币!”“唉,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老余看在老袁苦苦哀求的份上,硬着头皮翻译完了。老袁看了一眼,见字迹工整流畅,便折好装进口袋,对老余抱拳作揖:“回头我请你吃早茶。”

老袁径直走到了老板办公室门前,敲敲门,道:“Can I come in(我能进来吗)?”屋里回答“Come in, please(请进)!”老袁小心谨慎地进了屋,却见屋里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三十来岁英姿飒爽的年轻白人,老袁为表恭敬便先鞠了一躬,挺直腰板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那页白纸,呈给年轻人。年轻人炯炯有神的目光在老袁脸上停留片刻,接过白纸,迅速看过,摆在桌子上,用咖啡杯压住,道:“谢谢你的建议,你叫什么?”嗨,老袁吓了一跳——这个年轻人能说一口流利的京腔普通话!他不由得瞪大眼睛问道:“我叫袁兴旺,您的汉语咋讲这么好?”“哈哈,我在北大读了七年中文,硕士毕业,正打算读博的,父亲突然病了,天天发烧,急电招我回来,我就暂时代父打理企业了。回头我发个通知,要求各岗位在下班前要把地上的钉子全部收捡起来,转天继续使用。”年轻人拉开抽屉,从支票本上撕下一张,填了个数字签了名,递给老袁,说:“钱不多,按中国话叫‘小小不言’,回头带老伴吃个早茶还是够用的。”

此时老袁心里就七上八下起来,收不收?收了会不会有损人格?难道我只是为了“小小不言”的利益?年轻人见他犹豫不决,上前一步,将支票顺进了他的上衣口袋,叮嘱:“别掉出来啊。”继而退回两步,指着墙上挂着的两副老旧发黄发灰的中国对联,说:“这是我在北京琉璃厂收购的,据说已有一百多年历史,请你说说它们的涵义,可否?”老袁瞪大了眼睛,仔细观看,见一副是:“山是真图非笔染,户无长物有书罗。”另一副是:“广观古书挥心度,清贪斜情养神灵。”字迹是黑墩墩的憨实的颜楷。便说:“字是好字,内容也不错,只是胸怀小了点。中国是对联大国,好对联数不胜数,比如‘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等等,多的是。”年轻人听得连连点头,满面笑容,说:“谢谢您,请回吧,以后我免不了还会找您。”

老袁退出屋子,转身一边走一边拿出支票观看上面的数字,见是200加币,心说一个建议价值人民币一千一啊。工作起来以后,老袁就看到年轻人拿着打印好的指令找到各岗位的管工,把指令分别交给了他们。老袁岗位的印度管工拿到指令后,呆若木鸡了好半天,仿佛冰雕一样一动不动。终于缓过神来以后,掏出手机,写了一行字,翻译成汉字,走到老袁身边,举着让他看。此刻老袁正拿着金属板条往门板一侧打钉子,便停住手,见管工手机上写的是“办事要讲程序,越级是不好的”。老袁心说,我不越级,面对的就是你踩在钉子上的傲慢的臭脚。但他牢记了安娜的叮嘱:“印度管工大都小心眼儿。”于是,放下手里的电钻和板条,对印度管工抱拳作揖。

然而,转过头来,印度管工就要求老袁他们这个工位所有的人都放下工作,去做卫生,要把整个大车间所有的部位全部清扫干净,迎接新年。老袁拿着扫把和簸箕找了个角落一看,至少十年没人清扫了,厚厚的尘土裹挟着各式各样的金属零件,金属零件是有分量的,靠扫把是扫不动的,即使下手也非常难办,况且全车间有那么多的角角落落,这要清扫起来可真够劲儿!

老余紧走几步,追上老袁,说:“我真后悔为你翻译那个倒霉‘建议’,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说完,用扫帚给老袁屁股来了一下子,走了。安娜也拿着扫把赶了过来,说:“老袁是不是你又得罪管工了?你咋不听劝,这么不安分啊!”老袁解释说:“没办法,我在国内这么多年形成的习惯改不了。咱们讲主观能动性,做事积极进取;这个印度管工却说老板没要求的就一律不干。你说,哪个对工作有利?”安娜说:“我不跟你掰扯这个,你现在脑子不清醒,分不清国内外。我该怎么叫醒你呢?”安娜扔掉扫把,使足劲在老袁后背猛击一掌,啪!打了老袁一个趔趄。老袁说:“你还真打?”安娜拾起扫把,走了,边走边扭头回了一句:“你这人欠打!”

这次清扫,确实解决了多年来积淀的污垢和垃圾。但溜溜干了一整天,五个华人都累得浑身散了架一样,人人汗流浃背,头发都是湿的。见了面唉声叹气,真真假假地把难听话都扔到了老袁身上。为了消除华人工友们对自己的抱怨,老袁便对工友们说:“大家因我而受累,周六中午请大家吃饭!”众人叠声回应:“这还差不多!”印度管工走了一圈,算是满意,对安娜和老余竖起了大拇指,但对老袁、王平、陈蔡则没有表示。老袁对这种表现很能看得开:印度管工要面子,会英语的老余和美女安娜代表华人了,意思到了。这时,老板的儿子,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远远走了过来,离着老远就喊:“老袁,你过来!”大家一齐把目光集中过去,老袁注意到印度管工也神情紧张地看着正在走过来的年轻人。老袁急忙紧走几步,迎住年轻人,问:“找我有事?”“我刚才转了一圈,看到你们几个华人把这个车间十多年的垃圾污垢全清理了,功劳大大的。下周咱们全厂在咖啡厅举办年会,你作为华人代表参加一下。”“不,如果去,我们五个人就都去。”“这个——”年轻人现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最后说,“我和办公室主任商量一下,看看行不行。”就走了。

安娜第一个跑过来,问:“啥事啥事?这小伙子真帅!”演员嘛,看人首先看的是外表。老袁重复了刚才的对话,安娜捶了老袁肩膀一拳:“太对了,我们五个人怎么能分开呢?你若真是一个人去了,我们都会骂你把幸福建立在我们四个的又脏又累一身汗上。”转眼年轻人脚步橐橐地走了过来,喜笑颜开道:“你们五个都去,另外还给你们准备了额外的礼物。”说罢和老袁击一下掌,快步回去了。安娜一下子愣住了:“嗨,这老外帅哥汉语这么棒?”“他在北大专门学了七年中文呐。”

第二周很快就到了。大家全都集中到指定的咖啡厅。这个咖啡厅想必兼有接待会议的功能,十分宽大。全厂来的三百多人密密匝匝坐满了座位。五个华人得到的额外礼物是每人一盒巧克力。经常逛超市的安娜说,价值18加币。陈蔡制止她道:“别提钱,提钱就不值钱了,情义无价。你几时享受过这种待遇?”安娜点点头,确实如此。

没过几天,老板病愈,上班了。他儿子即刻飞回了北京继续求学。下班以前老板到各工位走了一圈,发现脚底下都非常干净,没有了以往遍地的钉子和下脚料硌脚的情景,遂问起印度管工,是怎么做到的。印度管工说年前他安排了大扫除,清理了多年来的所有死角,并要求大家每天保持整洁。他有意漏掉或回避了老袁主动提建议的环节。于是,转天一上班,老板召集全厂员工站在车间空地上开会,他站在一个工具箱上讲话,当众表扬印度管工,并奖励一千加币(一张支票)。安娜能磕磕绊绊听懂其中一些话,会后就转达给老袁,老板夸奖印度管工大扫除安排得好,干得彻底,而且节省了每一个钉子,这一点最值得奖励。虽然一盒钉子一千枚才18美金,可架不住积少成多啊!安娜道:“所有表扬的这些话,都应该送给你才对,那个印度管工竟然那么实受,心安理得地听着表扬,心安理得地拿走了支票。”老袁摆摆手劝安娜:“咱们干好手里的事,有报酬是情意,没报酬是天意。”

周六中午,老袁如约在老伴打工的饭馆请自己的几位工友吃饭,这次老伴破例也参加了。以往这种事她是不出席的。老伴在国内是一家幼儿园的园长,在管理上有一套,特别是安排孩子们的伙食,一个月之内没重样过,曾经收到很多家长的感谢信和锦旗,家里的奖状也存了一大沓子。现在发挥余热,在这个小餐馆负责食谱和配菜,每天都非常忙。老板也非常器重和仰赖她,工资也就给得高于其他人。老板是出道不久的年轻人,两口子都是清华大学生物学专业的高材生,依靠家里资助的一点资金创业开餐馆,打算积累一定资金以后买个农场,最终的志向是在农业上有所斩获。席间小两口过来敬酒,一人端了一杯可乐,说是工作时间不便沾酒,敬请原谅,便一口闷了。完了小两口又说,听说老袁得奖请客,真是可喜可贺,今天的饭菜就不收费了,算是我们小两口的祝福吧。大家一起鼓掌,老袁连忙说:“不行不行,你们也不容易,否则我们这饭也吃不香。”大家又一起迎合。最后小老板同意收费,但打一半的折。饭桌上安娜十分知趣,不多说一句话,避免老袁的老伴多想。

厂里接了一票外地的大订单,老板要求大家铆足劲干两个月,中间大礼拜不休息,有加班费。老袁在这个工位显示了超强的耐力和弹性,中国人讲究在困难条件下发挥主观能动性,越是条件艰苦干劲越足。眼下谈不到条件不足,只是天天处于疲劳状态。因为其他工位还有比老袁年龄更大的员工,年近八十的都有,一个个很快被陆续拖垮,不断地走马换将,来了很多新人,新人需要一个熟悉过程,工作效率就大大降低。而老袁这个工位如同设定了速度的奔驰、宝马,一直匀速稳定地一往无前。

干到中间,一个月的时候,一天,老板突然找老袁谈话,老袁仍然带着老余当翻译。原来,前一天老板和在北京的儿子通话时,得知了老袁提建议的事。老板向老袁和老余诚恳道歉,然后问:“大扫除也是你提的建议?”老袁如实相告原委,同时他也表示,虽然大家是被罚做大扫除,但效果出来后大家都觉得值。老板盯着老袁继续问道:“你过去是干什么的?”老袁说:“我就是中国国企的一个普通工人。”老余在翻译的时候却说:“他说他做过企业领导。”老袁知道“工人”的单词应该是“worker”,因为他中学时学过简单的英语,对“worker(工人)”“peasant(农民)”“soldier(战士)”印象深刻,遂纠正道:“I am a worker.”老余不高兴了:“你若显能,我就不管翻译了。”老袁急忙说:“别介别介,你来你来,继续。”老板又问:“你还有什么建议想提吗?”老袁忘记了以往的磕磕绊绊和种种不顺,思维蓦地跳到了过去厂长的角色,脱口道:“奖惩要及时,可以阶段性地表彰和批评,管工也要能上能下。”对这些话老余也很赞成,便如实翻译了。老板非常满意,又继续提问,而此时老袁突然醒悟,在老外面前不能充“熟”,这是人家的买卖,是龙你要盘着,是虎你要卧着,不能越俎代庖。按老百姓的话说,别拍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便戛然而止,说,没有了。老板给他竖起大拇指,让他们回去了。

接下来,老板立即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提出,奖励干得好的工位,但只有一个,就是老袁这个工位。大会还是在车间空地上开的,老板也照例站在工具箱上做的宣布,即,给五个华人每人奖励五百加币,但没有印度管工的份儿。不知道老板是怎么想的,那天印度管工站在距离老袁两米开外的位置,抓耳挠腮,躁动不已。散会后,老板留住印度管工,问:“让袁兴旺担任顾问,让老余担任管工,你觉得怎样?”印度管工道:“应该行,问题是,您把我往哪安置?这几年,我也不是没有功劳啊。”“你到另一个工位去做管工。”“请给我一点时间,我要思考一下。”老板走后,印度管工找到老袁说,明天咱们这个工位单独开个会,有些事我要说说。

第二天,五个华人站成一排静静地洗耳恭听,印度管工站在大家前面,滔滔不绝讲起话来。五个人里老余能完全听懂,安娜能听懂一半。但人人都认真聆听,听不懂也听,后来老余说,都是车轱辘话,一点屁事没完没了地说。这时,身后金属板条篮筐里高高矗立的一大撮板条倾倒下来——眼看就要砸到老袁和王平头上,因安娜站在老袁身边,她的身体有点侧歪,余光看到了从高空倾倒下来的金属板条。自从得知老袁即将在车库门厂得到重用,安娜的心里比吃了蜂蜜还甜——那一大撮会是多少斤,说不清,但肯定是很重的。安娜出于条件反射,用肩膀猛地撞倒了老袁,自己却接受了多根金属板条重力加速度的重重一击。

这是车库门厂成立和开业三十年来的第一次恶性事故,也是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故。王平因为是第一被砸者,当即殒命。砸王平的金属板条分出一部分砸在安娜头上、肩上、腰上,她成为延伸的第二被砸者,似乎稍轻,但也顺次倒在地上。如果不是王平个子高,为安娜搪了一下,安娜立时殒命也是必然的。就在人们奔走呼号喊老板,叫救护车的几分钟当口,安娜紧紧握住老袁的手说:“搬到我家去住,帮帮我的儿子。”然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陷入长久昏迷。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是对的,尤其母亲——面临阴阳两隔的时候,安娜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儿子。老余和老袁、陈蔡禁不住失声痛哭。两个最有理想和期盼的也是年龄最小的一男一女,一个如此走完一生,另一个不知道还有没有未来。老余经不住这样的精神刺激,顿时昏倒,也被救护车拉走住院了。

剩下老袁和陈蔡料理善后。老板叫来了厂里长期雇佣的律师,请律师说话,这样显得具有法律依据和效力。律师告知他们说,你们五个人都不是正式工,而是临时工,与厂里没签用工合同,因此,厂里不承担赔偿责任,但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可以适当给一点补偿。下一步警方会来调查,现场要保持。你们站在这个位置开会,是印度管工安排的,他是否有犯罪嫌疑,需等警方调查后作出结论。即使印度管工没在金属篮筐和板条上做手脚,他在不适当的位置开会,也有连带责任——警方还没来,老板已经作出初步分析并做了安排。他话里有话,透出印度管工难辞其咎。老板已经六十大几,看外表胡子拉碴,像个粗人,以往的管理也粗针大麻线,譬如满地的钉子,如果不是老袁建议,恐怕至今还在无休止地浪费着,但发生事故后,看出他的机智果断和老谋深算,做事十分老到。

后来,警方经缜密调查,印证了老板的推测。印度管工看到老袁、老余的提升和自己的失势,按捺不住满腔怒火,遂实施了报复。因为手段拙劣,很容易被警方侦破。他不仅需赔付一定资金,还将被警方提起公诉。一条人命,一人重伤,这辈子只怕出不来了。但印度管工对这一切矢口否认,声言要上诉,并将搬救兵,把印度国内最知名的律师请来。老袁老两口遵照安娜叮嘱,退掉了他们在公寓楼租的房子,搬到了安娜的家。安娜的儿子得知母亲已经成为植物人,不久将出院回家长期卧床,由老袁老两口喂饲流食并崴屎崴尿,便如五雷轰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天天哭,正在读的大学也不打算读了,声称要回国找他爸去。老袁根据他所知道的安娜、她前夫和他们这个儿子的情况,想出各种理由,用了好几天时间,终于说服、安抚住安娜儿子,他答应继续读书了。老袁说:“你爸现在有了新的妻子,还生了两个孩子,他们一家四口过得和和美美,你去了不是给他们添腻歪吗?你指望后妈发善心关照你,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能分出多少精力给你?况且她根本不认识你。你这么做不是自找没趣吗?如果你爸再对你不热情,你咋办,你心理这么脆弱,还活得了吗?”儿子便塌下心来了。

受厂方委托,老袁和陈蔡也料理了王平的后事。通过警方帮忙破译王平手机里来来往往的微信,得知,却原来,王平在河北老家与人合伙做生意,被骗了100万,两个人各分担着50万,王平为还债随中介来到加拿大出劳务,三年时间摸爬滚打吃尽苦头已经赚了15万加币,折合人民币是80多万,还完债还有不少剩余呢。但他的理想是还完账再在老家盖栋别墅,风风光光养老。谁知……老袁和陈蔡商量,咱俩用王平的钱买机票,一起回去把他的事情了结。商定以后,他们通过微信与王平家里取得了联系,大体介绍了情况,打算把王平骨灰一并带回,征求他们的意见。家里人对钱十分渴望,说,务必务必请带回五十万来,现在家里已经过不下去了,却对骨灰一事只字不提。老袁、陈蔡俩决定还是将王平的骨灰带回他家乡安葬。

待老袁和陈蔡心情落寞地回到加拿大,没想到安娜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后她苏醒过来了!只是安娜的腰病更严重了,必须拄双拐才能站立,出门需坐轮椅。出院以后,安娜和儿子、老袁及其老伴,四个人抱头痛哭。安娜的父母早年因公去世,现在,安娜擅自做主,宣布拜老袁老两口为干爹干妈。她拉过儿子喊了声“爷爷奶奶”,她也亲昵地叫了“爸、妈”,让老袁和老伴措手不及,只好顺口答应。但老袁明白,这一答应,安娜全家的负担他就必须接过来了。而且,人家安娜为救你受的伤,任何时候你都不能忘记这一点。老袁老伴辞掉了小饭馆的工作,在家专心照顾安娜,老袁继续到车库门厂打工赚钱,拿出其中一部分帮安娜还房贷——这也和交房租差不多,左右负担一样,他也就更加心甘情愿了,不再感到有什么压力。老袁在老余的帮助下和老板交涉,为安娜出具了致残证明,老袁、老余便到市政府为她办理了相关手续,安娜每个月便可领到一定数额的残疾补助。这个钱数,已够安娜“全家”四口人半个月的日常开销。

那个印度管工还在上班,官司在拉锯,这将是一场漫长的煎熬。但他不在这个工位了,老板把他安排到了另一个来回运送零件的工位,仍旧管着几个人。可以看出,老板做事很讲究分寸和策略。老袁把造成金属板条倾倒的那个篮筐做了焊接加固,并举一反三,把全厂所有类似的部位全都进行了加固。这也是他提了建议而老板照办的结果。继而他又提出了“厉行节约,堵塞所有漏洞”的建议,老板继续采纳,停工三天,在全厂组织了“查找漏洞”的工作。员工们纷纷献计献策,有的工位“自曝其丑”,并拿出了整改意见。此时,印度管工找到老板,提出辞职,说:“您找上老袁联手,还有我的前途吗?”老板交底了:“警方叮嘱,法院没宣判以前,你不能离开车库门厂。”印度管工愕然,半天说不出话。没想到,当天晚上,印度管工在自己的寓所突然没了!警方调查后给出的结论是,喝了过量的威士忌,造成心脏猝死。

几个华人听闻后唏嘘不已。

【作者简介:岩波,原名李重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曾出版长篇小说《理想国》《红星谱》等二十余部。著有长篇纪实文学《风雨毛乌素》,中短篇小说集《多伦多华人》获中国侨联“著述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