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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5年第3期|肖睿:潮尔大师
来源:《天涯》2025年第3期 | 肖睿  2025年06月26日08:44

编者按

作家肖睿笔下的《潮尔大师》,以独特的叙事视角,将我们带入一个充满张力的故事世界。影片创作者张军与颜琳,怀揣着不同的理念与憧憬,踏上为潮尔大师哈扎布创作传记电影剧本的旅程。草原的壮美与神秘,不仅未能消弭他们在创作主题上的分歧,反而在朝夕相处间,催生出难以名状的情愫······小说通过细腻的描写,将草原的自然景观与人物的内心世界巧妙融合,展现出一幅波澜壮阔的生活画卷。阅读此篇小说,可以看到艺术创作的艰辛与纯粹,感受情感的炽热与复杂,领悟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今日,我们全文推送肖睿的小说《潮尔大师》,以飨读者。

潮尔大师

肖睿

                

大风吹过草原,一株株像是糖葫芦般的怪草随风摇曳。草甸嗡嗡作响,仿佛人们庄严的合唱。

颜琳睁大鹿一般明亮的眼睛,举起小摄影机对着这片潮尔草,激动得指节都发青,好像要把野草攥出汁,塞进存储硬盘。她惊叹道,太美了,真是觉得我们人类太渺小了,什么都不是。

张军闻到颜琳身上少女独有的香味。他也不敢相信这声响竟然来自眼前这片长相古怪的荒草。他故作镇定说,你可不能什么都不是,你是咱们这项目的编剧。喜欢大自然,就努力工作,把它留存在影像里吧。

颜琳噘着嘴说,我服了你啦张老师,什么时候都想着剧本。

张军呵呵笑了几声。又是一阵大风吹过,潮尔草地的轰鸣飒飒响成一片,像海浪般朝天边涌去。

哈扎布说,潮尔草就是草原的心声啊。等你们能听懂这心声的时候,你们能写好潮尔琴,写好我的故事了。

张军问颜琳,怎么样?有感觉了吗?颜琳使劲点头,伸展双臂,似乎要把眼前的草原拥入怀抱。她说,这趟真没白来。值了。你觉得呢?张老师。

为了见见潮尔草,他们坐着道尔吉的皮卡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张军想,人生真荒谬。一代潮尔大师的孙子会这么喜欢迈克尔·杰克逊,一路上都在给颜琳大声歌唱《颤栗》。那辆破皮卡除了喇叭不响,到处都丁零当啷,在路上回荡,像是传染病一般。漫长的写作让张军极为好静,坐在烟雾缭绕的车厢里,他头疼欲裂。在路途中间,皮卡还抛锚了一回,屁股冒黑烟。张军觉得是车的问题,哈扎布摇头,指了指路边。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一座人类垒起来的石堆,顶上压着的哈达已经被强风扯成了丝丝缕缕的蓝色碎布条。

道尔吉搀扶着哈扎布走到石堆边,他们虔诚跪下,哈扎布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亲吻着。那辆皮卡的声音竟然渐渐通顺了,也不再冒黑烟。颜琳欢呼,好啦!快上车了。

重回到车上,哈扎布饶有兴趣地盯着张军。他问张军,你知道为什么刚才经过那片敖包,车就不走了吗?张军摇头。哈扎布说,那是路神的意思。你心里有事,路神担心你。

颜琳说,哈扎布老爹,你怎么知道?

哈扎布说,草原上的草木就是牧人的命根子,关系着我们的生死。我们这些弹拨潮尔琴的人,当然能听懂野草的心意。

张军对颜琳说,我最大的心事,就是担心你写不好这个故事。

颜琳吐吐舌头,继续去和道尔吉唱迈克尔·杰克逊了。一路上张军板着脸,害怕再被哈扎布看出什么。

颜琳突然大笑,他一惊,害怕颜琳知道自己的心思,不过没发生什么,也没人看他。颜琳在鲜花盛开的青色草甸间和牧人们留影,唯有潮尔草丛发出了阵阵低鸣。草丛像是纤维般纵横交错的细眼。

那时导演找他,说要拍一部关于潮尔琴大师哈扎布的传记电影。张军说,你不是一直都在钻研商业片?导演笑着说,能弄点钱就弄点钱,不挑。知道张老师对文艺片有心得,你可一定不能推辞。

第一次去导演工作室,张军就见到了颜琳。颜琳迟到了,导演开玩笑似的说,迟到要扣稿费啊。颜琳吐下舌头,不情不愿“嗯”了一声,走到张军旁边,指指他旁边的空位,小声说,老师,这里有人吗?张军摇摇头说,快坐下吧。颜琳说,谢谢老师。她坐定后,又问张军,您是不是这戏的编剧张老师?张军点点头。颜琳兴奋地说,张老师您好,我是颜琳,是这部戏的见习编剧,以后还要多向您学习。张军点点头。导演又说,大会时候开小会也得扣钱。颜琳假意抹了抹眼泪。

颜琳说,张老师,我从小就看您的戏。张军说,不至于吧,我也没比你大太多,本质上咱们是一代人。导演微笑道,张老师真是强行要和年轻人站在一起。张军说,死皮赖脸苟活着呗。颜琳说,张老师,您吃苹果吗?

颜琳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个苹果,张军接过来“嘎吱嘎吱”咀嚼。那果子还没熟透,有点酸,张军并不在意。果皮上有颜琳的温度和香味,张军觉得自己好像在吃下这个女孩的灵魂。

散会时已经夜里三点了,导演说大家回家睡一觉,明早九点继续碰。张军问颜琳,怎么走,太晚了,男朋友来接了吧?颜琳笑着说,我单身啊张老师。张军说,哎呀,不应该啊。颜琳没说话。张军说,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吧。颜琳说,谢谢张老师,我不回去了,旁边麦当劳通宵,我眯瞪一会儿想想导演的意见,第二天接着和你们聊。张军再说什么,颜琳都只是瞪着地板敷衍。张军知道,她已经沉浸在潮尔大师的故事中了。

哈扎布出生于1924年,到今年整整一百岁。这个枯瘦的老人终日坐在大树下,在树荫里,墨色的蒙古袍子仿佛长满青苔。草原上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北边刮来风,他从风声中辨析哪里有受伤的羊羔。到南边的牧人草场巡游时,人还未到雨就到了。牧人们恭恭敬敬对他鞠躬。只有贵人能为别人带来雨水。水源和音乐,是草原上牧人最亲的亲人。

哈扎布六岁时和父亲开始学习潮尔,那时他的小手还够不上琴弦,只能和哥哥合作,一人持弓,一人拨弦。那时他已被称为“潮尔神童”。

他少年时恰逢抗战,亲人都死了。哈扎布流亡到一座喇嘛庙,发现有个喇嘛在出家前曾是著名的宴歌乐手,于是拜喇嘛为师。整整十年,哈扎布和残经、佛像为伍,终于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从喇嘛处离开后,他在草原上四处流浪,生活极端贫苦,几次差点冻死饿死,流落到了鄂尔多斯成吉思汗陵的达尔扈特部。他们的祖先曾经是盗窃大汗军马被抓住的盗马贼。为了洗刷耻辱,这“活马桩”已经守护陵园近千年,没一个人走出草原。他们最大的消遣,就是弹奏潮尔。在潮尔声里有宫殿、大海以及他们从未见过的万象。在这群人中,哈扎布对音乐、人生有了新的认识,人们恭敬地叫他“大师”。新中国成立后,他的境遇有了显著提高,成了当地音乐学校的校长,教孩子们弹拨潮尔,还去过北京,得到过领导的接见。

后来,哈扎布被扣上一顶什么帽子,被人打得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只能在地上爬行,然后被扔到郊外的草原上。整整一夜,潮尔草低沉哀鸣,第二天早上,草地上只留下了一摊血迹。人们都说,这个天才琴师必死无疑,尸体可能被狼叼走了。没想到,十年后哈扎布重新走到了呼和浩特的街头,还是老样子,弹奏着手中的潮尔琴,全城轰动。有人问他这十年在哪里,他说躲在草原的深处,住在山洞里,喝泉水,吃猎物和果子。当有野兽侵扰他的时候,他就弹琴,万物变得肃穆,为他让路。

导演说,我们的故事,就从他归来写起。这部电影要讨论的问题,就是一个人如何能通过草原上的音乐,在无数次磨难中死里逃生。

围绕这个框架,张军和导演以及颜琳开始针对主题进行漫长的讨论。这是每部电影创作时的必修课,张军要花大量的时间和各路人马扯淡,找到诸方都认可的主题。有时他会恍惚,人活着真有主题吗?我生命的主题又是什么呢?就在那次深夜三点才散的会后,张军把车开到四环上,在夜风中疾驰,他想着颜琳的笑,时速表转到一百四十迈,却突然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要去哪里,家在什么地方。他把车开到下环路,在路边站了几分钟,把一块块碎片重新拼成自我。

张军终于找到了一个主题,叫作“心弦”。音乐能给人的内心以力量,它帮助人战胜苦难。这个主题通俗易懂,并且很正向,也符合人物原型的基调。导演不太满意。他认为有些模糊,潮尔能给哈扎布什么力量呢?能弹拨他的心弦?

张军看着托腮沉思的颜琳说,是爱。哈扎布在成为潮尔大师的过程中走过无数地方,认识无数人,经历无数事,他感受到了爱,这是他内心最大的动力。

导演看看颜琳说,你认为呢?颜琳说,我觉得是美。哈扎布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如果每个人都是好人,他的身世又怎么会这样悲惨?一个电影的主人公经历这么多磨难,还在说爱,我觉得他很肉麻、很窝囊,女性观众不会喜欢他。这不符合现在当下年轻人的心态。你们可能感觉不到,现在我和同学们压力太大了,都不想当人,就想把自己变成一棵美丽的植物,一株小草。

导演笑了,张军不太高兴。按颜琳的身份,她本不该发言。导演问颜琳意见,是要给自己压力吗?

张军说,蓝天、白云、绿草地,这些就能拯救一个人的灵魂?谁信呢。

颜琳说,艺术不就是关于美吗?音乐不就是关于美吗?对于哈扎布这样一个音乐家,支持他活下去的不是美,又能是什么呢?张军打断颜琳说,年轻人不要总用反问句。咱们谁也不给谁上课。

颜琳说,男人很可怕,总觉得只要对别人恩惠,就能让别人感动,就能爱上。有时你觉得是爱,可在对方看来,那只是一种占有欲。它撑不起来我们的故事。

导演说,张老师和小颜都没毛病。但究竟是“爱”还是“美”,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你们去趟草原吧,在那里住一阵子,把剧本写出来。

他们刚到这里时,暴虐的日光让颜琳的脸看起来皱皱巴巴,似乎被风干了一样。她过敏了,眼睛肿了,一直流鼻涕。吃什么脱敏药都没用,他们不知道过敏源,草原上太多值得怀疑的对象了。后来她开始发烧,有天都烧迷糊了。那时已经夜里一点多,张军看着泡在鼻涕和卫生纸里的颜琳,想留下照顾她,却又不敢,手足无措像个傻瓜。

颜琳说,张老师,你就待在这里,我怕我晚上做噩梦。张军激动地暗想,这是把他当成自己人了啊。第二天,颜琳退烧了,张军累得直不起腰。他想带她回北京,这个项目太苦了,可以换个轻松的一起合作。颜琳不走,她每天出去在草地上打滚,摘一束鲜花插到花瓶里。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颜琳竟然奇迹般好了。

如今再看颜琳,脸蛋有层红晕,正兴奋地张开臂膀欢笑。她的身姿仿佛生长的白杨。原本发黄的长发都变得黝黑发亮,像一篇优美的乐谱。

张军和颜琳聊过,那时他真怕颜琳坚持不下来,撤了。颜琳说,刚来时我真想走,这儿和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除了景好看,什么都没有。在草原上什么都不会发生。而且他们只吃肉,没有青菜。太膻了,我说起来都想吐。可我不能半途走,那就全完了。道尔吉为我出主意,让我想草原上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如果这里有我喜欢的东西,我就能留下来。我觉得好傻,可就剩下这个办法了。我喜欢花。从小的梦想就是要考出我老家,考到北京。因为我有个姨妈在北京,每年都回来。她的孩子好洋气,皮肤白。我想自己要在北京买一座带院子的房子,在院子里种满鲜花。这里虽然不是北京,但到处都是鲜花。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去采花,想象自己怎么布置院子。我在心里想着这些时,风总会吹过来,草地哗哗响,像是在和我说话。我心里安宁了,什么事都没有了,夜里能睡着。张军说,看来梦想的确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听了颜琳的梦想,张军不由想起自己那套六十平方米的小两居,别说院子了,在厨房里自己都转不过身。他的心凉了,可再想想自己的二十来岁,不也是敢想敢干吗?那时狂傲地认为自己三十五岁会凭借一身才华变成文艺大亨,天天在海南游艇上做慈善。如今真到三十五了,还要跑到野地里才能混口饭吃。他安慰自己,颜琳也会明白现实和梦想是有差距的。在现实里,六十平方米的小两居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安乐窝。她会接受自己。

这天,草原晴朗,万物好像披着一条蓝色的哈达。张军坐在毡房里,看着树下的哈扎布调琴。微风穿过他们的身体,刮走了时间。油门踩到底的汽车不显得快,调试弓弦的哈扎布不显得慢。在他怀里的潮尔琴据说比他的年龄还要大,来自他年轻时拜师的那位喇嘛。琴头雕着马首,倒梯形的琴身由花梨木打造,蒙着一层马皮,漫长的岁月让这把琴通体发黑。右下侧的角不知被何时的烈火焚烧,微微焦化,似乎随时可能裂开。张军说,你的琴好像马上要坏了。哈扎布看了眼张军,嘴角上扬,似乎顽童在笑。他捡起身边的弓弦,轻轻拉了两下潮尔的琴弦。琴箱共振,洪亮的声音涌向四海,仿佛一匹鬃毛闪亮的青春烈马肆无忌惮地奔跑着。

哈扎布说,有后悔的人才是活人,有残损的琴才是活琴。张军说,这琴是怎么坏的?哈扎布说,我师父传给我的时候就这样。张军说,那个喇嘛?哈扎布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我师父做喇嘛前,是王爷府上的琴师,琴艺高超,琴声能引来百灵。也凭借着琴艺,王爷的小老婆看上了他,两人好到没命也行,就私奔了。我师父带着这个女人逃到了草原上,染上了麻风病,全身都烂了。幸亏路过的喇嘛救了他,捡回来一条命。有修为的喇嘛说这是上天的旨意,除非情人回到王爷身边。那女子舍不得他死,就照做了。我师父病好以后悲痛欲绝,发了疯,把这把琴扔进火盆里,没想到琴响了,像女人在哭。他回过神来,从火中救出这把琴。从此之后,他做了喇嘛,再没有见过情人……

张军把这个故事讲给颜琳听,颜琳感慨,双向奔赴,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她最害怕的人是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盖茨比,明明人家不喜欢他了,他还在人家对面天天办晚宴,就是个明目张胆的跟踪狂。盖茨比只是迷恋他爱上了别人的感觉,他真正爱的是自己。颜琳说这话的时候,张军的脸有点烧。如今颜琳说什么,他都会觉得是不是有所指。他心想,老话说做贼心虚,古人真是把什么都看透了。

夜晚,工作一天的颜琳离开张军的毡房后,他都会坐在颜琳坐过的椅子上良久。闭紧眼睛,使劲伸着鼻子,空气中残存着女孩的气味。他面对窗外被黑暗笼罩的大草原张开怀抱,心比春风还要狂乱。女孩的气息让他有些羞涩,也更加激动。他颤栗着,似乎这样就能把她紧紧搂入怀中。

有几个下午,张军在写剧本时会听到毡房外响起颜琳清脆的笑声,准保是道尔吉到了,他给颜琳带来很多奶制品。她一个人吃不完,就分给张军。傻子都能看出来道尔吉喜欢颜琳。道尔吉在颜琳身边上蹿下跳,脸比猴屁股还红。张军咀嚼着那些奶块和奶条,觉得就像鞋垫一样难以下咽。

无论草原上的天气如何,无论在什么地方,道尔吉总是戴着杰克逊同款的礼帽。今天,他又在一道草坡上划起太空步,潇洒旋转,仿佛一只狂吠的野狗。女孩坐在桦木搭建的秋千上吃吃地笑着。在窗边窥视的张军实在受不了,推开椅子走出毡房。他故意大声说,我写不下去了!走走去!

这之后不久的一个下午,张军觉得颜琳新出的剧本人物太幼稚,两人争执起来。张军指着颜琳痛骂,你写的什么傻逼玩意,你的心思是在剧本上面吗?颜琳的脸庞瞬间失去血色,低着头不愿再看张军。

张军痛骂自己为什么要把最可怕的这一面给人家看。想来想去,他不愿意承认是嫉妒。自己骗自己,因为太爱颜琳,所以面对她时太真了。

颜琳耷拉着脑袋,像一只斗败的斗鸡。张军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好几个开头,都觉得不合适,心里着急得要死。颜琳突然说,张老师,我想跑一跑,太闷了。还未等张军反应过来,颜琳就像箭一样冲出毡房。她在草地上埋头冲刺,越来越快,跑到湖边,冲着湖面一声接一声地大叫。大地回响,像是应和她的愤怒。这回声让颜琳不再孤单,像在草原上出生的母兽般天然。

张军看着颜琳,她奔跑的动态让张军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羡慕。那天晚上,他睡不着觉,给好友打电话商量。好友和他是大学同学,到今年已经认识二十年了,无话不说。张军把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长舒一口气,全身轻松。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外国人为什么需要向神父告解。没想到那边朋友听完后张口就说,你先想办法把这姑娘睡了再说。张军愣了,说,啥?朋友又重复了一遍。张军说,我不能那么干,她是个好姑娘。

朋友说,我靠。你以为你在草原上写点花花草草,神神叨叨,就和我们不一样了吗?你成仙了,人家姑娘还是个凡人呢。张军笑道,我都能想到电话那头你龌龊的嘴脸。朋友说,你真没劲。毁就毁了呗,我的心早就千疮百孔了。你没毁过我?我没毁过你?这世上谁没毁过谁?人的使命,就是被人毁掉或者毁掉别人,循环往复。否则人和人之间怎么产生关系,社会怎么诞生?真的,你把她睡了,没准就睡出感情来了。张军不愿再对牛弹琴,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清早,一夜未睡的张军听到有人敲毡房的门,开门没看到人,门前却放着摆满早点的托盘。张军打开手机,颜琳发来了信息,嘱咐他喝热粥。张军从没有喝过那么甜美的白粥,那天明明飘着细雨,他却觉得草原上的一阵阵雨声是颜琳留给自己的密码。

从那天起,颜琳明显进入状态,不异想天开了,而是在张军划定的范围内努力去抓感觉,张军非常欣喜,觉得好像在见证着一只雏鸟渐渐展翅,变成雄鹰。他甚至觉得颜琳和自己心有灵犀,张军想到什么,颜琳的剧本中就会出现什么。有时呈现出来的东西甚至比张军想到的还要丰富,还要好。张军对颜琳说,你不觉得咱俩特别搭吗?我们以后也要多多合作。颜琳说,还得张老师多带我。他夸下海口,你能从我的项目里出去,你就能搞定中国百分之八十的项目。颜琳望着张军,清澈的大眼睛似乎披了层光。

导演打来电话,表示对现在的状况非常满意。他问张军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张军想了想说,写作是件非常苦闷的事,不能受外界干扰。草原上的新鲜人、新鲜事太多,我还好,年轻人有点坐不住啊。导演说,当然当然,了解了解。张老师这么关心年轻人,让我都惭愧。张军正在琢磨该怎么回答时,导演话锋一转,问他需不需要介绍对象,自己亲妹妹正单着,人漂亮,学舞蹈的,他觉着很适合张老师。

张军支支吾吾,挂断电话,心里犯嘀咕。他和导演认识十多年了,这人最擅长话里有话,事外生事。他是不是看出了点什么?从那天起,道尔吉再没有来找过颜琳。

剧本到了收尾阶段的一天早晨,张军被一阵歌声吵醒,歌声来自颜琳的毡房,舒缓悠扬。能听出来,颜琳很动感情,因为风中的青草腥味都因为她的歌声变得甘甜。张军循声而去,毡房的门开着,歌声从门内流淌出来。张军装作无意经过,向毡房里瞥了一眼,颜琳捧着手中一束硕大的鲜花冲张军挥手,新鲜的玫瑰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阳光下,玫瑰花血一样刺眼。草原上不生长玫瑰花,何况还有这昂贵的包装。道尔吉疯疯癫癫,只会跳迈克尔·杰克逊出洋相,他没有这么浪漫,更没有这么多钱。玫瑰花绝对来自千里迢迢之外的另一个男人。

那天他们开会一直到深夜,白毛风啸叫着,张军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可散会时实在绷不住了,说,我问你个八卦问题啊。颜琳愣了,说,什么问题啊?张老师。张军说,今早上我看到有人给你空运了一束玫瑰花。颜琳低下头,“啊”了一声。

张军说,你这有情况啊。颜琳笑,张军从没有见过她笑得这么开心,他灵魂在身体里沸腾。他说,是男朋友吗?颜琳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1968年,斗哈扎布最狠的那晚,钢筋都用上了。潮尔大师起先还鬼哭狼嚎,后来完全安静。他的全身没一块好皮,在地上像一滩烂泥。这个夜晚像道门槛,死死卡住张军和颜琳。往往是白天写了几行字,到晚上连带着昨天的成果全部删掉了。因为颜琳从根上反对这部电影的主题是“爱”。

颜琳说,哈扎布对我说过,那个晚上他要是还能动,会想尽办法自杀。都这样了,他还在想着爱啊恨啊,太小气了。张军说,这是电影。人活到最后,不就是图一个“爱”字吗?我们在前面已经铺垫了,草原上有一个姑娘让他迷恋,难道不足以推动人物吗?

颜琳冷笑,我一直觉得这条感情线特别有问题,那个女孩才十四岁!说好听些,他这不是爱,只是因为自己老了,中年危机,控制欲泛滥。他想通过女孩回到青春年少。说不好听了,这叫恋童癖。

张军狠狠拍桌子,颜琳不敢说话了。她看着张军,双眼失神,像一头中箭倒在草甸中的鹿。张军呼哧呼哧喘气,明明是春天,外面的草原上,天气晴朗,可张军听着自己喘气的声音,觉得它是一团浑浊的白雾,在自己和颜琳之间飘浮着。

两人一起关了几天,终于按张军意思弄出一稿剧本。张军通读了一遍,鼻尖发酸。颜琳诧异道,张老师,您眼圈怎么红了?张军说,结膜炎。颜琳说,你不是哭了吧?张军说,开什么玩笑,面对这个残忍的世界,我早就把泪腺摘除了。颜琳把剧本发给导演之后,张军松口气,打算第二天向颜琳表达自己的心意。

凌晨一点多,导演打来电话,说要现在开会,颜琳也要参加。张军说,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导演说,就现在。张军惴惴不安地去敲女孩的门,才发现颜琳根本没有睡,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视频刚一接通,导演就对着颜琳破口大骂,说她交给了自己一泡屎,还在屎上巧妙地绣花,洋洋自得。原来颜琳这段时间没怎么睡觉,每天从张军毡房里出来,回到自己房间会继续按自己的思路创作。她发给导演的剧本正是她自己这版。导演说得越来越难听,张军很难想象一个男人会有这么刻薄的嘴。他只针对颜琳,只字未提张军。张军暗想,这招厉害,不骂你比骂你还让你难受。

从导演骂人开始,颜琳就一言不发,记录导演的意见。她很用力,键盘噼里啪啦乱响。她的头紧紧贴着电脑屏幕,头发像死去的黑色草团般披在脸上,看不清表情。临散会前,导演按捺不住说,老张,你是老人老朋友了,不能没皮没脸一言不发吧?你怎么带人的?张军说,我就差拽着她的手写了。谁能知道她发自己那版给你啊。要不我把我这版发给你,你看看再说?导演说,不用了。

颜琳说,张老师,我回去改剧本了。经过这个晚上,她身上的活力被抽干了,像一片生病的草地。张军想讽刺女孩两句,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他惊讶地发现在内心深处,自己希望颜琳那稿剧本通过,它是一个年轻人的自由意志。张军说,要不我和你一起写吧。

颜琳淡淡说,算了,你都让他那么说了,你也不容易。

张军猛然意识到,今晚何尝不是一种考验?在自己欣赏颜琳的时候,颜琳也在观察自己。这次事故损失最大的人是自己。他显出了原形,刻在骨子里的懦弱和畏缩。

天蒙蒙亮,颜琳消失在半黑半蓝的雾气中。张军突然想起她说过,爱不是控制和占有,是奉献和牺牲。

风吹过,草叶尖丝丝叫着。他想为颜琳做些什么,证明自己还有爱的能力,可草原上什么都不会发生。

一天清晨,一户牧民从远方来到哈扎布的草场,请求哈扎布去自己家弹潮尔。哈扎布问为首的圆脸汉子,为什么找我?圆脸汉子说,我家骆驼昨晚生产,是头白驼。哈扎布和道尔吉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凉气。

哈扎布拎起身边的潮尔,严肃道,我们现在就出发。张军傻了,潮尔大师和他的琴声不是很神圣吗?为什么要去为一头白驼表演?他看着颜琳,颜琳耸耸肩,她也不明白。她问道尔吉为什么?道尔吉说,你们去了就知道啦。

到了牧人家的草场,驼群像在大地上流动的褐色云彩。一头刚出生的小白驼躺在地上颤抖,身上发青,好像随时都会死去。驼群离这头小白驼很远,似乎害怕它,故意躲着。颜琳说,怎么会这样?道尔吉说,驼崽患了白化病,在驼群眼里,白驼就是蟒古斯。母驼是不会给蟒古斯喂奶的,它会生生饿死自己的孩子。

张军听道尔吉讲过,蟒古斯是草原上的传说,就是魔鬼,长着九颗头,它经过的地方,草原上的万物会遭焚毁。可这不就是个传说吗?没等张军细想,哈扎布弹起潮尔。大地上的一片片草尖随之猛地一颤。音乐声向天边涌动,张军在乐声中似乎听到了隐藏在云朵中的人们在说话,用远古的语言。祖先们不训导,而是宽慰:没关系,我们都懂,我们都经历了。没关系。

驼群中走出了一头母驼,泪水像小溪一样滑过它的面颊,滴落在草地上。母驼缓缓走到濒死的白驼身边,温柔躺下,露出乳头。白驼叼住母亲的乳头,大口吸吮。草原暗一下,瞬间明亮。乳汁让白驼睁开眼睛,双眼迸出活物才有的精光,青紫的身体变得粉红,似乎延绵的生命从地底奔涌到它身上。当白驼站起来,像一个精灵般跟在母亲身后融入驼群后,潮尔停止了。颜琳抹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驼群的主人盛宴款待哈扎布等一行人。回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有了醉意的张军看着天边的晚霞,觉得它和颜琳的脸庞一样粉嫩。摆弄着方向盘的道尔吉也不再模仿迈克尔·杰克逊,而是轻轻哼唱着自己从小听过的一首童谣。

布谷的雏鸟

生在山谷是它的命运

梳单辫的姑娘

嫁到人家是她的命运

没有结过枣子的

枣子树哟

没有学好本事的

我的女儿哟

哈扎布问张军,你不信有蟒古斯吗?张军笑了。道尔吉嘟嘟囔囔道,他们大城市里的人,除了钱什么都不信。哈扎布悲伤地说,潮尔就是为了对抗蟒古斯才诞生的啊。在草原上,大家都相信,蟒古斯害怕潮尔的声音,每当我们这些乐师演奏音乐,蟒古斯就会瑟瑟发抖,逃出被它祸害的草原。

张军说,每件乐器上都有一个美好的传说。哈扎布说,我见过蟒古斯。

衰老的潮尔大师说,我被吊起来用钢筋棍子抽了一夜,几次差点死过去,仅存眉心的一点意识,我站在我肉身的外面,站在那群人的外面,看着我的血流过来。在血泊的倒影里,那些人狞笑着长出九颗头,龇牙咧嘴,身影越来越大,冒着火,像是一根根巨大的火柱。

我心里害怕,难道我要死了吗?可我不想死。生命多么宝贵,可以感受风,可以后悔,可以吃甜蜜的糖。我在心里使劲想象我这把琴的声音,想象我在草原上对着万物演奏。潮尔声在我的心里越来越响亮,像是一点光在黑暗里,起先只有眉心,似乎还没有万物时的爆炸,那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蟒古斯捂住脸,被光裹住,变成粉末随风消逝。

我醒来时,不是在他们拷打我的教室里,而是在草原上。几十头野狼围住我,虎视眈眈望着我。他们以为我死了,把我扔到了荒野上。

生生要把人打死的人我都见过了,我不害怕狼,只是继续一遍遍在心中弹奏着我的潮尔。头狼慢慢走到我身边,打量我。我知道它听懂了。它围绕着我残破的身体走了三圈,轻轻舔舔我的脸。狼群把我拖到了大地的深处。那里有座被人遗弃的毡房,旁边有水源。我借毡房御寒,渴了喝泉水,饿了摘果子吃,才活了下来。

躲在草原上的那些年,我每次醒来,阳光打在我脸上,微风吹到我身上。草原上的每一棵草、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好像都在催促我,对我说,快弹琴吧,快弹琴吧。我们都在等着你呢。潮尔响起来,我想真好啊,今天又是活着的一天。我琢磨着怎么能让今天的音乐比昨天更好,我心里只想着这一件事情。

颜琳新改出来一稿,写得很好,导演又提了些细节上的问题,让颜琳一定要好好改这稿。他最近可能会来趟草原,看景。要是稿子修改顺利,他们就能回北京了。

张军松口气,他对颜琳承诺,好好抓住这次修改机会,回去以后会说服导演,给你一个正式编剧署名。颜琳高兴地跳起来说,张老师!谢谢你!趁着没什么大事了,我们出去玩吧。真正在草原上转转,导演说的那些事一周之内就搞定了。

张军有些犹豫。颜琳说,张老师别想啦,也许我们这辈子再也不会来草原了。如果不是有项目,谁愿意来啊。张军说,你不是很喜欢这里的野花吗?道尔吉不是你的朋友吗?

颜琳诧异地说,张老师,这只是份工作。你不是教我怎么出戏吗?你自己为什么还在里面?张军突然意识到,到尾声了,否则女孩不会这么放松地说出真心话。

他们要把这片草原上好玩的地方走个遍。颜琳彻底玩疯了,欢呼到嗓子嘶哑。张军被她感染,处处买单,稿费花得所剩无几。他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害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但转念一想,自己都三十五岁了,还能有几次打水的机会?空又怎样,不枉此行就好。他索性更大方,有些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意思。

那天他们正在去坐热气球的路上,颜琳接了个电话,支支吾吾。挂掉电话以后,她完全没了精气神,像被挖空的皮壳。张军问颜琳有什么事,她只是摇头。坐热气球是颜琳的提议,张军从未做过这么危险的事情,可为了和女孩多待一阵,他硬着头皮上阵了。如今颜琳反而面色灰暗,张军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热气球升上天空,地面上的一切越来越小。恐惧让肾上腺素飙升,脚下的草原像是绿火,张军听到地面巨响,听了半天才发现是自己的心跳声。颜琳却毫无反应,不拍照,不笑,只是叹气。

晚上,颜琳和张军匆匆告别,一头扎进她的毡房,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从门缝里飞出来。张军凌晨四五点起夜时看到颜琳的毡房里还亮着灯,她还在写作。

第二天,颜琳也不提出去玩的事情了,从早到晚闷在自己的毡房里。张军心里很奇怪,现在研究生的课业也这么紧了吗?颜琳支支吾吾,他明白这姑娘有事瞒着自己。到第三天晚上,颜琳半夜三点多敲张军毡房的门。张军睡眼惺忪地看着颜琳,她的双眼已经哭肿。颜琳说,我有件事和你说,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导演啊。张军点头,示意颜琳接着说。

事情很简单,她脚踩两只船了。颜琳在草原上的毡房里写《潮尔大师》的时候,还在给厦门一部即将要开拍的悬疑剧改剧本。如今,《潮尔大师》快写完了,可厦门那边的导演对另一个剧本很不满意。再有几天就要开机,非要颜琳进组封闭改稿,否则就剥夺颜琳的署名权了。

颜琳说这些的时候,止不住抽泣。张军看着她嘴角上着急上火起的大泡,说,你可真行,时间管理大师。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还能有时间给另一个组干活。颜琳说,反正我年纪轻,少睡几个钟头就好啦。张军说,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啥意思呢?颜琳说,张老师,我能不能去厦门几天?改完我就回来。张军使劲摇头说,不可能。这稿修改是你的任务,导演随时可能过来。剧本没做完之前,你哪儿都不能去。颜琳眼圈红了,说,这不是要逼死我吗?

张军脑子一热,说,我最近没事,要不我去一趟厦门吧?我给你改那个剧本。颜琳愣了,惊恐摇头说,不行不行。张军说,信不过我?怕我改不好?颜琳说,你怎么会改不好?我是怕你受委屈。张军说,这不都是为了你嘛。你好好改剧本吧。不要想这些了。

当天晚上,张军坐上了去厦门的飞机。在安检口和颜琳告别时,颜琳抹着眼泪,再三叮嘱张老师要保重,自己会等他回来。周边的行人好奇地望着这对男女,看不清他俩是什么关系。张军骄傲极了,就像颜琳真是自己的娇妻。他高昂着头,觉得心里有惦记的女人真好,这让自己好像长高了。他想,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就好了,我愿意用所有的东西来交换。

厦门的导演看过张军以前写的作品,对张军挺客气,刚落地,就带他去海边吃海鲜。黄昏时分,海水哗哗啦啦。导演问起张军的生活状况。张军说,结婚一年就离了,你呢?导演苦笑,说,我是今年。

两个孤寡中年碰了一杯。导演说,命运真是奇妙,我们俩在北京素不相识,如今却在厦门的海边喝酒。张军说,江湖儿女,都不容易。两人聊起目前的困境,原来颜琳写的是一个悬疑故事,其中的大反派到最后竟然是谁都看不上的孱弱少女。制片人是个老大姐,一直过不去这点。她觉得主人公不过是一个十几岁女孩,不可能把故事里这些恶棍耍得团团转。导演说,可这是这个戏的根基,一旦改了,就没这个故事了。

张军点点头说,明白了,你俩这是方向之争。导演说,全拜托你了,稿酬的问题我去和制片人说,张老师救救这个戏吧。张军说,钱不重要。导演皱眉说,那您来厦门是图什么?张军心想,这酒以后真不能再喝了,说真话太误事。他真诚地看着导演,说,其实我总看您的戏,这次来,就是为了交朋友。

导演拽着张军的手,感动地说,这朋友咱们交定了。

可能是吹了海风,张军回到酒店就发烧了,烧到39度,全身疼。他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各种心魔幻觉像是黑暗的背景。张军看到了颜琳,没穿衣服,身上发着光,刺得他不敢直视。女孩在对他笑,极具魅惑。她走到张军身边,抱住了他。张军感到这个拥抱极不真实,明白了自己在做梦,这梦似乎在向春梦的方向滑落,他觉得这太可笑,然后自己就醒了。

剧本会等于吵架。张军从没有这样勇敢过,指着制片人的鼻子骂,根本不懂戏。制片人之前是做声音指导的,这是第一次做局。张军一眼就能看出来,对于组盘子这事她没什么经验,外强中干,内心很自卑。吃饭的时候,她偷偷对张军说,张老师,你说我冤不冤?花钱请你来骂我。张军说,咱们一切都是为了戏,为了真理,到最后还不是为了你?制片人笑了,说,最爱和你这样的男人打交道,打一闷棍喂个糖枣。说实话,你真信这个故事吗?一个小姑娘能骗了全世界。张军瞪着眼睛说,我当然相信,要不我来干吗?

在厦门的酒店里,张军连轴转了七十多个小时,一直没出门,也没睡觉。第三天的深夜,他被出租车拉到机场,给颜琳发了个微信消息:我全都搞定了,要回去了。颜琳回话:等你回来。

张军兴奋地握紧拳头,心想这把稳了。他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颜琳含笑同意和自己交往的样子。坐在飞机上,张军不安地来回挪动,心里着了火,大海灌进去都不能熄灭。海上船只明明灭灭的灯光仿佛宇宙尽头的星光,呼呼冒着冷气的机舱仿佛颜琳的怀抱一样温暖。

天色渐亮时,张军赶回了哈扎布的草场。颜琳的毡房窗户亮着橘子般的灯光,她在等他。张军几乎是跑到了她的毡房门口,大力敲门。他从没有听过那么美的敲门声,像大地连带着门那边的女人在欢迎自己回来。门开了,颜琳看着他,笑容灿烂。还未等张军开口,颜琳开心晃动着手里的机票,说,张老师!我们能回北京了!今天下午我们就可以离开,再也不用回来啦!

张军看着那两张机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把行李放在地上,默默看着颜琳。颜琳说,您怎么了?太累了吗?

张军摆摆手,走出毡房。淡淡的雾在远方越来越凝重,万物乳白。一个最白的小点从白雾中向张军走来,嘎吱嘎吱,是那头被哈扎布的潮尔救下来的小白驼在啃食青草。它白得像一个新鲜的灵魂,好奇地望着张军,眼神透亮。

张军转身对颜琳说,我们去草地上转悠一圈吧,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颜琳说,可我还想收拾行李。张军说,走吧。颜琳看了一眼张军,眼神里写满戒备。张军没再说什么,他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傻。

一直走到雾气退散。颜琳喊,我走不动了。河流流过草地,太阳下的河水像银子铸成的。张军对颜琳说,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颜琳吐吐舌头,说,我好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吓着我了。你可想好啊张老师,你究竟要不要说?

女孩的眼睛里闪过一道调皮的亮光。张军说,你吓着就吓着吧,我还是要说。张军不敢看颜琳,硬着头皮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他以前幻想过很多次这个场景,每次都把自己深深感动。可当这一刻变成现实,他的心越来越凉。女孩也在看他,皱着眉,像是他们依然在写剧本,张军不是在表白,而是在排演故事中的一个情节。

张军说,我都说完了,不害怕了吧?颜琳笑了,摇摇头。张军说,那你是怎么想的?颜琳说,我首先觉得挺意外的,真没想到。但是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就想好好学习。再说,您是老师啊,我是您的学生。

颜琳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张军却感觉脚下的草原在晃动。

走下山丘的时候,张军看到道尔吉和白驼。白驼懒洋洋地站在阳光下啃食着地上的青草,道尔吉跟在它后面,四下张望,似乎比这头白驼还迷茫。张军觉得自己好像大梦初醒,突然有些羡慕这个傻小子。

在颜琳的毡房门口,张军锲而不舍地敲门。一阵风吹来,花香四溢。门开了,颜琳堵在门口,和往日不同,这次没让他进去。张军对颜琳说,我有多爱你,你真的不知道?你再也不会遇到像我这么爱你的人了。颜琳笑了,她说,张老师您自己感受一下,您现在这么对我,究竟是爱还是占有欲?你心里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张军愣了。颜琳关上门,声音有些大。张军明白,这是颜琳在表达愤怒。一阵风吹来,草甸簌簌响动,像是在耻笑他。他回到自己的毡房,愣了半天,开始收拾行李。他心里怨恨颜琳,她不该这么对自己。在收拾柜子的时候,他翻出了一瓶白酒,是导演上次来时送给他的礼物。张军拧开酒瓶盖子,拎着瓶子坐在地毯上,一口一口给自己灌酒。

喝到一半时,毡房的穹顶传来滚滚雷声。手机亮了,是颜琳发来微信消息:今天有暴雨,航班取消了。张军没回她,扔掉手机,继续灌酒,直到喝干。

张军朋友的话在他心中回响:先睡了她再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被人毁掉或者毁掉别人。张军扔掉烈酒,推门走出自己的毡房。

草原上空黑压压一片云,令人闷得喘不过气。张军的心灌满了呼呼响的风,他想象着自己踢开颜琳毡房的门,把她压在床上。他想象着颜琳在反抗时问他,这是爱还是占有?他恶狠狠地对着草地说,随便吧。就是占有了,又怎么样?

绒毛一般细腻的潮气浸入草地上的泥土,脚踩在上面,草窝发出肉馅被挤压时的水花声。张军想起蟒古斯怪兽,草原上最可怕的魔鬼。这才是自己的本来面貌吧。张军想起了几个女人,就像颜琳一样,口口声声叫自己“老师”。男人勾引女人,似乎是一种天赋。张军无师自通,就学会了用她们想得到的东西得到她们。

张军发誓自己再也不会这样做,这种事让他对人世、对自己充满厌恶和悔恨。可他今天必须睡了颜琳。有毛毛雨落在石头上,到处滴滴答答,好像草甸间长满了黑色的低音琴键。

潮尔声隐隐约约从肥肉般松软的草原深处传来,像是父亲抱着童年时的自己坐在炉火旁,轻声和母亲说话。张军心头突然涌出自己写过的故事。那是1930年,哈扎布第一次拿起潮尔琴弹奏的样子。他才六岁。草原上天花流行,死了不少人。

牧民们知道这是蟒古斯来了,从庙里请来喇嘛祛除魔鬼。喇嘛拉起琴,三天三夜琴声没断,疫情退散了。于是村民们把没感染的孩子集中在一起,向喇嘛学习潮尔。还是孩子的哈扎布拨动琴弦,喇嘛的表情渐渐肃穆。他叫来哈扎布的父母,轻声说着什么。哈扎布不懂为什么大人看着自己时,目光里有一种从未见过的情感,他只是像喇嘛教他的一样弹拨着怀抱中的潮尔,想象自己的思绪变成一只白鸟飞到空中,在云彩上他看到了母亲经常在故事里讲到的那座彩虹山。它五光十色,光芒万丈。山中响起一阵阵银铃声,在天空中泛起波澜,哈扎布稚嫩的琴声和彩虹山的声音融在一起。

在山丘上,张军心中回响着他从未真正听过的琴声,欲望全部消退了。他站在乌云之下,看到那个老人坐在毡房前的木凳上,望着湿漉漉的草地,像一生中的任何一天般专注地练习着琴技。一切都在沙沙生长,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生命。

张军转身想回去,看到那头母驼正带着白色的幼崽在吃草。张军吓一跳,不知什么时候,骆驼游荡在自己身后。

白驼见过这个男人。它凑过去想舔舐张军的手掌,张军心中烦躁,低声骂了句“滚”,伸手去推白驼。他不知道,草原上刚生产完的母驼为了保护幼崽,性情变得极为暴虐,刺激性味道更是大忌。张军身上的酒味本就让母驼躁动,如今见他敢伸手伤害白驼,母驼眼睛血红,冲着张军撞去。男人在草原上摔倒,翻个跟头。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母驼一脚踩到他的腹下,带着孩子跑进草地里。

雨下大了,草地噼里啪啦响着,像是在爆炸,似乎这是个欢庆时刻。雨声遮盖了张军的呻吟和呼救,他躺在草地上,觉得自己的胯骨肯定是碎了。他担忧自己的内脏也被母驼踩坏了,一阵阵剧痛向心头涌来。雨水混合着琴声,流入张军的眼里。他诧异地发现,在内心深处,他不再恐惧和惆怅,反而非常平静。他获得了解脱。张军想哭,可因为痛苦到极致,他竟然笑了出来。

琴声似乎在这无边的草原上随雨飘荡。浩浩荡荡,明明灭灭,向天边涌了过去。

【肖睿,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生生不息》《打雪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