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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5年第6期 | 宋离人:别来无恙(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6期 | 宋离人  2025年07月02日07:03

宋离人,作家。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长江文艺》《清明》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我们到红旗厂看王二盛》。现居湖北宜昌。

别 来 无 恙

宋离人

出门不久,拐上主道,一眼就看见街角小超市醒目的霓虹招牌了。时令小寒,夜风扯紧了裸露的皮肤,他托了托衣领,心里坚定了念头:探望病人决不能空手,不是钱就是礼品——买礼品!他这人爱犹豫,患得患失,敏感内耗,一辈子在工厂缩手缩脚,逆来顺受,乏善可陈。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一个满脸愁容华发早生的前妻,一个不算健康的女儿,还有几次浅尝辄止的相亲经历。没想到,半月前,王曼丽居然会联系他,霎时让他浮想联翩,但很快万念俱灭。王曼丽的老娘在医院住不进病房,情急之下找了他。她是在过道里打的电话,语速很快,问他是不是在医院有熟人……他们上一次联系是一年前的春天。她约他吃饭。那晚还发生了一些事,但之后两人像有意规避什么似的,再没联络了。王曼丽的妈做过教师,半个世纪都被人称作秦老师。他为了表达亲近,曾称呼“秦妈妈”。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一小时后,他回电话,说医院的熟人退休了,电话也换了,打不通。其实他并没有联系熟人。他曾经找过几回,事后一直都没有表达“意思”,没想到欠了人家的情。为“别人”的事而让自己欠着人情,让他觉得不合算。王曼丽早就被归为“别人”的范畴了。王曼丽说,正要跟你说,我妈进病房了,正巧有人临时出院。他说,那就好,你妈什么情况?王曼丽说,自己没在意,出门遛弯见一熟人,追了几步,没留神,摔了一跤,检查下来,骨头没事,倒是血糖高得吓人,医生让住院了。他说,那可要当心,老人就怕摔。他正忙着做饭,油在锅里冒烟。王曼丽说,感觉你那边噪音很大。他说,开着油烟机呢,正炒菜,炝炒红菜薹,千万不能加水。王曼丽说,一点没变,爱下厨,好男人。他说,好啥好,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呗。王曼丽说,女儿叫星星吧,听你说过,会扎小辫了吧?他说,马尾辫扎得顺溜,麻花辫还不行,松紧控制不好,性子急,爱上火,最后还得我亲自来。王曼丽说,父女情深啊。他说,没妈的孩子,可怜呗。王曼丽说,还单着?他说,要不,你再考虑一下我?我也再努力努力。王曼丽在电话里笑起来,笑完也没接话。尴尬了几秒,王曼丽说,医生来了。他说,行,先这么着吧,我隔天过来一趟。王曼丽说,真不用,你忙你的。下一句又说,还写诗吧?他说,不打算写了,身体都废了。王曼丽说,咋呢?他说,每晚睡不着,失眠厉害,千头万绪,不请自来,十分痛苦。王曼丽说,文学梦害的,活该。

两天后,他去了医院。路上一番纠结,也懊恼自己嘴快。摸到病房,推开房门,就见满屋的花篮围在床边,秦老师在花丛中阖眼安卧,让他顿生错觉,以为来错了地方。王曼丽从花丛中看见了他,一根食指竖在嘴边。他回到过道,王曼丽披件衣服也跟出来,嘴角上扬,盈颊生辉。哎呀,不是让你别来吗?指标都下来了,没啥大问题,这会刚睡着。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说“来看你”,出口却是,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王曼丽说,老样子,上班围着顾客转,下班陪着老人转,没啥好不好的,就这样呗,还能咋样。他说,猛一进门,万紫千红,以为到了花店。王曼丽说,我妈学生多,来了就献花,笑容多灿烂,出手尽抠搜。他说,你说我吧,空手,连朵花也没有。王曼丽说,就你敏感,是说你吗?你愿意来,说明你放下了。他说,我有啥放不下的,随缘。顿了顿,又说,你倒是一点没变,花儿一样好看。王曼丽说,乱讲,没看见褶子吗?他说,酒窝是褶子吗?满脸胶原蛋白,不像快五十的人。王曼丽说,呸,谁五十了?他说,身材好,不走样,走哪都是回头率。王曼丽笑出来,脸上绽放出皱纹和花朵。李朔,真拿你没办法,一张嘴让人又恨又爱。

那天,他还是掏出一个红包,塞进秦老师的睡衣口袋。之前,秦老师在花丛中醒来,三人在病房里说起话来。秦老师端坐床头,像一朵大号白玉兰,一头银色白发,烫剪得体,脸上粉底并没有抹匀,颊白唇黑,爱嘟嘴,竖条皱纹在唇部密布,乍一张嘴大笑,满嘴纹路顿时弹射飞扬,像树上受惊的鸟雀。王曼丽陪着笑,她妈脸上的褶子隔空传输似的飞她满脸。她们的笑容太像了,秦老师是王曼丽的老年状态。但王曼丽身形高挑,常年练习舞步,曲线妙曼,应该不会矮缩太多。人老话多,秦老师话匣子一开,围绕教育战线四十年,诲人不倦,病中备课,雪夜家访,各种感人事迹,滔滔不绝,条理清晰,归纳到位,不免让人肃然起敬。屋里挺热,空调上的红布条呼呼地飘。他想脱了外套,但羊毛衫肩胛处的那个破洞让他忍住了。王曼丽负责续水递果品。有一阵,他盯着王曼丽剥猕猴桃的几根葱段般的手指分了神,直到那翘着兰花指的白手捏着一根牙签伸到他面前,他才恍过神来,慌忙咬住了上面的一片果肉。这一幕,似曾相识。秦老师摸出红包,伸手要退回,他坚定地阻拦。一来一回,彼此像拒绝一块烧红的铁似的。王曼丽看不下去,说,妈,你收下得了,务实一点。他说,一点心意,祝您早日康复。秦老师捏着红纸袋再没动作。他如释重负。他只有这三百元现金了。工厂不景气,一到月底,他就捉襟见肘。来的路上他毅然选择了红包。他一度被自己的慷慨感动了。     

秦老师突然仰脸说,说了半天,我都没对上号,你是哪位?几班的?

他愣了一会儿说,您真不记得我了?

秦老师说,最近眼睛模糊,总认错人。你走近点……

王曼丽扑哧一声笑出来。妈,你不记得了?小李,李朔。你过七十那天,领着大伙喊“妈”的就是他。他还会写诗,是诗人喔。

秦老师蹙眉看着他。

王曼丽说,最近我妈眼神忒差,那天出门遛弯,就是没看清脚下,摔了。

秦老师说,也不是没看清……

王曼丽说,说是遇到熟人了。转头问她妈,妈,遇到谁了,这么激动,没坑没洼的,居然摔了?

秦老师说,没谁,一个背影,有点眼熟。但不是。

王曼丽说,你那眼神能认出谁呢?

他说,您生日那天,大伙儿都叫您妈,嗓门最大的那个就是我。想起来了没?

秦老师说,不少学生都认我当妈。有个孩子,叫了我好几年妈,叫啥名我忘了,但这事儿记忆深刻……

插图/吴琴

他走进街角超市,买了一提低脂牛奶。付款的时候,他稍作犹豫,换了有脂的。他解释说,老人太瘦了,应该补充脂肪。话一出口,顿觉多余,因为没人问询更没人应答。又在门边的篓子里挑了七八个红苹果,合计八十元,符合他的消费水准。如果是给红包,最低又是三百的起步价。还是礼品好,色彩斑斓有分量,实实在在看得见。

他要去的地方不算远,步行大约二十分钟。也是一爿老旧小区。他去过几次。每次去都是因为辛晓楠。辛晓楠说,我妈没带钥匙,进不了门,你过去看看,给找个开锁的。他去了。辛晓楠说,小宝晚上九点的飞机,我托付机场了,留的你的电话,你给送我妈家去。他去了。辛晓楠说,还是老太太的事,闪了腰不能动,具体啥情况,你去帮我看看。他记得自己反问过:到底谁妈?辛晓楠说,不管谁妈反正是妈。他想了一会,说,也是。最后还是去了。

今天下班途中,辛晓楠的电话又来了。此前,他们差不多有两年没有联系了,不出所料,还是因为她妈。

说起来,他和辛晓楠关系有那么点特殊。

大约十年前,辛晓楠从广州回来看她妈,这是她离家多年后第一次回来。她爸走得早,脑溢血,说没就没了。辛晓楠当时十多岁,抱着她爸的遗照不肯撒手,哭了三天三夜。专科一毕业,她就跟着同学去了广州。一别经年,偶有讯息零星传来,都是传闻,如何如何,多和男人有关。这次回来,起因是单位给她妈分了福利房,小二居。她回来帮着装修,出钱出力,各种采办,俨然一副衣锦还乡的派势,闹得动静不小。他们是同学,关系亲近,但够不上暧昧。见面当天,两人煞有介事地拥抱了一下,是他提议的。他还拍了拍她的后背,延续着多年前离别时的动作,以示疏离后不曾消逝的友好情谊。可她并不热烈,只是将自己“投送”过去应景。她一头大波浪弥散的芬芳让他心醉不已。

她的一切都是谜。辛晓楠讳莫如深,他自然三缄其口。一年后,他到广州出差,办完公事,便联系了她。她在地铁口不远的路边接他,还是一头摇曳生姿的大波浪。辛晓楠一眼认出他,说你好啊,李朔。他伸展双臂说,别来无恙啊,晓楠。辛晓楠并不理会他的双臂,说,赶紧的,车在路边呢,不让久停。说着递上车钥匙。他说,我不会开车。她缩回手一脸鄙夷,车都不会开?好衰。他悻悻上车,顿觉隔膜生隙。辛晓楠说,说吧,想吃啥?他说,靓女只管安排。

席设一家顺德饭庄,鲍蟹贝虾,一桌生鲜,红白饮品,琳琅满目,迥别于他日常所食。他拘拘谨谨,亦步亦趋,吃得谨慎,咽得小心,生怕肠胃报警。他正从舫形的容器里夹起一片冰镇的白生生的鱼肉,犯愁要不要蘸上芥末,就听辛晓楠说,没见过你这样的,怎么说,山猪子吃不了细粮啊。嘲弄中,他被冲得泪水直冒。辛晓楠说,得了,明儿请你吃葱爆猪大肠。窘迫中,他擦着鼻子说,李爹爹进大观园,头一回,让你见笑了。这一桌好菜的恩情,我要记一辈子。辛晓楠说,什么呀,至于吗?爱吃就多吃点,不爱吃也没事,你难得来一次,尝个鲜,也别拘束,我们边吃边聊。

辛晓楠起头,话题围绕去年她回家的一些事。

去年我回家帮我妈装房子。你知道,自从我爸死了以后,我就不太理我妈。一毕业,我就来广州了,跟谁也没说。他说,我记得,一天夜里,天很热,我们喝完雪碧,你就趴在我肩上哭起来,也不知道你为啥要哭,问了也不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第二天就听说你走了,才明白是哭着跟我告别。辛晓楠说,有这事?我都不记得了。他说,我们好过你记得吗?辛晓楠说,有吗?记不太清了,但我记得我们总能碰面。他说,我常去你家找你玩,一回上你家,你爸在厨房做饭,砧板上菜品五颜六色,你妈在阳台梳头,个挺高,不太爱搭理人,你像你妈,头发浓密黝黑。辛晓楠说,我妈在单位管晒图,回家啥都不做,处处依赖我爸,我爸在学校教音乐,爱唱歌,手指灵巧,会弹钢琴,也会做拿手菜,边切菜边唱歌。他说,你爸宠你妈呗,这点比我妈命好。辛晓楠说,可我恨我妈,一恨十几年,没再回家。他说,为啥?辛晓楠说,她老找我爸吵架,背着我。我一回家,他们就停战,一个待厨房,一个在阳台。直到那一次,吵得很凶,无法控制,撕破脸了。我在楼道里就听到我妈的吼叫,完全是另一个人,我爸突然没了声音,我以为他们发现我即将回家而休战。他说,他们为什么吵架?辛晓楠沉默了一会说,花螺不错吧,看你挺爱吃。他说,焗的有嚼劲,香。辛晓楠说,废话,藏起来的肉总要香些。

那晚,辛晓楠进屋后,并没发现她爸已倒在厨房。她妈一如往常在里屋。屋里十分安静,迥别于往日。辛晓楠去厨房喝水,这才发现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父亲。上前呼喊了一声,地上的人毫无反应了。一次争吵,让她失去了最疼她的父亲,不管她妈事后如何呼天喊地地哭喊,辛晓楠始终不肯原谅她。

我爸对我可好了。辛晓楠说,十三岁以前,我从没受过一点委屈。我爸教音乐,弹一手好钢琴,师生都喜欢他,粉丝多。在我眼里,他既是父亲又是母亲,初一上晚自习回家,属于我的点心已经放在桌上了,就连我的初潮,也是我爸给我讲解和安慰……父爱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十三岁。

席间,辛晓楠接了一个电话,说的是粤语,他一句听不懂。起先语调缓慢,逐渐加速,但很快结束。你要有安排,就去忙,来得突然,会不会影响你?他说了一句,以缓解一时沉寂的尴尬。影响什么?辛晓楠说,例行电话而已。后来的话题,辛晓楠问他的生活,他摇摇头说,乏善可陈,一地鸡毛。辛晓楠说,听说你离了。他说,过去几年了,你终于还是问了。辛晓楠说,关心一下你。他说,一个人过也挺好,不用将就对方。辛晓楠说,孩子呢?他说,孩子归我。辛晓楠说,母亲会舍得孩子?心够硬的。他说,也不是非走不可,可孩子怎么也治不好,信心没了,人也抑郁得不行,最后,维系也变得勉强,不如放人一马。分开后挺好,换了个环境,心情逐渐恢复。辛晓楠说,上次跟你见面,感觉你状态不好,我的直觉还是对的。不过,今天见你,感觉好点了。他说,你神仙啊。辛晓楠说,我可是阅人无数的。两人笑起来。笑过之后,他略感轻松起来,于是说,时间过得好快啊,一晃二十年了,你不辞而别的前夜,趴在我的肩膀上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辛晓楠说,说了几次了都,我一点印象没有。他说,91年的冬天吧,在我家,我妈因为什么事不在家,等她回来看见你眼睛红肿,以为是我欺负了你,把我狠狠骂了一通,你不记得?辛晓楠说,我怎么了?他说,你早熟呗,喜欢上了才分来的体育老师,可人家不喜欢你,委屈呗。辛晓楠说,呸,会有男人不喜欢我?他说,也是,我的初吻都交给你了。辛晓楠“妈耶”叫了一声,哥,讨厌啊,别逗我了。他说,算了,不说了,说啥你也不记得,原想着重温一下初吻的感觉,看来是无法实现了。

晚饭结束,兴致不减。辛晓楠要带他顺路领略一下夜景。窗外,远处高楼林立,霓虹闪耀,近处连绵的黑色长廊,被时尚的彩灯连缀,明暗如迷。两人在车里语气松弛地聊着天,灯影透过车窗闪烁在他们的脸庞之间,记忆犹如光影,时隐时现,不偏不倚,照拂彼此。

车子很快驶入沿江路段,他被江面上斑驳的倒影吸引。他想起了自己居住的城市,也有一条河流穿城而过,此刻,也该被行舟的桅灯所掩映吧。正出神,就听辛晓楠说,说说你妈,她还好吧,记得她的大手像火炉,一年冬天,她还帮我暖手来着,特别温暖。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退休就回老家了。顿顿又说,快十年了。

辛晓楠说,那谁照顾?你弟吗?

她不需要谁照顾。

怎么呢?

能吃能睡,每天忙农事,有寄托,任何劝阻都不听,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辛晓楠说,挺独特啊!老太太。他说,唉,做儿子的没出息呗,看着老人受苦,却无能为力。辛晓楠说,想这么多干啥,不是难为自己吗,过好自己的,不让你妈担心,也算孝心,再说了,我妈也是一个人过,互不干涉,不也挺好?

李朔有些走神。在此之前,他一直附和着秦老师的话题。

秦老师说,找对象了吗?他犹疑了一下,笑着摇摇头。秦老师说,有喜欢的吗?他说,谁喜欢谁?秦老师说,相互喜欢呗。他说,那没有。秦老师说,缘分没来,我家曼丽就是这样,三十以前,挑肥拣瘦,三十以后,无人问津,现在四十多了,看上她的都是老头,上次介绍一个处长,样子过得去,个高,人看着也老实,条件不错,名下几套房,孩子在国外,可就是老上厕所,一趟一趟接力似的,自己先过意不去,说了实话,不是紧张,是前列腺有毛病。那不能成!王曼丽捂嘴笑,眼角挤出鱼尾线,鱼叉似的射向鬓角。他说,好像还有个音乐家,会谱曲,会讨好人,曼丽能歌善舞,对象吹拉弹唱,秦老师会作词,一家子音乐人,想着就高兴,不能错过。王曼丽说,老莫?嗐,他都消失大半年了,忙着给人谱歌子套近乎呢。他说,感觉你还有想法。王曼丽说,呸。秦老师说,莫斌吧?你们认识?是不错,有文艺细胞,会说话,但就有一点掉分厉害,没头发,摘掉假发,显老,比我岁数都大。王曼丽嘎嘎笑起来,笑完就拉下脸说,这不好那不好,存心不让我嫁人,好服侍你。秦老师说,那也得找个“好”的,也许“好”就在后头等着呢。王曼丽说,好来好去,没完了。可你没给我整来一个“好”的呀?我看啊,还是一辈子守着你“最好”了。秦老师说,缘分没来,你怪谁。找对象就像买东西,看中的不见得是最适合的,买东西错了,可以退货,大不了冤枉点钱,可别像我这样,半辈子过得战战兢兢……王曼丽说,行了行了,我对男的没啥兴趣了,一个人过也挺好。他说,“好”随时都会出现,你就安心等待。王曼丽说,马车比牛车快,汽车比马车快,高铁比汽车快,你说谁好谁不好?换话题。说完,起身去了洗手间。秦老师说,小李在什么单位?他说,在厂子上班。秦老师说,曼丽说你是诗人?他说,那是曼丽抬高我,以前写过,瞎写,现在不写了,没天赋。秦老师说,个挺高,会跳舞?他说,傻大个一个,从没进过舞厅。秦老师说,会弹琴?他说,从没摸过琴键,不知啥感觉。秦老师的几句问话,让他陷入难堪的境地。他有些不悦,回答得有些突兀,含着一丝的怨怼。洗手间响起冲水声,他不想让王曼丽察觉出弥散的冷场气息。他盯着病床上两只苍老浮肿的手掌,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找话说,我看到曼丽发的朋友圈了,您在弹钢琴,一首“北京的金山上”弹得行云流水,指法赛过年轻人。好话讨人喜。秦老师笑了,她展开手掌,让每根手指弹动起了空气中的琴键,状态沉浸,说,也就这首曲子忘不掉了,一幕幕都在眼前啊。他说,点赞留言的不少,都在夸您,流动的音符,幸福的晚年。秦老师收拢手指说,我还会画画、水墨、粉彩,学生们都喜欢上我的课……秦老师说得兴奋,他没再接话,眼望着秦老师头顶处的那一小块白墙,一眨不眨。墙上有一道划痕,清晰醒目,像被利器剐碰所致。似乎那痕迹里藏着什么值得探究的东西。他又走神了。

直到王曼丽喊他。王曼丽说,李朔,你在听没?他说,在听呢,孝顺的女儿,幸福的晚年,人人羡慕。王曼丽说,哪呀,我妈跟你说作文的事呢。他说,跳跃好大,您说。秦老师说,我布置的作文题目叫“我的母亲”,有一个学生交的白卷,我把他叫到办公室。那孩子细高、瘦弱,一条裤腿上贴了几块补丁,我问他,为什么不写作文?他说,我没有妈妈。我说,你妈妈呢?他说,生病死了。我说,你还记得妈妈的样子吗?妈妈活着的时候是怎么照顾你的?想不想妈妈?怎么想?都可以写下来。他说,我想妈妈,想她的手。我问他为什么只想妈妈的手。他就告诉我,每天放学回家,他都会去妈妈的病床上躺一会,他妈妈会抱住他,给他暖手,她的手很热,直到有一天,他回到家,属于妈妈的床上没有了人,他爸告诉他,妈妈死了。

作文交上来以后,我在班里念给孩子们听,一些孩子偷偷抹了泪。写得很感人。这个孩子后来去了体校,开始几年还给我写信,称呼我秦妈妈,可后来就渐渐少了,最后没了联系。

秦老师说完看他。他说,故事感人,肃然起敬,我听了都起鸡皮疙瘩,您不仅是老师,在孩子眼里您就是一位母亲。秦老师说,可不是,那年,我刚转校,学校欺负新人,给我派了个差班,班上的孩子缺乏管教,调皮得很,不是没有了妈,就是没有了爸,要不怎么会成差班?我每周都去家访,了解情况,和孩子们亲近,做孩子的课外妈妈。教他们一年,班级成绩就蹭蹭地上来了,学校这才重视我。后来又代音乐课,我是学校唯一会弹钢琴的老师啊。

他说,我妈和您一年的,属龙,和您比,她可没有您这么好的福气。秦老师说,那年我不到四十岁,风风火火,有活力,爱表现。说着,笑起来,今非昔比啰。他突然心头一热,说,要不,我也讲一个关于妈妈的小故事吧。

说有一位母亲,年轻时在工厂做工,没文化,做的都是粗活杂活,中年时丈夫死了,带两个男孩,含辛茹苦,半生艰难。等孩子各自成家后,她也退休了。孩子们要接她一起住,孝敬她。她不肯。她不想拖累子女就回了老家乡下。闲不住,就开荒种地,本来她就是农民出身。她种的田比别人家的都好,瓜果蔬菜也比别家的“有卖相”。她爱劳动,一天不摸农具手就发痒,一天不踩泥土心就发慌。天一亮,她就去了菜地和她的“宝宝们”见面,起好菜,她就拿去卖,多一点收入,她种田的兴趣更高,更加回馈土地。她靠种地养活自己,将每月的退休金寄给她的孩子——并不富裕的生活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感到愧疚——她没能把孩子们供上大学。孩子们也孝顺,心疼妈妈。他们经常打电话给妈妈,问她的身体,问她的收成,做母亲的很高兴孩子们的询问,她说自己的身体好得很,能吃能睡,有时候一天要吃四顿饭呢。孩子们也很高兴,他们说,妈妈身体好,无病无灾是我们最大的福气。

他妈回乡十年,种地十年。开发区新建,不让种地,他妈就去很远的高架桥一带选址开荒,高架桥要绿化了,他妈就钻进围而不建的工地里种,工地开工了,她又转移到堆满垃圾的河滩上,河滩要整治了,她就去农场替别人种。总之,她太爱劳动了。她常年一个人,心里有本劳动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雷打不动,没有什么能动摇她劳动至上的念头。

有年国庆前夕,大儿子回老家看妈。他是出差顺道回家。到家是下午,妈妈不在家,门锁着。他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他妈才回来。他妈推着一辆三轮车,步履蹒跚。老远就朝他挥手。他一肚子责怪的话说不出来。妈妈的脸上有伤。是摔的,一个弯道,妈妈没控制好车速,连人带车翻在路边。车斗里刚收获的红薯也滚了一地。妈妈爬起来,首先查看那条曾经受伤的左腿,没磕没碰,安好无恙,又走两步,伸伸手,摇摇头,除了手臂和脸上的擦痕外,整个人都是完好的。他妈重新装好车,这才发现,一个车轮变形了,所幸还能推行。一路上,妈妈心里庆幸:车子替她承受了所有的伤。

整个国庆假期,儿子帮着母亲收完红薯。看着窗台下堆成山的红薯,他劝母亲,说现在农民都不种地了,你一个有劳保的人,却比农民还农民,何苦这样苦自己。他妈说,习惯了,从生下你们,我一天也没有轻松过,我不停地做事,身体就有了依靠,有了主心骨,就想不到要生病,你看,我从没去过医院,是不是劳动带给我的福分呢。

儿子无比心疼母亲。他摩挲着母亲筋脉如蚯的大黑手说,其实,你也生病来着,你生了很严重的病,爱劳作的病!

故事讲到这里,他收了口。秦老师微闭着眼帘,斜靠在床头,两手交叉,两根拇指在玩互相追逐的游戏。屋里没了声息。王曼丽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她妈,秦老师睁眼摆手,又闭上。王曼丽掰下一瓣示意他,他也摆手。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让人不自在了。

他告辞出来。王曼丽送到电梯口。橘子还在手中。王曼丽说,你上卫生间的时候,我妈好像想起你来了。他说,冒昧打扰了。我没文艺细胞,自惭形秽。王曼丽扑哧一笑说,我妈的‘灵魂三问’,并不针对你。他说,灵魂拷问,知难而退。王曼丽又笑,笑完说,你讲的故事是你妈妈吧?老人家身体真好。他说,我妈满手老茧,只喜劳作,不喜文艺,更不会弹琴,长嘴不会唱歌,只会吃饭,长着眼睛,不会识谱,就想有生之年见到儿媳妇。王曼丽说,说啥怪话,我妈最后都有点不高兴了。他说,没看出来,感觉累了,老闭眼。王曼丽说,闭眼就是不高兴,不想说话了。他说,我也没说啥,犯不着。王曼丽说,你故意的,照你的意思,我妈生病是因为懒惰了?电梯来了。王曼丽说,剥好了,你拿去吃了吧。他说,牛车马车和高铁,你的比方真好,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快最好的车。我走了,再见啊。

出电梯,他随手将橘子投进垃圾箱了。

那次广州之行,辛晓楠跟他说到她爸的死因。她妈和她爸某日吵架,她爸突发脑溢血,倒地后去了天堂。为此她记恨她妈多年。辛晓楠说到此事时,他心里存疑:他们为何吵架?平和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什么非吵不可的秘密?饭后,辛晓楠开车带他看夜景,途中他饶有兴趣地回溯过往,借此缅怀青春,口吻谦恭讨好。辛晓楠不时回以微笑,娉扬袖舞,掌控分寸。

车突然靠边停下。辛晓楠说,就这里吧,珠江夜景的精华之处。他指着远处被灯光映衬如虹的一座桥问,这大桥景色真好,桥映江水,水衬虹桥,相得益彰,桥上建的是什么?辛晓楠说,贝壳呀,猎德大桥,珠江之贝。他说,我以为是一颗纽扣呢?解开城市美景内衣的纽扣啊。辛晓楠惊讶说,可以啊,李朔,头一次听说,有创意。他说,要不怎么是内衣呢,只有一颗扣子嘛。辛晓楠抬手要拍他肩胛。这时,他的手机叫了起来。他退后几步示意要接个电话。辛晓楠瞟了他一眼,转过身,面对江面,梳理了一下头发,又低头看了看,将手掌停在腹部。

大约五分钟,他挂了电话,转身朝辛晓楠走来。其实他在通话的时候一直面对着辛晓楠。辛晓楠背朝他,面向江面,凸显剪影,也会侧一下身子,看向另一边,呈现更加完美的侧影。

身材真好。他恭维了一句,窈窕依旧,不老的女神。辛晓楠斜他一眼,满嘴抹蜜糖,准是女人的电话,瞒不过我,躲得远远的,怕我听见。也没必要瞒你,他撇撇嘴说,是才认识的,在税务局上班,见过几次,能说上话,有感觉,离过,前夫在国外,长久分居,感情逐渐淡薄,我猜想,保不定是人家有了新人。但也不确定。能唱会跳,主攻国标,爱绷脸,貌似高冷,熟悉了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内心也有波澜,长相也好,一头大波浪。

辛晓楠说,祝福你啊,李朔,快说说,恋爱的滋味美不美?

他说,美啥,困难重重,主要是她妈不同意我们来往,百般阻扰,偏执狂似的,觉得女儿最后的归宿不该是工人,而是更好的什么人。

哦,是这样?工人有什么不对吗?只要开心,和谁不都一样。

你有机会和工人谈恋爱,为什么要离开啊?他朝她眨眼睛。

你说我们?辛晓楠神态讶异,我们不是吧……我们不一样……谁跟你恋爱了。

能一样吗?我有自知之明,物是人非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他主动撤出尴尬,缓缓又说回女友,单亲家庭出身,母女都吃过感情的亏,对男人天生戒备,对老娘言听计从。我这状况,典型家庭经营失败者,不被看好,也能理解。工人能满足梦想吗?不仅仅是吃饱喝足吧……各种借口,瞒着她妈,见上一面,吃个饭,聊几句,拉拉手,碰个嘴,就是不让进一步。感觉有点别扭,就像寂寞久了的人出来透口气,解个馋。辛晓楠一旁笑得几乎抽噎。

追求的人肯定多,排着队,各种理由,不好约,挺难。从不主动打电话,估计心里也有想法,左右为难,也怕陷入太深。可今天是个例外,问我在干啥?为什么不打电话?我说在外出差。她问怎么就出差了?我说,打工人的时间,大部分属于工厂,能拒绝吗?她问吃饭了吗?我说,刚吃完,吃的海鲜。她不信,问我谁请客。我说就我自己。她还是不信,说你这么抠门的人,会舍得吃海鲜?我靠,别小瞧人,工人阶级就不配吃海鲜吗?——也确实吃不起。鸡毛蒜皮,扯半天。

挺在乎你。辛晓楠说,你居然都不敢说真话。他说,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辛晓楠说,那倒不至于,该怎么说是你自己的事。他说,可说不可说的最好不说。再说,和初恋一起看夜景这事,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辛晓楠捂嘴而笑。她告诉他之前她接听的那个电话,是孩子他爸打来的,问的同样的内容,在干吗,和谁一起吃饭等等,她都一一如实相告。为什么要隐瞒?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坦诚一点不是更好吗?

他摆摆手掌说,等等,孩子他爸?你有孩子?

辛晓楠竖起一根手指隔空点点腹部,笑容可掬地说,我的小宝宝在这。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怀孕了。

他夸张拍拍脑门,天,谁跟我说只喜欢恋爱来着?

辛晓楠说,我也没说我结婚啊。

他更加错愕。沮丧中立马明白过来,对辛晓楠来说,和任何一个男人生孩子都是有可能的,只是“这一个”一定是她愿意赴汤蹈火去付出的人——辛晓楠三十九岁了。

果然辛晓楠说,两个月前,当我知道自己怀孕后,第一反应是不能要。先生跟我说,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生育的机会了,如果错过,此生就要留下遗憾了。我先生是香港人,比我大很多,我们分分合合二十年,彼此牵绊,爱恨交织。先生也开通,劝我生下来,以后他万一不在了,可以让孩子替他陪伴我。我再一次被他感动了。初来广州不久,我们就认识了,他关照我,给我介绍工作。每次到广州,只来看我,带我逛街买靓衫,带我去澳门,去日本,去更多的国家,满足了一个小姑娘对世界的所有好奇心。最后,他买了房给我。这个世界除了我爸,他是第二个对我真心的男人。即便这样,我们也没有结婚。我不想嫁。和之前的经历有关吧,今天的爱可能就是明天的恨,也不确定,不好说。后来,金融风暴来了,几乎是一夜之间,他破产了。当时,我们已经分开几年了,当我从朋友那里听说这个事以后,我卖掉了他给我的房子,带着钱去找他。我要他东山再起的。他当时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没想到我会回到他身边去帮他。我们又和好了。几年以后,他用这笔钱挣回了更多的钱,在珠江边又买了一套房子给我。我还是没有嫁给他。我不想死在婚姻里,不想经历许多人都懊悔不已的婚姻里的那种折磨、那种痛,我宁愿待在爱情的呵护里。后来我考了会计证,就去了朋友的上市公司,待遇不错,行动自由,想去哪去哪,自由自在,不受约束。

生孩子前,我会去香港,直到孩子生下来。我会做个好妈妈,给他最好的生活,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亲耳听到辛晓楠的这一番话,他竟不知做何回答……是什么样的遭遇让辛晓楠有了迥别与其他女人的婚姻观?她早已不是他印象里那个“只为爱情而生”的女人了。他点燃了香烟,深吸一口,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辛晓楠说,我也想抽一口,但是为了宝宝,还是算了。我们总会在特殊的时刻做出妥协的。

上车后,辛晓楠说,我家离这不远,今晚就住我家。

不好吧,又是孩子又是爹的?

想多了吧!他在香港呢。我都跟他说好了,今晚有客人来家。

当夜,在辛晓楠家阔大的阳台上,他患得患失的心情逐渐平缓下来。千帆过尽,仍立潮头,这是他对辛晓楠的总结。他自己属于“步履艰难,面带苦笑”的阶层,他们之间差了几个等级。那又怎样呢?又能怎样呢?他俯瞰着被晓月朗照的江面,心中的雾霭由浓转薄,继而渐渐淡去,是啊,既然“物竞其性各有命”,“羌笛”又何须“怨杨柳”?大不了“秋风起兮江水寒,无可奈何花落去”,因为释然,他竟平和了许多。

内心的瞬息变化,对方无从察觉。辛晓楠端来茶饮,他们品茗闲聊了起来,几句之后,辛晓楠终于说出了她父亲的死因。辛晓楠说,你每次问我他们为什么争吵,我都避而不谈。我是不想触及它,它会伤害到女儿对爸爸的情感。但我需要说出来,它藏在我心里太久了,它是一枚针。

我爸认识个女的,好像也是老师。在一个学校共事,关系挺近……在此之前,我妈妈觉得自己特别幸福,有个处处可以依赖、对她又是言听计从的丈夫。这件事让她很受伤,她想不明白。她性格柔弱多疑,又极度敏感。她失去那份优越的、稳妥的掌控感,为此他们陷入了争吵的深渊。哪怕为一点别的什么事,最后也会绕到这件事上,难以解脱。上次回家装修,免不了商量布局,我妈简直换了人似的,无法沟通,极度偏执,根本听不进意见。我们吵架了。她疯狂的样子很怕人,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说她根本不需要靠我,当然她更不会依靠任何人,她对谁都不信任,最后是她一个人在那里狂躁地诉说,相似的场景激怒了她。她突然就说出了那个秘密。她说,辛嘉振是个好男人、好丈夫,他对我百依百顺骂不还口全是面子工程,他在学校和女老师搞破鞋,人人都知道,学校出面做工作,警告他。可他色胆包天,居然不顾廉耻还去教人家弹钢琴。好嘛,弹钢琴弹到床上去了,这个伪君子,我哪点不如那个女人?人家有的,我也有。台面上吃素,暗地里吃荤,哎呀,藏起来的肉肯定会香一些。

我好震惊!爸爸的死因里居然隐藏着这么一段不光彩的秘密。我也后悔,我是不是曾经做过爸爸的“帮凶”?有一次,爸爸有事要出门,他说有个外地的老同学过来了,好像要陪同吃饭,那是个星期天,妈妈加班去了。他不想让妈妈知道,我记得他想要换袜子,但是又找不到晒好的袜子,最后,他拎起臭袜子闻了闻,又无奈地套上,就急匆匆出门了。后来,我骗妈妈,爸爸去奶奶家了。我妈居然相信了……

那一晚,我突然就选择了原谅我妈……我妈没什么爱好,她不会钢琴,不会唱歌,看不懂五线谱,但她爱干净,爱洗头,更爱她的头发。晒图的药水有毒,她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操作,生怕药水弄到自己身上。回到家就洗头,洗得香香的,满屋都飘着香波的清香味儿。这有什么错?难道没有文艺细胞,就可以被剥夺属于她的一切?我不知道我爸究竟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可他死了。无从对证。我妈成了失败者,更是受害者,原本平静的生活被“钢琴”破坏了。你说她有多怨恨多失望,即便这样,她都对我隐瞒真相,保留着女儿心里最完美的父爱……她一个人过得有多苦多委屈。

广州回来没多久,辛晓楠就委托他上她妈家一趟,帮她妈找个开锁的。他去了。瘦高一中年妇女,一头齐耳短发(他记忆中还是那个梳理长发的背影),穿一件老旧的蓝色圆领外套,朴素洁净。她仍记得他,对他有印象。第二次是小宝六岁的时候,辛晓楠将孩子飞机托运,他去机场接的孩子,给送外婆家来了,美其名曰是孩子想外婆了。虽提前告知,但辛晓楠她妈见到孩子时竟显得束手无措,不知道如何收下这个“礼物”。有多高兴看不出来,屋里的气氛让三个人都不自在。他急着告辞,生怕晚一步她妈会让他带走孩子。辛晓楠托运完孩子,自己上了另一架飞机,去了埃及。后来给他发来一张戴头巾骑着骆驼朝镜头比手势的照片,背景是狮身人面像。当然,后来又去了圣彼得堡、伊斯坦布尔和巴黎。在飞越欧亚大陆的热气球上,她和一位帅气的域外男人亲密合影,声称是热恋中的土耳其男友。辛晓楠早已和香港男人和平分手。她充分享受着被人宠爱的恋爱生活。

这一次似乎有些麻烦。辛晓楠在电话里说,我妈是不是得抑郁症了?给她打电话,她也不爱接,接了就是自言自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最近几年,老人不是摔坏就是得抑郁症,不声不响,看着正常人一样,冷不丁就要出事。昨晚开始,电话一直关机,什么情况啊?让人担心。他说,明白了,世界各地任我行,唯有老妈放不下。辛晓楠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妈了,也不是我妈,是一只鸟的模样,语气却是我妈,黑乎乎一堆,羽毛蓬松,蹲在楼道扶手上,嘴里一个劲重复几句话,什么“全是电线,缠得我飞不起来”,我听烦了,转身要走,她突然大声鸣叫起来,把我给吵醒了。你说,这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寓意?他说,你妈想你了吧,让你把她接过去享福。辛晓楠那边一时没了声音,他“喂”了一声。辛晓楠这才说,不是不想,是害怕,我想不好该怎样和她相处,我欠缺和老人一起生活的能力,我可以给她请最好的保姆,买最好的东西,可就是怕和她一起住。我妈也不想。我们冤家似的,见面就会争斗,彼此看不上眼。她就喜欢一个人,心灵囚徒的那种。好像,好像彼此都在拒绝接近,拒绝靠近彼此带来的伤害。

他说,我先去看看吧,也许,真的有什么羁绊着她。

隔会儿,辛晓楠说,对不起啊,李朔,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找你帮忙,我觉得挺抱歉的,也没考虑过你的感受……你不会怪我薄情吧。

去年春天,一个周末的午后,他突然接到王曼丽的电话,没等他开口,那边王曼丽说,别来无恙啊,李朔。他说,是好久不见了,王局有啥指示?王曼丽说,局啥局,一如既往,为纳税人服务。晚上有空没?请你吃饭。觉察出他的犹疑,说,来吧,好久不见了都,老朋友见见,喝点酒。他说,不年不节的,有情况?该不会要官宣?王曼丽在电话里笑了一下说,来了就知道了,你方便吧?

出门前,他想换件衣服,犹豫了片刻,觉得也没必要。一路上,他都在揣摩王曼丽的用意,这几年,他们的关系若离若即,保持着原地踏步的状态,或者说,进一步又退一步,进进退退,还是毫无进展。最初,他是有追求的意愿,王曼丽也有回应。但不是很积极,为此,他的意愿就跟着少了一些。他并不是个喜欢勉强别人的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他有自知之明。

到饭馆门口,他脱下灰色外套,搭在肩上。进包间,王曼丽不在,屋里还坐着一人,是个男的,约莫五十岁,微胖,黑发浓密如瀑,在额前分流。见有人进门,那人从一张纸上抬眼,说,是王曼丽的客人吧,她刚出门,应该是点菜去了。说完,男人垂目又盯着纸看,几根手指在桌边敲着节奏——似乎纸上写着旋律——黑发也跟着甩动起来。没一会,门开了,一个红色身影闪进来,是王曼丽,穿一件绛红色旗袍,将身子裹得窈窕毕现,两截纤削小腿白皙,如洗净的藕节,脚上一双哒哒作响的银色高跟,衬得纤细的脚踝无比精致。王曼丽满脸堆笑,介绍双方。这是莫斌莫老师,作曲家。这是李朔李老师,诗人。叫莫斌的说,貌似我年长,叫我老莫吧,老师不敢当。他说,我也不是老师,在工厂上班,都叫老师傅。老莫说,高手在民间,幸会。他说,彼此彼此。老莫说,李老师的大作在网上能拜读到吗?他说,那不能,单位黑板报上有。老莫一愣,恍然说,李老师果然谦虚。

那天喝了不少酒。王曼丽也喝,他第一次见王曼丽喝酒的兴致这么高。不仅把自己喝得满脸红霞,还劝他喝,不仅劝他,更劝老莫喝。老莫的酒兴很快高涨起来,当即自告奋勇唱起自己谱的歌曲来,手指头依旧敲击桌沿。王曼丽跟着附和。老莫手指离桌,指导着王曼丽的声部高扬或者低徊。曲毕,作为唯一听众,他啪啪地鼓掌凑兴。王曼丽举杯敬老莫,莫哥我敬你,这旋律太好听了。莫哥说,还是你妈写的歌词到位,给作曲者提供了充沛的情感源泉。他故作惊讶,这歌词是秦老师写的?王曼丽说,是呀,我妈写歌词,莫哥谱曲,我演唱。你觉得怎么样?他词不达意说,好好好,三全其美,有意思。

莫哥说,我这曲,得改一处。倾斜身子靠近王曼丽,这,哆来咪嗦——得改,你唱的时候气声会圆润些,你试试。两人交头接耳讨论音律。王曼丽眼角不时挤出褶子,也不时朝他看一眼。他嚼了一粒花生米,艮了,又嚼了一粒,还是艮。他放下筷子站起来,出了包间上厕所。撒尿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对劲。他想走,可衣服还在屋里。在饭馆门外,他点燃一支烟,摸出手机给王曼丽发微信:你俩相亲,把我带着干啥,有这么干的吗?王曼丽很快回了一条:你进来。他突然也“艮”了。

他一进门,王曼丽就站起来朝他招手,李朔,快陪莫老师喝一个,我上洗手间。他依言敬酒,老莫摆手,示意缓缓。老莫说,曼丽的嗓音真好,缺专业老师给她调调,有点可惜。他说,是被税务耽误了的歌唱家,不过,拿手的是舞蹈,国标,得过金奖。老莫竖一拇指。随即一甩头发说,我迈步直行,一路花草繁茂,我没有停下脚步,直到看见她,我突然不会走路了,也失去了方向,呃。他恍然说,出口就是诗歌,你比我有实力。老莫说,见笑了,兄弟承让。他说,我看你俩聊得投机,琴瑟和鸣啊,艺术家有优势。手机在兜里振动了一下,他拿出来,是一条微信,王曼丽来的:你最后走。他端杯敬老莫,说,看好你俩,郎才女貌,有夫妻相。老莫晃悠悠站起来说,满怀希望,跋山涉水,越过山岗,却无人等候。他说,莫哥有才,出口成章,敬你。王曼丽笑盈盈进来,老莫招手说,曼丽,李老师说我俩有夫妻相,你过来,让他好好再看看。王曼丽说,一口盐汽水喷你俩,快坐下。三人归座。王曼丽对老莫说,莫哥,刚才我按着改的唱了一下,觉得你改的对,你这一改,气口对上了,转音更自然,这么一来,没准能得奖。他说,要比赛啊?王曼丽说,在K省M市,有个税务系统的歌唱比赛,要求原创作品,我过了预赛,决赛前,请莫哥再把把关。他说,M市离我老家不远。老莫站起来说,预祝曼丽折冠归来。说完,摇晃着从他身边过,示意要去洗手间。一个趔趄要倒下,他忙伸手去抓,忙中出错,一把抓掉了老莫的“头皮”,拎着一个毛绒绒的天灵盖。原来老莫戴着假发——露出一个“地中海”的真实地貌来。

老莫一脸酱紫色。他说,对不起,莫老师,不是故意的,怕你摔。老莫恼羞成怒说,你存心啊,我又不是落水,怎么揪头发呢?王曼丽说,莫哥,他是好心,真怕你摔坏了。老莫夺过假发,往头上扣,扣得有点歪,遮住半边眼睛。他说,莫老师,我赔罪,扶你上厕所。老莫摆手,独自出门。

屋里两人憋住气,对视。实在是憋不住了,这才哇哈哈地大笑起来……

席散。送老莫上出租车后,两人又笑了一会。王曼丽说,有意思,今晚真有意思。他说,老莫该恨我了。王曼丽说,又不是故意的。他说,他对你有意思,可我出手揭他短,这下,夫妻相彻底没了。王曼丽笑着拍他肩胛,又说,陪我到最后的是你,谢谢啊。他说,今晚啥情况?别有用意啊。王曼丽说,被我妈逼的,老莫把我妈的几首歌词谱了曲,她一高兴,非要我请老莫吃饭,我又不想单独面对,就想起你。你也看出来了,老莫挺热情,爱和女人套近乎,我倒是没感觉,我是颜控,不太能接受戴假发。他说,其实你俩能成挺好,吹拉弹唱一家亲,齐活,也不用求人,天天音乐会,讨丈母娘喜欢。王曼丽说,我妈这人,爱显摆。年轻就这样,老毛病不改,我小的时候,她迷上钢琴,常让人家上门教她,是她同事,我管叫叔叔。几次下来,被我爸发现。我爸心眼小,有一阵故意不上班,遇到过几回,那阵子,两人老吵架。感情下滑。他说,爱音乐没错,拜师学琴也没错,就当请家教呗。王曼丽说,我爸不这么想,语文老师学什么钢琴,越想越觉得蹊跷不是?不过,我妈还真的学会了几首,逢年过节,总爱在亲戚面前嘚瑟。他说,你爸释怀了?王曼丽说,他俩分了。我妈还换了学校,那几年,诸事不顺,人生低潮。我爸开始还来看我,后来不来了,听说又成家了,也有了孩子,这我也理解。教我妈学琴的叔叔常来我家,每次还带零嘴来。有一回,他剥了一堆瓜子仁给我吃,我妈弹完琴问我,叔叔好不好?我忘记当时怎么回答的。后来叔叔也不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妈为此还郁结了好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记得我妈从那以后没怎么弹琴了。

他说,那代人会才艺的不少,我同学的父亲就是音乐老师,可惜很早就死了。

王曼丽说,天妒英才吧。

他说,我想起我妈来了。啥才艺不会,一辈子忙碌,一个女人,里里外外,把我和我弟拉扯大,不容易。

王曼丽说,妈妈们都不容易。

他说,我妈在农田梳理大地诗行,算不算才艺?

说完,他笑了。大地诗行。他重复了一遍。

他又说,我老家就在M市,方便的话,比赛结束,去我家看看?我陪你一起。

王曼丽说,感觉好突兀。

他说,前不久,我妈给我打电话,我就把你的情况告诉了她,公务员,长相好,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我妈也替我高兴,又问啥时能见你一面。这不,机会来了。

王曼丽说,真的是我吗?全是优点。

他说,缺点也有,就是老——老好看。

王曼丽扑哧笑出来,过往的车灯掠过乍现的酒窝。他想去牵她的手,即便显得冒失。但他很快放弃,因为王曼丽开口了。王曼丽说,我是蛮喜欢你。可是,这也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知道我妈这个人……我不确定自己……该怎么跟她说……

我不为难你,只是这么一说,你要觉得不合适,就当我酒后胡说好了。我是想把你当女朋友的,有件事我还得啰嗦一句,你也给我捋捋。第一次见面,在江边,记得吗,风挺大那晚,江面上停泊着联排的渔船,桅灯铺排,像落在水面的星星。我把大衣给你披上,你给我剥瓜子,瓜子仁在手掌上堆成小山了再给我。我捧着你冰凉的手,感觉捧着白玉盘似的,舍不得吃。第二次记得吗,咖啡馆那次,吃完西餐出来你居然给我车费,让我打车走,我在车上都快哭了,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老天让我遇到了一个让人温暖的女人,难过的是,我就是一个余额不足、吃顿西餐就没钱打车的穷光蛋……

路灯下,他突然看见一个蹒跚的老妇人的背影,一条腿略有些瘸,一只手臂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臂随着行走的姿态摆动着,含胸佝背,似乎佝偻的背上正扛着重物。这个似曾相识的背影让他心有所动——多么像傍晚从农田归来的老妈啊!他想起自己曾跑向这个背影,一边跑一边张开双臂,最后将其紧紧拥揽……欣喜过后的妈妈总会摸着他的脸颊说,瞧瞧我儿,更瘦了。他接过妈妈肩上的农具搀扶妈妈,老妈说,不用扶,我身子骨好着呢。他心疼地看着母亲,内心难免生出些愧疚来。老妈说,妈是不是更老了?你说实话。他说,还是老样子,和两年前一个样,就是白头发多了几根,没事,一会我再替你拔。老妈说,不能再拔了,越拔越多。母亲领着他去她的隐蔽宝地,一块开垦在河道旁的细小菜园。四周都围满瓦楞挡板,挡板上画着青山绿水。母亲掀开一角,钻过围挡,复原如初。小菜园郁郁葱葱在小桥下展现。俯身从桥栏中间“爬”过,母亲蹒跚的脚步踏得格外有力。从废砖堆中清理出的这块秘密宝地,只有鸟儿才会发现。母亲佝偻着背去汲水,双腿微颤,几乎垂直于水面的上身叫人捏把汗。他帮衬着母亲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屋。晚饭时,母亲端出热气腾腾的砂锅,是白花花的肉膘。母亲说,知道你要回来,一早就炖上了,你尝尝,肥而不腻,入口就化。他说,你这肉冰山似的,一块块漂在海面上,哪里吃得下?母亲说,以前没见你和你弟少吃啊,还抢呢。他说,你也没买瘦肉回家啊。母亲搛起一块“冰山”塞进他的碗里。挑肥拣瘦了,快吃,吃胖点,妈放心。他只好张开喉咙在老妈的目光下吃了一块。母亲说,别再熬夜了,咱家出不了文曲星,你看你一个瘦子,脸上挂着两个大眼袋,小老头似的,哪个女的看得上。他说,眼袋是作家的标配,鲁迅、川端康成、莫言,都有,说了你也不懂。母亲眼一热说,我是不懂,但你要爱惜身子……你弟比你好点,有个知冷知热的媳妇,你最可怜,自己不动手,一口热汤都喝不到……他说,星星也能帮着做点事,比小时候好多了,协调性差点,但脑子不笨,会点外卖,要不我也不能过来看你。母亲说,让星星回来跟我住?母亲带孩子十多年,尽心尽力,劳苦功高。他不忍。苦日子熬过来了,他说,明年星星去福利工厂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自己能养活自己,我就彻底出头了。

一边走他一边想着母亲,似乎老妈就在身边,蹒跚地陪着他。他回家的那几天,母亲隐蔽的菜园被人光顾,母亲很苦恼。睡到半夜,母亲叫醒他,母子俩相伴去“护秋”。母亲递给他一件羊毛衫,让他穿上,说是父亲生前留下的,一直没舍得扔。月朗星稀。母亲佝偻在前,双腿弯曲变形。他紧赶几步,搀扶她,顿觉衣袖的空大。去菜园是一条不算短的路。母亲告诉他,路政规划到菜园附近了,很快她就将彻底无田可种了。他说,多少次你说无田可种,可最后你还是在种,你总是能找到属于你的田。母亲说,荒地是不少,可就是远,照顾不过来,种了也是白种,贼越来越多。

临别那天,母亲要去公汽站台送他。她蹬着她的三轮车,背影老迈而倔强。他的行李在车斗中。母亲说,我种的花生米给你装上了,在铝饭盒里,没什么送你,只有妈种的土特产。他说,上回是黑芝麻,这次是花生米,全是我爱吃的。母亲说,妈也没啥给你,来了就是帮我干活,累坏了吧?他说,老娘你要好好的,岁数来了,不比往年……母亲说,我能吃能睡,身体好着呢,放心吧。他拎下行李,还是说,除了花生没塞别的吧。他指的是钱。每次母亲都会在临别的前夜趁他不注意,往他包里塞“心意”。他发现了,不露声色,按着母亲给的数额也塞“心意”。这次说好了,谁也别塞了。他怕母亲犯规,才这么问。母亲在风中摇头。车来了。他和母亲拥别。车门关闭,母亲挥手。车开出一段,他才回头,母亲仍在原地。火车启动不久,母亲打电话给他。母亲说,那个铝饭盒一定要保管好,别弄丢了。他觉察出母亲的话意。果然母亲说自己又塞了“心意”。母亲说,花生米盖着呢,别去翻。我留着也没用,你带着星星,平时不要太节省,多买肉吃。交了女朋友,也不能太抠。他鼻子一酸,对母亲说,老娘啊,我睡的枕头下面……在枕芯里……你当然发现不了……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