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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字亭边惜字人
来源:文汇报 | 林森  2025年06月25日08:23

刻意去看的、随着一群人去围观的,最终,都难以入脑入心。对新风景,带点偶遇,带点意外之惊喜,心中的波浪或许才会被激荡。有人喜热闹,喧嚷不歇,人散半小时,仍有残声回荡;有人则偏好冷寂、曲终人散与夕阳西下,总觉得避开人群,才能真正靠近一个地方,才能靠近过去时空里的人。你能在不经意的抬头间,和虚空里逐渐浮现的那张脸,打一个照面。

来到响肠镇之前,我已经在安庆走了多处,在喧闹处合影,听讲解、感旧日,事后回想,总是那些空荡荡,更让我怀念。比如说,我在午后的阴雨中访司空山二祖寺,觉得那才是一座寺庙最真的样子。司空、二祖,这样的名号,带着古意,带着光阴的叠加——司空山之名,有各种说法,可信又不可信,事实上,被时光过度包浆的地方,总是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但“二祖”却是确证的,其是中华禅宗二祖慧可传法三祖僧璨的道场,乃千古禅宗祖庭。这样名号很大的地方,本该是热闹拥挤的,可眼前空荡荡,没什么来客,庭院亦显得野旧,午后的阴雨,更加深了寥落感。这样的场景,于我,却是更为熟悉亲切的。我在很多次梦里,见过暮晚中残旧的古寺,也曾在一些文字里,书写过这样的画面。眼前凉雨中,二祖寺身着长袍,僧人在一个走廊前围聚烤火,更让我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我也怀念夜色里的半山居——那是一个当代“隐者”修建在岳西山间的院落,他经过商场的拼杀,却离真实的自我愈加遥远,他开始聆听自己的心跳,在山间修盖院落,一边养鸡种菜,一边听风读书。他在院落里搭建起好几个读书的角落,各有侧重,一说起,犹如孩童在展示一张张秘密的藏宝图。作为一个终日与文字打交道的编辑,我欣喜地看到,经自己手中诞生的刊物,被半山居的主人收集齐整,近三十年的文字,以完整的肉身,摆放在一个书架上——那是文字穿越时光,给生活、生命赋予价值的姿态。那么多往期杂志,翻山越岭,在这里汇聚,好像在等着我的探访,开启一段奇妙的新生。摆放杂志的木屋前,木刻的联句也让人内心安静:“云影空明一曲清豁当户绕,风声寂静千竿修竹向门栽。”

——直截了当地说,在人人争先恐后的时代,我更喜欢逆行般的以退为进。响肠镇的惜字亭,亦给我这种感觉。最初看到“惜字亭”三字,源自友人的一本书《惜字亭下》,我羡慕他摘取了个好书名,这本书的封面上,书中文章的题目层层堆叠,组合成一座文字的亭子。在翻看内容前,我总觉得“惜字亭”是个虚指、是象征、是比喻,因为这三字,确实带有某种强烈的精神指向,更像是热爱文字者的自诩、自省。而没想到,惜字亭却是实有,是友人从小生活的地方。事实上,惜字亭,全国多处皆有,所谓“惜字”,就是其字面的“珍惜文字”之意,旧时遗老到各家各户收集来的带字纸张,在惜字亭边的焚化口送入亭内烧掉,以示敬重。是的,对待文字,岂能等闲视之,岂能嘻嘻哈哈?中国的文字,自诞生起便引来“天雨粟,鬼夜哭”,因为中国文字的诞生,来自圣者的仰观天文俯察地理,那一笔一画之中,隐藏着世界的奥秘;历朝历代的史官,一行文字的写下,往往是下了一个不可更移的定论,即便是面对帝王的威胁,也绝不轻易更改其笔下的字句。

面对那一个个端庄的方块文,焉能不“惜”?

当代人对文字,很多时候缺乏基本的敬畏,且不说各种网络梗对文字本意的损害,即便一些出版物上的词句也做不到基本的文通字顺,更别说呈现出汉语特有的美感。当下一些诗人、作家,也往往在文字中以俗为乐、以俗为荣,对汉语的雅致精准、意蕴无穷,缺乏必要的敬惜。我们总能从一行好的文字里嗅出作者是谁,那是写作者留在文字中的独特密码。惜字亭的建造,隐藏着中国人独特的浪漫,我们的先人们,一定是有感于那些被人们写下文字的纸张,在每家每户的角落里沾灰,难免“孤独”、难免被冷落,于是,老的读书人,走街串巷,进入每一户人家,把那些散落的文字收来,一张张铺平、叠起,到了某个重要日子,一点点送入惜字亭的火光中,让其以最为“热烈”、喜庆、被敬惜的方式,回归自然。

这一刻,站在安徽岳西响肠镇的惜字亭边,身边是潺潺流水,我不由会想到“响肠”这个“俗”到有点奇怪的镇名是怎么来的,我同样也会想到,当初发愿在这么“俗”的镇上修建这么“雅”的惜字亭的先人,到底在修建之前的那个夜里,被哪一阵风吹过,让他眼睛里燃起火光?我当然还想到,我的友人在当年还是少年的时候,不时从惜字亭边走过,是不是“惜字”二字,激发了他对文字的热爱,让他在后来,成为以文字为生的人?这一趟前来,友人和同行者,都特别遗憾,说这惜字亭刚刚翻新,反而缺少了原先古朴、诚挚的独特滋味,而没有见过这惜字亭原先模样的我,则笑着说:还好,天会刮风、会下雨,有了风雨和时间的冲刷,新会变旧,惜字亭也终究会变回人们熟悉的样子。

——或许,在响肠镇人眼中,那个旧模样的惜字亭,才是让人安心的;而发自骨子里自然而然的对文字的“敬惜”,才是中国人最深刻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