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5年第1期|周荣池:夜食
周荣池,1983年生于江苏高邮。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单厍》(原载《小说月报》)《李光荣当村官》《李光荣下乡记》,散文集《父恩》《一个人的平原》《村庄的真相》《草木故园》《村庄对我守口如瓶》等十多部。获茅盾新人奖、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紫金山文学奖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
夜食
文 | 周荣池
1
有朋自远方来,落地已过午夜。问要不要宵夜——这位先生正饥肠辘辘,欣然应允。我因为对城市的情势并不熟悉,尤其很久无夜食的经验,于是先下单订车。本是可以点外卖来,但我又有一种别扭的感受:食物只有带着才出锅的气息,才有清晰准确的味道。用塑料制品包过的食物就有一种潦草和委屈的气息,只能用来充饥无以品尝味道的分毫。这点认识是从村庄里学来的。人们后来进了城市过上了食不厌精的日子,但体会不到出自大锅烈火的真切和豪情。即便是酒店后厨的大火,总是有点流程化的呆板,尤其是通过传菜的电梯远远运来就令人隔膜——吃饭也得讲究一点在场主义的。好在有便利的软件搜索引路。从灯光走进夜色的时候,一时间人的内心仍然有一种因为陌生席卷而来的恐慌。背后的酒店做不了任何背书,夜色将时间和黑暗推向人的面前,残余的热浪也起不到任何安慰。很具戏剧性的是上车之后,路上仅过了一个红绿灯转弯,车子就戛然而止。夜色并没有由此结束,恰恰是不疾不徐地展开——夜色是某个人的具体感受,而黑暗只不过是一种虚无的形式。
油腻的烧烤炉上,炭火没有任何疲惫。它的肉身在渐渐消弥,却给夜色带来无限的热烈。烤是一种古老的办法。夜色中炙烤似乎更能通达原始的意境。店主是一个精干的新疆小伙子,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热情地招呼着。我本以为是天凉如水的深夜,原来竟有这样的欢快。离开的人们与新上的客人像流水来往一般交替。深夜的路边,黑色如一幅巨大的布幕笼罩成一个时空餐厅。独坐者用肉串饲喂自己的心思,对坐的私语着共同的话题,围坐的则热烈地谈论着群聚的闲情。这些热闹不能形成具体而宏阔的光明,而是像火炉中的炭火一样,忽明忽暗地构成一种独特的意味。
夜食到底不像三餐一般如常。三餐如果有困境的人们,在夜市也不会有闲情。这是我以前浅薄的想法。在乡村生活的时候,我大概就形成了早出晚归的认识。后来偶尔晚上给父亲打电话,他总是在睡梦中被惊醒。他们有一种很有意思的时间处理办法——不是农忙的日子,天黑之后就上床,待看完“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便睡去。他有时会很早就电话来问一些事情,村里人觉得天亮了就应该起身劳作,这是一种很有意味的时间观念。日出和月落之中都应该有固定的生活内容。在他们看来昼伏夜出并不是正经的事情,所谓宵夜都是年少轻狂的杂食。这实在是农村人的某种片面理解。其实城市的暗夜里,生活在夜以继日地进行着。就像村庄里万物在夜色中依然生长,只不过城市用灯火打通了暗夜。
与我们对坐谈论一篇文章的来龙去脉不同的是,更多的人是为了饱腹延续生活。他们有的刚从工厂里出来,或者不久将接续着前一班次开始劳动。也有青年们无事生非地坐着消耗漫长的夜色,但所有的表情都因为夜色而变得无比特别。本来应该沉睡的时光,在炭火上滋滋作响的动静里,通宵达旦地延续着。还有很多新疆同乡赶来这里,他们可能因为来自一个故乡,而把这里当作老家的一处飞地。他们自信地用方言讲述着自己的事情,好像吃食只是一件顺便事,见面或者闲谈才是来此最重要的事情。
我已经到了很少再贪恋黑夜的年龄。原先的偏见和后来的少见多怪,让我对夜市有一些陌生。此刻,随着食物一道道地呈上桌子来,就像是一句句说服人的言语,让人慢慢被眼前的形势所感染了。大快朵颐这样的词语,在日常里竟然可能成为一种奢望。过度的欲望阻断了一些本来壮阔的念想。人们的身体和生活被一些细微的符号所定义与限制,那些体检表上的小箭头就像是弓箭一样锐利,砸进人疼痛的意识里。况且又是黑夜——本来寓意着神秘与坚定的时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杂糅着迷幻甚至动荡。人们开始畏惧黑暗的时候,并不是因为眼睛里的实景,而是心中盘旋的慌乱幻境。但这些在此夜看来,不过是一个人的草率念头和矫情。我们从来没有失去过黑夜,夜色一直恒常地真实。
烧烤师傅手上的味水,和他们的方言一样别具一格。同样是牛羊的肉身,就像音调别致的语言一样,被一些古老的方法在夜色中烧烤出绝美的滋味。休息的口舌和心思被重新唤醒,夜色在一堆焦香的肉上烛照着光明。我和友人大嚼着深夜的绝味,任由时间愉快地流淌。回头看看地上即将被清扫的垃圾,丝毫没有什么肮脏与否的念头。这些琐碎的细节似乎在提示我们,曾经有多少暗夜就那样颓废地消失,而一口夜食又让时光回旋与复活。
时间逼近凌晨的时候,还有食客不断地来往。年轻的师傅仍在火光前忙碌着。油盐、孜然、胡椒、辣椒,各种滋味在夜色里膨胀着。也许这才属于夜色,在白天它们会被平白的日色照耀得索然寡味。在这些深沉夜色里,如果只是一碗白粥,定然也生发不出什么辽阔的滋味。我们兴尽迟归的时候,似乎感受不到时间的疲惫。想想吃下那些食物时说过的话,对于真实的食物而言,那些关于梦想的,读书的以及虚空的言语,就像是一种华丽的修辞。现在,它们对我当然比食物更加重要。这也让我在深夜端坐或者走过街头的时候,不会有无助或者恐慌。那些吃下去的食物并不是为了饥饿或者营养,但它一定给我们带来过某种确定的深刻。
2
我早年是吃过夜食的。父亲当年夜里喝酒的时候,起先我并不敢轻易醒来。他好像是背着我吃东西的。他总是在夜里大块地咀嚼油腻的食物,他好像总是喝很多劣质的酒,一定要把自己喝得麻木才对漫长的夜死心。我知道他没有什么像样的下酒菜,他似乎也喊过我们娘俩起来。但那些冰凉粗暴的肉食实在令人惊慌,我们宁愿饿着肚子在薄凉的被子里不作声。他把猪头肉一块块地拆下来,装在一种瓦盆里,凝着乳白的脂油。他把手吮干净,就忙着去端酒杯。母亲警告我吃冷肉会腹泻,我又害怕突发的病痛会给父亲带来烦躁。我必须小心翼翼地活着。他的那些肉似乎又是数过的,他问我们吃不吃又像是一种客套话。我从那时候和他学会了吃肥白的本事。但他在夜里将这种食物和酒吞下去的时候,让我心生恐惧。他吃完之后又感觉深切的咸味和燥热,于是又去水缸里喝用明矾沉淀的河水。他并未因此害过任何病痛,他的健壮和暴躁一样坚定。他知道马无夜草不肥的道理,所以他养的牛倔强而蛮横。他夜里起来给它喂穰草,这些对牛就像肥白的肉之于父亲。后来他的牛还给了生产队,但门口的牛汪还在。我似乎仍能听到牛咀嚼草的声音在水边回荡。
我从那时慢慢学会吃夜食的办法,但我吃的并不是肉,而是冷漠的米饭。我得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对干瘪的米饭下手。他那时候夜里要去三荡河边巡夜,留着凉透的茶叶水等他回来牛饮。这种茶叶是一些安徽人来卖的。他们挑着担子来,就像是仙人一样。卖茶和其他营生不一样。茶不像食物那样必需,茶叶也没有什么准确的价格。那些操着安徽口音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来到村庄的。他们经常要经过反复的讨价还价才能做成一两笔生意。有时只是换一碗饭。那些茶叶在其时就被明确是最劣质的,人们称其为“葵花叶”。真有人把向日葵的叶子揉碎了泡在开水里。凉茶泡饭是一种悲凉的吃法,但时间长了就会生出一种别样的甘甜。一种咸到析出盐霜的萝卜干,成为口舌之欲的共犯。有了这种萝卜干,这碗饭吃得就更坚决。所以后来我有一种很奇怪的观念:能吃些咸味的人都是坚决的。恐怕这与湘人对辣子的态度是一样的。苦涩的茶水将米饭的木讷激发得颇有风味,是这些冰凉的食物喂饱了无数个夜晚。曾经有亲戚深夜登门来,为吃饭的事情兴师问罪过,这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人在饥饿面前难以显出足够的淡定或者高贵。古时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遮蔽了光亮挡住食物,门客就愤怒起来,以为大家的菜食是不一样的,便扔了食物请辞出去。孟尝君将自己的饭拿起来和这门客对比,那人见了无比惭愧,因而自刎谢罪。日后读到这个故事并不为什么君子的高尚而感动,是为人因一口饭怒不可遏最终自裁而掉眼泪。
我曾经写过一个很自鸣得意的词组:饥饿的月光。我是以此种孤僻的修辞来掩饰其时的贫困。好像修辞就是一块遮羞布,或者哭穷就能够掩饰穷困本身。这有些无赖的意味。我离开村庄的时候,正是最容易饥饿的年龄,但我不再拥有村庄的纵容。家乡再如何贫瘠似乎总有办法,他乡有再多出路似乎都与外人无关。我从村庄里带来一种包含着无奈的食物,现在想来我说不出它究竟是主食还是零嘴。那是年节多余的豆腐用咸盐煮熟后晒干的,它的颜色和硬度都体现着贫穷的倔强,它们像一些石块一样被我藏在破包的底层。对我而言,它既是一种耻辱,也可能成为一种反击嘲笑的武器,它硬得绝对能打破一个同学的脑袋。我无数次想过如何下手。有几个同学漠视别人的贫困,当然他们也并没有任何施以援手的义务。我知道他们的零食藏在哪里,我恨透了他们睡前喝豆奶粉时发出的声音,所以我便在课间潜回宿舍偷食那些干燥的粉末。天上的月色无数次作证,我其时内心是动荡不安的。当然绝大多数时候,我要在夜深人静后,啃食那些只有咸味的“石头”,然后大口喝下流淌的自来水。我将那水龙头一直开着,让他们流进我贫瘠的嘴巴里。这让我怨恨深夜,那些饥饿的、被月色照亮的深夜,深藏着一个人咸盐般深刻的滋味。这并非只是痛苦,还有夜色带来的深刻屈辱。所以日后我总是耽于夜色,如果能早早地睡去,绝不愿意面对无端悲凉的深夜。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乐观于乏善可陈的日子。他好像没有遇见过任何困难一样,无论如何疲惫都照样在夜色里如倒嚼的牛一样,撕咬着贫乏的食物。他的诨名就叫小牛,只不过他不准任何人提起。他有一种苦中作乐的本事。这比起我日后的懦弱与煽情,确实有令人崇敬的地方。他甚至能够渲染出一种气氛,以一个文盲的诚挚把读书人说服了。我的舅舅是一名不错的医生,他尤愿意和不识字的父亲喝酒。舅舅患病离世之后,父亲帮他料理后事的一些仪规。待和尚唱完焰口的时候,他从神柜上取下祭品来,拉着这些师傅一起喝酒。那是一个无比炎热的夜晚,那些供奉的食物已经有了明确的异味。但他打开了酒,世界上酒似乎只剩下沉醉的味道。那和尚照样和他吃了酒肉,尔后又和父亲一起睡在曾做法事的大桌上。那个和尚身高大个,面如朗月,声如洪钟,是个大和尚的样子。可他偏偏似乎没有什么主见,单单要听一个农民的话。我迷糊中听到他们低声的咬嚼,就像是背后说坏话被听得清清楚楚。到了凌晨四点的时候,父亲突然叫醒他,让他起来朝着夜色吹喇叭,和尚对他言听计从,所有的人都被叫醒了。厨师忙着热前一晚酒席剩下的饭菜,所有人像牲口一样,被规矩逼迫着吞下那些情绪凌乱的食物。吃完这一餐,人们就要送走一位亲人。他们吃下去的食物当然不是为了饥饿或者营养,它是一种朴素而悲伤的仪式,以此告别一位不再能吃饭的人。
3
我在盐城生活的时候,夜里也吃过好多东西。我租住在老虎桥的一处破落民居里,二楼紧邻的是一个弹吉他的男子,总是做方便面吃。这让人觉得吉他旋律更加忧伤。他的母亲来看望时,会给他做简易的饭。我看得出这位母亲眼睛里的不痛快——她希望自己的儿子回江南去,江北的这处院落确实未必比他们的农村如人意。但最终她还是默默地走了。与他的屋子紧邻的是几个饭店学厨师手艺的大男孩,只知道其中一位姓陶,其实究竟姓什么并不十分重要。他们夜里回来做饭,用一种很老旧的煤炉。原来以为他们会做饭,应该十分讲究——但他们只是胡乱地做些吃食。从喝酒时候的声音来看,几位有十分的快活。他们深夜回来之前是为客人做饭的,一定会是用十分规矩的办法,但规矩并不意味着十分的情愿。他们给自己做的夜食倒是随意中见到乡下人散漫的情思。我曾经接受过邀请,但因为他们屋里的陈设太过荒诞,最终喝了些薄酒就落荒而逃。我看见的是厨师的本相,坦荡而又实诚。他们不会有我那些矫情的心思,我们也不会成为彼此。我即便是夜里十分饥饿的时候,也不会吃弹吉他者的方便面,他锅里的食物和他的消瘦一样拮据。当然我也无有条件同情他,我们彼此最多是同病相怜。
还有那段日子宿舍的深夜,我们真是吃了无数的方便面,一切只是贪图价廉与方便,无从谈起有任何面食的深刻意义。谭同学把塑料包打开一角,用开水将佐料和面身泡在袋子里。塑料袋中逃逸出来的香气让那些饥饿的夜晚动荡不安。有时候我会喝完他剩下的面汤,让临睡前的身体到底有些安慰。宿舍、过道以及卫生间里充斥着方便面浓重的味道。每一次冲泡之前,食道似乎就已经奔涌着工业化的味道,但下口之后还是被科技的味道俘获与淹没。多少个在外通宵玩游戏的夜里,也是这种味道支撑着兴奋而茫然的身体,是方便面抵抗了青春岁月里那些空洞无助的夜晚。所以当我退出宿舍之后,我就躲避这种味道,也是为了不给别人带来困难。绝望的饥饿或者完全的饱腹都可能是幻境,但半饱半饥的状态最会带来不安。
那些日子我也琢磨了煤油炉做菜的办法。因为锅碗的简陋和技术的匮乏,我总做一种杂烩菜。这种菜的配菜可以容易从菜市场购得,加些开水在深夜的煤炉上煮沸到汤水渐浓便可以下手。我坐在夜色里等待着菜熟的时候,浓重的煤油味道也一同飘荡在房间中。那块破旧的窗帘似乎不能完全遮挡屋子里的一切,我心里有一种快活而又惶恐的滋味。只有到确认可食的时候,我才去叫隔壁弹吉他者来共享。我们把喝过的啤酒瓶堆在角落里,等到有半人高的时候就会十分满足,好像是积累了满屋子的财富。弹吉他的人是和我一个大学的学长,他毕业后又回到这个城市寻梦。我大概是从他身上看到了日后自己的前途,所以喝了无数互相安慰的酒水。那时候困顿的人很多,但大家似乎又都很克制,把怨愤和不安都藏在自己的心里——所以出了很多的诗人和歌唱者。记不清多少粗陋的夜食伴着我们嘴里的言语被吞咽下去,我们和那些做厨师的年轻孩子一样,都不愿意在自己的乡村饿着肚子,宁愿到城市的深夜里折腾自以为是的青春。
彼时不像今日有软件上可以点餐,今天的村庄依旧在“饿了么”的服务范围之外。看似周到的一种服务,其实饿不饿只有自己明白。时间越是往深夜逼近,点餐的无助越是清晰。门外无数的车子呼啸而过,在约定的时间内送来的并非是日常的吃食,而是深夜对未眠者的潦草安慰。信号连接的端口——卖家、买家、骑手以及深藏在资本背后的平台,其实都寓意着深夜漫长的艰辛。所有的数据和便捷都像彻夜不眠的路灯一样虚幻,灯光背后的影子里,才藏着为了白日更加体面的劳碌和酸楚。所以,我日后明白自己不再愿意夜食,并非获得了什么优于人们的生活办法,倒是懦弱和胆怯让人无以面对深夜里清晰的生活。为了白日,深夜付出了太多努力。
往后日常里我依旧乐意花费时间做一些吃食,过去关于食物的经历和态度也会在日常的餐盘里体现。一次女儿不经意地问我:为什么总是会做杂烩菜?我知道她不喜欢吃那些丸子,而我也已经谈不上有十分的热爱。只是我说不出,她也不会知道那些丸子搅和在一起的汤水,曾经在许多的深夜里,和我们一同在沸水一样的世界里煎熬过,其间味道和夜色一样总是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