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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5年第5期|洪放:在侧
来源:《雨花》2025年第5期 | 洪放  2025年06月26日08:23

“821,821。”挂在紫薇树上的二阿哥将头伸出笼子,一只脚半倚在笼子边缘,一边叫一边看着老阚。它看见的其实不是老阚的全部,它看见的主要是老阚的头顶。老阚头顶上有一大块斑秃,已经二十多年了,肉肉的,菌菇似的,发着暗红的光。斑秃的四周,倒是头发茂密。这很让人奇怪,按理说,老阚也七十有二了,这样年龄的人头发日渐稀少,不秃,也应该是山火烧过的林子,稀稀拉拉。但老阚不,他的头发仿佛获得了逆生长的能力,不仅没少,反而一年比一年茂盛。公园里的老熟人们,走的走,离的离,还在的,见了老阚的头发,都吃惊,又羡慕,说老阚这么个人,虽然得了个怪病,言语少,也不动弹,但头发却像施了化肥似的,一天比一天多。有人还问老阚的儿子阚丰收。阚丰收说我也觉得奇怪,老头子天天嘴里就咕叨个“821”,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人是傻了,但头发不傻。还有二阿哥,没事时就在老头子的头发上东啄啄,西啄啄,有时还把黏糊糊的唾液涂在老头子头皮上,看着让人想吐。可就这么着,老头子的头发比韭菜还能长,一个月理一次发,还是长得比一般人都长,都密,都黑。理发店里人说,这是老头子想表达什么,或者想顽强地宣示什么。他那七十多岁的身体,大部分机能都在老化。他留着这么一头蓬勃的头发,说明他有记挂,心里有念想。

很多人听了都笑。老阚头有什么念想?六十岁时,老阚头从派出所所长的位置上退休。过了两年不到,就一脚踏进了忘川。再过半年,他大脑中的日常生活,过往琐事,百分之八九十都被洗去了。他好像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小目标,那就是回过头来,一点点地重新过他的人生。要重新过,就得忘记当下的一切。他真的做到了,他忘记了。他有时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他只记得二阿哥,记得“821”这三个数字。他每天都呈现出深度思考与胶着的状态,但没有人能说清他到底在思考什么,胶着什么。好在,他一直保持着当年当派出所所长的规律作息,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六点四十出门。十分钟后到达小区边的小公园,将二阿哥挂在紫薇树枝上。那树枝离主干十五厘米的地方,已经勒出一道深痕,旁边的紫薇树,正对着深痕的位置,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树洞。从十来年前的手指甲大,变成了现在小鸡蛋大。那眼睛,一年四季都跟二阿哥一样,望着老阚。老阚有时也上去摸摸那眼睛,想将它合上。它却死都不合,只顾睁着,如同一个呐喊的人,眼珠子已经迸出,只剩下空洞的眼眶。但是,眼眶里却有一种让人难以安稳和直视的力量。

老阚摸着这树眼,就哭了。老阚的哭,是无声的。既像是从胸腔里哭出来的,更像是从他日渐忘事的脑袋里哭出来的。他一哭,脸上的皱纹往脸中间集中,然后拧成了一些谁都不认识的沟壑,像汉字,又像数字。他这眉眼一拧起来,二阿哥就叫“821,821”,再一细看,那眉眼拧出的样子还真是数字821。大家都称奇,说一个人魔障了,很多事情就无法解释。老阚哭完了,就静静地坐在木凳子上。他一坐就是一上午,也不乱走动,偶尔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他基本不搭理。他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这公园里花花绿绿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都跟他无关。

二阿哥叫了会儿“821”,就转头看向公园里的小径。最近,它有些状况。说起来好笑,都十来岁了,二阿哥突然春心荡漾,在陪伴老阚的时光里,开始有所期待。它的目光盯着那小径,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十来分钟,从那小径上就会飞来它想见的小绿。小绿小巧伶俐,眼睛跟玻璃珠子一般明亮,羽毛上披着水滴。更重要的是,它的叫声总是轻轻的。它轻轻地蹭到二阿哥身边,望着它,然后轻轻地叫一声。二阿哥迅速而慌张地看看老阚,然后伸出长喙,轻轻地啄一下小绿白玉似的小嘴。小绿有些害羞,偏过头。老聂就喊老阚:“看看,老阚,快给我彩礼,你们家二阿哥可等不及了。”

“啊啊”,老阚像是回答,又答非所问。他也在看着两只鹦鹉,还不时地看看老聂。

老聂比老阚小两岁,过了年也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老聂的头发就恰到好处地诠释了什么叫稀。他的头发不及老阚的十分之一,前几年还是地方支援“中央”,现在,地方上也只有三五根了,他只好将这三五根头发留得长长的,从左边拉到右边,从右边拉到左边。这样,他头上就如同天上喷气机留下的尾迹,横着三五道。不过也令人称奇,这三五道尾迹,任风吹雨打,就是不乱。就跟老聂这人差不多。老聂平时话不多,一到公园,就喜欢坐在老阚边上。老阚一个病人,人畜无害。老聂知道老阚以前是派出所所长,这样他反倒安心些。他有时也问老阚些问题,但老阚基本不回答。老阚的世界深不可测,老聂感到自己根本走不进去。他只想坐在老阚的边上,看二阿哥和小绿一天天熟稔起来。他有一回问二阿哥:“821?是啥?”

没等二阿哥回答,老阚却开口了。老阚声音含混,说:“都死了。”

老聂身子一震。他觉得老阚说这话时,眼睛应该正盯着他。老阚那双眼睛,平时都和死鱼似的,看一切事物就像国画里的平远透视。但一听到二阿哥说821,老聂就看见老阚眼光一闪,开始锐利起来。那两个光点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直直地刺过来。老聂攥着手,又抹了下脸,装马虎笑着说:“再不让二阿哥娶了小绿,你可得准备带孙子了。”

老聂说完,就起身。他有正式工作,负责收拾公园里的垃圾,主要是塑料袋、牛奶盒、日用品……这公园说是小区的,又在小区外头;说是街道上的,又指定由小区管理。老聂并非小区物业管理人员。他来这公园七八年了,先是捡破烂,然后发展成捡各种垃圾。公园正好需要这样的清理人员,他又不要工资,两相情愿,他成了这小公园的清洁工。他每天上午将收拾好的垃圾归拢,能卖的就送到废品收购站,不能卖的就倒进垃圾桶。黄昏时,他还会再收拾一次。这样,小公园里每天都干干净净。来这里锻炼的,跳舞的,谈恋爱的,都觉得舒适。大家虽然不太跟老聂说话,但都知道他叫老聂。整个公园里,估计只有老阚不记得。老阚看起来,什么都记得。其实,什么对于他来说都是新鲜的。他每天看老聂,都是一个新的老聂。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只有二阿哥、821,其余的都跟他头顶上的斑秃一样,毫无意义。

老聂当初到公园来的时候,老阚已经是公园的常客了。老阚退休后就常到公园来。他退休前是派出所所长,但工作不在小区这一片区,而是在城市的东片区。公园里大多数人还是认得他,喊老阚“所长”。老阚退休前,就开始心事重重了。原因很简单,因为那起案子。那案子,在这个城市,也是当时最轰动的事件。老阚不是嫌疑人,但是案子发生地的派出所所长,因此,他就无法避免地跟案子裹到了一起。当然,案子一直没有破。老阚退休那年,案子因为实在找不出头绪,就搁置了下来。老阚将关于案子的笔记带回了家。刚退休那阵子,他还四处行走,想冷不丁找出点线索。后来,他就发病了。不过发病前,他就已经在四处寻找线索的同时,每天早晨到这公园来。他特地在花鸟市场寻回了二阿哥。他知道自己的病,因此,他教二阿哥说话,让它替他记着。事实证明,二阿哥是很称职的。这么些年,它一直陪着老阚,同时一直也不忘记时刻提醒老阚。

老聂留意到老阚,就是因为二阿哥的叫声。二阿哥不像别的鹦鹉,它声音粗,有重金属感。二阿哥挂在紫薇树枝上,平时一声也不叫唤,但一有人来它就叫“821”。老聂一开始没听出来,他只觉得这是一只普通的鹦鹉在叫。但有一天早晨,老聂晃悠着走进公园时,他听出这声音竟然是三个数字,而且……老聂当时就停步在离老阚十几米远的地方。老聂身子有些微微地发抖,天气也正好是冬天,风有些凛冽,老聂穿得也不厚实。半小时前,他刚刚从临近公园的那条小巷子里出来。在巷子深处,有他的两间小平房。他一个人,但并不代表他一直一个人,他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去世时,老聂握着老伴的手说对不起,一生都没能让你跟着我住上大房子。老伴流着浊泪,望着他,说:“有事,就别扛着了。”老聂装作不解,老伴说:“我走了,你就自己做主吧。”老聂点点头。他们唯一的女儿远在内蒙古,跟着她的老公搞装潢。屋子里除了吃的、喝的,什么都没有。这几年,电视也很少看了。老伴喜欢看破案的片子,抓着坏人,她就高兴。老聂很是生气,说这都是瞎编的,坏人哪有那么好抓?演员讲话声音也难听,关了,关了。后来,电视索性就坏了,放不出图像。从那时起,老聂每天卖完四处捡来的废品,就开始由远及近地,每天走近百十米,逐渐就走进了小公园。

嘿,老聂第一次听见二阿哥叫“821”,但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老阚。他由远及近地进入公园,因此,老阚一直在他的视线内。他先是看见老阚提着二阿哥,一步一步地踱进公园,接着,他看见老阚将二阿哥挂在紫薇树枝上,然后坐下来。有时,老阚还将口袋里的小米粒喂给二阿哥。二阿哥颜色鲜艳,打老远就能看见。老聂一边注视二阿哥,一边注视老阚。他像一个侦察兵一样,将外围的环境摸透了,才进入公园。

“吃了吗?”老聂问老阚。

老阚抬起头,这说明他对声音还是敏感的。可他没回答,就像一条鱼,游在水里,感觉到了动静,往上支了支尾鳍,然后又游走了。老阚回到自己的状态,他大部分时候眼睛平视。沿着他的目光往前看,是公园的开放式绿化墙。那些树是小叶石楠、海桐,间或还有女贞。它们交织着,将大马路与公园隔开。大马路上,车来车往,阳光被车子一层一层地划破,又一层一层地黏合,速度惊人,永远处在破裂与复合的情景之中。这跟老阚裹进去的案子有几分相似:案子次次被他们摊开,又不得不合上。案子就像这大马路,结果是明摆着的。三个人都死了,可是,它一再被切割被拉扯,所有的线索总是在最后一刻被扯断。老阚平视这大马路,有时,会有一辆加长的重载货车驶过。整条马路,小公园,都开始震颤。重载货车碾压着,老阚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他面色苍白,二阿哥焦急地望着他,直到它叫出“821”,老阚才像一个做梦的人从梦境中走出来。他浑身是汗,手掌发红。

“看你天天来。”老聂说。

老阚收回目光。事实上,他并不是回应老聂的问候,而是从自己的梦境中回来。他盯着老聂。老聂手上拿着一只特别大的塑料袋,这是专门用来装垃圾的。老聂凑上前,说:“认识我吗?”

老阚问:“你是谁?”

“老聂。”

“哪个老聂?”

“就是我,老聂。”

“为什么叫老聂?”

老聂回答不上来。费劲,而且,就像铁锤砸在棉絮上,老阚四两拨千斤,老聂的劲无处可使,冷不丁还会反弹回来砸着自己。他忍了。他开始观察老阚。他一点点地想将当年的派出所长,与眼前这个老阚重叠起来。不过,他注定要失败。他除了在老阚的目光里,偶尔发现灵光乍现式的光亮外,老阚就是一个标准的病人。他每天上午坐在这公园里,哪儿也不去,就是坐着。到了中午,儿子阚丰收会来接他,有时是他儿媳妇;还有两次,是他同样病怏怏的老伴。他们接上老阚,老阚就会提着二阿哥,跟着他们回家。第二天,老阚再回来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小公园里,没有人会跟老阚抢这个位置。这个位置,同二阿哥挂在紫薇树枝上的位置一样,都是专属的。老聂知道,再问老阚也问不出什么东西。这样最好,问不出什么东西,说明老阚真的忘了。老聂希望的是:有些事情,这个世界上忘记的人越多越好。如果最后只有一个人记得,那他希望这个人就是他自己。老聂反正一个人,他出了小巷子,就被城市的洪流裹挟着。他往后退,但退不了。巷子虽然深,但总在这城市里。世界很大,但真要让你退到绝对无人之处时,你却发现:世界又太小了。你能退回的最后的地方,其实不是世界本身,而是内心。

老聂就退到了自己的内心。他开始每天到这小公园来,捡垃圾,收旧瓶子。更多的时候,他陪着老阚。他跟二阿哥混熟了,想教二阿哥说话。二阿哥头一偏,叫着“821,821”。老聂赶紧摆摆手,说:“不学了,不学了。别叫啦!”

二阿哥的叫声,让老阚警觉起来。他的目光开始四处逡巡,最后落在老聂身上。老阚问:“你是谁?”

老聂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一眼老阚,老阚那眼光毒得像锥子,他也跟二阿哥一样偏过头,说:“老聂。你不认识了?”

“啊。谁是老聂?”老阚又问。

老聂放松了。老阚说:“三个人,都在厅里,小的才六岁。”

老阚声音含混,但老聂听得清清楚楚。老聂问:“后来呢?”

老阚嘴唇抖动着,说:“后来呢?”他嘴唇抖动得厉害,比起风的水波幅度还大。他眼神里的光一跳一跳,好像随时都能点燃似的。他哭着说:“后来呢?这叫什么事啊!”

老聂被老阚这一哭,惹得也有些伤心。当然,他明白,自己的伤心跟老阚的哭,就跟硬币的正反面一样,水火不相容。他扶住老阚,说:“好了,好了。都过去好多年了。好多年了。”

“821!”老阚忽然道。

“是的。821。”老聂说。

小绿身子小,一挤就挤进了二阿哥的笼子里。两只鹦鹉依偎着,也不叫唤,但老聂发现:二阿哥有时会微微地张开翅膀,罩住小绿的半边身子。小绿也仿佛被二阿哥身上的吸铁石给吸住了一样,身子往翅膀深处靠。那副情景,使老聂想起电视上常说的一个词:小鸟依人。现在,小绿依的还是一只鸟,而且是一只会叫“821”的鸟。

老聂见小绿和二阿哥稳妥地挤在笼子里,自己就起身,他得去拾捡垃圾。他拍了拍老阚的肩膀,说:“老伙计,你自个儿坐着,我去去就来。”

老阚歪着头看他,嘴里含混,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含混着。

老聂边走边回头看,猛然看见老阚头顶的斑秃,有点像下半夜的月亮,发黄,微红。又像一面古代的镜子,固执地往天空上照着。老聂嘀咕着:“要是当年戴了帽子,准会看不见。现在好了,那么一大块。”他又禁不住回头。老阚正用脚在凳子前画着。老聂知道,老阚画的是当年的作案现场图。那图还真是逼真,至少跟老聂记忆中的没有差距。那是一幢五层的楼房,应该是农机公司的家属楼。楼梯昏暗狭窄,两边还都堆满杂物。楼层的感应灯,感应时间短得像猫尿,刚亮就灭了。五楼,也是顶楼。靠东边,门敞开着。进门是客厅,里面两间房,加上厨房,卫生间。南边的阳台上晾着衣服,北边的阳台上放着煤炉。那煤炉里散发出来的烟煤气有些呛人,以至于屋子里的人不时地会咳嗽。整个屋内的情形,都被老阚用脚给搬到了这凳子前的地上。老阚一边画一边思考。他面色凝重,停下脚尖,在靠近房门的位置用力点了点。那里,应该是那个六岁的孩子躺着的地方。孩子是被人用重物击倒,脑壳着地死亡的。那些血……老聂想,老阚再会画,也画不出来那些血。那些血黏糊糊的,一大团,散发着热气、腥气,从孩子的脑壳往外涌着。老阚画出的,应该是他作为派出所所长进入现场后看到的。那时候,那孩子的血早已凝固。凝固了的血,跟正在涌着的血,是完全不同的。有一次,老聂在老阚画这些的时候忍不住插嘴道:“还有血,流动着的。”

老阚如同见了老鼠的猫,马上盯住老聂,问:“你是谁?”

“老聂。天天陪你在公园坐着的。”老聂有些心虚。

“你说血?谁的血?”老阚追着问。

老聂说:“我觉得应该有。电视里都那么拍的。”

老阚收回了锥子似的目光,他继续用脚画着。那个大个子喝了酒的男人,应该倒在茶几边。他是被砖头拍倒的。他倒下的时候,细碎的砖头还跟他后脑冒出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又白,又红,白中带红。这液体喷到了茶几后面的墙上,立即呈现出一幅怪异的图案。那男人一直到死,都没说一句话。也许他想说话,但没机会。对方出手极快,男人看到的除了死亡的影子外,别无其他。老阚将这个男人画在茶几边上,男人侧卧着,面对着客厅的门。他或许是想看看出手的到底是谁,或许那一瞬间,当砖头砸在他的脑壳上时,他正从六岁孩子的血中回过神来,打着一个酒嗝。而砖头,让这酒嗝永远地卡在他的喉咙里了。老阚在这男人的身边画了个问号,又画了个感叹号,接着又用脚擦去。擦去后,想了想,又画。他就这样,天天画着,擦着,再画,再擦。老聂觉得他每天画的看起来一样,其实天天都不一样。这不一样,说明这个病了的派出所所长老阚,内心一直在想,在思考。他整个人还沉浸在十几年前的案情里。这很可怕,老聂因此歇了三天,没有过来陪老阚坐在凳子上。他绕开老阚,去捡拾那些垃圾。可他再怎么绕,再怎么躺,老阚都好像还在他的眼前坐着,甚至像岩石上的壁画,嵌进了他的脑子里。有一天晚上,老聂独自睡在床上,梦里见到老阚带着人过来了,老阚示意他伸出手,他一下子就吓醒了。醒了后,他用力抓自己的光脑袋,想硬生生地将老阚从那里给抓出来。他越抓,老阚就嵌得越深;他明白,要是再抓,老阚就跟他的脑子融为一体了。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逃是逃不掉的。该来的,总会来。第二天早晨,他又去小公园陪老阚了,只是,他手里多了小绿。

小绿刚来,见了二阿哥,有些怯生。老聂将它抱到二阿哥面前,说:“握个手,就算是认识了。”又对二阿哥说:“可别欺负它。它是你妹呢。”

二阿哥在小公园里,见过不少鹦鹉。很多人都带着鹦鹉过来,要跟二阿哥比俊。二阿哥每回都看着老阚。老阚要是点头了,它就神气活现;老阚要是不点头,它就低头不理别人。当然,要让老阚点头,比上刀山还难。有时,人家都问上脸了,说:“怎么就不能比了?”旁边有人便答道:“别问,他这地方有毛病。”说着指指脑子。二阿哥却不服气,叫道“821,821”。人家一愣,说:“怎么还骂上了呢?不比就不比呗。”不过,走了一段路,还是回头看看二阿哥,嘴里说:“俊倒真是俊。可惜跟了个……”

小绿才一岁不到,它不管不顾,瞅准了二阿哥,就上去在它背上一阵薅。它那小嘴,一会儿就薅掉二阿哥好几根羽毛。二阿哥扑棱着翅膀,小绿却不依不饶。二阿哥往笼子里躲了躲,小绿就顺势挤进了笼子。一进笼子,小绿却不薅了。它贴在二阿哥的翅膀下,两只小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二阿哥。老聂也被小绿这番操作给惊着了。他没想到,这小鸟这么活络。他在公园里陪了老阚五六年,跟老阚也还是隔山隔水的,可这小绿倒好,一上来,就将二阿哥的翅膀当成了它自家的墙。

老聂对老阚说:“瞧它俩,多好。”

“821”,老阚猛然喊道,声音很大,让好几十米外正在抱着的一对小年轻也松开手臂回头望过来。老聂说:“别喊了,它记着呢。”

“正事。正事。”老阚说。

老聂问过阚丰收,阚丰收说老阚退休后就查出得了病。在知道自己得病后,就有了二阿哥。他天天在家教二阿哥,也不教唱歌,也不教说话,就教三个数字:821。阚丰收说:“我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忘不掉,又怕自己病了记不住,就让二阿哥记着。那三个数字,对他来说,是石头,也是耻辱呢。”

老聂叹口气。他心里有隐隐的冲动,但很快就泯灭了下去。他先是担心瘫在床上的老伴。老伴走了后,他又担心远在外地的女儿。他越是担心,就越想看老阚用脚画那案件的现场图。老阚将那女人从楼下搬到了室内现场,让她躺在孩子边上。这让老聂很生气,他指着图上的女人,说:“不是在楼下吗?”

“你怎么知道?你是谁?”老阚立即问道。

老聂舌头都被吓得僵住了,一瞬间,他好像成了渐冻人,身上骨头“咯吱咯吱”地响,却怎么也脱不出来,动不了。他整个人瘫坐在凳子上。他尽量侧着身子,不让老阚看见自己的脸和眼睛。好在老阚很快就回到了他的现场图中。老聂拿眼瞟了下老阚。老阚正用脚将女人擦掉,然后转过头,对老聂说:“楼下。被推下去的,还是?”

“谁知道。”老聂站起来,拍拍身子,装作要去捡垃圾,对小绿说,“就在这,别乱跑。二阿哥,替我看着它点。”

等老聂回来时,阚丰收正扶着老阚,老阚提着二阿哥。小绿还贴在二阿哥的翅膀下。老聂上前将小绿抱出来,小绿有些不太愿意,贴得紧。老聂说:“人家得回去了。明天再来吧。快,出来。”

老聂用手掌托着小绿,阚丰收说老阚这现场图好像跟以往有些不一样了。他一直看着老阚画图,虽然不破案,但心里到底记了下来。老阚大概听懂了现场图三个字,含混地说:“女人,怎么死的?”又转过头问老聂,“你是谁?怎么在这现场?”

老聂尴尬地笑笑。阚丰收说:“他是老聂,你们是老朋友了。看这小绿,就是他的。”

老阚说:“她怎么又进屋了呢?”

一场春雨过后,阳光像只大手掌,从絮状的云层里伸出手指,抚摸着小公园。光线明亮,甚至有绿色,眯眼一看,就会发现阳光有时停留在某一处植物的叶子上,有时又轻轻撩动某一丛小草;有些慵懒的阳光,会仰在凳子上、树枝上,如同小绿那怯生生的短喙;阳光也照在老阚身上,老阚的头发刚刚理过,显得很精神。他穿着件灰色夹克,里面套着件警用背心。背心是草绿色的,一看就知道很有些年头了。不过干净,清爽。阳光照着二阿哥,二阿哥估计是被这阳光中的嫩绿色给照得眼花了,只好半闭着眼。老阚继续平视着绿化墙和墙那边的大马路。身边的紫薇树开始发芽了,绿化墙上那些石楠、海桐,还有小叶女贞,都被洗得清亮亮的,它们反射回来的光线,在老阚和二阿哥的身上荡漾。老聂早已站在小公园的另一角,他提着小绿,斜倚着小象滑梯,看着老阚。刚才,他已经听见二阿哥叫了两声“821”。二阿哥的喉咙里被上了“821”的发条,到了时间就准时叫唤。老阚听见这叫唤就动动身子,开始在地上画现场图。老聂想,老阚这人一直沉浸在当年的案件中,不知道到底是幸福还是痛苦?不过,听说这种病人往往都有个念想。其实,不仅仅是这病人,就是老聂也有个念想。念想千头万绪,每个人的都不同。但是,老聂觉得他的念想,与老阚的念想,竟然在这个小公园里重合了,确实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酒瓶,仅仅是一只酒瓶,而且是空的。从前,老聂是个有酒瘾的人。但从那一次起,他在最后拍下那块砖头,闻见那男人的白色液体中的酒味时,便彻底告别了酒。老伴在世时,曾问过他怎么突然不喝了呢?后来老伴去世,他一个人的日子空荡且无聊,他也曾想拿起酒杯再喝一口,然后借着洒的醇厚与绵软,好好地睡上一觉。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真正地睡过一个好觉了,这看起来很漫长,但他见了老阚就知道:其实也很短暂,短到一直都在老阚用脚画着的现场图上。

老聂将空酒瓶装在口袋里,时不时地摸摸,好像能捏到酒瓶里晃荡的白酒。这是个装二两酒的小酒瓶,放在口袋里正合适。他有时也掏出酒瓶,打开盖子来闻闻。酒气散发干净了,他闻见的是玻璃的气味,再闻,就是血的气味,脑子中冒出来的白色的液体的气味……他赶紧盖了盖子,将酒瓶塞进口袋。就在他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他看见那些人又来了。那些人并不固定,固定的是他们的穿着。显然,他们都跟老阚有关,或者是他的同事,或者是他的熟人。他们过来,陪着老阚坐一会儿。老阚有时也会伸手摸摸他们的警服。老聂每看见他们来,总离得远远的,装作收拾垃圾,侧耳听他们说话。其实,他们说的都只有一个内容,就是那件案子。老阚说他又有新发现了,然后,他在现场图上严肃而详细地说着。那些人也都在听着,时不时还会插话,讨论。看得出来,对于那件案子,即使时间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他们依然都记着。案子就像新鲜的萝卜一样,他们随时都能端出来研究一番。老阚有时会红着脸,激动地问那些人:“怎么不去查呢?快去查。”那些人会说:“好,好,明天就派一队人过去,深入地查。”

老阚说:“都二十年了,怎么交待?真要等我死了?”

那些人说:“师父,不会的,我们一直在查,快了,快了!”

老聂心想:这老阚头,别看他风平浪静的,可心里堵着个结,怪难受的。就像他自己。他摸摸自己的胸口,立马就感觉到一坨冰冷的铁横亘在那儿。从他站在那老楼房的五楼西边房的门口,看见那男人用力将六岁的孩子推倒,然后,孩子撞在地上,脑壳冒出鲜血,然后……他当然记得,他什么也没想,就顺手抄起了门外的那块砖头,冲进屋里,砸在男人的脑袋上。砸完后,他还狠狠地剜了正发呆的女人一眼。女人披头散发,惊恐地看着他。他没说话,径直出门。等到了一楼,他一下子清醒了。那块铁就在那个时候,横亘进了他的胸腔。一直横亘着,越来越硬。不仅他,连他死去的老伴应该也感觉到了那铁,感觉到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铁的寒气与锐利。要不然,老伴临死的时候,不会那么直接而充满同情地嘱咐他。

老伴走后,老聂也想喝口酒,晚上好睡觉。可酒入不了口。他就只好随身带一个小酒瓶子。等那些人走后,老聂将小绿提在身后,慢慢地走到老阚面前。虽然小绿在身后,但二阿哥已经欢快地叫着了。它不是凭着眼睛,而是凭着气味判断。每只鸟都有不同的气味,每个人也都有不同的气味,包括血的气味。老聂突然对老阚说:“别再走死胡同了。”

老阚迎着老聂的眼光,他脸上的三分之一还停在刚才讨论的严肃之中。老阚用脚将现场图迅速地抹平,这动作,根本不像一个有病的七十多岁的老人。他抹平了地,停了下,又开始画。老聂也不作声,刚才那句话哽在他的舌根上,就像一只弹珠,只要他稍一放松,就会“咕噜噜”地滚到嘴唇边。他收缩着舌根的肌肉,看着老阚将现场图又画了一遍,但这次,老阚在门外加上了一个人。那个人正看着门内,如同一头老虎正准备冲进屋子。老聂腿一软,舌根上的弹珠咔的一声就滚了出来:“别再走死胡同了!”

老阚“嚯”地站起来,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老聂。老聂平时游移的眼神,这回却一下子坚定了。他又说了一遍:“别再走死胡同了!你都走了二十年啦!”

二阿哥叫了声:“821!”

老阚转过头,看了下二阿哥。老聂将小绿高高地举起来,二阿哥一只眼睃着老阚,另一只眼睃着小绿。老聂说:“过去吧,以后就跟着它。”

老阚坐下来,叹着气。老聂拍了拍他的青筋暴起的手背,说:“总记着,就是把石头插在地里,都发芽了,也难怪转来转去总是转不出来。”他在老阚手上用了点力,老阚的手抖了下,但身子没动。到底是个病人,对疼痛的感觉也开始麻木了。他贴近老阚的耳朵,说:“不是所有的杀人犯都是坏人。”

“你听见了吧,老陈,老吴都走了,这案子再不破,我也要走了。”老阚反过手,拉住老聂,说,“我得活着,我得破案!”

老聂点点头,说:“是该破了,该破了。”

二阿哥拢着小绿,大概是听见老阚和老聂聊到的话题,又用力叫了声“821”。老聂说:“对,就是821。那天下午,我的公司破产了。知道吧?老阚,那可不是因为我经营不善而破产的,而是被罚破产的。破产了,一辈子打拼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因此,我心情不好。我就到处走,到处逛。于是就逛到了那里。那个五层楼的地方,就是你现在画的现场。”

老阚抓着老聂的手,老聂感觉到他在用力,暴突的青筋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着他。老阚神情急迫,嘴里呼着热气。老聂继续说:“不知怎么的,我就想上到那楼顶上去吹吹风。结果,在五楼,就……”

阳光照着老阚的手,还有抓在老阚手中的老聂的手。阳光让两只手变得透明起来,青筋中的血液欢快地奔跑着,像老阚画现场图时奔跑的线条。老聂红着眼,泪水差一点就流出来。他把另一只手也伸进老阚的手里,说:“案子破了,这不,案子破了!”

“破了?”老阚警觉着,问,“你是谁?”

“破了,破了!821!”二阿哥兴奋地叫道。在它的叫声里,能清晰地听见小绿的和声,轻柔,却明媚。

【洪放,1968年生,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合肥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秘书长》《追风》《撕裂》等,散文集《南塘》《幽深之花》等。中短篇小说曾发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等,并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曾获安徽省社科文艺出版奖(政府奖)、冰心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