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6期|冗谈:失焦
编者按
生活中自有其魔幻之处,难得的是人能找到它们。没能发现的人,其实自己就是魔幻的组成部分;而发现的人,那一刻就已经抽身出来,成为魔幻的鉴赏者和分析师。
故事里的主角聚焦在构造自己负责的故事,然而在自己参与的故事中失恋、失业乃至失焦,而这些恰恰是故事外的读者聚焦所在,这也是魔幻一种吧。
失焦
//冗 谈
1
盯着视线内浮动的黑影,没注意一旁小区门栅升起,绿牌汽车眨了下远光灯,应激下我忙用脚刹——从滑板上跳下来制动。但我忘了脚上穿的是拖鞋,鞋板一撇,脚腕一捺,踉跄几步,跪在那辆车前。
车主估计也吓着,蓦地刹住,车瞌睡似的打了个摆子。一边行人道上有个刚放学的姑娘,紫条白块的校服,跨在自行车上,憋不住笑,假装低头,不知道算礼貌还是算掩耳盗铃。我不露表情站起来拍灰,慢腾腾回去拾滑板。
尴尬是思维的泡腾片,催化脑细胞陷阵,不停重演方才的场景,像急于篡改记忆。未果,我接着琢磨,为什么高中这么早放学?哪怕是祖国的花朵,也没道理不上晚自习。但回过神,想到这里是北京,可能白炽灯不太拿来照叶绿体。我无法深究,拎着滑板,把头埋进手机。每逢此时,就要感谢一下科技,能在自闭、脱身和岁月静好时提供遮羞布。
回到家,依依正在做饭。这是两室一厅的户型,客厅被隔断成卧室,只留下一条一米宽走廊,尽头就是逼仄的厨房。进屋如入蛇腹,退无可退。依依也发现了我,打开单薄的老式玻璃门,开始训我:“我跟你说了这个锅是不粘锅,你不知道不粘锅不能拿清洁球刷吗?涂层都刷坏了,难怪我说饭吃着有点苦……”
我不知道说什么,啄米似的点头道歉,想寻个空隙躲回房间,但厨房门横陈在卧室门前,身旁是拒马桩一样的冰箱占领半个过道,我有点喘不过气。
依依离职后,我觉得再租房太浪费,便说服她留在我的10平方米小卧室,在东二环边,已是力所能及的最佳居住环境。随后她入职了一家写海外网文的工作室,凭着留学的底子,月薪可观,每天都在研究怎么跟狼人吸血鬼谈恋爱最甜。但是公司在北四环,于是她需要早起赶地铁,鲜有地逆向通勤。每次矛盾,这个包袱难免被翻出来:“当初如果没答应你住在这儿……”
我们都忽略了同居的摩擦。
等她脾气发得差不多,我主动将饭端到房间。起初我们有仪式感,桌布碗碟一套,玻璃杯倒上酒,就差整点蜡烛。其实蜡烛也有,但主要是用来玩的。熟透之后便越来越懒,荤素炖在一起,两双筷子就锅吃,喝水也共用一个杯子,可以少洗几个碗。偶尔过节也出去约会,这离三里屯不远,一般不会打车,贵且堵,就扫两辆共享单车。当初认识时也是这样,依依说她路熟,一边网上排队等号,一边领着我骑过去。开始我觉得有点荒诞,三里屯、西单、王府井,这些名词扎根于都市畅销书,遍地精英丽人,骑自行车去貌似有些亵渎,“路熟”也好似城里鼠说给乡下鼠的话。可转念一想,来大城市的鼠辈本该如此,坐地铁去CBD,刷身份证进清北,我们笑大妈的丝巾,大妈笑我们的choker,大家都差不多。
饭间,屋子里又进了一只瓢虫,十八星,偏褐黄,不机灵,隔着抹布去抓很容易捏死,这段时间已经杀了几十只,完全不知道哪来的,纱窗全无作用。我放下筷子,进入战斗状态,依依没理我,仅鼻腔“嗤”了一声。我懂她意思,在她眼里,我一遇到虫子就发病,晚上睡觉,哪怕就一只蚊子,带来的就是无眠夜,不打死绝不睡觉。依依当然无法理解,抛开飞蚊症不谈,我和蚊子已经抗争了一辈子,打小就是家庭里唯一被叮的人,起了包就抠,直到破皮,按着伤口来止痒。上中学住集体宿舍,澡堂里大家都议论我浑身的黑点,那时才明白包是不能抠的,好比痘是不能挤的。后来我辗转于寻求文明的解决方式。药和花露水都不顶用,有段时间我钟爱牙膏,便宜好用,清凉止痒,同时也能阻止手抠。但牙膏固化后洗起来麻烦。再后来我发现了人体系统的奥秘——只要忍就可以了,先痒后麻,再到一种奇怪的凉意,把这些阶段都忍过去,就完全没感觉了,哭闹的神经没奶吃,慢慢累了也就平息下来。直到现在我还在用这个方法,各个部位各种痒,几乎战无不胜,唯一例外是喉咙,那儿的痒忍不了,我曾多次尝试驯服它,可它每次都变本加厉,能牵动大脑的某个神经,连带眼球都在痉挛泌泪。
把瓢虫尸体用抽纸包了两层扔进垃圾桶,我洗了个手重新坐下。
“我想买这个包。”依依把手机给我看,“马上到我生日了。”
数缕黑影飘过,我看不太清,拿过手机细看,瞄到价位,心跳漏了一拍,我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什么皮做的?”
“皮?人造革的吧,这个牌子好像挺环保,不搞真皮。”
“可能没那么简单。”我把手机还给她,信誓旦旦地说,“你看这个价位,怎么可能是人造的皮?”
“你什么意思?”依依剜我一眼,“你觉得这是真皮,然后他们说是人造革?”
“不是,我觉得这可能是人皮。你看这个价钱,完全够买凶杀人了,杀完人总要处理尸体吧,你看,刚好可以做包,毁尸灭迹,顺带把成本赚回来,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依依眯着眼看我:“你是不是有病?不想买就直说。”
我只是笑,没作声,但是心里不是滋味。以前,依依特喜欢我说瞎话,从不急眼,偶尔还接茬。她说我做的肥肠臭,我说这是原味的。我说打开中年男人话匣子的三把钥匙是历史、国际政治、人生道理,她补充几乎全年龄段的男性都喜欢冷知识和荤段子……
话茬是激情的火绒,但抵不过时间的沙尘,它能同时埋葬你的燃烧三要素。以前欣赏的优点反而变成数落的对象,享受当下是没上进心,嬉皮笑脸是不正经,床上买的一套桌椅变成怠惰的铁证,请客吃饭等同虚荣的投影。她不再是那个房事后排尾气,害羞给我解释的女孩。我们迷失在以亲密搭建的迷宫里,旧账破万卷,新伤活水来。
2
毕业后社交面骤减,同事圈几乎成为唯一的友情来源,数量与人事流动性成正比。每当头像在公司群前移一位,便意味尾部多出一位新的替补朋友。交过一些之后,这些朋友大多都陆续离开北京,或许是因为沉没成本,我没再跟同事们多交流。
公司规模中小,我隶属于MCN部门,成立之初赶上短视频媒体兴起的风口,我们就跟着挣快钱,私信、介绍、饭局、混圈,不管何种方式,自己撒网找刚蹿红的嫩苗,签下代理协议再跟广告方谈,提广告费分成,纯无本买卖。起先合同霸道,提成比例高,而且是独家制,博主自己拉的商单我们也得分羹。后来有个做田园牧歌的大网红引起了争议,我们也逐渐收敛,只拿我们经手的提成。
部门领导“眼镜王”给的压力最大,实行末位淘汰。听说他穷苦出身,一大家子指着他挣钱,谁拦财路就要弄死谁。不过赏罚也分明,做得好愿意自掏腰包发奖品。我勉强维持在中游,保住工作的同时避免办公室政治。关于这个眼镜王,最出名的事迹就是中层会议里骂哭了其他部门的领导,很难想象如今这个时代会有人当众大噪。大领导是运营出身的和事佬,加上MCN是赚钱的龙头部门,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商务工作搞了几年,一点成长没有,只学会一些扯皮甩锅的技巧。即便博主撂挑子耽误大家,也要兜着他们高敏感的玻璃心。先转移责任,“错的不是你,是我,但主要是这个世界”。然后避免说什么“不好”,要说怎么样“更好”。最后用关心的语气收尾,“你造成的结果可能对你之后的发展不利”。来来回回其实就是人情那套,跨着网红圈和企业圈做生意,大圈子套小圈子,每个人脖子上都是紧箍咒,甲方一句话就得现青筋。但避免不了,鲜有人能打破这个链条。圈外没有话语权,而圈内没有立场——因为既不能得了便宜卖乖,也不能端着碗骂娘。
目前部门最大的事是一单知名饮料公司的广告,要求全领域投放软广,博主之间受众不重合。摊派下来每个人都有一份指标,群里眼疾手快的同事早早抢下美妆、体育、母婴等热门题材,等到剩下我,手里扒拉半天,最后报了一个丧葬。
做丧葬的这个博主叫“流窜疯”,粉丝几十万,不多不少。说是丧葬,其实更像是猎奇领域,他喜欢到处参加人的葬礼,也不知道怎么就能混进去,拍别人呼天抢地,再唠唠死因生平,网上也有不少人爱看。“流窜疯”找我商量要怎么把饮料加到视频里,一开始想着赞助吃席,但回头看可乐类的好像触禁忌,应该没有心这么大的家属会同意。后来连提了几个方案,交过去甲方都不满意,还说怎么有这种博主,如果没有好的方案干脆就不做了。
可我手里已经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了。
于是我们每天花两小时开头脑风暴会,一条条扔到桌面,再一条条扫进垃圾篓。其间,“流窜疯”主动给我提及他入行的故事,拍的第一条视频。我不确定他是想借此想方案还是单纯闲聊,只能耐心听他讲。
“那是我一个初中同学,很奇怪一人。他会故意把说话腔调弄得很正经,还说普通话,做动作一惊一乍,喜欢缩着脖子推拳不让人靠近。考完试别人问他这次考得好吗?对得起父母和老师吗?对不起应该怎么做?他就开始啪啪扇自己耳光。大家都说他脑子不好,可其实他成绩不错,课间玩游戏也正常,甚至会开玩笑。上了高中后不同班,有一次我厕所看到一个大屁股,这人把裤子脱到脚踝,扶着墙尿尿,我一看就是他,明明初中还不这样,明显是故意的,我一直搞不懂他到底怎么想。”
“可能就是单纯的怪人?”
“我有个猜想,就是他其实是一种奇怪的表演型人格。”
“也有可能。”
“就是在他的葬礼上,我开始拍短视频,我骗他的家人说是同学为了纪念他要拍纪录片,然后采访了一圈,大家在说他多么怪,同时也说他多么好,毕竟死者为大,根本挖不到什么东西。结果视频放到网上,突然爆火,我猜这也可能会宽慰他一下,最后一次获得关注。后来我就开始专门干这个。”
“……他家里人知道是短视频吗?”
“不知道,不过这应该没什么,就是葬礼和采访,没有恶意剪辑,评论区大家也是主要聊自己有一样奇怪的同学。这个甲方是第二次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人,你看咱们那个饮料瓶宠物棺材,创意根本没有问题,为什么被毙了都说不通。”
“甲方是公司啊,又不是哪一个人,众口难调,不喜欢很正常,你别瞎想。”
“不一样,一定有一个拍板的人,我能从他们说话里感觉到,有那么一个奇怪的人在背后,你等着,我过段时间一定能调查出来,这次肯定不像当年那样了。”
我没有回他,只感觉前后逻辑不搭,他才是奇怪的人。
3
工作久了,伤痛积孽,颈椎在皮下坍塌,肌肉也蜡化,有时劲使猛了,仅仅是回下头,或反手搓背,便僵疼得像被兽颚钳住。为了扳正脖颈,每晚回家便趴床仰头,日子久了,后遗症也来了,右耳根后总是麻痹,搜寻一下原因,似乎是因为胸锁乳突肌受损。
唯一称得上放松的,便是和依依互相按摩。往往她会煮些茶酒,就着休憩闲话。话题自然会被引到身体、年纪,聊逐渐增加的起夜次数、越调越大的字号和鼠标、我降低的欲望,以及不可避免的结婚话题。我们曾很认真探讨过,她是属于一定要结婚的那种人,因为家庭幸福,自己也有信心复刻出一样的家庭。而我则相反,如果一个人幸福与否需要其他人参与决定,那这种幸福我宁愿不要,况且目前条件也够不上结婚的门槛。因而每每至此,我便习惯性岔开话题。
“今天煮的什么?”
“红酒。”她知道我的路数,也不深究。
我盛了一碗,看着水汽氤氲的暗红色液体,不停有深色大颗粒沉浮,便问:“里边的是什么?”
“水果,切了一些果丁。”
皱眉端详良久,我忍不住叹道:“这该不会是西方疙瘩汤吧?”
依依没管我,说了声别动,掏出手机拍照。我不由想到“流窜疯”口里的那个同学,或许他真的只是表演型人格,不过跟常人有别。对于常人,尤其部分女孩,拍照仿佛已经成为一种仪式。她们好像时刻遵循无量不质的原则,以期数小时劳动能换回朋友圈的红心。很难说这不是一种表演,不然不会出现拼单买丝袜拍照的新闻。平常很多活动,出门的直接目的是能否出片——就像旅游,对小巷烟火人情毫无兴趣,直奔景点,但也不拍景,就自己站镜头前摆姿势,眺望着远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因为地标明明就在背后。似乎这些与玻璃后标识着几几年哪哪留念的父母游客照也没有本质区别,同时尚圈一样,“装杯”也正在循环复古。不过再怎么说也比一些男性好,至少她们有证据,不是张口就来。
喝完酒,按理来说我该去厨房抽烟,然后慢悠悠洗碗等身上味散,但今天依依提出去朋友家住。对方出差,猫需要照顾。理由很充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生气,在职场上锻炼出的察言观色,亲密关系里很少有用武之地,因为基本无逻辑可言。不经意某句话甚至某个词,便能让唾沫沾上手指,把心情翻往下一页。上次送生日礼物也是,没来由地生气,我说送自己亲手制作的香水,她问,成分是什么?为什么是迪奥的瓶子?我告诉她,1毫升水、1毫升植物性香料、1毫升酒精,以及27毫升的迪奥香水。她破口大骂,说怎么不往里面吐口口水再说自己做的。
她出门后,为了保险,我还是决定做些什么,拿出手机,买下那个“人皮包”。
4
公司出了变故。
起因是爱骂人的眼镜王,因实习生到点下班大发脾气。人实习生刚上大四,本来也没有转正的机会,打算工作之余忙论文。受了委屈后,直接发到了网上。现在网友判案可狠,公司压力骤增,沟通良久,以赔偿安抚收场。
自然眼镜王逃不了股东的压力,大群里不久便公布最新的组织架构调整,我们部门由首席运营官COO直接负责,没有说明眼镜王的去处,他问了一句关于自己的安排,得到的回复是,调任到新成立的战略创新部门。时隔良久,他在群里回复,服从组织安排。
这种人怎么可能服从?过段时间便辞职,自己单干。部门的同事随后一个接一个跳槽,甚至在大群里与COO交锋,催促还没发的奖金,也就是从撕破脸的话中,各部门同事都知道我们的博主资源已经被连带转移过去。
我没有跟着他们,在哪干活不是干?换了大领导是好事,他自己都不坐班,我更没人管,依旧尽一个螺丝钉的本分,滥竽充数活动中,充分运用积累的经验,日复一日地推石上山。我习惯将早餐和排泄留到上班,偶尔以见客户为由打外勤卡,偷偷回家睡觉。以前会留个备用手机在办公室,要迟到便请关系好的同事帮忙打卡。人都走后,我开始测算打卡定位的精细范围,计算可以多久提前下班,什么地方正好是极限距离。甚至把工位也隐隐营造成小窝,养生壶每天烧一升茶,抽屉里藏着小型按摩仪,夏天一定会多备件外套,应对空调的寒风,冬天则是加绒排扣裤,出门前慢条斯理一颗颗扣上,抵御中度失温可能带来的大腿麻痹。
不顺的地方在于,饮料广告项目,领导要求尽快结案,这我着急也没用,“流窜疯”像是进入了甲方黑名单,无论何种风格的策划案悉数被否,甚至我们开始找关系去打探消息,想要确定是不是真有个甲方神秘人幕后作梗。迟迟没有进展,致使我焦虑许多,飞蚊症愈发严重,即便把屏幕色温调到最暖也无济于事,经常性下意识撕张纸巾去擦,才发现并非屏幕粘尘。
最后一次见“流窜疯”,我们约了一家烧烤。吃饭过程中,默契地避讳着项目的事,我酒量不好,但还是如发泄般干掉半箱啤酒,临别时,他跟我聊到最近的直播,一场有意思的葬礼,死者拿白幕投屏讲段子,聊到自己有抑郁症,说要卖惨的话,应该拿个收款二维码——等到结束,灯一开,灵位旁边真有一个二维码,大家上去扫份子钱,那场涨了不少粉。我没作反应,只委婉告诉他,咱们这一单如果不能尽快结束,那我就只能申请放弃。末了,他给我打包票,自己已经想出一个甲方绝对满意的广告。
我问他想干什么,他只说我插不上手。
5
我开始习惯没有依依的日子。
一开始东西找不着,我会发消息问,她也回。等我熟悉物品方位后,我们的话就越来越少。我想找她聊,但又不确定是否对方很忙不想被打扰。慢慢,生活养成一种惯性,如同坐地铁会下意识寻找带轮椅标志的车厢,直到有一天,她主动发来消息跟我谈她的剧本。
“你知道北京哪有没人住的旧房子吗?”
“故宫。”
“你是不是有病?”
“你要干什么?”
“为新剧本设计场景,主角三人逃亡,中间在房子里有重要的对手戏。”
“这是你们公司的本子?”
“不是,我自己的。”
“怎么突然开始写犯罪了?”
“你别管,帮我看看剧情就行。男一杜本在工作聚会上认识了男二小李,俩人成了好朋友,随后小李把女一花猫介绍给杜本,仨人产生友情。你记得我们之前去朝阳公园的沙滩球馆吗,差点被保安抓到,这里我打算给他们设计一个类似的废墟探险,吊桥效应。”
“你觉得咱们是吊桥效应才在一起的?”
“没有,就算有又没啥丢人的。这肯定不够,后面仨人继续一起玩,设计一些小情节蒙太奇,比如在日落前一小时坐368路二层,环城看景聊天。半夜滑旱冰,累了找个小卖部嗦冰棍。一起看电影吐槽,一起喝酒玩阿卡贝拉。最后在过节的时候玩盲盒送礼的游戏。”
“你什么意思?”
“每个人写三个非常虚非常飘渺的关键词形容自己的礼物,然后岔开,抽到的人根据自己的猜测去自己做一份礼物送给对方。”
“我知道游戏怎么玩,这是我发明的。”
“杜本抽到了花猫的签,上面写着:书,录像,告白。杜本就拿电影海报,裁剪出一幅马赛克版《读书的少女》送给她,同时向她告白。”
“……那幅画还在你手里吗?”
“应该在家里,你找找看,不要打断我。然后这个杜本和花猫谈起了恋爱,结果有一次把她带回家的时候,花猫假装被他继父侵犯,引诱杜本杀人。”
“为什么?”
“真相是,小李和花猫其实是单亲家庭的兄妹,和杜本出生在同一个小镇上。在很小的时候,杜本父亲意外害死了小李和花猫的父亲,全家带着年幼的杜本离开重新开始,也割断了他们发小间的友情。失去父亲的兄妹靠吃百家饭为生。他们俩长大后发现当年的监控,知道真相,于是找到了杜本,刻意接近他,策划了这起谋杀。杜本抽到的花猫纸条,其实三个词分别代表的是:因上不起大学而渴望读书,因当年的监控录像发现的仇恨,以及电影《告白》式的复仇。”
“用真名会发现俩人同姓,但直接给个绰号,花猫,是不是有点刻意?”
“我会专门解释一下,因为兄妹从小吃百家饭,小孩经常挑食不吃饭,人家也不会特意留。结果哥哥有次回家,发现妹妹饿得在簸箕里边捻米粒吃,手弄脏了,吃的时候在脸上划出一道道黑杠,所以给起了个外号叫花猫。哥哥也从此长大,也就是第一次人物弧光,肩负起照顾妹妹的重任。”
“这是你的经历?”
“我表妹的。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三人在一间旧房子会合,然后展开激情对手戏。杜本发现事情的真相,觉得自己一家承担着罪恶,同时在友情、爱情、亲情中挣扎,最终三人决定一起逃亡。这段非常难写,回头给我本科老师发邮件请教一下。最后就是想问你的了,我卡了很久,这个结局应该是怎么样的?”
“你希望怎样,是好的结局还是什么?”
“我当然希望悲剧,最遗憾的故事往往记忆最深,幸福都是千篇一律的,给观众捅刀子最有乐趣,这都是你教我的。”
“OK,死是肯定不能死的,既然仨人一起逃亡了,再死谁都挺狗血。最好都被抓吧,尤其是快要成功跑掉的时候被抓。”
“怎么说,直接破案然后开始抓捕?太平淡了吧。”
“对,就得弄曲折一点,兄妹不是通过监控发现真相吗,那也得因为监控破案,还不能直接事发地点就有监控,不然就太简单了。”
“那怎么设计?”
“我想想……行车记录仪。而且不是简单停在那儿的车,得路上跑的。”
“北京的车流量可不小,这怎么查得出来?”
“对,所以就要固定时间会出现在那儿的车,就算没拍到人,也能精确缩小案发时间段,再根据其他道路监控破案。”
“你的意思是……”
“公交车。后续就是逃亡,可以让小李在前文认识个富婆啥的,然后安排一个偷渡路线,借富婆的游艇,逃到海上去。百密一疏的是,因为事态紧急,没来得及检查油表,行程一半的时候没油了。不得已拿呼救系统报警,海上有雾,警船开过来,他们需要自己用船里求救的信号枪,慢慢等待包围。我都有画面了,这要是小说多好,你等一下,我直接把这段写下来发你,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感觉。”
气氛陷入沉默,仿佛大家都在思索什么。夏天日出较早,光线自海平线向上晕染,太阳露出一点边角,笨拙地攀升。风也渐渐没那么凉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东方有一个巨大的阴影轮廓,盘踞在海面上。花猫眼眶微红,杜本胸口宛若刀绞,膈肌作痛。四周已经渐渐亮堂,东边景观逐渐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三人都望得出神。好像看见海上有一片森林,当中有一棵巨树,茎干粗壮,叶若飘花。藤蔓似的枝条自上垂下,浅蘸入海,鱼群溯洄,飞鸟环绕,虾蟹摆渡,虫蚁息居。像在散着瘴雾,满眼胧郁,口鼻沾芳。这是海市蜃楼?花猫出神许久才醒悟过来,拿起手机开始拍,但隔着雾,距离太远,蓦地她脱掉外衣裤,给手机套上防水袋,一头扎进海里。杜本随即也跟着跳入。
甲板留下的苹果手机吸引了小李的注意,它横叉在杜本的衣堆里,随着船舶的摆荡,袖摆会不时遮蔽上去,导致手机亮屏。墙纸是他跟花猫于废墟中的合影,闪光灯下,他们的表情惊异又坚定。一股浪拍上甲板,远处传来船笛声,小李回头望去,从雾中迷迷糊糊能看到几艘船的靠近,不知是搜救船还是警船。他抹了把脸,眼泪混着海水,都咸得发苦。这个夏天如走马灯,一帧帧与他告别。他踉跄着,走到工具箱边,摸出信号枪,朝天开火。
红色的烟柱冲天而起,追逐朝霞,与云彩嬉戏。背后的船只伙同四面雾霭一起逼近。阳光铺陈在海面,他瘫靠在栏上。茫视前方,杜本正沉浮而前,穿涛破浪,划臂踩水,向花猫靠近,迎着日光,背后世界状若冰封,微尘埋葬大地的灵魂,他们扎进海里,踏上鱼脊和泥沙,海藻作蹼,蜉蝣为衣,肩并肩,一同向那片森林游去。
6
“人皮包”由于是境外海淘,等它到货时,我也被公司裁掉。当然不止我,整个部门都被撤掉,因为博主资源枯竭,大环境也冷却,商单不够,利润跟不上。
饮料项目其实算完成了,只不过没人通知我。我通过热搜上的新闻得知,“流窜疯”给甲方公司寄过去花圈和恐吓信,要报复背后跟他作对的人,一度让对方冲到热度前三的头条。单从广告效应上来讲,绝对可以令甲方满意。网友们陷入乙方诉苦的狂欢,在一段段加班经历中联结出共情的声浪。
而“流窜疯”,一开始蓝底白字的通告写着缉拿住嫌疑人,随后并没有被释放,而是出现第二份通告,关于多年前一起命案。本来该案认定自杀,在当地有不小波澜,但这次恐吓案,在排查嫌疑人手机信息时,似乎发现新的进展,现以谋杀嫌疑重新启动侦查。
我想起他口中的初中同学,某个瞬间,我开始相信他是真的想直播甲方葬礼。不过我已经离职,也不再关心,除了我和他,似乎都是赢家。
工位要搬的东西很多,分好几趟才弄好。简历我早早准备好,有预感可能被裁,所以这段时间也海投不少,可风口渐弱的时代,这份职业毫无乐观前景。附近的房子已经住不起,房租季付,退租扣一月押金,最好结果是找到工作同时找到人接盘。我也是在算账时才想到,公司快递架上还有一个包没拿。
包被裹得很好,因为快递盒体积是包的三倍大。回家路上,我坐到路边长椅,开始思索之后的计划。打开手机,准备将包挂上二手平台,有一条依依的留言,我恍然发觉自己的计划里已经不再有她。
“我们该认真讨论一下我们的关系了。”
看到这条消息,我试着给她打电话。响铃五秒左右,依依接起。
“喂。”
“喂。要现在讨论吗?”
“可以,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
“我拿到美国硕士的offer了。”
“……恭喜。”
“也要谢谢你,之前给我参谋的剧本,其实就是用来申请的作品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你就一点不想我留下来?”
“我不知道,肯定不能耽误你。这比男朋友更重要,不然以后吵架,说因为我而留下来,我担不起。”
依依沉默一会儿,说道:“行,我知道了。”我没反应,她接着说:“那就这样?”
“嗯,就这样吧。”
依依挂断电话,不久发来消息。
“你爱我吗?说实话。”
“当然爱你。”我未加思索。
“跟我的爱是一样的吗?”
“不知道,每个人对爱的定义都不一样吧?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是完全相同的,我只能说,在我的定义里我是爱你的。”
“哦,那就跟我理解的爱不一样,你的爱太廉价。”
“我不知道你理解的是什么样,我只能保证,我的爱是我最罕见的一种情绪,所以地位上跟你的爱一样。而我爱的人更少,所以可能比你给我的爱要更珍贵。”
“你的聪明从来都不用在正道上,每次都用来跟我狡辩,我已经不相信你说的话了。”
“没有狡辩。”
“那你愿意结婚吗?”
“我没能力。”我看了眼手边的快递盒,想起我还没告诉她我已经失业,但好像也没必要补充。
“你看,那我怎么相信你的爱呢?”
“结婚是价值观的问题,而且有很多客观条件。”
“你不用说了,你的未来里没有我,我的也没有你。”顶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又变回她的名字,没有新的消息。我耐心等着,直到她发来一条长消息:“当初跟你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晚上下班回家时间差不多,你发现自己顺道跟了我很久,所以要么走快点超过我,要么自己停路边抽烟等我走远。当时我想,这么细腻的男生应该可以处,但是这么长时间,好像也只有这些。我感受不到相互欣赏、彼此鼓励、良性关系,不管说什么,你永远把自己眼睛蒙上,靠插科打诨、靠逃避,脑子不笨,但是聪明从来不用在正道上。你的边界感已经变得像鸿沟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既然这样,其实也不用再浪费彼此时间。”
我愣神很久,眼前黑影与大段的文字融合,一时分不清是非。我想起曾经恶化过的经历,视野左上突然出现光斑,如目视强光后残留的余印,随后左侧出现半圆形锯齿状曲线,闭目时跳跃闪动,良久才消失,再睁开眼,余光蒙上一层磨砂。当时慌张挂了最近的三甲医院专家号,大夫给滴散瞳,在各种仪器上放置下巴,睁大眼镜,盯住光标,强光照射,拿到彩打的视网膜报告,临末,病历单写着:玻璃体混浊,双眼视盘界清,网膜未见出血及渗出,黄斑中心凹反光未见。大夫说,视网膜没问题,有问题了也不可逆,注意用眼休息。还给我科普,眼球里都是玻璃液体可以晃动,有杂质时看到黑影也正常,嘱咐我下次有症状需要再检查。不过要早点来,别影响他们下班。
摸索半天,我终于打下“但是”两个字,可发过去已经是红色感叹号。
飞蚊愈加肆虐,我把手机放到一边,决心正面迎敌。目光凝视白云,这最能让它们无所遁形。为首的如同显微镜下的各状的变形虫,聚焦时始终缀在视野四方,浴帘水滴般飘飘下坠,又像玻璃杯壁干涸的水渍,可若用视线去追赶,便芝诺龟一样位移弹开,需要猛回瞥将其钓回,才能博得几秒观察甄别的时间。进而失焦,余光被虾兵斥满,密密麻麻,参差跳动,好似它们也愤怒起来。四沿出现雾霭,向瞳孔中心蔓延,愈发肆虐,即将侵蚀掉我仅有的光明。
【作者简介:冗谈,1997年生,现为电子杂志编辑。作品散见于《文艺报》《野草》“ONE·一个”等。曾获“《作家天地》文学奖年度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