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花》2025年第6期 | 潘虹:蓝山
来源:《山花》2025年第6期 | 潘虹  2025年06月27日08:26

潘虹,浙江绍兴人,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山花》《湖南文学》《野草》《文学港》《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入选浙江省第十一批“新荷计划”人才库。

“云雀”登陆的夜晚,牛角包膨胀开浓郁的乙醇香气,与蓝山咖啡的苦香相遇,气味像两股绳,扭在一起,飘向客厅里的苏晴。壁灯光白得发蓝,苏晴跟随孱弱的光线,走向厨房。她经过客厅的黑胡桃木五斗柜,上面的花瓶里插着一捧永生尤加利叶,又经过一块照片墙,两条细麻绳贯穿,旅行照片用木头夹子固定住,错落有致地串在绳上。再经过一片拐角,苏晴觉得冷,快步走进厨房的那片温暖中。她望见烤箱里炙热的橘光,紧接着叮的一声,橘光瞬间熄灭,烤箱陷入黑暗。

苏晴揉了下脖子,揉不开嵌入骨髓中的疲惫。雨点敲窗,起初是一两滴,像泪水,很快荡漾、蔓延、席卷,噼里啪啦在玻璃上弹奏起来。风来了,从远处吹了口庞大的气,雨丝飞溅开去,像无数的箭,万箭穿心。

书房的灯还醒着,那白光亮如白昼。程栋坐在电脑前,像一尊定点的雕塑,摆在那儿起码一小时了。

苏晴把托盘放在书桌角,打量他光致的下颌。在单位刮胡子了?

程栋的手指在鼠标上点击着,关了几个对话框。晚上有接待任务,刮了胡子精神点。

苏晴把面包和咖啡放书桌上说,趁热吃。

程栋看了眼热气腾腾的牛角包和咖啡,转头对她笑笑说,还烫,一会儿吃。

苏晴问,晚上喝咖啡,不会睡不着吗?

程栋摘下眼镜,捏了捏山根,今晚要熬夜有份材料明天要交。

后半夜,暴雨来袭,黑夜像被风声撕裂,“云雀”在高楼丛林中发出阵阵癫狂的呼啸。苏晴翻来覆去,空调出风口发出刺耳的蜂鸣声。卧室门缝泛出一线微光,机械键盘急促地敲打着,程栋还在写材料。凌乱的声光电,不断挑战着她的睡眠。她裹紧蚕丝被,拉到脖子的位置。程栋以前是搂着她睡,腿夹着腿,手压着手,什么时候开始的,身体接触越来越少,夫妻生活跟大坝截流似的断了。

十年前台风“飞燕”也是后半夜登陆。空旷无人的大街上,他们撑着一把东倒西歪的长柄伞,淋成了两只落汤鸡。那时处于热恋中,无时无刻不想见到对方,苏晴恨不得成天挂在程栋身上。约会的日子,台风也不能更改。谁打退堂鼓,仿佛就是对爱情不忠贞。那天,约好在商业街的西餐厅见面。受台风影响,公交车停班了。那时程栋还没买车,两人徒步从城西新区到城东老区。风声雨声中掺杂着笑声,他们互相打趣对方是恋爱狂热分子。

程栋调整错位的伞骨,捋平伞面。两人在伞下躲雨,热烈的攀谈气氛在方寸中蒸腾。

程栋说,今天的意面有点夹生,出锅早了点,再煮一分钟就完美了;西冷牛排可以再嫩一点,有点太老了。

苏晴说,看来你对西餐很了解,原来你喜欢吃西餐啊。

程栋说,我以为女孩子都喜欢。

苏晴打趣,你很了解女孩子?

程栋耸了耸肩,自嘲说,目前看来,完全是自以为是。我不了解女孩,只想了解你。

苏晴脸色涨红,疾走两步,甩开突如其来的羞涩和尴尬、莽撞闯入的小鹿以及下着的雨。牛角包,还不错。

程栋问,你觉得咖啡怎么样?

哦,苏晴说。卡布奇诺,奶味很足。你那杯蓝山咖啡怎么样?

程栋笑起来,眼尾卡出褶皱。严格来说,那杯是蓝山风味的咖啡,并不是真正的蓝山咖啡。真正的牙买加蓝山咖啡国内很少,大部分咖啡店是挂羊头卖狗肉。

苏晴问,你喝过真正的蓝山咖啡吗?

喝过。程栋说,转头看了苏晴一眼。它口感浓郁,层次丰富,微妙的酸甜与咖啡的苦涩达到平衡的状态。花香,巧克力香,坚果香,融合在一起,难以形容,如果有机会,带你尝尝。

程栋把掉书袋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似乎要把一身才学,毫不吝啬地展示在这个疯狂的雨夜。他从咖啡豆的种类说起,信马由缰,上下五千年,最后扯到台风名字由来,台风的第一个名字诞生于澳大利亚气象播报员的调侃,那人给热带气旋冠上一个糟糕政治人物的名字。

苏晴说,不谈政治。

程栋说,你说得对,今晚不谈政治,只谈恋爱。今晚的台风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海燕”。

苏晴抿着嘴听,咧着嘴笑,她觉得程栋睿智有趣到了极点。

“海燕”过境,他们决定结婚。婚后第一年,他们遇到了爱情中的热带气旋,生活琐事,两个家庭磨合,像砂砾在蚌壳内渡劫。洗碗的矛盾,让他们第一次提起离婚。激烈争吵,情绪迸发。谁起了一句头,过不了就离;另一个人附和,民政局见。说走就走,进了民政局,家庭婚姻科负责离婚登记的工作人员要证件,两人一头雾水,折返回家。半道上下雨,苏晴拿出包里的三折伞,问程栋,要不要拼伞?程栋一把揽住了苏晴的肩膀。

一人撑伞,两人行。

苏晴说,要不要喝蓝山咖啡?

程栋问,哪来的?

苏晴说,超市打折,买两包送一包。

程栋加重语气,那叫蓝山风味的咖啡。

苏晴问,你到底喝不喝?

程栋说,喝。

之后,小日子继续。苏晴产假在家,时常感到悲伤。婆婆来家里帮忙,仿佛春末夏初时节求偶繁殖期的青蛙,呱呱声连绵起伏,催促、奔忙、唠叨。她整日都置身在迷雾之中,眼前是一地零落的家务,耳畔是婴孩的哭声和菜刀剁肉饼似的碎语。她觉得灵魂空了,眼前是黑色,未来也是黑色。她听到客厅传来断续的声音,打开卧室门,女儿在北美胡桃木婴儿床中酣睡,婆婆在打电话。怨言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婆婆跟闺蜜吐槽,儿媳妇好吃懒做,完全配不上儿子。

苏晴关上房门,关不住眼眶。光秃秃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孤零零的婚纱照,她觉得照片上的人在看她,笑话她。她抱紧双臂,嗅到腐烂的味道自体内散发出来,窒息感漫涌上来。她给程栋打电话,你能不能早点回来陪我?

程栋下班回家,苏晴失魂落魄地躺在沙发上向他哭诉,他不能理解。他说,你整天在家休息,有什么好抱怨的?

苏晴被产后抑郁反复纠缠,常感到无能为力,总担心婆婆去告状。程栋工作越来越忙,回家后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只当她是空气,一个搭伙过日子的拍档。她怀念台风“海燕”那晚,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往往上一个话题没有结束,下一个话题就像贪吃蛇,咬住上一个的尾巴,没有终点,像圆周率。

最严重的一次抑郁发作,起源于婆媳争吵。三言两语的口角,酝酿出了铺天盖地的灾难。女儿出生半年没报户口,婆婆催得急。苏晴一直病恹恹的,不愿意出门。催促的话越说越密,像急急的雨滴,大颗大颗往苏晴脑门心砸。怎么还不去报户口,难道是私生子吗?

苏晴反驳,你怎么不让程栋去报?

婆婆戴着大金戒指的食指像根擀面杖似的,直撅撅地戳中苏晴的脊梁骨,程栋每天累死累活上班,为了什么?为了赚钱养你啊!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夹带一阵酸楚的气流。静默的空间,笼罩着窒息感,眩晕,透不过气,苏晴无助地蹲在地上。婆婆又在打电话,给儿子,给亲戚,给闺蜜,打上一通又一通电话。她根据阶段性的情绪起伏,创作出更多臆想的添油加醋的内容。她把苏晴塑造成一个刽子手,说这个儿媳妇歇斯底里地凌迟着一位勤勤恳恳的婆婆。

她推开卧室门,走过客厅,打开客厅门,走近电梯,通往楼层最高处。随着电梯徐徐上升,身体变得轻盈起来,超脱于家庭之外,她感到一丝虚无缥缈的自由。天真蓝,厚重的白云像伫立在天上的冰川。苏晴俯瞰楼下的草坪,树丛被园艺工人修剪得圆润整齐。风吹过脸庞,穿过衬衫和发丝,荡起凌乱又无助的幅度。她坐在栏杆上,伸出右手,想抓住一缕风或其他,但手心是空的。

她听到女儿的啼哭声,回头看到婆婆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她感到薄暮似的汗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她想起从前,那阵子,程栋呵护她,听她说话,跟她分享工作中的趣事,给她注册游戏账号,迫不及待地为她安排更多快乐。

女儿一周岁时,她想出去工作。她要跟程栋谈一谈,在饭桌上谈,尽量把气氛往轻松的方向带领。话题起了个头,程栋表现得极不耐烦,他把一块鱼肉扔进盘子里,汤汁溅起又坠落,餐桌上斑斑驳驳。他指责说,没蒸熟。

苏晴没反驳,端鱼回蒸笼,锅里加了热水,又蒸了五分钟,再端回桌上。结婚三年,她总结出一条相处的规律,程栋是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她不争不吵,避过怒气峰值,就能平稳生活。

一罐啤酒下肚,程栋说,外面风大雨大,你一个大专生,谁要你?苏晴猜到有阻力,追她的时候,说她漂亮聪明,拥有很多赏心悦目的优点,如今她是一个谁也看不上的大专生。

她说,小区外面开了家图文店,我跟老板娘说好了,先去试一个月。

程栋笑容隐遁,说,你都已经决定了,还跟我商量什么?

女儿在椅子里扭来扭去,程栋看也不看,苏晴只好抱起她安抚。你赚钱辛苦,我也想出一份力。

程栋问,女儿怎么办?我妈年纪大了,已经够累了,你别添乱。

苏晴说,奶奶和外婆轮流带。我妈退休了,能出一份力。

程栋无话可说,又开了一罐啤酒。刚灌了一口,他眉头拧起来,鼻子猛吸了口,连忙用手掩住。什么怪味儿?怎么越来越大了?你刚没冲厕所?

苏晴急急忙忙站起来说,差点忘了,还有一道蒸菜。

程栋说,倒了!

霉千张蒸肉饼子,挺好吃的。

程栋又一次重复,去倒了!你别太自私,我受不了那味儿。

梦魇了一整夜,回忆和现实交织,她像一只结网的雌蛛。“云雀”离开了,咖啡冷了,面包硬了。

苏晴在床头缝里找到一根长发,棕色,微微打卷儿,弧度有点勾人,像女人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她绷得很紧,嘴角两端用力抿住,仿佛有股不服输的真气,从头发丝儿开始,一直贯穿到脚心,脚趾用力抓地,努力保持站定的姿势。程栋出轨了,还是嫖了?不好说。

阳光是跌进来的,像一个金蛋,囫囵照入卧室。光线恰好掠过她,床尾切斜了一角晨光。她还是站不住了,蹲下来,再坐下,躲在阴影里,看尘埃在光柱中无序地飞舞。她抽出纸巾,擦了擦眼睛,还是有点难过,难过之余,又有点惊讶。但情绪都是淡的,不够隆重,在婚姻骤然触礁的困境中,似乎需要一些更加浓烈的东西。她回顾看过的狗血家庭剧,《蜗居》《又见一帘幽梦》《我的前半生》《回家的诱惑》《小日子》……试图从中找寻震惊愤怒、歇斯底里、痛不欲生的情绪。

擦干眼泪后,情绪好像游丝,一下子溜走了。

重入职场七年,从文印室的学徒起步,如今苏晴已是本地一家汽车杂志的合伙人。头两年,程栋逼她辞职,她不肯,隔三差五冷战。她扛住了压力,随着家里存款像鸟羽似的,日渐丰满,辞职的事情就不提了,没影了。这两年跑业务经常出差,喝酒应酬,回家以后倒头就睡,对夫妻生活提不起兴致。她不提,程栋也不提,形成了一种秋毫无犯的默契。

她有种觉悟,迟早要发生的,不早不晚,只是今天被她发现而已。她做过思想准备,策划过应对预案,真到了临场,反而镇定自若,觉得不过如此。刚才难过什么?是昙花一现的爱情和你侬我侬的新婚?是付出的真心和渐行渐远的青春?除此之外呢?为了孩子,隐忍的夫妻争执和婆媳矛盾?想想多不值得。一转眼,孩子大了,女人老了,忍到头,就该照顾回头是岸的浪子,维系看起来齐齐整整的家庭了。一辈子跟爱情一样,都是昙花一现,活明白了,人也没了。

程栋有早起洗头的习惯。苏晴曾打趣他,露在外面的要干净,怎么不见你天天洗屁股。在夫妻生活上,程栋很不讲究。苏晴抱怨过许多次,说多了,他也不改,她就不说了。

主卫莲蓬头的水声歇了。苏晴扶着床站起来,眼球布满血丝。骤然站起,她眼前一阵眩晕。

程栋问,怎么了?

苏晴说,有点低血糖。

程栋说,喝点热水。

她看过去,这个男人穿得人模狗样,休闲藏青色翻领T恤,黑色休闲裤,一身深色搭配,人样小了一大圈。

我回一趟单位,有个材料还要准备一下,下周开会要用。

苏晴回头,看他一眼,说,中午去我妈家吃饭。

程栋说,中午啊,我尽量。

苏晴知道程栋的尽量,其实就是婉拒。她坐在阳台上,耳边是滚筒洗衣机的轰隆声。她突然关掉了洗衣机,蛮横地扯出床单,重重掼在地下。她想起上期杂志做了偷拍摄像头专题,于是产生了一个想法,那想法一旦在心里萌动,便生根发芽成了参天大树。

苏晴换掉朴素的居家服,穿上白色真丝衬衫,黑色修身高腰裤,踩着黑色真皮高跟鞋,去数码城。数码城越发荒凉了,十室半空,她一直走到西首最末的店门,主营数码器材的。店主看起来三十出头,穿宽松的米色圆领T恤 ,肥大的沙滩裤,跷着二郎腿,弓着背,坐在柜台后吃饭。店主搁下碗筷,抽出纸巾抹了下嘴,换上一张热情的笑脸。美女,要买什么?

苏晴走近,看他柜台上搁着一荤一素一碗白饭,红油泼洒的辣椒炒肉,清清白白的皮蛋拌豆腐;白饭被挖掉了半壁江山,上面泼了浓浓的一层油脂,辛辣与肉香弥漫。苏晴疲弱的胃口一下子亢奋了。

她说,买摄像头。

店主来了兴致,问,装室内,还是室外?

苏晴说,室内。

店主的眼神瞬间油滑了,装卧室?还是?

苏晴剐了他一眼,镇定自若地说,装卧室。

要有线还是无线?悬挂式还是摆放式?高清还是普通像素?

苏晴说,录音功能、红外夜视、自动补光、人脸识别、4K高清、无反光……该有的功能,全部都要。

店主走到柜台边,喝了一口浓茶,呛了几声,说,美女,偷拍视频是违法的,不能作为出轨证据。

苏晴笑了笑,老板,我懂法。

肠胃不合时宜地呱了两声,苏晴感到体内藏了一把手掌大小的刮刀,沿着胃壁从上到下刮了一下,发出无助、无奈又无所顾忌的饥饿的鸣叫声。她拎起纸袋走出店门,转头又问,小菜不错,哪家店?

店主叫住她。美女,要是不嫌弃,一起来点?他拿出一套一次性餐具,说,你是今天开门生意,给我起了个好头,我请你吃个便饭。

要是以前,苏晴会觉得被冒犯,恨不得快步离开。但今天不同,她的心豁然开朗,为自己憋闷的生活开了一条缝,足以让无限可能从此经过。她说,这多不好意思。

店主拖出一张凳子,擦了擦,说,你坐,还有一碗蒸菜。

嗅到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气味,太阳穴突突跳,苏晴站不住了。店主端着热气腾腾的菜,从里屋转出来。暗绿色的霉苋菜梗,铺在米黄的豆皮上,臭豆腐打底,浓厚的汁水上飘着油沫星子,一种隆重又极致的臭味,煊赫跋扈地往苏晴天灵盖里钻。蒸三臭,是不是吃不惯?店主问。

苏晴有点潸然,说不出缘故,心里霎时涌出一股子暖意。家里人不喜欢,很久没吃了。你有三十了吧?

店主笑了笑,说,三十三。

她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少好这口。

她抽出塑封袋的筷子,左右掰开,把两根筷子摩擦,刮掉上面的毛刺。夹了一块其貌不扬的霉千张,上颚与舌面碾压中,浓郁密实的口感瞬间爆炸,在她口腔中迸发出无以言表的幸福感。

他问,你也喜欢?

以前不喜欢。这两年就想着这个味儿。

他盛了碗饭递给苏晴。这玩意儿刮胃。别干吃,就饭吃。

苏晴吃了口大米饭,夹了一段霉苋菜梗。嘬一口汁水,特殊的香气从口腔扩散,贯通鼻腔,直接在脑门汇合。隐藏在米粒中的甜味被臭味激发,继而放大,汤汁拌饭,利索地下了一碗饭。两个陌生人,拼桌吃了顿心满意足的午饭,苏晴擦了擦嘴,感慨地笑起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苏晴。

店主扒完最后一口,放下碗,腾出一只手,跟苏晴握了握。鄙人孙免,免费的免。

苏晴笑了笑,人如其名。

孙免也笑,下次想吃饭,找我,免费。

她又夹了一块霉千张放进嘴里,说,崧厦霉千张?

孙免说,孙家祖传的手艺。

味道正宗,不输崧厦。

他翘起大拇指又说,识货!

苏晴问,怎么卖?

不卖。孙免说,免费送。加个微信,想吃的时候,提前说一声。

苏晴明白,有些东西变了,比如心境。曾经执着在意的陷阱,某一天都成了通天的坦途。生日那天,程栋订了西餐。她只是好奇,他又做了什么错事,因此想给糟糠妻一点情绪上的恩赐。下班后赴约,没有刻意打扮。她接受程栋的示好,维持婚姻炭火不灭的状态。

程栋说,今天的肉眼不错,你喜欢吃熟的,要七成熟吧。T骨也不错,五成熟?

苏晴说,你决定。

程栋又说,要不再开瓶酒,肉眼配卡萨伯斯克特酿西拉干红,T骨开多富莎当尼干白?

苏晴说,你拿主意。

今天你过生日,你来决定。

苏晴眉眼一弯,我没决定吃西餐。

程栋脸色微怒。

她径自拿起菜单翻阅,从头翻到尾,并没有勾起食欲。她叫了程栋一声,你没有留学经历,怎么对西餐这么感兴趣?

其间程栋电话响了,他眉头蹙拢,赧然笑笑,走到参天的琴叶榕盆栽后接电话。苏晴觉得他在演戏,但不想揭穿,喝了口淡而无味的柠檬水。程栋回来说,明天会议方案要修改,得回办公室加班。说辞并无新意,苏晴并不较真。加班是男人最好的理由,谁能拒绝为家庭鞠躬尽瘁,为婚姻死而后已的丈夫?

你去吧,我逛逛。

程栋买单离席,她没有为浪费而感到可惜。看着一桌牛排意面,激不起半点食欲。走出西餐厅,漫无目的闲逛,沿着月影斑驳的树荫,绕着环城河走。饥饿再次袭来,她怀念起了蒸三臭。

最近时不时冒出一些大胆的想法,她要用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去实现它们。在环城河边的超市,买了一大包老苋菜回家。孙免说蒸三臭的灵魂是霉苋菜梗。她要挑战高难度,从蒸三臭的祖师爷爷做起。老苋菜梗泡水洗干净,切成四公分左右的小段,装入大海碗中,清水没过,放在角落。霉苋菜梗做起来说难不难,清水发酵便可,但需要时间,整整两天两夜,少一分一秒都不行。

苏晴辗转反侧,满脑子在想着苋菜梗的变身。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期待。上一次拥有这种雀跃的感觉,还是十年前台风“海燕”来的那段日子。第二天程栋就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他说闻到了浓烈又古怪的臭味,他绝对不能接受毒气攻击,命令苏晴必须立刻处理掉。

苏晴破天荒地没有忍让,她冷静又严肃地问,反正你总是不在家,我做霉菜梗影响你工作了吗?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带起了一种神秘的化学反应。程栋恶狠狠地系上领带,拿起公文包摔门而出。

四十八小时后,水中微微冒出气泡,菜梗两端陆续开裂。苏晴捞出来,沥干水分,加入食用小苏打。她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一个菜梗,呵护揉搓,直到每根菜梗都被擦得晶晶亮;再用筷子一段段夹起,放进无油无盐无水的不锈钢罐头中密封。又是两天的等待,仿佛度过了漫长的季节,甚至可以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形容。腌制霉菜梗的日子,让她重温了恋爱中最动人的等待的过程。

霉苋菜梗做成前的最后一夜,程栋把它们扔进了垃圾分类小屋的厨余垃圾桶。苏晴发现时,为时已晚。她抱着胸,靠在厨房门边,问,我的霉菜梗做成了吗?

程栋嗤了声,鬼知道。

苏晴给孙免发了微信,有霉菜梗吗?

孙免回复,三天前霉菜梗成功出品,昨晚臭豆腐和霉千张成功面世,要哪款?

苏晴说,都要。孙免发过来一张蒸三臭入蒸笼前的素颜照片。苏晴说,孙老板不介意加双筷子吧?

孙免说,还可以加个杯子。上周开了一坛二十年的白酒。

苏晴出门时,程栋问她去哪里,她说闺蜜聚会。

霉菜梗、霉千张、臭豆腐码盘,在白瓷盘中三足鼎立,蒸熟上桌,简直是直击灵魂的气味炸弹。在孙免的菜单里,它们永远是主角。坐在柜台后吃饭,苏晴问他,你打开门做生意,在店里吃蒸三臭,不会赶走客户吗?

孙免抿了口酒说,我只做臭味相投的生意。

苏晴拿起酒杯,倾过去碰他的杯。原来你开店不是谋生,只是兴趣。

孙免上脸很快,红晕荡在两颊,说话都显得诚恳了。才见过几面,就打听我的家底啊?

苏晴撇清说,没这个意思。

孙免瞥了瞥角落的快递箱说,很多都是网上的单子,又不见面。人与人,面对面,都看不穿心思,何况隔着屏幕。谁管谁呢?

苏晴问,生意好吗?

孙免说,三餐温饱,四季平安,感谢时代,感谢电商。你看我卖相怎么样,能自力更生混口饭吃吗?

苏晴放下酒杯,我看悬。出卖色相够呛,但你能当个厨子。

两人插科打诨,你来我往。成年人的默契,玩笑都是轻飘飘的,往心上挠个痒痒,又不会真扎根下去。

苏晴说,霉的东西不能常吃,一个月最多吃一次。

孙免说,听你的,一月一餐,下个月,你还来吗?

她打开手机万年历,下个月就是明天。明天我出差。

孙免说,等你回来,给你接风。

翌日下午,苏晴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孙免店里。孙免上身还是穿着宽大的圆领T恤,手里拿着手机刷短视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他下身穿着黑色大裤衩,一条毛腿打横,搁在另一条毛腿上,大脚趾翘起,人字拖随着抖腿的频率,一荡一荡的。

孙免站起来,问她,不是说今天出差吗?

苏晴摸了摸后脖颈,说,是出差,来你店里出差。

啥意思?话音刚落,似乎就明白了。

她跟程栋说出差,程栋问了个大概,态度像钟摆,在关心与漠不关心之间摇摆。他叫了一辆去机场的出租车,叮嘱她出门在外,万事小心。也许,他还在意她吧。加上一个“也许”,好像有进可攻退可守的从容。

出租车司机在城区绕了好几圈,想想还是来你这儿。她补充说,踏实。

孙免过来提行李箱,爽朗地笑起来,来得正好啊,都四点半了,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

苏晴莞尔,老是蹭你的饭,挺不好意思的。今天轮到我请你吃饭。

孙免打开大众点评APP,笑着说,必须海陆空全上,米其林三星饭店。我挑挑看,人均三百以下,一律不考虑。

行啊。

孙免关了APP,轻轻拍了下苏晴的额头。逗你的。维护客户,也是本公司的重要工作。还是店里吃,我掌勺,让你尝尝孙大厨的绝活儿。

又是三臭?

孙免捏着嗓子,学苏晴的口吻,霉的东西不能常吃。他拉下卷帘门,提前打烊,去仓库拿了电磁炉和调料盒,在桌上码好;又从冰箱里取出一块牛排,放在脸盆里解冻。

牛排融了会儿,硬实的肉质在常温下渐渐服软。孙免上手去料理它,苏晴在边上旁观。大理石花纹,肉质一流啊,这是高档货。苏晴对牛排兴趣不大,但长期耳濡目染之下,对牛排有点眼力见。她问,真人不露相啊,你还会煎牛排?

他谦虚地说,略懂。

他手上的架势显得很精通,撒了大量的盐和黑胡椒粉,均匀用力地拍打牛排,把调味料拍入每一个孔眼中入味。

苏晴抿着嘴笑,我怀疑你真当过厨子。

孙免停下手上的动作,说,我其实是只“海龟”。

苏晴忍住笑,打量他花里胡哨的大裤衩。真看不出来啊,这么接地气的“海龟”。

孙免打开电磁炉,架上平底锅,热锅。一手擎锅,另一手往锅里探探温,接着放橄榄油,手腕用阴力轻摇,橄榄油均匀地铺满锅底,像平底锅上凝了一层琥珀。他说,初中那会儿成绩不行,考不上普高,家里人担心,没学历,将来工作难找。后来卖了套房子,去了澳大利亚,本硕连读,学历是有了,工作还是难找。海龟变海带。

锅底开始冒烟,一堆密密实实的油脂泡沫跑出来,孙免夹起牛排,放入油沫中,滋滋的声音迅速响起,像夏日高温下的蝉鸣,一阵响过一阵。脂肪在高温下溶解,散发出蜜与咸的香。苏晴本能地吞咽了一口唾液,说,看起来很好吃啊。

牛排一面煎熟,他翻了另一面,过了会儿,又夹起牛排,煎烤侧面。他问,你喜欢几成熟?

苏晴说,我其实不爱吃牛排。不过,今天的牛排看起来很好吃。

肉质好的牛排,火候不需要太老。孙免夹起牛排,放在瓷盘中央,锅里的油汁淋在牛排上。他说,牛排煎好以后,牛肉还会继续变熟。像这块西冷牛排,我喜欢吃五成熟,煎到三成左右就可以出锅了,剩下的时间让牛排独处。你给牛排空间,它就会用好吃来回报你。

苏晴说,你在教我做人?

孙免说,我在教你煎牛排。

趁着牛排独处的时间,孙免汆了西蓝花,切了番茄兔,让它们众星拱月似的围着牛排,然后端在苏晴面前。刀叉放在手边,苏晴拿起又放下了,害羞地说,其实……我能不能要一双筷子?

孙免噗嗤笑了,问,要不要再给你一把剪刀?

苏晴点头。

他收起笑,说,你等着。

开水烫了烫剪刀,大块头牛排剪成一厘米见方的小块头,像一个个萝卜头在盘子里簇拥。苏晴心满意足地吃了几颗,对孙免的厨艺大加赞赏。我一直想这么吃牛排,用剪刀,多方便。

孙免又问,要不要来杯手冲咖啡?

苏晴欢快地笑,我特别讨厌喝咖啡,又酸又苦,有什么好喝的?

孙免往她眼前一坐,喝酒吗?来点白的?

我酒量不好。

你这是信不过我啊。

苏晴笑过以后,眼神湿湿的,眼眶里聚了一堆水壳。孙免,陪我一晚上,怎么样?

一个不留神,孙免的筷子没捏住,掉到桌上,弹了一下,往地上去了。怎么陪?他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扯开大领子,露出脖子边的皮肉。这么陪?他又拉高了一寸裤衩问,还是那么陪?

苏晴接他话茬,你擅长怎么陪?

我卖产品的,当然会有夸大的成分。要我说,你想怎么陪,我就怎么陪,海陆空全上,齐活!

两人笑得前俯后仰。

苏晴的手机突然亮了,像一道破开黑夜的闪电,一瞬间点燃了漆黑的屏幕。监控APP发出提示,镜头中有人活动。

孙免问,你的霉菜梗做成了吗?

家仿佛是无盐无油无水的不锈钢容器,她在城市一隅,等待菜梗们相遇、碰撞、发酵,冒出白色的气泡,蜕变成臭气熏天的物体。

苏晴深呼吸,点开远程监控,捏住拳头又松开,按下录音录影按键。

孙免问,监控效果怎么样?

苏晴面无表情回答,高清、夜视、收音,都好。

您满意就好。

苏晴走到二楼窗边,望着车水马龙的霓虹夜景,抱紧颤抖的自己。她揩了揩眼泪,转过头说,还是来点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