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5期|蓝蓝:夜的草稿
蓝蓝,女,本名胡兰兰,1967年生于山东烟台,祖籍河南郏县。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童话童诗集、文学评论集及话剧、诗剧、舞剧等四十余部。作品被译为英、法、俄、西班牙、德、希腊等十余种语言。曾获第四届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刘丽安诗歌奖、袁可嘉诗歌奖、首届苏轼诗歌奖等奖项。
花 田
除草人手拎铁铲,将一棵棵虞美人旁边的杂草除去。
没了杂草遮挡的虞美人在晨风中亭亭玉立,翕动鲜艳的花瓣。
那是个惊心的时刻。清晨。花朵。露水。某个人。
所有痛苦的时间都被一把看不见的铁铲清除了——对于人的一生,如此多不幸都将得到抵偿:让那一个个短暂的幸福瞬间停留片刻。
杂草是除不完的……可以为一朵花而拼力活下去。
修 辞
修辞这头猛兽静静藏匿在丛林和深草中,等着那鲜活的、冒着热气的猎物。
灵敏的嗅觉带它到必然的密林中或水泽旁,它将创造小径、树影和野草浓郁的气味,以引诱猎物前来——当它们出现,它便猛扑上去,将它们吞掉。
于是,奇迹出现了:猎物们将在猛兽的腹中重新被生下,变得更高大、更真切,吐出从未被说出来的话语。
那就是长久被压抑和隐藏的事实真相的秘密。
爱
爱一棵树不在乎它是否开花。
爱孩子即使不是自己生的。
爱一个人远胜爱一个栅栏变来变去的地方。
爱真实宁可不当诗人,柏拉图将感到满意。
爱真实可以去写诗,像说谎的人用谎言说出真相。
忠诚于你自己就像你不是乌合之众。
忠诚于一群人因为你是他们的影子。
爱真理仿佛真理根本找不到。
爱它折磨你的偏头痛,对你热情的剥夺和信心的诱惑。
爱具体的椅子腿,支撑起抽象无边的屁股。
爱理性就像一个疯子热爱他的疯狂。
爱着爱——就像慷慨之人并不爱钱,因为绝对的债主一直站在你的门口。
诱 惑
你小心翼翼绕过那些危险的词语——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它们太脏。你打定主意永远不沾染它们的臭气,但并非不需要一把锋利的铲子。
你没有径直前行,远远甩掉它们,因为它们倔强地追嗅你的脚跟,像非洲草原上可厌的鬣狗。
你必须警惕变成野兽,抵御那去加入一场撕咬的英雄诱惑,并绝不放弃赋予某样看不见的东西以雄狮之力的勇气,就在你迎头被禁行标志拦截的时候。
遗 孀
你离开的时候我住进你的家里。
我坐进你落满灰尘的椅子,在你的床上做梦。我照料你的花和书,守护你的遗产——作为富足的未亡人。
在你愤怒的炉膛里我默默添加劈柴。我辨认那爱的烈火,凭着它从四面八方吸引来的黑暗。
象 征
迷恋象征是一种量刑不确定的罪。
它让人相信所有的绯红都在血中浸泡过。是否只有痛苦除外?拄杖人总是觊觎恐骇那迷人的威力。
无辜的象征只与准确缔结婚约。因此,诗人必须成为冷漠的数学延期毕业的学生和语法未完成时警觉的伴娘。
叮 嘱
路障拦在每个路口时,要像伸出手臂的藤蔓那样制造空气。
向上,或者铺展你的宽度。让马蔺修长的叶片盖住羊肠小道。跟随鸟,一切必须是新的航线。
所有的阻碍都将让步于无畏的冒险,那不仅仅是语言——但首先是语言:
“语言是实在的图像。”
将旧词典中的字词重新创造并出版,在一个说母语就感到陌生的四壁之间。
中关村森林公园
出门向南四分钟,中关村森林公园。
白杨夹道的春天,是海难幸存者带桨的独木舟。丁香和连翘插进阳光奋力划向沙滩。
我将卸下所有的积雪,在二月兰紫色的码头。
我将记下每一个有风暴的日子,直射在北回归线上的阳光不久将前来测量。
边 界
当然,一切都有边界——不是鸿沟断崖,而是牧场般的开阔地,是八车道宽的大街。只是不设交通岗,也没有巡逻者。
你小心翼翼走着,在你醒目的跑道上,以防严厉的裁判将你罚下场。
但有时——那按捺不住冒犯的冲动,那渴望投入另一星系的激情,让你抢道越轨,撞碎并造成新的界石。
种 子
犹如面对钢锯的枝条,树结出更小的种子,让风和鸟带到更远处。
没有人歌唱灾祸,而在那裂口处诞生的信仰,绝不是缘于恐惧——在无数熬过严冬的春天里,泥土中翻涌着造物主以蚯蚓作为报信天使的猛烈的爱情。
没有神话
世间没有神话。
海水碰撞冰冷的巉岩,小毛蟹冻死在沙滩。
世间没有神话。雕像从屋顶跳下,躲在廊柱后窥视粉红橱窗。
脸,在面具后抽搐,手在手套里喘息。被恐惧改变了面容的胆怯者,因匍匐在地而看不到飞鸟的愤怒。所谓叛逆只是想给孩子任意撒糖果的动机。但在一个被痛苦折磨着的农人那里,捧在手里那梦中得到的一把麦粒,的确是来自明天的庙宇。
记 梦
追赶你的打手并不像狼群那样龇出闪着寒光的尖牙。
它趴在你的共享单车把手上,静静卧在你的电脑键盘旁。许诺给你很多好处,并且真的给了你一些,钱或者其他。
在你去看亲人的路上潜伏草中,伺机截断你的小路——不明白为什么像在古代,而不是地铁或超市里。
它们并不馋你的肉,你必须懂得这一点。
它们永远蹲守在路口,或者半道上,不动声色盯着你。就是这样。
夜的草稿
手机碎屏。电脑死机。一个骗子突然从 FaceTime 里伸出脸。报警短信把你手里的筷子震落。深夜的电视里你看到一座瞎了的灯塔,孤独地在海岬尽头散步。
推开窗户,紫丁香冲进屋子,扫荡去年留下的晦气。为什么——紫丁香——你的芬芳宛如哭泣?漫长的夜晚如在无数放电中衰老的充电宝,闪烁微弱的指示光,控制你的代码程序表明源文件早已混乱,在发明了你的星光的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