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5年第6期|左马右各:孤山麒麟
那是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我一直在刻意回避自己去想它,人如果想刻意回避某些事物,那它在记忆里就显得遥远了。它发生得不可思议,很久了,我都不认为它真的发生过。它发生之后,在很长的时间内我也认为它不真实。但它却像牢牢叮在记忆深处的一只水蛭,幽灵一般潜伏在心灵的底幕上。
在这事发生后的第三年,我快要淡忘它时,一个朋友的电话又让它顽强复活。我重回记忆,在经历折磨人的默片时间,又看到了它的重现。朋友贪婪地要求我讲述给他一个全版,甚至在讲述过程中可以添油加醋无限夸张或是扭曲。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是这个城市新近几年涌现出来的一个网络作家,年龄还不到三十岁。听说他的一个网络小说被某影视中心看中,双方正在进一步接触。如果成功了,他很可能在一夜成名的基础上,再一夜暴富。他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孤山麒麟。我和他是在一次市作协年会上认识的,一起泡过几次吧,能谈得来,我们就成了朋友。
在打过电话的第二天,孤山麒麟来了。他一看就是那种习惯昼伏夜出的人,面皮上贴着一层无血的灰白。他双肩内扣,头往前探,样子像随时就要专注地进入到某个空幻情境之内。见到我,他塌着眼皮说,为了来见你,我不得不做一次和倒时差差不多艰难的事情。
他一脸九十度灰的倦色就是最好证明。
他努力地睁了一下眼皮说,去咖啡馆。我请。
我建议他去我的办公室。理由是今天周六,我的办公室空着,整栋大楼也基本空着。环境安静,适宜他提出的讲述式聊天。那会儿,我们就站在单位的办公楼下。他仰头看了一眼那有点像是要钻进云端的建筑。问,你几层。
二十一层。
办公室有咖啡吗?
有咖啡,是袋装的。不过,有不错的茶。
那去吧。
从电梯出来,穿过一段寂静空阔的廊道,我把他领进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门开在右侧。进门就是一对单人沙发,中有茶几。左侧是三个高大的双门办公文件柜。上层透明,摆放书籍和办公用品,下层是对开木门,盛放私人物品。三张体量可观的办公桌放在靠内的位置,每张桌上配备一台办公电脑。南墙的半幅落地窗很大。办公桌并不紧靠楼窗,它留出一段距离,可以让人在闲散时,站在那里瞭望远处,或是侧目楼下街景。我就时常端着一杯茶站在窗前,那样子既像沉思,又如偷闲。我们办公室内唯一的女性姚碧,每当我在窗前站久了,就会善意地提醒我,徐文先生,从高处往下看,看久了,不仅眼晕,还会让人想入非非。我叫徐文松,姚碧每次喊我的名字,总要省略掉最后一个字。按她的眼光,我叫徐文,就很有品位。名字念全三个字后,就俗了。她这样喊,大家也就跟着喊我徐文。
当然,孤山麒麟不知道这些。
果然是大企业,办公室真阔气。孤山麒麟这样说着,绕过办公桌走到窗前。他站在那里目光向下睇视片刻,像是在校正自己的视差。然后,他退身在我对面办公桌的坐椅上坐下。
那是方涛办公的地方。我说,又竖起拇指,指指身后说,栗杨就在我们隔壁。
他蹭地一下站起身,绕到我侧首的办公桌前坐下。
我说,这是姚碧女士的办公桌。
他听说屁股下面坐的是女人座椅,又蹭地站立起来,像有仇似的瞪我一眼,转身坐回到沙发上。这小子迷信,我心里想。他屁股坐实,像解脱一般摇摇头,随即伸展开双腿放松下来。看到他那堕落松垮的坐姿,我认为,他这种人不适合在大型企业工作。想必,他也不会来。
我问他,喝茶,还是咖啡。
他说,咖啡。说出这俩字后,他脸上满是疲态。
我拿出来一袋,他比画了一个手势。我明白了,他要加倍。
咖啡很烫,他用一根吸管搅动着,小口呷饮。吸管是姚碧的,她办公桌上的纸杯内时常插满各种吸管。工作中途,她也经常吸食一些会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鬼魅食物。
我问孤山麒麟,小说签约谈判进展怎样了。
他一摆手说,今天不说这些,就谈方涛的事。
这时,他的一杯咖啡已经喝完。
再来两袋,他睁大眼说。又干掉一杯咖啡,他的眼睛有光了,像擦去浮灰的瓷器的釉光。
我把剩下的半盒咖啡抛给了他。
他沏好咖啡,一边用吸管搅动,一边仰脸看着我说,开始说吧。现在就开始,说方涛的事,说你知道的事,也可以说没影儿的事。
听他这样说,我笑了。他也笑了,随后拿出了一只录音笔,摆在我面前。
上午的阳光从窗子那边涌进,像被风赶进来的。室内很亮。
我在想出事那天和别的一天有没有区别。出事那天,应该还算是比较正常的一天吧。
我说,那天就和今天一样,也是上午,太阳光像是从那天翻拍过来的。
他满是期待地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慢慢啜饮咖啡。他内心清楚,给我一个他不在场的假象,更适合让我像旧梦重温一般叙述。
我也很配合他的想法,缓慢进入到这样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内。一切在眼前复现,我又回到了当时的现场。记忆像一帧接着一帧的屏显画面,在大脑的底幕上投射出来。恍惚中,它还像一本打开的书, 把目光吸引过去停在敞开的某页,找到某个段落,然后潜入了一个短句或是某个词语的幽昧意蕴中。
事情要从姚碧说起。每天早晨她总是第一个进办公室,进门后,撂下手包,款步移到窗前,开窗通风后,很专心地给那盆花细细淋水。接下来她会走到饮水机前,给电壶加满水,打开电源。做完这些,她就安静地坐到自己的座椅上。我们的办公室不用打扫卫生,晚间下班后,保洁人员会把大楼内所有办公室的卫生做一遍,加注桶装水。她刚坐稳,我和方涛就前后脚进来了。我们进门,就会看到姚碧长发披肩的倩影。我和方涛几乎同时张嘴说,美女早!
姚碧会很矜持又不无甜腻地回一句,两位帅哥早!
但那一天,方涛进门像是没说“美女早”这样一句例行问候。我说了。我们同时进门,姚碧也就忽略了方涛说没说这事。她照常说,两位帅哥早!
办公室的早晨就这样开始了。
电壶的水开了,我习惯性地走过去,端起。当然要女士优先,姚碧也很满意我的做法。她冲上一杯雀巢,我给自己沏上一杯铁观音。然后问方涛,来一杯。他喜好咖啡,头也没抬地摆摆手,拒绝了。
办公室的早晨是安静的。偶尔发出的响动,是翻阅文件、轻轻拖动鼠标或是敲击键盘的声音。进入办公室,不说话时,我们都很少看同事的脸。我想看清方涛,得伸长脖子才行,平视只能看见狭长的电脑屏后他露出的半边额头。方涛的额头很开阔。按常规逻辑推演,这样的额头下该是一双深眼窝,可他的眼窝不仅浅,还有点暴突感。方涛长着一双金鱼眼。不过,这双金鱼眼,配上他的脸型,一个挺直的鼻子和微微上翘的唇角,让这小子看起来有股邪乎的帅气。平时我们对话,想看到对方,都是在电脑屏边闪脸,那样子,按姚碧的说法像躲猫猫。
工作了一段时间,我无意间抬头,向对面瞄了一眼,没看见方涛。我伸伸脖子,只看见他的一头乱发。
我重新坐正,又习惯地向侧里瞄了一眼。
这一眼,正对上姚碧庄严地看过来的目光。她齐眉发线下的杏眼,圆睁着,黑亮干净。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很猥琐。这目光告诉我,她是一个能骄傲到无知的女子。无知就无畏嘛,我不由得低下了头。
孤山麒麟插进来一句话,你是不是经常偷瞄美女啊。然后,坏坏地一笑。
我答了一句,食色性也。
他摆一下手,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我又回到那个没有一点征兆但就要有大事发生的早晨。
我说,姚碧说话了,通常也是由她打破早晨的沉默。一般来说,姚碧都是以头一天的某一条微博消息或是朋友圈的微信来打破沉默。但在她只说出“昨天”这两个字后,方涛突然起身,做出想要出门的样子。这让姚碧感到意外,她停住话头,看我一眼,再把目光摇向方涛,这时他已经在低头向前移动脚步了。那天,他走路的样子有点飘。
姚碧扭着身子,目光一直追着方涛出门。然后,她转过脸来,眨巴一下眼对我说,徐文,方涛有情况?略作停顿又说,怎么看着像梦游。
她眼盯着我等回话。
是吗?我没看出来啊。
切!她不屑地呲我一句。
一般来说我都是用散淡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人和事。即便是有某些需要注意的细节,我也只盯住那些让我感兴趣或认为有诗意的部分。方涛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不具备诗意的人,况且他一贯如此。比如每次栗杨、方涛和我在一起喝酒,方涛都会喝醉,醉得一塌糊涂。可我们又彼此离不开,每周至少小聚三次,每次他都喝多。聚饮时间是周一、周三和周四,雷打不动。喝多了,方涛回家,我和栗杨回宿舍。方涛家在本市,我和栗杨同在距此八十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每周一我们坐班车来,周五坐班车走。
方涛每喝必醉,醉后需要人送。好在他的家并不远,距离公司的宿舍区也就十来分钟脚程。我们喝酒,一般都在宿舍楼下一家叫汉家饺子馆的地方。早先方涛醉后,我送过两次,一次是送到门口,一次把他架到床上。再往后,我就不去送方涛了。我像被方涛传染,也是每喝必醉,送方涛的事就交给了栗杨。我留意过栗杨的晚归,不过很快就忘记了。我宿舍内的另一张床,有时会半夜空着。
孤山麒麟又插话了,且神情诡异地说,你有秘密。我一个愣怔,不知如何回答。他话头一转又说,出事就出在你们送方涛回家上。
他说出的是你们,我不由地茫然点头。不得不说,这家伙凭借职业敏感,猜对了方向。
故事再继续时,我俩已转移到了汉家饺子馆,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在餐馆靠内找到个小单间,我们进去坐下。
他说,我请你。
我说,你来到我的地盘,必须我来做东。
他起身出去了。回来时,手里拎着一瓶850毫升的北京二锅头。我和方涛、栗杨在一起,经常喝二锅头。我已点好了菜,一碟原味花生米,一盘水晶肚,一个砂锅牛柳,然后三盘分量各三两的水饺。我打开一包从办公室带来的茶,沏上。
他打开酒瓶,斟满一杯,放在我眼前,又斟满一杯,放在自己眼前。酒杯是一种杯型瘦长略带收腰的蓝色玻璃杯,斟满能盛一两多。酒的香气轻轻弥散着上浮。
他说,走一个。
杯子轻轻碰响之后,我仰脖喝下,他也喝干。
放下杯子,我说,我们平常喝酒也是这样,先走一个。
听我这样说,他有点扫兴。倒上酒,他没再说话,又举起了酒杯。我明白,那是再走一个的意思。
我撂下杯子说,这还是跟我们喝酒一样。
他瞪了我一眼,神情有点气恼,随即又露出一脸烟消云散的无谓样子。
孤山麒麟买来的二锅头,要比我们经常喝的冲。两杯下肚,我有点上头,抓起酒瓶看,56度,平时我们都喝42度绿牛。他又举起了酒杯。这小子有量啊,我心里暗想,也不甘示弱地端起酒杯。三杯酒喝净,砂锅牛柳沸腾着热气上来了。我盛起一小碗,递过去,又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我是东家,酒没喝高之前,必要的客气和风度还是要有的。至于喝高之后,那就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了,没准,我还会耍酒疯,大骂孤山麒麟,再激烈些,说不定还会干上一架。这种事,在我和方涛、栗杨之间,经常发生。晚上打过、闹过,第二天就忘了。在单位,同事都说我们三个是打不散的“铁三角”。
他一边吸溜,一边咂嘴,连声说着,好吃!好吃!
我说,这是他们看家的招牌菜。
接着说事。他没抬头,像是怕我没听明白,又说,咱俩喝酒吃菜自便,谁也别招呼谁了,以你说事为主。
接下来还真如此应景。我说话,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我端起酒杯自饮,他也像没看见。我也像漠视他的存在一般,自顾自地说,等不说了,就停住话头,自顾自地吃菜喝酒。我们像是无端凑到一张桌上的两个陌生食客,心怀鬼胎却又无端默契。
他又换了一支录音笔。这支,就像刚才那支笔的影子。
放好了录音笔,他像是提醒我说,你还没说栗杨的长相。
我说,栗杨是我们部门公认的帅哥,他长着一只胡歌那样的鼻子,模样像赵普,身高比你还高一点,不过,看着比你挺拔匀称。你的样子有点“虾”哈。他咧嘴一笑,并不在乎我的嘲讽调侃。
我的记忆又回到那天的场景中。
方涛从办公室出去不久,进来一个电话。电话是找方涛的。我捂住话筒,小声对姚碧说,是个女的,找方涛,不是郄小遥。郄小遥是方涛老婆,她在集团下属一个物流企业做统计工作。
姚碧起身到隔壁去叫方涛。一般方涛出去,都能在隔壁栗杨那里找到。
姚碧走路会扭。胸前挺拔、身体有韵律,走在街上,回头率很高。这让她上街很自信。
可她刚出去没一会儿,就芳容失色地回来了。那样子,像白天撞上了鬼。
后来姚碧多次对我说,她推门时,看见了一生中最惊恐的一幕。她说,那个瞬间,人霎时僵住了。等转过神来,就疯喊着往回跑。姚碧说她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大声喊叫。在我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听见她所说的那种从喉咙里滚动而出让她惊魂失措的喊叫。但姚碧坚持说,她是一路喊叫着逃回办公室的。我的记忆中没留下她说过的情境,它们无法重叠,我不好揭穿她已经被吓得失魂失声失态这个事实。我记忆的情景实录,是看到她摇晃着像多余的两只手臂,跌撞进屋,茫然无措地看过我一眼,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唇不停抖动,样子像嘟囔又像嗫嚅,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她可怜巴巴地仰脸看着我,牙齿咬着失血的嘴唇,打个冷战又松开,我凑到她身前,才听到一种微弱的声音,杀人了,杀人了……
就在这时,我惊奇地发现,姚碧米色紧身长裤下的浅蓝色坐垫上洇开了一片湿渍,它还在扩大,还有要把她浮起来漂走的趋势。她几乎就在同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一惊过后并紧了双腿。她嘴巴半张,表情尴尬,几乎是用哀求的目光盯着我,我安抚地拍一下她的肩,她突然抱住我哭了。她的哭也是无声的。这一段话可以被我写在这里,但它并没有从我的嘴里说出,更不可能进入到孤山麒麟的录音笔内。我不能向他露底,这事关姚碧的尊严。
就在这时,我听见隔壁办公室内传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号叫。我推开姚碧,快速冲向门口,并在出门前重重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出门时我想,姚碧这会儿应该忘记她曾看见的一切,对她来说,最关键的是如何快速处理掉自己下身的不洁和尴尬。)
我踩着号叫的声波闯进了隔壁办公室。
门敞开着,方涛高举着双手,在冲着已经倒地的栗杨号叫。
我冲进去,从背后抱住了处在疯狂状态中的方涛。他像受到惊吓,在猛力挣扎。我喊着,方涛!方涛!是我,是我,徐文。他瞬间停下了挣扎、号叫。我感到从他身体上传导过来的战栗,正在无障碍地渗透到我的灵魂内。我恍惚中记得用力摇了一下他的右臂,一声刀子落地的声响,波长很短,也很弱,比人虚弱时发出的叹息还轻。
我把方涛拖出办公室,转身又拖进另一间办公室。他被按在了一把椅子上。我站在他身边急促地喘息。方涛忽然埋下头,大声痛哭起来。救护车来了,担架抬走了栗杨。警车来了,带走了神情呆滞的方涛。
我端起酒杯,喝下很深的一口,又连续夹起几粒花生米投进嘴里。
孤山麒麟的脑袋探过半张桌子,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看。
这会儿,我俩不再是同坐一桌的陌路食客,重新确认了彼此的存在,又变回一件事的同谋。
细节呢?他说,他们之间的细节。
方涛和栗杨之间冲突的细节,是之后我在他们俩那里求证到的。他们的叙述基本一致。方涛进入栗杨的办公室时,正好栗杨一人在。据栗杨说,他看见方涛阴沉着脸像梦游一般进来,就预感不好。他没有选择逃避。他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他一直在等这一天。那一刻,他终于等到了,等到之时就是解脱之际。据方涛说,那天他进去并不想说关于郄小遥的事。但栗杨的举止让他感到了栗杨是在等这件事。方涛就恼了。
方涛恼了。栗杨就变得脑残了。
他像个向神父忏悔的罪人,走到方涛身边。
栗杨这样,方涛变得愤怒了。他认为栗杨是在羞辱他,而且已经超过他能够承受的底线。
他抓起桌上插在笔筒里的一把水果刀。
栗杨抬起头,看过来的目光像在鼓励他。
这会儿,方涛已恼羞成怒。他举起刀,冲着栗杨的胸口刺过来。据栗杨说,刀子刺过来时,他闭上眼睛,胸一挺,做好了接住刀锋的准备。据方涛说,他手中的刀,在刺出去快要抵达前胸的瞬间,一飘,改变了方向。他没刺向栗杨的胸口,而是扎进了栗杨的左上臂。他看见栗杨痛苦地抽搐一下后,睁开了眼。
方涛拔出刀子,又刺过来。
据栗杨说,他觉得这一刀是饶不过了。他想着,又一次挺起胸,闭上眼。刀子还是没有按他预想的那样刺进胸腔,而是扎进了右上臂。这回,他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又咬牙忍住。他再次睁开眼时,看见方涛猩红的双眼中燃烧着愤怒、羞辱和仇恨的火焰。
刀子又刺了过来。他想,这次完了。
很快,他感觉到了两条大腿上的刺痛。
据方涛说,他在栗杨的大腿上连扎两刀后,栗杨在晃动。栗杨又在晃动中睁开了眼。方涛说,他扬起手,刀光一闪,就从栗杨的额头划过。而姚碧看见的正是这刀过血迸的时刻。
据栗杨说,他眼前泄下一片辉煌的红色,像末日瀑布。这时,他终于感到无法站立了。
方涛也说,栗杨在晃晃悠悠中屈膝跪地,身子再向前一弯,便倒下了。
……
我喝净杯中的最后一口酒,对孤山麒麟说,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他问,结局呢?
我说,结局是方涛拘留十天后,取得了栗杨的谅解同意书,放了出来。栗杨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二十多天,伤好出院,调回另一个城市的子公司机关工作。
栗杨临走时,方涛和我还一起为他送行。我们都喝醉了。喝醉之后,栗杨对方涛说我们还是朋友。方涛鼓着金鱼眼对我说,我们仨是朋友。他还说了一句话,为一个女人,我们仨做不成朋友,不值。
听到这句话,孤山麒麟有点惊讶、失态。
他接着问,方涛的老婆郄小遥呢?
我说,郄小遥还是方涛的老婆啊。
他扬起右手,啪地一下,在自己那张有点窄巴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饺子端上了桌。我在三盘中每盘拣出三个,放入一只小碗,端起慢慢品吃。孤山麒麟却风卷残云一般,一个不剩地将余下的全部装入他那怎么看都不像能太盛放东西的身躯。我怀疑这厮长着一头牛的胃。
一个月后,按我的要求孤山麒麟给我发来小说故事梗概,他完全颠覆了我的讲述。在他的文本中,我领会到了网络小说的诡谲波澜。
他首先改写了案底。故事发生的背景替换为家族企业,在情爱恩仇的故事主线后隐藏着血腥的利益之争。情爱仍是主线,在叙述中方涛(都隐匿掉真实姓名)杀了栗杨,手段极其残忍。栗杨当场死亡,杀人者方涛却是从聊斋时代穿越而来,他杀人后,又穿越而归。由此,了却了一段旷世情仇。
孤山麒麟在文本中无限夸张了方涛、栗杨和我之间的三角关系。郄小遥把玩我们仨于股掌之间。而我不仅和郄小遥有一腿,还和姚碧有着一段穿越古今的办公室恋情。郄小遥放纵自己,也是意外得知方涛和姚碧关系暧昧。办公室成了一片污浊龌龊之地。在他的文本中,我要狡猾得多。正是因为我看到方涛满不在乎的表象下,隐藏着阴郁杀机,才断然了绝与郄小遥的暧昧关系。我善于隐藏自己,用甜蜜的谎言不断欺骗方涛和郄小遥,并努力做出与他们保持着纯洁友谊的假象。
栗杨要单纯一些,也美好很多。他的出场,让郄小遥产生了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的爱意。他们真正相爱着,不仅是肉体,还有灵魂。而他们的爱情,天然就是一段历经千年超越前生与今世的凄美情缘。
姚碧是一个双面人,她和方涛在一起,俩人就像一对相依的精神恋人。而和我在一起,却是床上功夫高手。
在孤山麒麟的叙事文本内,郄小遥穿越几世而来,在等到栗杨之前,不得已嫁给了方涛。看到这节,我既咬牙痛恨又不得不佩服孤山麒麟这厮泼皮混账。他真是敢于放纵自己的想象力啊。
孤山麒麟曾猜度过我和郄小遥的关系。我第一次送方涛回家,没进门,只是隔门把方涛交给了郄小遥,就逃离似的走了。第二次,方涛实在是喝得太多,我帮着郄小遥把他弄到床上。我已满头大汗。郄小遥给我拿来毛巾擦汗,毛巾用温水浸泡过。我接过毛巾的瞬间,已心绪茫然。然后,我被客气地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喝过一杯茶后,我走了。那一晚,我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心却留在穿着一袭睡衣、身体散着幽香的郄小遥那里。第三次送方涛,我又帮着郄小遥把死鬼一般的他弄到床上。回到客厅,郄小遥的身体幽香无形地笼罩住了我。小坐过后,我准备离开,郄小遥突然在身后抱住了我。我的记忆在此黑屏。之后再送方涛,我就交给了栗杨。每次小聚,我都像方涛一样喝醉,或是假装喝醉。
至于他虚构的郄小遥情色之事,在我后来打听到的消息中,得到证实。在物流公司,郄小遥确实私生活十分混乱。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和不同男人上床。在孤山麒麟的文本中,最为关键的方涛与栗杨之间发生的杀与被杀,被描述为邪恶欲望对抗纯洁爱情的游戏。更为奇异的是,栗杨死后,穿越回到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中,在那里,他和郄小遥隐逸山林,超世一般闲子落花,笑谈对饮。而姚碧就伴在他们身边,抚琴浅唱。我被抛出那个曾经构筑我们关系的“铁三角”,像郄小遥一样,不知了去向。
我们都像被命运使用一次就抛掉的弃子。这就是我曾经向孤山麒麟讲述的故事。它有了超出我想象的另外一个文本。更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直接将其篇名定为《孤山麒麟》。而孤山麒麟,恰巧又是栗杨隐逸山林的名号。
又过了两个月,孤山麒麟打来电话。他在电话中问,徐文兄,阅后感觉如何?
我轻声骂了一句,你这厮。
这期间,他发过来一个电子文本,我快速浏览了一遍。电话那端传来他带着满足又不无放纵邪恶的笑声。稍顷,他又说,徐文兄,你去看一下R网站,这个小说已冲上连载第三的榜单。它的点击阅读量还在继续冲高。
孤山麒麟,我笑着喊了一声,接着又骂道,你这厮……
【左马右各,原名骆同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收获》《当代》《十月》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散文随笔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