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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5年第3期|徐蒜蒜:我不能假装没见过大海
来源:《天涯》2025年第3期 | 徐蒜蒜  2025年06月23日08:18

编者按

从青亘湾的少女时光,到银幕上的辉煌与黯淡,再到故人远去的怅然,作家徐蒜蒜运用双线叙事,将人物命运沉浮与地域文化记忆相勾连,解构明星符号背后的真实个体境遇。今日,我们全文推送徐蒜蒜的《我不能假装没见过大海》,一起走进小说中何绮莉的世界,感受其梦想与现实的碰撞、繁华与落寞的交织。

我不能假装没见过大海

徐蒜蒜

韩辰见到何绮莉的时候,她已经老了。

在剧组的化妆镜里、监视器中、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女人的年龄秘密形同于无。

设想过无数种见面方式,却没想到是在那样一个荒烟蔓草的地方。既不是在粤港地区,也不是在横店摄影棚,而是在新疆阿克苏。打开手机地图,可以精准定位片场位置,位于库车市北部山区一百多公里处,临近大小龙池景区。群山环抱一处小平原,时值十月,植被尚有一丝绿色留存,草木已有萧瑟之意,尤其是齐人高的荒草,巨型蒲公英一样,一丛一丛点缀,内里似伏有绿林大盗,极适合在此拍摄古装戏。

剧组犹如一个游牧部落,人马在平原上散作数堆,一把把蓝色遮阳伞撑起,像是一个个帐篷。远处有人策马追逐,近处数人在安装巨型摇臂,还有一张四十平方米的绿幕已经架好,幕布前一个男演员骑乘在道具假马上,长发迎风,眼神笃定望向前方,身体起伏时不忘挥动马鞭。

那天下午拍到何绮莉的一场戏。当时天气阴晴不定,朵朵灰云在空中游移,该有光的时候没有光,因此数排照明大灯齐刷刷开起,亮度是够了,锋利寒光却更添凉意。数个大汉牵拉起威亚,一轰四散,眼见这个年过半百的香港女演员立时被吊在半空,一时被扯到西,一时又被扯到东。鼓风机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山谷间卷来大风,吹得所有人拢紧大衣。

何绮莉当时身着白色薄纱,梳着高髻,神色肃然,衣袂飘飞时,远远望去活像一只人形风筝。那时,仙侠剧的服装已经寡淡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只剩黑、白、灰、青等单调颜色,说是性冷淡风审美,其实多是为了节省成本,方便批量产出。即使何绮莉演的是一位身份尊贵的魔界妖后,眼前所见,不客气地讲,更像是一具被素纱缠绕包裹的木乃伊。这个年纪,跑来荒郊野岭客串,一个星期完成十多场戏,片酬顶多十万,真不如去南方各市走穴来得轻松。

谁知何绮莉当天突然罢拍。一张冷脸,无人敢近身。把所有人扔在现场,助理小艾在她身后拎着长裙尾部,二人野外走红毯一样颤颤巍巍,径直回了房车。制片人辉姐当即召来韩辰。韩辰不过是公司的文学策划,这次来新疆,实则为填补编剧空白。说起来,这部剧从策划立项到剧本编写修改,前后两年,不知经历过多少人手,等到开拍时已没有编剧可以跟组。韩辰因此接了任务,预备在剧组查漏补缺,没想到撞上何绮莉。

“这句台词,明明是红姐讲过的,这么做合适吗?”小艾把一卷剧本递到辉姐跟前,拿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在上面戳戳点点。房车内空间逼仄,韩辰蹲在辉姐旁边一声不吭,只见何绮莉半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似乎对她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小艾拈出来的那句台词,“世上最可怕不是眼前的刑罚,而是那无爱的未来”,确实出自女星惠英红演过的一部电影,不知被哪个编剧信手挪用了过来,何绮莉因此罢演,倒不能说是故意刁难。辉姐当即说马上修改,转头让韩辰火速写一份妖后的人物小传和台词方案。

韩辰那几天不知是不是羊肉吃得太狠,胃痛一直没停过,因此打不起精神。他出了房车,找处僻静角落,给女友方峥嵘拨去电话,请她帮忙琢磨一下方案。方峥嵘远在深圳,平日给一个生活类公众号撰稿,四处探店,回家码字,时常叫苦不迭,接到韩辰的电话有些不爽,又问他剧组今天盒饭什么内容,叮嘱少吃些羊肉。他们每天互发手机拍的饮食照片,知道对方吃什么喝什么,算是情感沟通的一道命题作文,好过每天重复“宝贝”“亲爱的”“我想你”。

方峥嵘深夜终于发来一份方案。此前她已在韩辰电脑上看过剧本,人物小传轻松搞掂,至于那句台词,也被改写多遍,比如“当下的苦痛终会过去,唯有心灵的荒芜才最难熬”“今日的寒霜终将消融,但永远凋零的花园才最令人心碎”等。

剧组驻扎的好世纪酒店大堂还有人值班,韩辰找人打印好这些文字,又去找小艾。小艾还没睡,趿着拖鞋开门,不忘感谢韩辰。约莫一个小时后,韩辰接到短信:莉姐说人物小传写得很好,但剧本并不是那样写的;修改的台词还行,会酌情选用一句。

韩辰松了一口气,马上给辉姐汇报。一看时间,距离开工时间不足三小时,还可以小寐一下,却想起辉姐前日私下所说:不管何绮莉在现场讲啥都无所谓,就算是背诵电话号码或者报菜名也行,反正后期会配音。大有嫌何绮莉不合时宜之意。韩辰这一番忙碌,其实更带有推拿按摩的安抚性质。

“莉姐,我是韩辰。”

何绮莉态度已比昨日缓和许多,当天戏份顺利拍完。想是体验到剧组的尊重,就坡下驴而已。原本担心何绮莉又现场发难,韩辰这天一直守在现场,哈欠不断。场记大哥给了他一颗槟榔提神,他一直含在口中。终于等到导演喊“咔”,他才迎上去,与小艾一起送何绮莉返回房车。正待离开时,他又停下脚步,转头顿了顿,向何绮莉介绍自己。

这是第一次与她面对面交谈。何绮莉正接过小艾递来的方巾擦脸,听韩辰跟自己讲话,略微意外,不过迅速浮出一线浅笑,轻轻点头。韩辰接下去说:“十几年前,我做过您的专栏编辑。”何绮莉这才正式抬眼打量他:“专栏?什么专栏?”见她神色茫然,似在脑海中搜索,结果一无所获。

“您写的《我的青亘湾少女时代》。”韩辰答道。2008年,他在深圳《南国晚报》文娱版做编辑,约过何绮莉写专栏,每周一篇千字文章,持续将近两年,一直到报纸砍掉专栏版面才结束合作。“每次都是跟Paco哥联系,您的文章,他转给我的。”韩辰继续说,试图帮何绮莉唤起记忆。不过何绮莉已经恢复淡然神情,隔了片刻,眨眨眼说:“Paco?他前年去世了。”

韩辰大吃一惊。Paco是何绮莉当时的经纪人,已多年没有联络,并不知他后来的下落。另一方面,何绮莉对专栏一事仿佛全无印象,更没有故人重逢的应有反应。想想这也正常,如同演员戏一拍完就抽身离开,外表看去了无痕迹。这也是他们特有的一种本领,或曰防身术,片叶不沾身,才好轻装前行。

说一点不失落是假话,韩辰忽又觉得好笑,很有些自讨没趣的意思。不过四五秒的尴尬时间,准备离开时,却听何绮莉说:“跟我们的车一起回吧。”语气柔和,却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后来回想,一定是刚才的对话里有什么关键词被触发了,Paco、青亘湾、少女时代,都有可能。

梳化组工作人员陆续上车,拆掉何绮莉的发髻配饰,继而简单卸妆,换去那身白纱长裙。等韩辰再登车时,她已基本素颜。小艾洗了一些瓜果,摆在临窗两张沙发之间的小桌上。房车晃晃悠悠,何绮莉唤韩辰坐她对面。

返城有百余公里车程,足够聊上一段前世今生。编辑何绮莉的专栏之前,韩辰已是她的影迷,对其身世来历如数家珍:她父亲是上海人,母亲是苏州人,何绮莉生长于青亘湾,香港新界东南部一处背山面海的偏僻海湾。她是落脚此地的第二代人,十八岁去拍广告,被星探发现,因此进入演艺圈。

不过,何绮莉似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之感,很长一段时间无话。也是等何绮莉坐定,韩辰才近距离端视她,一如多年前在银幕上所见,有一种人所不及的端庄大气,将近一米七的身高,也让她与“小家碧玉”等词划清界限,尤其是低眉垂眼时,总像被一层薄雾萦绕,更显清冷。当年她出道时,有人谓之为野玫瑰,其实是正大仙容。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车程,路过苏巴什古城遗址时,韩辰终于等来一个话头:“莉姐,这里就是女儿国遗址。”望向窗外,只见群山之间,一片破旧城池零星散布,还有一条库车萨依河缓缓流动。外面的天地,色泽单调,又有古意,帧帧如同古画。

何绮莉当年走红,正是因为演了一部取材于《西游记》的电影《西游女儿国》。以前邵氏电影公司拍过,讲到女儿国国王、公主、女丞相、妖女悉数出动,抢夺唇红齿白的唐僧,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倒换性别来演绎,简直出尽噱头。到了何绮莉这一版,已是二十年后,该片编剧兼导演陈予风,大何绮莉十岁,后来与她有过一段婚姻关系。这位电影才子,在电影圈不太得志,写剧本也是离经叛道。比如女儿国中并非没有男子,男子全是奴隶,唐僧所见的女儿国国王,美丽又堕落,遂起了拯救之心。何绮莉摇身一变成为第一主角,在情感与理智之间摇移拉扯,最终大战神魔,挥慧剑斩情丝,成全取经大业。

更重要的是,她最后还是那个美丽又堕落的女人。不过是与唐僧打个照面,彼此为镜,各得其所。

电影跻身当年本地票房前十,城中一时争说。实话讲,在如过江之鲫的明星当中,何绮莉并不算得拔尖,既非性感尤物,也非清纯玉女——这二者她也可以演,但是无论怎么演,都能听见芯子里那个何绮莉在幽幽长叹。或许,这样无法归类的游离状态,才是她独特之处。那时正是香港电影黄金年代,留给女明星的市场空间不小,侠女、妖女、白发魔女、青蛇、白蛇、都市女豪侠,各领风骚。何绮莉也该有她的地盘,搭上这趟时代列车,风助火威,还因此提名过金像奖最佳新人奖。说起来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

何绮莉自然领会韩辰喊她看女儿国遗址的用意,但也不多讲话。尤其是眼前这片残败风景,似在无言诉说,何为繁华落尽,一派荒凉。韩辰渐渐也觉出不妥,继而又问:“这里像不像青亘湾?”他没去过青亘湾,只知那里有山有水。这话不知怎的戳中了何绮莉。她突然笑不可抑,可说是一反常态,几乎笑出眼泪。小艾抽了纸巾给她擦泪,却听她边笑边讲:“我是在海边长大啊!”言外之意是,小江小河岂能跟她见过的汹涌浪涛相比。

见何绮莉终于放松下来,韩辰也没先前那样紧张。面前坐着的,就是那个曾在专栏里娓娓讲述成长历程的青亘湾少女。

“一个算命的说我小成即安,无远志之心。”何绮莉说道。当年懵懂,初生牛犊,只身出来捱世界,心想大不了还可以回青亘湾。多少也有一点少女虚荣心,十八岁第一次登上《银色世界》杂志封面,她戴上一副墨镜,在弥敦道沿街每家报摊上翻看,装作漫不经心,心内喜悦流淌。不过,圈中同龄人在她眼里多是小弟小妹,不太能聊上话。在他们眼里,她也显出与年龄不符的独立。那时陈予风有新片找她,说她身上有种倔强味道,正是他到处寻找之人。

“我运气总是不太好。”何绮莉说,“刚出道时,在电视台演了一部残本的《随想曲》;在《西游女儿国》之前,还有一部夭折的电影《百媚千娇》。”她语带惋惜说道:“那部大剧《随想曲》,是女人群戏,纵横三十年历史,动用全台之力,或可成为香港电视史上一部划时代的作品。但因主创执意一反煽情路线,剧情从六七十年代开始铺陈,涓涓细流,草蛇灰线,结果被对手电视台一部年代剧集打成平手。原定八十集边拍边播,播了二十多集便被喊停。这是此地电视史上从未有过之事。”何绮莉继续说:“其实是广告商施压,收视率必须立竿见影。”

韩辰心想,原来那时就有万恶的收视率,也等于提前预演了今天由阅读量、点击率、转化率等大数据来左右一切。他便问何绮莉:“难道主创人员全然接受这一结果?”何绮莉当时只是一个配角,没拍两集就下了线,她所见到的是,剧中五位花旦、一位首席小生,罕见地集体向公司“请愿”,大意说监制、编剧、演员皆可替换,核心诉求是把戏拍完,不可烂尾。这群明星,演过皇帝,演过公主,此时也以打工人的口吻一再恳请:深知公司是商业机构,投资甚巨,牺牲在所难免,但也请珍视主创心血,“淡淡经营中,透露出艺术的芬芳”。

韩辰心想,可别提艺术了,越说越添乱。果不其然,《随想曲》最终被电视台无情腰斩,后来又见主创对媒体说:“要知道,人家打死你,跟你自杀完全是两回事。”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从来就是这样。这件事对初出茅庐的何绮莉震动不小,偌大一个剧组,集结行业精英,没日没夜拍摄,一夜之间全盘推翻,没有任何容错余地。此地貌似光鲜,其实无情。

过了一段时间,陈予风拿《百媚千娇》的剧本来找何绮莉,请她出演一个兰桂坊小舞女。说是翻拍自一部希腊老片《痴汉艳娃》。一位伦敦来的华人记者,偶遇一位风流快活的兰桂坊舞女,一心想把她改造成淑女,计划最终失败,自己甚至还汇入了舞女男友团的队伍当中。女一号原定由刚拿了金像奖影后的曾文雅出演,临上阵时,她在亲热戏尺度上寸步不让,双方不欢而散。何绮莉本来演舞女的姐妹,因此执二摊顶上。

以为好运降至,谁知第一天就拍亲热戏。导演突发奇想,现场安置多面镜子,让男女主角在镜子迷宫里翻滚。镜子冰冷又锋利,现场还开起鼓风机吹动轻纱,何绮莉当时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在刀锋上讨生活。不料有一面立式镜没有架稳,拍摄中砰然倒地,一枚碎渣,正巧弹入何绮莉左眼,当即被送去医院。万幸只是擦伤角膜。躺在病床上清洗创口时,何绮莉顿觉眼中如泉眼迸射飞瀑,憋屈已久的心情也一并倾泻。眼伤不过多日痊愈,但她还是无法拍摄,必须更改妆容,暂时戴上墨镜,反而有些神秘气息。

电影拍了两日便被喊停。据传是电影公司高层认为故事过于新潮前卫,超出尺度。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内部倾轧、矛盾。《百媚千娇》停拍后,何绮莉一度窘迫,找陈予风借过五千港币。开口并不难,也是为日后关系留下一线可能,陈予风倒也没有拒绝。韩辰想起,后来二人离婚时的媒体报道,何绮莉支付给了陈予风两百万,分期五年。

再后来,等到拍摄《西游女儿国》时,沿用的仍是原来《百媚千娇》的故事创意,换在一个神话世界里,更易自圆其说。只是何绮莉当时不太明白,为什么陈予风喜好把自己打造成一个野玫瑰形象,超脱世俗,不受约束,而且一意孤行?所谓缪斯,或许便是如此这般。

福兮祸兮,总是难测。何绮莉演艺生涯里更大一桩倒霉事件,是两年后拍摄电影《纯真传说》时,饰演男主角的当红影星邹礼威不慎坠楼身亡,至今仍是一桩悬案。经此一劫,公司元气大伤,电影上映时也未敢大肆宣传,最后惨淡收场。何绮莉与陈予风的婚姻,也在此时宣告破裂。

这些旧事,并未向何绮莉当面提及或求证。此时她坐在对面,犹有倦态。风急浪高,她确实见过大海的骇人一面。

“我是何绮莉,来自香港青亘湾。

“据说这里盛产三种人:浪子、戏子、瘾君子。作为一名演员,我认为这是对青亘湾的某种想象,既有浪漫化的虚构成分,也不无偏颇之处。那是一个借来的地方,那是一段借来的时间,从那里走出的人,自然带有一些独特气味。

“上一代人,我的父辈们,大多来自五湖四海,山东、浙江、湖北、四川等地,当时不过三五千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在此开山劈石,修路造屋。到了我这一代,已能讲一口流利粤语,搭乘轮渡,轻松跨海,融入香港社会。不过,在人群里,我们依然能很快辨认出从青亘湾走出的人。

“尽管青亘湾只存在了四十余年,经历清拆、搬迁、填海之后,今天在地图上已不可见,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它的身影非但没有渐行渐远,反而愈加清晰,不时在梦里出现,提醒我自何处来。在我心里,那曾是一处世外桃源,天气晴好时看星赏月,台风天相拥取暖,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我愿意与读者分享我在那里度过的少女时代。

“也感谢《南国晚报》提供这样一个空间。听说在这里写专栏的有香江才子、具有票房号召力的大导、资深传媒人,多是我敬重的前辈,与他们同台,深感荣幸,也不无惶恐。我所写的这些原乡情浓,权作茶余饭后一味甜点。”

何绮莉终于结束在新疆的拍摄,返回香港前一天,约韩辰到她酒店房间喝酒,也是那时找他索要专栏文章。想必她也根本没有保存。

要找回何绮莉当年的文章,并不容易。不仅时日久远,更因中间出了不少状况。往来电子邮件早已删除,韩辰保存资料的硬盘也在搬家中损坏,经手人Paco已不在人世,更奇的是,报纸原来有网络电子版,2012年后网站所有内容一夜清空,仿佛过去种种记录全被翻篇。要翻查过去的报纸,只有一个途径:去图书馆、档案馆。

也是女友方峥嵘提醒了韩辰,深圳家里还有他保存的一些当年报纸校对清样,被分装在十来个文件夹内,说不定专栏就在其中。这项工作不啻大海捞针,辛苦方峥嵘在家中翻查了数日,找出三十多篇,差不多是所有专栏的三分之一。她拿手机先拍了几篇发给韩辰。

那天风沙肆虐,出行并不方便,下午小艾与韩辰准备先去超市,采购些晚上的吃喝物资。见过何绮莉拍戏时的主餐,基本是白水煮青菜加鸡胸肉,撒点胡椒,蘸些酱油,简直淡出鸟来。最后一晚,可以放肆一回。何绮莉也来了兴致,要与他们一同出行。见她简单穿了一件栗色过膝风衣,印花丝巾裹头,一副墨镜罩上,状甚神秘。三人走入暮色中,风沙迎面撞击,听得见周身咔嚓声响,如同穿越枪林弹雨。

从酒店过街就是超市,不过三五分钟路程。入得室内,灯光也不太亮,生食区半匹半匹羊肉垂吊,屠宰现场一般,那股血腥味倒让人生出一些安全感,至少肉类货真价实。只是买回去该如何处理,又是一道难题。只得作罢。

小艾便说有次电商做促销活动,她随手购入一个猪头准备做卤菜,收到才知是一整个冰鲜猪头。各类刀具试遍,厨房一地狼藉,直如电锯杀人现场,最后只好找一口大锅煮熟再处理。韩辰听了大笑。又听何绮莉说,她在青亘湾时,家中寄宿四五十个学生嗷嗷待哺,一日她陪母亲在厨房做晚饭,那时不过十岁出头,一时失手,一大盆咖喱火腿覆倒在地,当时急得大哭。最终何母收拾残局,把火腿迅速冲洗之后重新回锅。

韩辰听她讲得有趣,又觉得个别细节有些熟悉,她在专栏里略有谈及。

带着一些零食、酒水返回酒店,虽然简陋,也能小小庆贺一下杀青。乌苏啤酒喝过数瓶,韩辰有些醉意,便问了他一直想问却未问的问题,不是关于青亘湾岁月,而是关于Paco。他直觉Paco与何绮莉之间,不会那么简单。并无八卦之心,而是隐隐觉得,于他俩而言,彼此都曾是对方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其中一个走了,另一人的世界也就缺了一角。换言之,如果Paco还在,何绮莉理应不会流落到这荒野之中披头散发。借着酒意问出来,她应该不会怪罪。

何绮莉当时正端着一杯啤酒,眼神忽然迷惘起来,一层薄雾重新朝她聚拢,似在为她护体。隔了半晌,却听她问:“那些文章里,你最喜欢哪一篇?”或是转移话题。

即使刚才没听何绮莉讲起家中寄宿学生的往事,韩辰也会回答,印象最深的,是她所写的那个小型女儿国——那时何家已在青亘湾度过最为艰难的前十年,不用再靠绣花或其他手工制作换取微薄收入,等何绮莉降生时,何家父母购入一栋平房,收留外来学生寄宿。

那时当地有三所中学、两所小学,除了本地学生,也有一些家境清贫或性情顽劣的学生从别处赶来,陆续有千人之数,平时须有留宿住处,周末再返家。当时青亘湾已有两三个家庭留宿学生,何家专门收留女生,每人每月四十元,包含食宿、补习、洗衣费用,冬天还会供应热水洗漱。每年算下来有四五十位,都是女生,一张大通铺排开睡。何绮莉从小就在这个女生王国里周旋,一直到十六七岁。

记得何绮莉当时写,她幼时被一群姐姐当洋娃娃对待,但也会帮父母处理简单家务,训练得口齿伶俐,应对自如。随着年龄渐长,姐姐们换了一拨又一拨,她似乎吸纳所有女孩优点,除了功课不太好,其他样样擅长,甚而至于成为那些女孩的头领。

何绮莉当时带领那些女生做的事,实在不算出格,说起来很有野女孩风范,成长于都市的孩子们简直无法想象:要么上山,要么入海,或者与隔壁男生打架。她在专栏里详尽写过,去爬过哪些山洞、炮台,摘过哪些野花、野果,还会抓一种唤作金丝猫的豹虎蜘蛛对打。那种蜘蛛生性好斗,据说可雌可雄,不到最后一次脱壳,难辨雌雄。

和男生争斗,体力自然处于下风,但是可以隔山对骂,带上家中大狗,或者比拼风筝。双方暗出奇招,拿石头把玻璃碎渣捣碎成粉,用胶水涂在风筝线上,等待晾干。一到放风筝时,彼此拿风筝线互相切割,谁的线先断谁就认输。何绮莉这边,不靠力气,专捡刁钻角度,屡屡取胜。

天气炎热时,一帮女孩又常纵身跳入沿海浅滩游水。她们身手格外灵活,每次湿漉漉归来,还带回一些小鱼小蟹,何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痛斥何绮莉一顿。后来她演女儿国王那样自然,原来全是本色演出。在那个临时舞台上,从扮公主到扮女王,早已预演无数遍,熟记于心。恰也是那份大气,后来她被陈予风这类伯乐从人海中打捞出来,从青亘湾奔向银幕上的女儿国,未必光芒四射,却不可替代。说起来,在香港电影版图上,从来没有过真正的中心,群星灿烂,各自闪烁,越奇诡,越夺目,越边缘,越是自成中心。

何绮莉听韩辰一番追述,点头笑道:“确实如此。”

且慢。女儿国里出现过一个唐僧,以致群莺乱舞,青亘湾那个女儿国里有没有这样一位人物?醉意当中,韩辰忽然有此一念。无数信息随即而至,他忆起当年专栏尾声里出现过一个叫星仔的男生。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何绮莉只写过一位有名字的同龄男性。

写到青春期时,何绮莉说那时她们偷偷传阅依达的流行小说《蒙妮坦日记》,一位富家女爱上底层男孩的故事,因此迷恋上歌曲I Can't Stop Loving You,也知道全港最昂贵的餐厅是在尖沙咀的马可波罗酒店里,一顿晚餐,能吃去普通职员一月薪金。现在想起来,从《蒙妮坦日记》到那部惨遭停播的《随想曲》,都讲到此地经济起飞之时,贫富交汇的多样情感可能。小说里的男孩说:“别以为我们能做朋友,我只有资格做你的侍者。”但恋情最终发生,《随想曲》里那位首席小生,演的是一个司机,居然与祖籍上海的刁蛮小姐暗结珠胎。可惜这部剧被腰斩,毁的不仅是创作者的心血,更断了重建此地文化审美品位的一个机缘。当时起了个大早,只是无人领会。

至于那位星仔,是何母远房亲戚的小孩。十二三岁时从港岛来到青亘湾,身形高出别人一截,看起来有些调皮。他当时跟何父起居一处,每次和大家一起吃饭,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在那些女生当中总会激起一些涟漪。星仔在功课上还算用心,也不太理会周边动静,时常面带一丝不屑神情,翩然而去,从不与大家一起行动。何绮莉似乎看他不太顺眼,写这个人物时不怎么客气。在韩辰看来,照这样写下去,这二人形同一对冤家,必有一段因缘。

可惜专栏写到此时,忽然接到报社通知,版面缩减,专栏版即将被裁。后来得知情由,那时自媒体、新媒体开始兴起,每次把报纸这些专栏文章转载出去,反响甚微,或者说,现在的网络读者对所谓香江往事不太提得起兴趣。阅读量与点赞量已成考核主要指标,让人无力反驳,韩辰只得给所有专栏作者写去邮件,以末代编辑身份,与他们一一作别。Paco当时的回信很简短,只说遗憾,泰然接受这一安排。

“星仔后来去了哪里?”韩辰后来忍不住问何绮莉。何绮莉先是一怔,然后说:“星仔就是Paco,他中文名叫杜鸣星。”

韩辰不顾失态,大叫一声。从来没想过,Paco与星仔就是同一人。

韩辰在香港见过Paco一面,是在何绮莉开专栏的后一年。

那时在报社接到何绮莉影迷的一个电话,听声音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男性,询问如何联络她。韩辰并未放在心上,谁知那个影迷接连电话骚扰,在最后一次电话里,扬言要去香港找何绮莉。前几年类似粉丝赴港追星的新闻时有发生,甚至闹出过人命。报社同事在香港追踪过一起,后来还护送粉丝返回内地,却听明星经纪人说,谁料一人冒头,掀起涟漪效应,后来接二连三有粉丝发难,当事明星不堪其扰,要去看心理医生。韩辰想了想,还是把情况告知Paco,以防不测。

四月底韩辰正好去香港看电影《新宿事件》。一部合拍片,为什么要去香港观看,也有前因。此前一年一位网民在论坛上透露,片中有不少暴力及血腥镜头,应否把该片列为三级,香港影视处曾出现激烈争论。消息登上报纸娱乐版,闹得沸沸扬扬。无论如何,内地是无缘得见了。

韩辰约Paco在中环IFC二楼一间咖啡厅见面。那天Paco迟到半小时,赶来时有些狼狈,连说抱歉,路上接了一通工作电话,因此耽误时间。

Paco看上去四十出头,身形清瘦,皮肤偏黑,头发齐耳,内里已有一些白发,戴一副玳瑁镜框眼镜,更像一位知识分子。虽然二人已通过无数次电邮电话,第一次见面却有些拘谨,一开始还需要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热身,像是先对接头暗号一样。韩辰有些好奇,他见过的经纪人大多八面玲珑,Paco这类风格,很是少见。更让韩辰吃惊的是,Paco接下去居然把何绮莉目前的窘境和盘托出。这也不像一位专业经纪人该有的举动,要么,是太把韩辰当自己人。

有些内情,其实早有风闻。比如当年那桩坠楼悬案,是何绮莉事业如日中天时的一个“黑天鹅事件”,直接影响其后来星途。当时陈予风与何绮莉婚后自组公司,专门为她量身定制剧本。那部《纯真传说》,便是讲从青亘湾走出的一对男女,男的是江湖浪子,女的亦至情至性,二人最终被娱乐圈吞噬,片中大佬甚至痛斥他俩:“这里不是青亘湾,是尖沙咀!”何绮莉读完剧本哭了一夜,第二日冷静后却对陈予风说好是好,但青亘湾并非他所想象那样,穷山恶水,形同蛮荒之地。陈予风却说她是断代失忆。那是二人为数不多的一次争执。箭在弦上,电影马上开拍,邀来男星邹礼威与何绮莉搭档。他曾在青亘湾念过两年小学,想来当年也是顽劣之辈。

临近杀青的一场高潮戏,邹礼威从高楼纵身一跃,他所演角色,以一死终获自由。摄影棚是在一处废弃厂房区内,那晚月朗星稀,平地里卷来一场大风,吹得现场昏天暗地。后来回想甚是诡异,不知是威亚钢丝绳出了问题,还是有人做了手脚,又或是邹礼威自己轻生,他与片中人的结局一样:高空坠落,当场毙命。现场乱成一锅,前来探班的媒体立时向外传出消息。韩辰当时留意到,在一些报道中,其时何绮莉也在楼顶,亲睹邹礼威坠落。据说她没有被马上带离现场,而是原地伫立良久,摇摇欲坠。

那年元旦,兰桂坊刚刚发生踩踏事故,二十一人被踩死,类似死亡预告的都市传说传得头头是道,《纯真传说》戏里戏外的离奇呼应,也让人觉得诡异,尽管警方后来调查称是一桩意外,但坊间对此仍有各样猜测。也有一类说法,邹礼威当时债台高筑,不得不接拍很多电影,精力极度透支,如同走钢索一样,随时可能坠落。Paco确认了这一说法。那段时间,这类事、这类人并不少见。坠楼事件又像一个诅咒,困住何绮莉很长一段时间。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是她,她却仿佛是不祥之物,不免遭人指点。

千禧年一过,运势并未好转。像何绮莉这个年纪的女星,不尴不尬,不太有大片演出机会。那时合拍片要求,内地主要演员的比例不得少于三分之一,香港男星在内地还有号召力,因此女一号往往启用内地女星,填补比例,比如2009年上映的《新宿事件》,便是以徐静蕾、范冰冰搭配成龙与吴彦祖。有一些妈妈角色的配角机会,但也僧多粥少,需要争抢。偶有广东商演机会,渐渐也不拒绝。

说起来,邀约何绮莉撰写专栏,其实也有韩辰的一点私心:千字千元的稿费或不值一提,而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在内地多刷一些存在感,那些港片影迷是何绮莉的老本,北上发展才有出路。Paco对此应心知肚明。不过,报纸也渐无以前声望,一点烛火,难以为继,等同于喃喃自语。

屋漏偏逢连夜雨。虽然十多年前也在忙地产,何绮莉却没有顺利上岸,原本投资多处高档物业,那年金融危机,资产缩水超过三分之一。Paco还透露,她将部分物业抵押贷款,用于投资房地产基金,市场崩盘后,被迫卖掉一套公寓,仍未能完全偿还贷款,留下数百万港币债务。

韩辰听得心惊,从过去的岁月静好到如今的滔天巨浪,何绮莉到底经历了什么?怪只怪时代列车速度太快,搭上车又被甩出去,皆在弹指一挥间。哪有什么女儿国可以容身,想起个中惨状,韩辰不免心感凄然。

说到疯狂粉丝要去青亘湾探寻何绮莉的来时足迹,Paco终于神情轻松起来,说那里早已不复存在,凭海临风,若能吹灭粉丝一腔热望,倒也不错。又说如果将来专栏结集出书,委托韩辰寄给那位粉丝一本。

韩辰点头,于是问起专栏为何要写青亘湾,而非其他娱乐圈话题。Paco想了想说:成也青亘湾,败也青亘湾,绕不开的,她不来写,谁还会写?又想起何绮莉说那里专出浪子、戏子、瘾君子,不知具体何意。Paco便解释,后来第二代、第三代年轻人陆续离开,一开始男生多去跑船当海员,是为浪子;女孩进入演艺圈的不少,何绮莉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也有若干人走上邪路,成为童党道友,醉生梦死,虚掷人生,瘾君子是也。这未尝不是这座城市的一个隐喻——韩辰当时并不知,Paco也曾在青亘湾度过少年时光。

十多年前,清拆已成定局,那时电视台邀约从青亘湾走出去的一些名人返乡,录制新闻节目,无非抚今追昔,留下此地最后一些印记。其时何家父母已不在人世,Paco陪何绮莉走了一趟。虽然那时已有自山后辟出的公路,巴士兜转可达,但节目组还是决意包了两艘小轮从海上驶回,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依然记得何绮莉当日上着白色T恤,外罩青色针织开衫,下着牛仔裤,长发披肩,风中翻飞。立于船头,她对着摄像机讲述昨日种种,比如暑天经常和朋友租小艇出海等。发动机突突声响中,船头破开细碎浪花,向远处驶去。有人带了钓竿钓鱼,女生则拿挂有鱼饵滚钩的鱼线,相对简便,但捕鱼并非重点,不过是享受一段悠闲时光。日光和煦,蓝天白云,海鸥啼鸣,仿佛一个悠长的梦,有人已在打盹。玩到夕阳西下、晚霞泛起才回。

录制间隙,何绮莉也不回舱,戴起耳机听歌,眯缝双眼,有些入神。此时两船散了又聚,一个大浪夹在中间,冲天而起,将她和Paco浇成落汤鸡。二人也不躲闪,比旁人要更淡定。或许想起出海经历,身上溅落的,不过是昨日浪涛,这点风浪何足道哉?Paco接过何绮莉递来的一只耳机,里面响起陈百强的老歌:“心中想你,如今想你,怀念昨天的你。”

专栏版停掉后不久,韩辰准备辞职,有朋友邀他北上。当时纸媒经营日渐惨淡,周边同事纷纷开始另谋出路,每周总有几顿送别宴,最常讲的一句话是,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语虽豪壮,听来却无限怅然。他也告知Paco自己动向,没想到过了两日,Paco专程来深圳送别,临行前掏出一个黑色长匣,打开看是一支万宝龙金笔。“何小姐和我的一点心意。”Paco握手说,“江湖再见!”

那是最后一次见Paco。

在新疆那一晚,却听何绮莉忽然说《我的青亘湾少女时代》的作者,其实是Paco。文章未有一字一句经她过目,她一概不知。韩辰很是震惊,却又听她继续说。根据韩辰讲述,大多内容来自他们共同的回忆,皆有出处,这样来看,也算不得是代笔伪作。再读那些文字,追悼Paco,却也像追悼她自己。

这是自然,本来就是合二人之力完成的作品。韩辰说道:“不,是Paco写给你和青亘湾的情书吧。”

“这些已不重要。”何绮莉笑着摇头,顿了片刻,又缓缓说,“我想把青亘湾的故事交给你,可不可以?”

十一月的厦门,海风似裹挟万千道金光,柔和地抚摸每一位远道来客。走出高崎机场,韩辰顿觉身心轻松,并不像是赶赴一场竞技盛会,而是一次意料之外的远行。

出门之前,方峥嵘几次问他要不要带礼服,他又仔细看了看今年电影创投大会发来的邀请函,上面并未说明有此要求。于是轻装简行,背包里装有笔记本,打开来是一份制作精美的项目书和一个剧本。所有的所有,都在这里。

刚出机场,接到何绮莉发来的短信:马到成功!忽然觉得也很像Paco的口吻,韩辰脸上浮出笑容。剧本《我的青亘湾少女时代》入围这届创投大会“巨浪计划”,项目书的编剧名单上写有杜鸣星、何绮莉与韩辰三个名字。

四年前何绮莉让韩辰接手故事,任他全权处理,写小说或写剧本都行,稿费、版税也全部给他。或是不想青亘湾那些儿女传奇失传,抑或是给韩辰一个机会——看到他从媒体流落片场的遭际——至于能不能接住机会,全看韩辰的本事与造化。

前期准备说难也不难:一面是打捞过去专栏文章,各样途径拼凑起来,基本还其全貌,这是整个故事得以成立的强悍基底;另一面是采访何绮莉,补全Paco没有写完的那些内容。好在深港往来便利,韩辰不时去趟香港,约何绮莉喝下午茶,资料逐日丰厚。

何绮莉生命中的一位重要过客——陈予风导演,现居北京顺义。这年韩辰找了一个同学聚会的时机,顺道去拜访他。陈予风已过六十,个子不高,眼神间或精光一闪,透出一种洞悉人心的狡黠。目前暂时没有电影项目开工,因此他蛰伏在此,品茶、种树、会朋友。

陈予风从红木书柜中翻出一本书,戴起老花镜,给韩辰查找一张照片,是电影《百媚千娇》的片场照片:陈予风手握剧本,给何绮莉示范某个动作,媚眼如丝,风情流露;何绮莉在一旁双唇紧抿,若有所思。当时影后曾文雅不肯演亲热戏,陈予风当场对一个场记大发脾气,活该那人倒霉。谁知适得其反,曾文雅吓得目瞪口呆,再也不肯回到片场。

机会落到何绮莉头上。所有人以为她经验尚浅,谁知她全无怯意。这一点陈予风早有观察。他对演员的态度几乎是一种虐待,却时常以激发演技为借口来掩饰。这也正常,哪个导演不是自己电影王国里的暴君?陈予风说,不过他自己那一套在何绮莉身上无法奏效。并不是她不受操控或是以非暴力不合作方式对抗,而是泰然接受,以她的方式回应陈予风,甚至与之共舞。演亲热戏,也有大将风度,不是战胜了害羞,也不是天生放浪,而是这件事于她而言,无关风月,不过尔尔。

韩辰听陈予风讲了半日,略嫌抽象,便有些晕头转向。陈予风继续夸赞何绮莉,既未经历高等教育,也没在海外生活过,通身气派却比若干人等强过百倍。后来获悉其家世及青亘湾背景,才知其来有自。等到《西游女儿国》,何绮莉一炮而红,自然招致不少嫉妒,说她与陈予风不清不楚。娱乐圈,真乃是非地,无风也有三尺浪,二人随后成婚,现在回想,很有些将错就错的意思。与陈予风料想一样,婚姻于何绮莉而言,也如同拍亲热戏的态度,无可无不可。

筹拍《纯真传说》勘景时,陈予风第一次去青亘湾。直觉那里像是半山里一个庞大的积木城堡,自码头登岸,像是入了迷宫。何绮莉轻车熟路,带剧组人员游走其中,一时又带大家去吃沙嗲猪扒面。听见鸡犬之声,陈予风还有些时空错乱的恍惚感。当时天空飘起小雨,见何绮莉在一户人家门口用国语与老人寒暄,然后从树上摘得一朵玉兰花。那年青亘湾迁置已进入倒计时,陈予风感叹,保育固然重要,时代总得向前走。何绮莉却不以为意,只说湾民在哪里,青亘湾就在哪里。这也有道理。

《纯真传说》拍摄现场的那一场意外事故,重创陈予风新公司,夫妻二人也劳燕分飞。陈予风直言,他的理想伴侣,应完全依赖他,何绮莉显然不是。他又说,电影明星,不疯魔不成活,何绮莉的局限也在此,过于端正,女儿国的故事只可拍一次,烟视媚行也好,投怀送抱也罢,到底还是要在这万丈红尘里打滚。末了,他以法斯宾德的话来作结:“惟有存在于艺术家腐坏神经系统中的愤怒、冷酷无情的狂喜,才是艺术创作真正的灵感泉源。”韩辰心内暗笑,这是劝人献祭的语气。想想娱乐圈里,因此抑郁、嗑药、酗酒、自杀者众,那个曾文雅后来不是也疯了?——还好何绮莉和陈予风分了,比较起来,还是正常活着更好。

关于另一位重要过客——Paco的人生轨迹也渐趋清晰。他后来被保送去台湾念大学,前后在那里待了八年,返港时间,大约是何绮莉与陈予风离婚前后。确如韩辰所料想的,因缘种子已在青亘湾种下,后来Paco终于做了何绮莉的经纪人,大有陪伴护航之意。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行业迅速凋零,谁料一场车祸,让他猝然离世。回想起来,从青亘湾出来的人,没人过得很好。无根无茎,无叶无荣,全靠时代那一口气撑着,一旦气数衰落,只能飞鸟各投林。青亘湾回不去了,何绮莉只能在阿克苏被人当空吊起。

有天何绮莉忽然想来深圳见韩辰,打来电话。一到周末,深圳已是香港人的天下。要在哪里见面,二人盘算许久,福田、罗湖早已人满为患,或许在蛇口或龙岗更合适。两人最终选在南山区万象前海商场的一楼室外。

何绮莉出现时,见她素颜,墨镜一戴,足以泯然众人矣。韩辰顺口笑道:“一看你就是香港人。”何绮莉则说,港客很容易分辨,我既没背双肩包,也没拎采购物资的行李箱,何以见得?有些争辩的语气。

早就听方峥嵘分析过,香港女子时常素颜,但穿搭时髦,内地女子如果同样穿搭,必定全妆上阵。个中细节,很是微妙。何绮莉听了一笑,并未接话说自己下次会浓妆出行。

她给方峥嵘带来一份化妆品作礼物,琳琅满目一盒。韩辰连连感谢,又说自己刚写完一个剧本大纲,投递给厦门的电影创投大会,试试深浅。何绮莉说如果需要她站台,可以陪韩辰前去。

这才哪到哪,韩辰说。一位前辈告诉他,这类创投会并不需要完整剧本,更看重的是故事创意,他相信青亘湾的故事独树一帜,可以从千份项目书里脱颖而出。不如先看看创投会的反应。当然,韩辰也知,如果何绮莉出马,分量又会不同,但上个时代的影星此时现身,到底是加分,还是让人觉得不合时宜,都很难讲。

“没想到我是第一次看,又笑又哭,感动得不行。”何绮莉临行前忽然提到那部希腊电影《痴汉艳娃》,即是《百媚千娇》与《西游女儿国》的概念缘起。她说现在才知,女主角伊利亚是一个妓女。电影里,一个热爱哲学的美国空想家,妄图改变这个希腊女神,有些救风尘的意思,结果一败涂地。“她不是一个象征,她是一个女人。”

把何绮莉送了很远,见她消失于人群中,韩辰才转身离开。再寻觅她身影时,恍惚看见一个男子与她携手同行,或许是臆想中的Paco。那样绝迹江湖,实在快意,但那不过是电影里才可得见的一幕。韩辰回去也在网上看了那部《痴汉艳娃》,那个伊利亚真是了不得,最后与十数位男子驾船出海,然后扑通扑通跳入水中。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向客轮上的美国人挥别致意。虽是黑白片,却让人想起少女何绮莉与友人乘舟出游时的碧海蓝天,一样青绿。

“巨浪计划”四个大字打在韩辰身后的LED大屏幕上,似乎每个人就是浪花一朵,参与其中,与有荣焉。电影创投会上,登台演说的创作者次第亮相,韩辰排在第六位。当晚他讲得还算顺畅,因为底下已经练过十数遍,也不管现场十来位评委稀稀拉拉,或凝眉沉思,或直打哈欠,或起身活动筋骨。等待评审意见之时,韩辰不忘自拍了一张现场照片发给何绮莉。

忽听台下一位评委拿话筒扬声问道:“你讲的这个香港故事,比前面那个有什么独到之处?”

还好韩辰刚才留意,二号演说者也讲了一个香港背景的故事。依稀记得,说的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香港人口激增,一批山东威海人被招募至港,充实香港警察队伍。时空跨越半个世纪,有些史诗意味,又因警匪元素,很有商业卖相。至于青亘湾少女与威海卫警察之间的差别在哪里,韩辰一时语塞。倒是他们项目书的最后四字提醒了他,“万殊一辙”,大家说的不过是一个故事。无论是九龙城寨、重庆大厦,还是邨屋唐楼,往来此地之人,络绎不绝,影影绰绰。青亘湾纵然不足三公里见方,也该有足够罅隙可供浪子、戏子、瘾君子暂做喘息。

剧本落选在意料之中。作为那个故事的续写者,前后横跨十余年时间,韩辰自觉已有一种使命感。并不是非得搬上银幕不可,只要有更多人听到、看到、留意到,所谓有始有终,也算弥补当年专栏夭折的一些遗憾。他倒很希望威海卫港警的历史也能被更多人得知,说不定,还可与青亘湾女孩发生另一段传奇。同是天涯沦落人,也是一种他乡遇故知,而且,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

韩辰也想追随那个疯狂粉丝的足迹,去看青亘湾遗址。

从女儿国遗址一路过来,处处断井颓垣,看得还少吗?何绮莉也不拦他,却说Paco墓地也在附近。不过渡轮已不再运营,须得搭乘地铁绕行至此。出了地铁站打的,按手机地图寻觅,终于到达墓地。此处环山抱海,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眼前墓地密密麻麻,整齐划一,梯田一样顺山势逶迤直下而去。去Paco墓前点上一根烟,与这个黑白照片中戴眼镜的男子隔空对望,仿佛相隔数个世纪。不承想陈百强的墓地也在附近,也去看了。想起Paco当年讲述的,他与何绮莉同乘渡轮回来这里,耳机两只,一人一只,内里响起陈百强的《深爱着你》:“时日如飞,我似呆在这地,任一天天过去,任一生飘过去。”

远望大海,四围略有几座小山、小岛点缀,海天交接处,似有浪涛起伏,一片金光璀璨。风乍起,海面泛起无限涟漪,由远及近,千层万层铺排。在这样一个下午,世界恢复原有节奏,与韩辰呼吸同频。

【徐蒜蒜,作家,现居武汉。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