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6期|胡学文: 端午艾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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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在睡梦中,我还是能感觉到母亲的小心翼翼。她把沾着露水、香气浓烈的艾叶卡在我耳边的时候,动作极轻极柔。她倒不是怕弄疼我,而是想让我多睡会儿。可我立即就醒了,猛地坐起身来,艾叶随之掉落。一向温和的母亲顿时板起了脸,语气少有的严厉,仿佛我犯了多大的错。我惧怕父亲,而对母亲是不怵的,但倘或她生了气,我也紧张。于是,我赶紧捡了艾叶,重新卡在耳朵上。母亲的目光没那么硬了,如风吹拂的树枝。我意识到可以“反击”了,便埋怨她没在父亲采艾时叫醒我。昨晚我和她说过要早起,跟随父亲去采艾蒿,她也应了的。母亲说,天太黑了,明年吧。母亲给了理由,还给了念想,我能说什么呢?只能怏怏地躺下,并用手触了触耳畔的艾叶。天亮了,但太阳尚未升起,还可以睡会儿,到了饭点,母亲自会叫我。与寻常日子一样,不同的是我在吃早饭的时候耳边仍卡着艾叶,如若掉了,母亲会示意我重新卡上,直至饭毕出门。
端午采艾,户户如此,既为风俗,也是仪式。
乡野大地,遍生花草,蒲公英、马兰早春即开,如遇倒春寒,甚至落雪,花瓣极易凋零,但坝上的花草都极耐寒,天气稍暖,便迎风绽放。然后是车前草、委陵菜、苦荬菜、田旋花、草木犀、野鸡花、飞廉,直至八九月的沙参、翠雀、补血草、野豌豆……这些花草,有的艳丽妖娆,有的姿色平庸;有的气味芬芳,令人清爽;有的气味刺鼻,令人晕眩。至于草就更多了,蓝羊茅、披碱草、扁蓄、蕨麻、地锦草、老鹳草、蛇葡萄等。单只蒿类家族,就有黄蒿、灰蒿、苦蒿等,艾蒿只是其中一种。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艾蒿都是寻常的,可因为端午,因为艾蒿传统的寓意,它便有了别样的光芒。
我渴盼采拔艾蒿,想享受亲手触碰鲜枝的感觉。艾蒿生命力强韧,田埂地头、村路边侧皆有生长。水边高一些,旱地矮一些,年幼如我,只要想采,随时可以。可平时采的艾蒿,就是普通的蒿草。于端午日采,就不仅仅是艾叶了,乡间有种种说法。十岁之前,采艾叶只是我的一个梦。
采艾蒿要早起,据说第一个采摘到手的可有头福。我不知如何描述这个头福,只能想象它巨大的引诱力,就如站在供销社的柜台外凝视红澄澄的蜜枣一样,即便空想,舌尖也有甜味。这个头福没有身份限制,不分男女,只要不懒,够早即可。为了争得或抢得头福,人们仿佛在比赛似的:你摸黑起,我三更就出门了,更有甚者,午夜就开始了。彼时有表的人家不多,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计算时间的,但至少要等到零点之后,不然就是昨日之艾了。后采当然也有福,只不过那不是头福罢了。但也不能随随便便、马马虎虎、日上三竿才去,采艾是有时辰的,须在日出之前出门。而且,要在旭日跃出地平线前赶回来,将艾叶嫩枝插于孩娃耳侧,可保其四季康健;再于门上悬吊一束,可驱邪避祸,保阖家平安。
可能有人不在乎,但母亲却十分虔诚。我信母亲,信福气同随,所以乐得戴艾草。艾草插于耳侧,心里是欢喜的,而且我喜欢艾叶的味道,猛吸一口,如清风入肺,极为舒爽。至今我依然喜欢艾草。岁月流转,我仍能嗅出那陈年的味道。
母亲不只端午时虔诚,其他节日亦是,如二月二剃头、中秋供月、腊八熬粥、除夕守岁、初五送穷土等。平时也有诸多说法,比如吃完饭,筷子搁于碗口,横放竖放均可,但绝不能十字交叉。我或弟妹若犯规,她定然会及时纠正。当然,还有比母亲更讲究的人,他们能拉扯出一大堆故事来。
回到采艾蒿的梦上。
母亲不叫醒我,天太黑只是表面的借口,我在更小的时候闹过毛病,昼夜哭闹,搞得一家人都睡不好。即使睡着,也时有惊厥。父母除了求医问药,还按乡俗为我招魂。可以说,所有的法子都用上了,包括端午日耳边插艾蒿。老天保佑,我得以康复。在母亲心里,哪个法子都是重要的。她还认为,幼龄魂魄虚弱,而荒郊野外游荡着不干净的东西,容易招祸,所以她不肯用我的平安冒险。与父亲同行也不可以。如果她像以往那样坚决,我头晚就绝了起早的念头。但被我磨不过,她终究应了,但没承想那只是她的缓兵之计。我多睡了一会儿,仍有些许情绪,都挂在了脸上。母亲讲了中午要吃什么,吃也是端午节的重要内容和环节,自然也是抚慰我的妙招,出门时我的不快已荡然无存。
渴盼日久,心愿终成。我至今记得第一次端午拔艾蒿的情景。我已十周岁了,按村里的说法,邪祟难近了。没与父亲同行,他起得太早了。独自外出,乐趣亦多。东天刚刚发白,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十足的把握。白日我常采挖野菜,喂兔饲猪,村西村北数里之内的田野和草地几乎走遍,像熟悉自家院落一样。生什么花,长什么草,甚至于某些隐藏甚秘的鸟窝,我都能说得清清楚楚。哪块地有艾草,长得高矮疏密,我就更清楚了。可以说,有几片艾蒿,我是看着它们长大的。如果能做记号,我定会做标记宣示主权。我惦记的那丛艾蒿在菜地西侧的沟渠内,头天下午还去视察过。艾蒿边是更为茂密的苍耳,苍耳比艾蒿高,因为有苍耳护卫,我相信艾蒿会被过往的人忽略掉。因此,这片艾蒿只属于我,就该归我。
待我兴冲冲赶至沟边,瞬间就傻了。那个位置空空荡荡,只有翻起的泥土提示我,这里曾经长满了艾蒿。没想到这片领地早被人盯上,且捷足先登。我的心突突乱跳,既惊又慌,就像闯了大祸。古代将领,突遇不测,兵卒溃亡,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茫然四顾,没看到人影。还好我没有一味犯傻,呆愣片刻,便急步往北。某块莜麦地头也有一片艾蒿,没有沟渠的长势好,但也不差。后由急步改为奔跑,我体质差,几十米之后便气喘吁吁了。
终于赶到。谢天谢地,没人光顾,艾蒿好着呢。彼时,这些艾蒿于我就是珍宝。我先掰了一个枝杈,卡在耳朵上。太阳还没有升出地平线,我已抓到了自己的福运。拔了不是很多,捆成两束,当我左右臂夹着往回走时,双脚轻飘飘的。用一句套话,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
自此,年年端午我就“亲力亲为”了,且一次比一次起得早。不知有没有抢到头福,但就抢早论,应该是排在前面的。
在世代相传的寓意之外,艾蒿还有许多现实的妙用和功效。中医认为,艾蒿可温经止血、抗菌消炎、改善睡眠等,具有药用价值。
少时,常燃干艾绳熏蚊子。秋日蚊子多且凶,特别是黄昏时分,别无他法,唯有燃艾驱赶。但野外干活儿,燃艾不便,而且太过浪费。我学别人的样子,将干枯的南瓜叶揉碎,裁纸为条,卷成烟状点燃。瓜叶不像烟叶那么易燃,点燃之后要不停地吸,然后喷吐,烟雾游荡,蚊子就不轻易近身了。故乡在内蒙古高原的边缘,俗称坝上草原,地广人稀,挖菜割草常常要走出很远,吸一支瓜叶烟不足以驱蚊,要一支接一支地吸。我不知道吸瓜叶烟也会醉的,头晕,目眩,干呕,比醉酒还难受。终于体能不支,我就地躺倒,蜷曲如虾,在一阵又一阵的扭曲和抽搐中,鼻翼忽有熟悉的艾香。彼时,我眼睛都睁不开,但我断定近旁有艾蒿。我凭着本能往艾香处挪,让自己的脸置于浓香之中。过了一会儿,脑袋不疼了,五脏六腑不再翻江倒海,我缓缓坐起来,看到了混于杂草中的那一丛艾蒿,灰白矮瘦。但于彼时的我,和白娘子为许仙盗取的灵芝无异。
草原物产丰饶,就草地所生所长,有的蒸煮烹炒才可食用,如黄花蘑菇之类,有的可直接生吃。四季皆有,单就秋日,有辛辣的野葱野韭,香甜的巧瓜瓜。所以,每至草野,目光睃巡,期待有意外收获。端午之后,艾蒿没那么引人注目了,除非成片。对没于草丛中的孤艾,基本是无视的。没想到,竟然是一株孤艾救了我。
那次教训可谓惨痛,自此,我再未吸烟,哪怕上好的烟卷。我对艾叶的情感由此更深。
母亲晚年,腿脚经常浮肿,吃药之外,还用混拌了艾叶的温水浸泡。这是父亲讨来的偏方。确有效果,虽未能根治,但睡眠还算安稳。那时,父母住在县城,人多艾少。我和父亲讲,既然有效,提前拔一些。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端午拔的艾蒿才有效。我未与父亲争论,父亲的坚持自有其道理。
因为这些温馨的记忆,我时有书写。在长篇小说《龙凤歌》里,单有一个章节写端午采艾蒿。其过程、场面及由此引发的风波,无须虚构,那是植于大脑深处的记忆。
2
粽子什么样?我问。
父亲讲端午来历,讲到屈原,讲到跳江——他没有准确说出江的名字。故事挺曲折的,但我更感兴趣的是粽子。
粽子样,父亲如是说。彼时,父亲没见过,自然更没吃过粽子。连狡辩都谈不上,等于什么也没说。我没追问,因为吃,还是不可能吃到的东西而剖根究底,很可能被父亲训斥。父亲一向脾气大。但我没掩饰自己的失望,父亲肯定瞧得出来。部分原因也是不愿意被我问住吧,于是用他拎锤拉锯的手比画了一下,极具魔幻色彩。我虽然没看清,不知具体形状,但我看到了,或者说,父亲的演示让我有了想象的方向。我半张着嘴,露出了馋相。父亲去干活儿了,我仍沉没在虚妄的甜蜜中。
没有粽子,但有别的。每逢端午,母亲必做凉粉和土豆粉面。土豆出粉率低,而且过程极为烦琐——研磨、过滤、沉淀、晾晒,且一半靠晒、一半要靠土炕暖,用时要两三个月。所以,土豆粉挺珍贵的,不是天天可以吃的。一部分于春节期间压成粉条,是新年和正月餐桌上的重要菜肴,另一部分待来年端午用。
少时生病,可有此口福。感冒之类的症状,多用土法,若无效用,再去求医。比如身蒙厚被,捂得通体冒汗——确有部分效力,只是有时不但不起作用,还耽误病情。我就蒙过双层被子大睡过。另一个常用的法子叫“刮霍乱”,类似现在的刮痧,很痛——用硬币或顶针蘸水,在前胸、后背、臂窝、腿窝等部位一通猛刮,谈笑自如的没几个。小儿多哭闹不配合,成人也多龇牙咧嘴。母亲独自不能完成,我一躺倒,她就喊了二姨过来。二姨人高马大,她单膝抵压,我便动弹不得,只是号哭。母亲给二姨打下手,拉胳膊拽腿,还不停地给我做思想工作。
刮完,母亲会打凉粉,作为对我的补偿或者说奖赏。自然,也有犒劳二姨的意思。我在哭叫时,嚷着说不吃的。确实,我心里有气恼和违拗,但母亲将凉粉拌好,我脸上尚有泪痕,便把碗抢了过来。
端午吃凉粉,无须付出代价。节日,须配美食。不吃粽子,吃凉粉,非风俗走偏,恰恰是因地制宜的创举,形式变换,寓意恒久。
母亲端午日打粉,我会帮着烧火,水至温热,将土豆粉缓缓撒入,边撒边搅。与搅莜面拿糕有些类似,火不能大,用力要匀。然后将滑溜的粉团摊平于木板上,冷却切条,浇卤即可食用。卤汁制作极为简单,酸菜汤或醋,佐以葱叶麻油。凉粉清白,葱叶碧翠,色彩极是明丽。
苦菜也是端午餐桌上的美味。苦菜顶芽即可采挖,其茎通白,鲜嫩,口感爽脆。坝上春来晚,及至端午,苦菜根茎遍生毛须,已难入口,但嫩叶仍可食用。如艾蒿一样,苦菜生命力强韧,不择旱涝。今年挖了,甚至足迹全无,但来年春风拂过,便又破土而出。
第一次吃粽子是在考入张北师范后。我的许多第一次始于师范,比如第一次阅读世界名著、第一次睡上下铺……因而,那些石头房子给我留下了许多甜美的记忆。伙食也好,起码在我看来如是。入学不久,中秋便至,学校发了月饼、梨和苹果。次年端午,各发两个粽子。或是粽叶紧裹之故,我没闻到米和红枣的味道,嗅到的皆是田野的清香,青草、苦菜,还有艾叶。解绳剥壳,有着窥探秘密的小心翼翼。初食的好奇与曾经的魔幻想象于此刻叠加在一起。是甜的,相当的甜。后来才知,粽子有多种味道。
端午的内容,因年龄而变,随岁月而丰。吃粽方便,随处可以买到,就懒得做了。其他更方便,端午临近,网上线下,都是齐全的。
但有一样,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没有变化,那就是采艾蒿。
刚成家时,住在乡镇,学校的排子房,屋后就生有艾蒿。田野,林带,几十米之遥,比少时采艾蒿的距离还近。搬至县城,住在城边上,距野地也不过百余步。调到市里,我住在西太平山脚底,日日爬山,至顶也就半小时。山顶长城绵延,烽火台清晰可见。长城第一门,大境门就在太平山的东侧。山顶林木繁密,鸟雀众多。比如啼鸣嘹亮的长羽山鸡,甚至能近距离亲密接触。自然也有不出众的艾蒿。至省城,亦可在公园的角落见到。稀稀拉拉,羞羞答答。
你怎么知道?儿子问。
第一次带儿子采艾蒿是住在县城的时候。起得晚了些,近处的艾蒿只余残茎,遍地踏痕。我指着西北方向,树木与田野相接处,对儿子说去那里,那里有。于是儿子如是疑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说过去看看。果然有,尚未有人涉足。经验只是一点点,更多的是本能或第六感。
同为一家,疑惑均涉端午,但问题不同。每每想起,都觉有趣。与年龄个性无关,实是时代环境变迁之故。
如上有关端午的记忆,皆在北方。迁至南方,自有别样体验。
如果给行程作记号,我会以花草为标志。坝上野花多,寒冬时节,沙蓬、八条腿随风乱滚,苍茫的大地因而有了动感。这些是冬之花朵。石家庄多槐树,与槐树相关的路也多,如槐安、槐北、槐中、槐岭等。我住在槐中路,单位在槐北路,六至八月,槐花由绽而谢,来来往往,花香相伴。另有凌霄、玉兰、月季、石榴等,特别是作为市花的月季,丰美而妖娆。但若论个人记忆,仍以槐花为最。
南京花朵更繁,初令我惊叹的,当属山茶。一夜雪来,花枝皆被覆盖。眼见得枝弯叶垂,不禁叹惜,以为就此枯谢了,待冰融雪消,明艳如初。还有梅花,凛冬绽放,俏立枝头,引得市民游客竞相拍照流连。就香气浓郁而论,当属桂花。“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桂花品种甚多,金桂、丹桂、银桂、四季桂……灵敏的人还能嗅出差异。我识辨不出,不是嗅觉迟钝,实为不懂,另外该是不像艾香那样生长在身体里。
论说起来,平凡却野性十足的,该是紫茉莉,因其在傍晚时分盛开,又被称为洗澡花。房前、屋后、墙角、池塘、路边,到处都有。花谈不上艳丽,但多数成片。今年一枝,明年便是一丛,它有着强劲的扩张能力。其平凡也实用,叶、花、根、果皆可入药。作为逆境耐性植物,它可修复重金属污染过的土壤,吸收空气中的有害物质。紫茉莉的种子可制成胭脂粉,所以又名胭脂花。清朝沈青崖《陕西通志》引《山阳县志》:“紫茉莉,色紫,香不及茉莉。女子取花汁匀面,子肉雪白,作粉,冬搽面不皱人,呼粉花。”明朝高濂《草花谱》也有类似记载。我居住的小区,紫茉莉也是成片生长。紫茉莉是我在南京认识的第一种花。
南京有食五红的习俗,相比记忆中的端午凉粉,何止是丰盛,简直是奢侈。食物其实也是因时因势而变,传统的端午美味是五黄:黄鳝、黄鱼、鸭蛋黄、黄瓜、雄黄酒;后演变为五红:烤鸭、苋菜、鸭蛋、龙虾、雄黄酒。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图个吉利。我初不知此俗,以为吃粽子才是端午的环节。艾蒿作为主角,无须他人告知。不过采艾不便,当然也可能是我没找对地方,城外的山野定然有的。对面几家菜店,端午前就开始售卖,我于端午日买了一把,悬于门侧。江南气候温润,艾蒿差不多有一米高。刚搬至南京,我就注意到,单元每家门侧都有悬挂。尽管茎叶已干枯,甚至蒙尘,但香味并未削减。这是艾蒿独有的味道,南北并无差异。
从北至南,花草有变,艾香依然。未及端午,我便嗅到了。
【作者简介:胡学文,1967年生,河北沽源人,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说集《从正午开始的黄昏》《命案高悬》等十九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孙犁文学奖、高晓声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小说家、《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