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5年第6期|李昊:贵阳往事
这些年,因为工作的原因,每隔一阵我都会去一次贵阳。2013年夏天,我第一次去贵阳出差。从机场出来,刚上快速路,就看到环岛里竖起的城市宣传语——“爽爽的贵阳”。一开始还很好奇贵阳是有多“爽”,之后频繁去那里出差,才深刻体会到夏日贵阳的凉爽 : 从早到晚,屋子里完全不用开空调。相比之下,和贵阳同纬度的城市,一到夏天就纷纷变身为火炉。五百年前,被贬谪于此的王阳明,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檐前蕉叶绿成林,长夏全无暑气侵。但得雨声连夜静,何妨月色半床阴。”或许正是因为这里“长夏全无暑气侵”,所以他才能静下心来,悟出世间真谛吧。
去贵阳之前,在项目前期研究过程中,我就感受到了这座城市高速发展的节奏。当时贵州省的旅游总收入开始超过旅游大省云南,名不见经传的龙洞堡机场客货吞吐量也逐步跻身全国前列。我们下飞机时,看到机场里熙熙攘攘的商务人群。其实,那一年是全国实体经济和城市建设的调速之年,不少地方的经济增长与地产开发都出现减速的苗头。但这座城市依然像一个巨大又蓬勃的工地,产业与楼宇呈现出爆发式的增长势头。
初到贵阳,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饮食。我们住的地方距离青云路夜市不远,于是每天晚上我都去夜市品尝各色小吃。夜里十一点钟,北方的城市早已入眠,这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街市一片沸腾。那时候网上有个叫“留几手”的红人,靠虐骂式点评网友长相而走红。而青云路上好些摊位都打着“留一手”的牌号,不知道和那个“留几手”有无关系。不过,店家们在满足吃货的需求上并没有留一手,而是竭尽全力让食客们大快朵颐。本地特色砂锅粉、牛肉粉、肠旺面、五彩糯米饭、凉拌米豆腐、青岩猪脚、云腿月饼等各有特色,其他全国通行的小龙虾、烧烤和海鲜大排档也不甘落后,竞相满足游客的需求。
在众多特色食物中,最让人难忘的是一种配料折耳根。第一次去夜市,点了几个菜,吃的时候,猛然尝到腐烂食物的味道,差点吐出来。一问才知道,食物并没有问题,只是加了配料折耳根。同行的四川同事告诉我们这是西南地区的饮食特色,就像别的地方炒菜都要放葱姜蒜一样,折耳根会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
而我更愿意叫这种配料的另一个名字:鱼腥草。味如其名,这种植物以一种独特、怪异的味道,粗暴地挑战着人们的味蕾。后来在电视上看到,身为四川人的刘晓庆,自豪地向观众展示家里冰箱装满鱼腥草。主持人面露难色地问道:那要是你的助理不喜欢吃这个怎么办?刘果断地说,那不可能,我选择助理的首要标准就是和我口味一致。让舌尖来决定的话,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朋友。而这种食物就像臭豆腐、榴莲一样,喜欢的人爱得不行,不喜欢的人怎么都无法喜欢,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曾有一段时间,我随项目组频繁去贵阳出差。当时我同样频繁地和一个北京姑娘约会。有好几次都是在贵阳出差时,和她约好在周五晚上见面。我一般周四飞回北京,周五傍晚,先去鼓楼大街地铁站和她见面,然后在附近吃饭,接着步行去后海溜达一会儿,最后打车去三里屯喝酒。快到十二点时赶紧回家,收拾收拾行李,周六早上起来又飞去贵阳。这样的事发生几次之后,我已经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客居北京的贵阳人。
好在顽固又倔强的味蕾,能提醒人们故乡与他乡的区别,就像《盗梦空间》中的陀螺,让我们分清现实与梦境。后来我们项目组干脆留在贵阳,驻场工作。有一天晚上加班到深夜,肚子饿得咕咕叫,跑到楼下去买吃的,结果看到各种食物里都加了折耳根,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找到一个卖烧饼夹菜的小摊,没有任何折耳根的踪迹。
摊主给我做好一份,我赶忙付钱。正要拿走饼时,他突然用指尖撮着撒下一种调味粉。“这是折耳根做的粉,特别好吃。”他兴奋地对我说。我的心仿佛一个气球,我用尽力气吹它,在即将达到期望的大小时,气球砰的一下爆炸了。我的胃和精神,一下子都泄了气。
如果用拟人化的眼光来看,贵阳及其周边地区都有一种少年气。这种少年气与年龄无关,而关乎生活的热忱与活力。在这种热忱与活力面前,初入中年的我甚至有些老气横秋。城市中心也充满了活力与烟火气。我们住的地方是城市的中心地带,宾馆前面一条路被称为“小香港”,各种潮流服饰店和咖啡馆、酒吧云集。过街天桥连通四面八方,并且直达大楼中的饭店。这颇似港剧里的场景——港岛中环的人行天桥,将各个楼宇连接为一个立体都市。当然,相比港岛的小资情调,在这里你更多闻到的是肠旺面的市井味道。沿着周遭几条道路,城市百年的繁华辐射开来。商业街上人来人往,时不时能看到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老人经过。晚上总能看到有人在路边唱歌,唱的都是老歌:唱伍佰,唱周华健,唱李宗盛,唱尽世间繁华与沧桑。巨大的广告条幅从十几层的百货楼顶铺下来,覆盖整个楼的立面,上面印着迷人的汤唯。她似乎在微笑着告诉你,如果你选择这款洗发水,就会拥有她那样柔顺的大波浪。
在贵阳的合作伙伴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老城区的本地人小谢。他长得白白胖胖,像是弥勒佛,给我一种典型的成都人的感觉。他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注重市井生活的享乐。下班后他总是带我们在老城区闲逛,哪里好吃,哪里好玩,没有他不清楚的。他告诉我们,他上的小学就在甲秀楼旁边,中学离得也不远。“基本上上大学之前的人生,都在市中心三千米范围之内展开。”当时的老城区十几平方千米,八十多万人口,不知道藏着多少像他这样的生活家。
另一个则是来自贵州西南山区的小宇。小宇是小谢的上级,但非常书卷气,性格较为内向,再加上偏瘦的体形,总是被别人当作咋咋呼呼的小谢的下属。小宇读书时是典型的三好学生,毕业后进了公司又是典型的劳模、标兵。他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像当年希望工程宣传画里的那个女生的眼睛。他住在郊区的超级大盘花果园,每天起早贪黑地往返于家和公司之间。有一天集体去调研一个项目,我们约好早上在他们公司楼下见。到了约定时间的最后 一秒,小宇终于出现,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满脸疲惫,水汪汪的大眼睛布满血丝。见了我们,他赶忙解释说昨晚有个急活,加班熬夜到后半夜。
小谢和小宇经常问我一些关于北京的问题。他们问我,北京哪个区的居民最富,郊区的一个村长一年能赚多少钱,他们上次去北京出差住的宾馆对面的洗浴中心从业者来自哪里……都是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当然,他们也不很在乎问题的答案。经常是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他们已经开始问下一个问题了。
在贵阳驻场的那段日子里,我和小谢、小宇以及几个四川同事整日待在一起。他们能用四川话和贵阳话无缝沟通,我有时也学着说两句,甚至尝试和街头摊贩进行口语实战。不过没有语言天赋的我发音怪怪的,有些人就问我是不是湖南来的。
小谢带我们去过很多地方,最特别的,是一个本地资深美食家才知道的丝娃娃店。我们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进了一个破旧的居民区。一直走到小区深处,接着进入一个没有灯的门洞,上楼时能看到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从修家电、开锁到特色服务, 各种广告应有尽有,唯独没有丝娃娃的广告。爬到顶层,敲开保险门,和老板对暗号似的打个照面,才得以曲径通幽,进入花花世界。
丝娃娃,其实就是素春卷,在贵阳街头随处可见。许多顾客直接坐在街边小板凳上品尝这美味。在我看来,这玩意儿本质上是素菜版的北京烤鸭,或者是微缩版的烙饼卷菜。同样是用薄饼卷着菜吃,但丝娃娃的饼却薄如纸,近乎半透明状态,尺寸也小,刚刚覆盖手掌。可供选择的素菜有胡萝卜、黄瓜、海带、粉丝、糊辣椒等,各种菜品都切成非常细的丝状,各色相间,五花八门。与北京烤鸭不同的是,酸辣汁取代了甜面酱,给予味蕾猛烈的刺激。同时与烤鸭相比,丝娃娃更加低脂低热量,不知道这是否是贵阳女人普遍苗条的秘诀。这道菜可以说是很完美,当然,前提是不放折耳根。
两年后再次来到贵阳参加一个行业会议。飞机降落前,隔着机窗俯瞰那些熟悉的小山包便心生欢喜。这座城市给我印象最深的, 就是散布于城市内和周边的无数个小山包。每个小山包高度不同,但是形态惊人地相似,都是从大地上隆起柔和的曲线,轮廓圆润平滑,远看可爱异常。从天空鸟瞰,许多小片的城区与小山包相互拥抱,像马赛克一般有机地拼贴组合。每一小片城区都像是点缀在绿色荷叶上的水珠,不断翻滚、扩展,继而相互连接和融合。
车子在碎片化的城区之间快速穿梭。这些年,各种新城新区在山岭之间不断地冒出。无数的隧道从一个又一个小丘之中穿过,像是静脉输液的针管,为这片土地注入源源不断的营养液和兴奋剂, 使这座城市得以保持一种“基建狂魔”的姿态。作为新区的代表,观山湖区的百花新城似乎用它的名字为蔓延生长的都市做了一个注脚:(新城新区)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变化中的城市,每次都让到访的我感到日新月异、眼花缭乱。
当身处其中,更能感受到这是一座山丘中的城市。在朦胧的夜色中,从酒店窗口望出去,对面两栋大楼之间,有小山丘拉起圆滑的弧线,仿佛侏罗纪世界里梁龙耸起的背脊。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建成区蛙跳式扩张,向周边蔓延。现代化的快速路让我们得以迅疾地穿山越岭。从一片城区到另一片城区,我们的车常常要在小山包里来回穿梭,视野里会忽而闪现密集高耸的楼盘(例如亚洲第一大盘花果园),而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片片苍翠碧绿的自然景观。山岭与建筑、道路、基础设施深度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城市成为一种赛博格(Cyborg,机械化有机体)。在茂密的绿野之中不断闪现的裸露的大地,像是等待进行植皮手术的肉体。城市整体上拥有深绿的背景色,如电影《路边野餐》的墨绿色画面一般。那部电影拍摄于小城凯里,它在贵阳往东百千米外,也是一座山城。正是一个个小山丘的存在,让贵阳拥有了独具魅力的自然景观。简·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里写道:“谁会喜欢这种无趣的郊区化发展胜过永恒的自然奇观呢?”如果说新加坡是花园城市,那么贵阳就是山野公园中的城市。诸多大小公园都以小山丘的形式存在。可惜的是,城市建设中不少小山丘被推平。希望这样的现象能少一些。
那次在贵阳,一直都待在国际会展中心开会,那里也是生态文明论坛的永久会址。这个系列论坛让贵阳逐步走向城市竞技场的核心。对于这个身处绿野之中的城市来说,生态成为它的一张名片, 确实合情合理。在会议期间,一个其他单位的同行,想叫我和他一起去安顺的屯堡考察,不过最终没有成行。后来我搜了一下资料,才知道距离贵阳市不远竟然有这样的村子:遍布着石头垒的有数百年历史的房子,人们依旧穿着明代的服饰,保留着古时的遗风。在时光的琥珀中,历史的活化石晶莹剔透,给人穿越之感。
虽然没有去成屯堡,最后一天会议考察时,我还是随大部队去了黔灵山公园考察。本以为这就是个普通的城市公园,没想到植被茂盛异常,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有点像电影《霍比特人》里巨树丛林的场景,颇为魔幻。走到半山腰,先是听到动物的叫声,接着许多猴子纷纷冒出头来,跑到路边向游客们讨要食物。适逢周末,许多市民来到这里,给猴子送食物,和猴子们一起嬉戏。有些人还拿起手机,和跳上自己肩膀的猴子合影。
最近一次去贵阳,是去参加一年一度的数博会。如今大数据产业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支柱产业,使城市完成了由工业化向信息化的大跃进。大数据这一新兴产业在这样一个较为偏僻的城市形成集群,是否和这座城市的气质有些许关系?我曾经想过,但也不好下结论。除了爽爽的天气——凉爽的气候利于数据中心散热之外,或许这里的文化特质也是原因之一。西南地区远离中原、江南这样的儒家文化核心区域,有更多野蛮生长的活力,城市基因里有着不按套路出牌的精神。这里就像一个沸腾的火锅,鲜活且兼容并包,你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新东西冒出来。
第二天,花了一整天时间,在国际会展中心主会场逛遍了所有厂商的展台。除了各路厂商和商务人士,还有不少本地家长带着孩子来参观,把这里当成了一个大型聚会。下午展览快要结束时,走出会展中心,天空乌云密布,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接着,先是零零星星的雨滴落在身上,然后豆大的雨珠打下来,迅疾变为暴雨。会展中心附近的人群呼啦一下四散逃离,整个城市处在倾倒的雨水中。我也跑到屋檐下避雨,焦躁不安地等待,并幸运地叫到了出租车。在开往机场的路上,世界模糊一片,车好似洪流中漂泊的诺亚方舟。车载广播反复在播毛宁和杨钰莹的老歌《心雨》:“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看起来像是“九五后”的年轻司机,跟着节拍,摇头哼唱。车窗上的雨刷来回摆动,窗外的景象如梦幻泡影。
回想起来,来贵阳的次数不少,多数情况都是来去匆匆。总是想,如果有可能,下次不再以工作为由,好好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可惜机会难觅。在广袤的时空中,人们就像一个个躁动不安的原子,不停地跳跃、漂移。城市则像是轨道,人们在不同的轨道间飞来飞去,时不时与某个城市产生交集。总有看不见的力在左右着我们的相聚与疏离,个体则无从把握这种命运。或许这就是人与城市的缘分。年龄越大,在不可控的命运面前越有飘零之感。在离开这座城市的飞机上,我读到一首诗《我怀念往事 像落叶怀念风声》。用这首诗与这座城作别,再合适不过了。
【李昊,漫游者、专栏作家。热爱阅读大地,从空间细节中拓展生命体验。著有城市文化读本《城归何处》。文章发表于《三联生活周刊》《中国国家地理》《新周刊》,以及凤凰网、中华网、澎湃新闻等多家媒体。满族。做过教师、公务员。吉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散文集《从容起舞》、报告文学《女人没有故乡》、长篇小说《婚姻流水》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