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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里的黄昏
来源:解放日报 | 韩浩月  2025年06月20日08:06

你眼中的黄昏是什么样的?

如果有人这么问我,我会一时语塞,因为我已许久没有感受过黄昏了。上一次待在黄昏里,还是两年前在深山中的时候,看见夕阳坠入山谷,干枯的树枝划伤了晚霞,暮色在那一刻有了温度与气味,人与时辰有了那么确切的联系,时间恢复了它本真的样貌,如沙海缓慢移动,那是我记忆里最新鲜的黄昏画面。

黄昏曾经是漫长的。无论李白还是杜甫,苏轼还是李清照,他们写到的黄昏,都如永远剪不断的长绸,在历史的长河里浮动。是啊,当你把诗人的名字与黄昏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留在你脑海里的画像表情便平添了一份惆怅,你能看到他们在他们的时代,孤独地站在黄昏的边缘,以渺小的身影来面对黄昏的庞大。你会忍不住想到,黄昏或是一天当中人感觉到最容易被淹没的时候,谁能在黄昏的时候不感到孤独,这一天大概率就不会孤独了。

现代人眼里的黄昏是非常短暂的,短暂到像不存在一样。写字楼里的人是感受不到黄昏的,办公室里雪亮的节能灯一直制造着人在正午的假象。钢筋水泥建筑里面有了专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外面自然界的时间无关。当暮色袭城的时候,涌动的车流与不断响起的喇叭声,在催促着时间赶路。黄昏在城市中被加速了,夜晚提前赶到,比白天节奏慢不了多少的夜生活,冲击着整块的黄昏。黄昏被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分割成碎片,黄昏在五颜六色的灯光照耀下,不黄也不昏了。黄昏沿着街角、路边迅速地流泻,大量的黄昏钻入下水道,无声无息地不知流淌到何处。

我在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能够确切感觉到黄昏存在的次数屈指可数。黄昏时分,人们要么在地铁的车厢里于城市地下穿行,要么已经坐在酒馆里与朋友推杯换盏。很少有人提议说“黄昏来了,我们去看看吧”。记得多年前,有一天我下班离开公司穿过天桥到对面的饭馆吃饭,走到天桥中央的时候,看见了双向六车道的西部尽头,黄昏正在大面积撤退——夕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向西山下降落,暮色不是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而是向东南西北消散开去。我呆立在天桥上目睹这一盛景,心里想到或许这城市一两千万人中此刻只有我沉浸于黄昏。在这个念头产生之后,时间仿佛被点了慢速键,黄昏恢复了它的“幕布”本色,变得厚重、庄严、沉稳。这是我一个人与黄昏的“对峙”,大有我不走它也将为我停留的意图,当然最终还是我妥协了。我走下天桥旋梯,回头再望时,已是夜色浓稠。

我在乡村见识过黄昏的本来样貌,只是遗忘已经使得我没法再准确描述出乡村黄昏的景色特征。但乡村黄昏所带来的情绪感染,仍然驻扎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仿佛成为我体温的部分。每到戌时,黄昏就会从我身体中溢出,尝试与外界的时色寻求链接。住在我身体里的黄昏,是项羽自刎前那几个傍晚所听到的歌声,是唐僧将孙悟空斥责开后妖魔鬼怪闻风而动的紧张感,是《聊斋志异》里书生推开残庙之门尘土味道扑面而来的气味……历史与文学当中的黄昏,要胜过自然界的黄昏对于我精神与灵魂的塑造。每每想到这些,这别样的黄昏记忆就会蔓延开来,干扰我肉眼所看到的黄昏。因此或许可以说,黄昏时分,是我一天当中最为恍惚的时候。

乐观豁达的欧阳修以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单枪匹马般勇敢地表达出对黄昏的乐观主义与浪漫主义态度。他的这句诗九百余年来以其独特的光亮与温存,调高着黄昏的亮度与暖意,相信这句诗也会驻扎在许多人的身体里,使人于黄昏时想起惦念与怀恋的人。

黄昏的消失,可以是自然层面与物理意义上的,也可以是情感层面与个体感受上的,如果缺乏对黄昏的感知与体会,人的时间也会缺失一大块。如果你忘记了与黄昏共处的感觉,就有必要补上这一课——就在今天,当黄昏来临前,去找一座天桥,多花费一点儿时间,感受一下黄昏的长度、宽度与厚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