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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专栏·一隅照 《雨花》2025年第6期|陈先发:从司空到天柱
来源:《雨花》2025年第6期 | 陈先发  2025年06月20日08:00

时断时续的一场空山新雨,很快洗净了玻璃上的浮尘与泥迹。车窗明透,近乎空无,远处群山一下子涌入眼眶中来。我把车停在一处山坳中。熄火,开窗。无名花草杂糅混合的气息,在鼻腔中,有毛茸茸的微刺感。细嗅一下,车旁一棵大香樟的轻香隐约浮动,压着从山体岩隙中透来的铁锈味,茎杆断裂后渗出的汁液之气。也有新笋破土后,一日数尺地拔节,从泥中不断拱出的膻腥气,仿佛蚯蚓、蝗蛭在其中正微微吐纳。路旁,先红后黑的小浆果,小时候常嚼在嘴中,样子这么亲切,猛然间却叫不上名字。或许我从未知道过她的名字。一股久违的辛辣酸爽,从体内深不可测的某处,霎时涌到了舌根下……嗅觉、味觉之后,雨后的视觉也更有穿透力。这一带的群山,春末最见层次。汹涌翻卷的新翠,鲜嫩明快,与色泽沉着的往年老绿,交替堆叠,层层分明。彤红欲燃的大片山花,醒目的紫桐树群,不规则地涂抹其间。生命的生生不息赫然在目。一般十来天后,新绿渐老,色淤而成黛青,进了五月,层次尽失。而到秋末,阔叶落尽,浅褐山石裸露,霜后诸叶变色,参差斑斓,那是凋零与删除之后,另一种更通透点的层次感了。

这两日,我驾车从司空山脚下,慢慢开往天柱山。在地形图上,大别山是昆仑、秦岭一脉向东绵延,在皖西南与长江訇然相遇中的最后隆起。李白曾指峰而叹:“此山大别于他山”,因此得名。大别群峰中,司空、天柱仿佛是造化之神力暗中攒劲,着意雕琢的两座,丰姿俊朗,神采逸出。司空在岳西县境内,是禅宗二祖慧可悟道并传授衣钵之地。天柱在紧邻的潜山市,汉武帝曾在此封禅,旧称古南岳,是禅宗三祖僧璨“幽栖林野,木食洞饮”的道场。两山相距恰好一百公里。六世纪中叶,达摩传法至慧可,西来的印度佛教开始植根于中华文化的沃土。中土禅宗之道,经这条崎岖山道往下传递,最终生成了禅宗五门七派的枝繁叶盛。这一带山路,虽嶙峋颠簸,谷地却也开阔,古来一直村居稠密。我开开停停,遇到村镇或溪谷,就停车下来走一走。穿山过寨之后,忽然莫名地惆怅若失。闭眼。在积满碎片的记忆库中反复搜寻。果然,真有一件东西丢失了——

炊烟!三十年前,也是在这一带僻静山道上,我写下过几行短句:

炊烟散去了,仍是炊烟

它的味道不属于任何人

这么淡的东西无法描绘

乡村长大的诗人,谁不曾写过炊烟呢?在我年少时的眼底,“屋顶的炊烟像薄暮的母龙”,“秋天的景物,只有炊烟直达天堂”。海子生于司空至天柱两山之侧的平野,他写道:“风吹炊烟,果园就在我身旁静静叫喊。双手劳动,慰藉心灵。”乡村风物,是诗歌中发酵史最为久远的一款陈酿,历代不缺佳句。南宋有史弥宁的“不是青烟出林杪,得知山崦有人家”,清代有鄂尔泰的“炊烟卓午散轻丝,十万人家饭熟时”。在王维那里,炊烟总是孤而直。到了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笔下,又成了一种在灵魂里栖居的“有羽毛的事物”。炊有早晚之分,正如乡村的一切生机,都有着微妙的时间刻度:同为宇宙间被光线折射、浸润、点染的一块云,只因时辰有别,被命名为“朝霞”和“晚霞”,我们的所感所触,身心的进入,便会如此不同。炊烟的消逝,对于语言世界,是一次重大缺席。在现实层面,其实早有必然之势。春节回乡走亲戚,哪怕在最偏僻山村,家家户户也都弃灶去薪,改烧罐装的液化石油气了。不再有斧头在山间游动,哪来的炊烟呢?上小学时,最爱坐在灶洞前,往烟熏火燎的炉腔中扔木柴。焰舌炙烤在脸上的烧灼感,锅巴香中愈加难熬的饥饿感,含混交织在一起……劈开的硬柴,烧出的炊烟稀薄。荒草束的炊烟,却浓得稠白如粥,无风时刻,像凝固住了一般。记得小镇集市上,起得最早的有两种人:卖干柴的,卖活鱼的。鱼要卖在皮肤上仍能分泌粘液之时,在挺肚子翻白眼之前。卖柴禾,还要更急迫一点,街头街尾炸油条的铺子,正等着生火呢。来晚了,捧着茶壶满街晃荡的老痞子们吃什么呢?薄雾中的小镇子,各家人还没碰上面,屋顶炊烟早聚在一起了。

正如炊烟担负着必被忘却的命运,我来司空山所寻之物,也正被她所哺育的年轻一代人遗忘殆尽。

我来看的,是两个简陋洞窟。一是慧可当年面壁修行的“仰天窝”祖师洞,另一是李白在“永王兵败”后避难的山洞。两人都在逃一场杀身之祸。后周武帝灭佛,视禅宗之法为乱世邪说,慧可面临被缉捕问罪的危机。两百年后,李白仓惶而来,叛军败后,他已临绝境,其实是无路可走了。这两件事在史上,有明确无讹的记载。进山时,我一再告诫自己,摈弃两件东西:排除一切神话戏说、怪力乱神对内心的扰动;摈除对伟大行者的敬畏,从烟火中血肉之躯的维度去看他们。

司空非空,整座山浸染在浓烈的神话氛围中。当地朋友津津乐道,指着主峰说,多像一尊卧着的断臂佛。海拔一千两百多米的峰顶与纵垂两百多米的巨型悬崖,惟妙惟肖地构成了坐佛头部。身披由岩石与植被构成的袈裟,面向西天参禅打坐,右臂在崖上截断,褐色砂岩呈现断臂之相。我看得一头雾水,经反复提醒,才看出大致轮廓。山里人虔诚,觉得天生卧佛,一副古老的空壳,只等着慧可顺从天意,前来填满。正值春末,满山泼绿缀红,峭壁岩石与丛生灌木依偎,芜杂多色,远望还真如碎布拼缀的袈裟。这类传说,国内山岳多有所闻,却也不稀奇,倒是山下一连串透着怪异的地名,一下子抓住了我——响肠镇、割肚畈、洗腹溪、白帽镇……茶棚前,讨碗茶水,听老乡娓娓道来。说是古道热肠的周老义士,赴县衙告状途中,误饮毒酒,行至一条河边,毒性发作,腹中肠鸣如雷,后人便将此水命名为“响肠河”。他忍痛前行至一片田畈,为自救而剖腹洗肠。后人将他剖腹处名为“割肚乡”,洗肠的渠水就叫了“洗腹溪”,附近巨石至今刻有“洗腹矶”三字。义人遇难,族人披孝埋棺之地,如今仍称白帽镇。我听了感慨。人心其实需要戏剧化的冲洗,人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良愿,历来只在传说中、戏台上,才得到最充足的宣泄,何处田园不是人心演绎的古戏台呢?

禅史上最动人的往事,是慧可的断臂立雪。慧可俗名姬光,洛阳人,年轻时读书博杂而深究,因痛感儒、道两家的“孔老之教,未尽妙理”,便皈依佛门,并前往嵩山,追随达摩求法。达摩初至中土,提出破除现象的纠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因深奥难悟而饱受争议。慧可抵达少林寺后,达摩面壁九年不予理会。慧可在腊月寒风中立于洞外,积雪过膝却不移动分毫。达摩以“小德小智难证大道”试探其心。为明心志,慧可挥刀自断左臂,血染雪地,面不改色。

达摩感其至诚,收为弟子并授《楞伽经》四卷及“安心法门”。临终前,又将木棉袈裟与钵盂作为传人的信物,传给慧可。立雪断臂的叙事,在历代诗文、绘画及戏剧中多有描绘,但表述各异。唐代道宣《续高僧传》记载慧可“遭贼斫臂”,因护法而受伤。而禅宗典籍如《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等,则以主动断臂,来彰显慧可舍身求道、为法忘躯的精神,此版本成为后世主流。超越肉体痛苦的“以形破相、截断众流”,作为一个范例,传至日本、韩国后,成为东亚佛教文化的共性符号。最为意味深长的是,慧可在司空山传法僧璨后,隐于邺城,以“入市廛调心”的方式弘法。他的修行不再拘于形式,甚至出入酒肆屠门、瓦舍勾栏,不避酒色,以磨砺心性。今天,我以一个历史旁观者的眼光,其实容易理解慧可的异端之行:人生困于烟火、欲望与市井之中,此乃生活本相。人的醒悟,除了超越禅法与生存的对立,哪里还有别的通道?山道上,我费力地猜测,这个决绝的中年人,在人迹罕至的仰天窝,到底想些什么问题呢?他一定遇到许多愚蠢又荒诞不经的人,开口说些什么?他想“随机开示,不取不舍”,但他自视对别人的拯救,也定会遭遇拒绝,甚至蔑视、嘲笑,他会不会为此焦虑?久而久之,会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点不对头?想来想去,我哑然失笑。这些分明只是我的问题,哪里会成为慧可的问题。

李白在司空山深藏避祸的日子,心情其实没坏到哪里去。虽被朝廷以“附逆”罪名通缉,但他一生寻道,道家“齐生死”的旷视与豪情,并未因此时窘迫,而全然磨损。“断岩如削瓜,岚光破崖绿”,山河的灵性与物性的坚牢,依旧可一洗胸中块垒。“倾家事金鼎,年貌可长新”:从少时就一直激荡于心的问仙之旅,将再次被唤醒。没人将一个诗人的“身败”太当回事。语言的想象力,有时恰因身败而洞开。他写下《避地司空原言怀》《题舒州司空山瀑布》的隐居处,现存太白书堂、洗墨池、“太白仙踪”山壁石刻等遗迹。我想,李白一定在毗邻的仰天窝深深徘徊过。儒、道、禅三家所求的,虽然大相径庭,但在一点上,其实是共通的。颜回跟孔子对话,曾说起“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的坐忘境界。坐忘——慧可与李白非此非彼、即此即彼的背影,在此境中,完全合二为一了。我很想以粉笔,在司空山黝黑岩体上,写下一行字:“诗与禅,是此石的两面”。两种力量从石之两面无尽消磨,总有一刻,它们会渗透到一体来,涌出心灵的泉水。

距仰天窝大约还有三四百米的样子。登山道上,同行的当地朋友绘声绘色,描述着咫尺之间的这奇异之所。上山之前,我翻阅了不少旧时记载,脑中勾勒过“祖师洞”的样子:赭红花岗岩形成的天然石洞,形似巨碗倒扣。洞口前临斜坡,后倚石峰。洞内约十五平方米空间中,岩壁渗出的清泉,在一角汇成方井,水质清冽甘甜,相传慧可在此“饥嚼崖雪,渴饮石髓”。洞前,有后世加盖的石室遗址,墙基以片石垒砌,残留着唐代莲花纹柱础。石室后侧立有“传法石”,布满蜂窝状孔洞,据《司空山志》记载,慧可在此为白衣居士落发并赐名“僧璨”时,袈裟拂过石面,留下凹痕。石洞外不远,有葫芦形秘穴,称作“藏经窟”。明代《舒州志》记载,慧可将禅宗典籍封存于葫芦石中。近年,科考队用探地雷达扫描,发现约三米深的地下空腔,推测为古时贮藏经卷之所。附近石壁,刻“观空”二字,为明代大学者罗汝芳手书。

淅淅沥沥地,来了场小雨。多年向往的仰天窝举步即至。众人坐在石阶上歇息时,我突然选择了放弃。大家不解,问:是否藏有什么机锋?我笑了,哪里有什么机锋。山上山下,一种不可言喻的寂静,我已经感受到了。我已经见过了在语言中、在想象中淘洗干净的仰天窝。真的到了,我又能见到什么?写下什么?慧可挥刀,已然斩断,干吗非得找到那柄遗落的刀鞘呢?大家无话。于是逆着原路,下了山来。

从浮云上回到炊烟中。从虚空回到具身。从浩瀚的经卷回到只言片语……禅是具身性的觉醒。独一无二的身体,是生命的入口,也必是心灵的出口。身体,捆绑在碎片式、短暂的、具体的苦恼之中,是一个个具体又具象的实。对“空”的领悟,只能从这实中得来。借事明心,附物显理。跟踪实际,循实知空。禅并不以知识、方法来激醒一个人。用一卷沉重的经卷向你灌输,不如兜头泼你一盆凉水。具身性的刺激,引导着个体的觉醒。具身而生的欲望、情绪、情感,是一根看似无形却坚不可摧的绳索,人之被缚、被抛,都来自这根绳索。慧可曾向达摩说:我心不宁,请师父帮我安心。达摩说:请将你的心取出来,我替你安顿好。慧可沉吟半晌,说:“觅心了,不可得”。达摩说:我已为你安置完毕。禅的方法论是,不给你一个现成的答案,不去论证,而是牵引着你自己创造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必须是刺穿性的,如果它没有刺穿,就不算是一个答案。刺穿什么?刺穿的是人在惯性之中的昏睡状态——生活累积的惯性,无处不在。我们睁眼、走路、做事,多数时刻被惯性驱使,心是关闭着的,这是一种常态的昏睡。禅,要完成一种洞穿……我只捡起了一根棍子。阿姜查却说:“你捡起了一根棍子,同时捡起了它的两端”。

禅是对事物隐蔽性的一种追索。我们所讲的心,被各种各样的言语、行为、幻觉修饰着,遮蔽着。而且,我们有无数颗心:作为一个汉字的“心”;因情感而灼热跳动、物质的一颗心;映出世间万物、作为镜子与容器的一颗心……正在醒来的,是哪一颗?你想清空的,又是哪一颗?多年前,在合肥郊外的崔岗村,我跟诗人们讨论过有关“身后身”的话题。我们每个人活在若干具身体之中:在生计中备受折磨的身体,诗的语言力图清晰呈现的身体,冥想中自觉至大无形的身体……每一具身体都是有血有肉的。禅在“不说破”中。说破了,每一具身体,都会成为冷冰冰的语言的尸体。当庄子说: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禅是“会心不远”。

小雨渐止,天光放晴。山道上,野蜂飞舞。诗是野蜂之针扎入花瓣的一瞬。我们知道,蜜在形成。它连接着“永不知谁将饮下这碗蜜”的迷茫未知。诗的美妙,在于它无尽的“同时是”:它是针、花瓣、蜜,或者是窥瞰这一切的一个局外人。诗不是这些角色的其中之一。诗同时是它们……禅也一样。

每个人都有一座自我的“仰天窝”。对我来说,它有另一个名字,叫黑池坝。我曾在合肥的这座小湖边,居住了十六年。对我来说,有一座需要眼睛来辨认的黑池坝。但在这座小湖里面,内置着一座座需要靠嗅觉、味觉、听觉、触觉、回忆来辨认的黑池坝。哪一个我在感受它:是正闲坐阳台、听着一段古洞箫曲的我,还是在黑暗中辗转不眠的我?是我的哪一种形态在感受它?是幻化成了墙角一枝黄花的我,还是枝桠间正苦苦筑巢的我?我已搬离湖畔多年。当我远离,一座已被语言彻底掏空的黑池坝降临时,无碍无顾的心灵游历,才真正到来了。

从司空到天柱,僧璨走了多长时间,我无法考证。在艰难时世,病体如铅,山道多阻,绝不可能有“芒鞋竹杖轻胜马”的畅达。但我想,在僧璨心中,定有一座禅的理想国,在鞭打着他,催促着困顿中前行的步子。我曾写过一首题为《理想国》的短诗:

有一只或一群小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

在我书房的窗玻璃上扑腾,激烈地啄食。

它们遗下的唾液变干、发白、堆积,

我用高压水枪冲刷也难以洗净。

而钢化玻璃如此乏味、坚硬,

又有什么神秘之味回馈给它们?

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小鸟

为何徒耗生命又永不言歇……

今天走到书房之外,站在小鸟角度,只一眼,

迷雾霎时烟消云散。原来玻璃中印着树之虚影,

远比它身后的真实绿树更为婆娑动人。

下午三点多,光线斜射,楼台层叠。

这虚影亦为理想国,

人皆迷失,况弱鸟乎?

我不需要什么顿悟。我只举步来到了另一侧。

牧歌与哀歌轻度混合的田园,曾是陶渊明的理想国。他采菊东篱、悠然可见的南山,就在与天柱山隔江而望的池州境内。我们这辈人,可能是东方式乡村生活中的最后一辈人。我们少年时,制度之外的风物民俗,与陶潜眼中的,没什么本质的区别。而今返乡,感受最强烈的是:流失,正在成为一个显眼的主题。剃头匠、走村串寨的货郞、磨刀人、巫师、职业舞狮人、说书人、捉鬼人、草台戏班子、拉风箱的铁匠……这些旧角色消失了。在夜间雨点的敲击下,能听见喑哑回声的鱼鳞小青瓦消失了。神鬼俱在的幽深池塘变浅了,不再有令人脊骨生凉的“畏”和敬惧。马头墙消失了,乡村成了城市建筑的低端翻版。一些老祠堂复建了,用料做工也考究,为何总觉只是没灵魂的空壳?小河水犹在,往昔的清泠凛冽不再,一种灵异的哺育消失了。小时醒来,听着窗外晨雾中传来脚步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始的、谜语般的节奏没有了,只剩下杂乱和急躁的,被欲望驱赶着走路的声音。缺席者越来越多。旧生命的流失倒不足惧,新生命的形成尚需时日吧。

午后一点多钟,下车到村里闲逛。闻到新鲜的鸡屎味,觉得特别亲切。间歇性的阵热来了。农舍前,两个老人脱掉脏兮兮棉袜子,把脚架在竹椅上晒太阳。青蚯蚓般在腿上盘绕的筋络。还有鲁迅讲的,“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他们咧嘴,刷着抖音视频。网络的便捷,填平了信息鸿沟,你在纽约、上海刷到什么,这些深山老人也同步看到什么。但是,定下神来观察,让人惊心动魄的细节依然存在。前几年,常遇到一个让我大惑不解的现象:那些七、八十岁老太太,因何身穿崭新大花棉袄,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吃饭?天气闷热,因何要穿棉袄?又为何总是新袄?屋中桌椅空着,为何非得坐在路人可见的门槛上?从乡下老亲戚处,寻得了答案。多数年轻人进城谋生,村子空心了。老人们担心死亡突如其来,来不及换新袄子。没穿一件新衣往生,是多不体面的一件事啊。孤寂的老人们并不畏死,他们只怕彼岸不空,只好日日穿上新衣枯等着。这个黯淡的答案,压得我好多天缓不过神来。

当某种丧失在内心发生过了,像长久失明之后,人会迎来“第二次看见”。禅之所在,正是人的第二次看见。676年,慧能在广州法性寺听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时值风吹幡动,寺中两僧争论。甲僧:“幡是无情物,因风而动。”乙僧:“风亦无形,何能自动?应是幡动。”慧能起身说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坛经》敦煌本上讲,“众僧骇然”。为何骇然?因为大家停留在“第一次看见”之中,陷身于繁复现象的泥潭。禅之美妙,在于它将人的每一次看见,都化作一场内在的对话。没有甲僧、乙僧的层层引入,哪来慧能的刺穿?无数的丧失,在我们身边发生,只为了迎接一种更深的看见。

途中,我漫无目的地停车。下车,就近到村庄和田间走一走。在多年的散步中,我保持着一个习惯:走一段路,就站一会儿,抬眼瞩望路边树梢的最细枝。据说这样可凝聚起因年岁渐长而日渐溃散的视力。诗之看见,当然要远远通透于眼之所见。诗,须在最细微处形成最刺穿的观看和最充足的弹性。只有在最细最摇曳的枝头,诗才能稳住她的脚尖。像一根柏枝被风吹离原本的位置。诗必须认识到,并不存在一个原本的位置,它于同一瞬间在不同的位置上曳动不息。一个词被放错位置而猝然爆发的力量,时而触动一首诗的形成。被“放错位置”的幻识,是诗之律动。

从司空到天柱,原本两个小时车程,我却用了三个昼夜。这条道上,野杜鹃是最美的眼睛。在蓊郁凝碧的山色之间,她们像一双双刚惊醒的、天真的眼睛。红、白、紫三色花浪在翻涌的云气中,醒我身心。这晨露中的花瓣,曾被唐代诗人记下:“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一声寒食夜,数朵野僧家”。也曾被日本俳句怪异地写下:“杜鹃声里,有人磨刀”。花与鸟,声与色,两种杜鹃。一路上,我看野杜鹃的时间,比行路的时间长得多。

僧璨也一定深深注目过这漫山杜鹃。到达天柱山下时,晨雾还未散尽。我静静站在寺前广场,看着丛丛野杜鹃簇拥中的觉寂塔。融唐代塔基、宋代塔刹、明代塔身于一体的觉寂塔,存放着僧璨逝后的百颗舍利。据说此塔如今已深锁长闩,很少对外开放了。原名山谷寺的这座古刹,始建于南朝,因僧璨驻锡,唐肃宗时更名三祖寺。后因供奉宋仁宗御赐佛牙舍利,达到鼎盛,被誉为“禅林谁第一,此地冠南州”。寺院历经元、明、清多次毁坏与重建。僧璨在此所著的《信心铭》,是中国禅宗首部经典,打破了达摩以来“不立文字”的传统,释放了以文传法的先声。僧璨以四言诗体,阐明“不二法门,心性即佛”的禅理,主张破除分别,直指本心。他又将弘法对象从贵族转向平民,并选择深山建寺,奠定了“农禅并重”的修行方式,推动了禅宗的本土化。

语言是否有能力呈现大道?智者历来充满了疑惑。老子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庄子讲:不言之教,无方之传。慧能讲:诸法美妙,非关文字。它们与维特根斯坦讲的“不可言说之物”,遥相呼应。这似乎是我们的两难之境:一方面,向往不立文字的心心相印,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以文字,来作永无止尽的阐释。我一度是悲观的,觉得文字不足以揭橥真理本相,它所展开的,只是对真理的想象而已。既然语言之力孱弱,那么,写作只是对此孱弱的“自知”与“不甘”而已。从这个角度,写作本身具有消极意味。济慈说:“我听见的旋律很美,我没听见的旋律更美”。不可言说之物,就是让喧哗从中现身显形的巨大沉默。我们活在日甚一日的众声喧哗之中。我不得不去期待,诗与禅,将产生以言知默、以言知止、以言而勘不言之境的能力。

在山下随意寻了家民宿,住了一晚。夜间不眠,听着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入窗透来。这个季节稀有的虫吟,仿佛就在床底下。肩头与足底酸胀,更觉板床笨重。侧起身,从门缝中,看见月光千锤百炼的清淡。

清晨,来山谷中看摩崖石刻。溯清越的小溪往上,崖壁如削,古木垂荫,花香袭人。我逐石阶而上,落了两肩风车茉莉的细白小花瓣。地质学上,天柱山的超高压变质地貌全球罕见,花岗岩峰林与变质岩裂隙,为石刻提供了天然的镌刻基材。现存最早的石刻可追溯至唐代,以贞元初年舒州刺史吕渭的“吕渭、周格同游”题刻为代表,楷书端方,开山谷流泉石刻之先河。三百多块石刻中,内容虽以简略记游、探幽抒怀为主,但书体各异,书风或遒劲浑厚,或隽秀飘逸,依石而刻,高低错落,韵味尽出。最醒目的还数三大家的石刻。王安石、黄庭坚跟天柱山有特殊缘分。王安石1051年任舒州通判,这一带是他的管辖之地。游览山谷流泉后,他写诗并刻于石上:“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在另一石上,他又记录:“皇祐三年九月十六日自泉州之太湖过寺宿,与道人文铣、弟安国拥火游见李翱习之书,坐石听泉久之,复游,刻习之书后,临川王安石。”黄庭坚因其舅李常在此为官,多次来游,大爱此山气氛,索性就以山谷道人为号,“黄山谷”即源于此。他在天柱山写下的佳作不少,刻在石上的有《题石牛洞》:“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渡,高鸟倦而犹飞”。一块落款“东坡”的石刻,历来惹人注目:“先生仙去几经年,流水青山不改迁。拂拭悬崖观古字,尘心病眼两醒然”。从诗的内容看,契合了苏轼晚年患眼疾的经历,加上苏轼曾贬谪的黄州就在附近,长期以来被误认为是他的作品。当然主要还是因他名大,当地人有意无意强化了这一误读。1934年,学者徐乃昌在《安徽通志稿之金石古物考》中,首次考证指出,此诗实为南宋诗人留正所作。这个观点,如今获得了广泛认可。

我用手指轻抚嵌入石中的刻字。因风化侵蚀,流水消磨,石上又长满青苔,这些字已尽显沧桑,笔划中密布着时间的况味。山谷奇异的静谧,仿佛也往字中注入一种审美的余响。我想起自己在深夜的写作,曾长时间地浸入一个词,仿佛走入了这个词的内在空间——原来竟开阔如斯,乃至无垠。可在其间散步、沉思、酣睡,如同在一粒微尘内建起了一座冥想的寺院。止息于词的边界,凝神于自我的呼吸。我们写作,有时只为了深藏一颗心,或者从语言中,找回我们“逝去的部分”。

诗要在万物之间微妙的分界线上,深化个体生命体验。我曾说过:写作即是区分。然而僧璨警示我们,要剔除这种分别心。仅146句、584字的《信心铭》,开篇即称“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强调超越空与有、动与静、善与恶之间的对立,直指“万法一如”的平等境界;主张放下执着与分别,以“任性合道”的平常心契合本真;指出“唯须息见”,通过止息妄念回归清净本性。分别心确是妄念。如果非得把一杯水分成“左半杯”和“右半杯”,我们可能连水也不会喝了。如果非得琢磨“怎样正确呼吸”,我们可能连喘气都会困难。禅宗主张“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语言只是指向月亮的指,而非月亮本身。真正的智慧需超越概念,以“无分别智”直接体认空性。至理不在远方,只在破除分别心的当下一刻。

在一个诗人眼中,“不立文字”的宣告,可能遮蔽了“立字之难”的困顿。我一直迷恋“字无可立”时的迷茫与蛮荒感。昨天晚上,和几个朋友漫步,在山外,遇上一片辽阔野地。暮色中,一种野性原初的蛮荒气息,瞬间震撼了我。写一首诗前,我常觉得自己在庞杂的语义纠缠、现象纠缠中,被捆绑了,手头动弹不得。内心渴求清空后的荒芜而不得。昨晚,它突然在我眼前展开了——荒芜是整体的,星星点点和一鳞半爪的枯萎,称不上荒芜。荒芜是穿透性的,只有一面的、暂时性的枯竭,也称不上荒芜。荒芜是语言本身而非几个词语。荒芜,是已经超越了纷乱的现象之澄澈。所有的诗,其实都有一个隐性的副标题,就是“怎么把荒芜写成一首诗”。那一刻,我想起了禅。我对禅的知识所知甚少,而珍贵的正是这所知甚少。

天柱山的精妙,在于一种奇特的崩塌之美。山中,处处可见崩塌的巨石,或独石成岭,或落卧林间,或横亘沟壑,各具其貌,各得其味,满山石涌,风姿卓然。这座山的地质构造复杂,处于大别山褶皱带上,两亿多年前的地球板块碰撞加剧,在此形成花岗岩崩塌的丰富地貌。山中峰林形态多样,或如柱状,或如穹状,或如脊背状,或如锥状。群峰之间峡谷幽深,绝壁上常有奇松点缀,云生泉涌,气象万千。这些年,每次来山中,我最喜在夜间独自散步。昔日觉得这山石、飞鸟、树木,皆可为友。今夜忽觉,它们仿佛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恍恍然,一个我,变成了一群我。长满树瘤的古枫树状的我,卧石状的我,幻觉中睡虎状的我,仅闻其声的虫鸣状的我,仅闻其味的花香颗粒状的我……禅,教我们以心底那双眼睛来观看。我在观看。也在倾听:山中的虫子,像接到某种密令,如此浩瀚地鸣叫,许多年没听过了。有人告诫我,深夜山道独行,要谨防产生幻觉。走了这么久,幻觉却始终没来。好吧,让这亿万松树和我一起磨墨,把这夜色磨得浓一些,再浓一些。让我在“器之用”“器之空”这两场大梦中一齐醒来。

这一刻,我浑身的感觉器官敏感到了一个顶点。我想,诗和禅,与生命直觉,与每一刹的心有所动,与人的希望、绝望都有关,唯独与麻木无关。也可以说,诗和禅本是破除教条和麻木的利器。想以逻辑的方法去解开某种“结”,这就距诗之本义远了。诗所求的,是“会心”。会心则无碍。诗和禅是这样一种无以明言的发生:它面向自身之内部,是流畅而敞开的,会意时,并不存在什么“结”需要外力来解开。2004年,我写过一首至今让人觉得烧脑的诗,题为《从达摩到慧能的逻辑学研究》。诗和禅,都以反逻辑破陈习,来确立自身的生命,我在题与诗之间,刻意放大了这一矛盾:

面壁者坐在一把尺子

和一堵墙

之间

他向哪边移动一点,哪边的木头

就会裂开

(假设这尺子是相对的

又掉下来,很难开口)

为了破壁他生得丑

为了破壁他种下了

两畦青菜

其实,真正费解的是这个世界的神秘性,不是我的诗。诗,只是个体生命直觉在语言中的溢出。前几年,读过一本奇书,《禅与摩托车修理艺术》。作者波西格说,当你全神贯注,修理摩托的扳手,不再是工具,而是手的延伸。物我合一时,人的直觉,会带来一种神奇的治愈。手工艺也好,艺术创作也好,一切“良质”实践,可以修复科技时代人的异化。我也曾写过这么一段话:诗的专业性,不是对某类知识的特异反应,而是对生命直觉的敏感度。所以,文盲中,有六祖慧能。

站在天柱顶峰的巨石之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白云千载空悠悠。无尽夏日,正在缓缓铺开……我哪里懂得什么司空与慧可,又哪里懂得什么禅与僧璨。我只是不再被“懂”与“不懂”这两根执念的绳索捆住。禅与诗的美妙,或许正在于,它们在语言中的不可实现。让我在此处,真正安静下来,做一个对破壁仅作“试试看”的自己。

【陈先发,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破壁与神游》、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长篇小说《拉魂腔》等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