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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大河的来龙去脉
来源:天津日报 | 狄青  2025年06月17日08:35

每一个生活在河流两岸的孩子都想去河流的源头看一看,即使最终寻不见源头,也要瞧一瞧这条河所流经的地方都是什么模样,那里有怎样的人,又有怎样的景致。多年前我到山西,从东南往北,先过陵川县,有记载说发源于该县夺火乡的卫河,便是海河的源头之一,至海河防潮闸全长有1000余公里;再过长子县,遇见一条河名曰漳河,漳河发源于长子县发鸠山,当地人说它也是海河的源头之一,这话其实也没错,漳河流经河北省馆陶县境内后与卫河合流,称漳卫河,进入海河水系的南运河。严格来说,海河干流只有73公里,也就是从三岔河口到大沽口的距离,但它却是聚八方来水,正所谓九河下梢。“海河”之名出现得不算早,北宋时海河算是宋辽之间的界河之一,金元后称直沽河、大沽河、沽水等。“海河”之名最早出现于明末,直到清康熙中叶后才正式称为海河。当年站在卫河边时我曾想过,倘若有一条船此刻载我回津,我定会毫不犹豫地跳将上去,一路上看尽一条大河的来龙去脉。

(一)

如果把我迄今为止的人生画卷铺展开来看的话,那么在这幅长卷的起始处就会发现一条小河、一架小桥、一排用泥巴与稻草和成土坯后垒成的农舍,还有一缕缕炊烟,而在这些景物的一侧一定是一条大河。在那些被夜露打湿的星夜里,夜风伴随着虫唧,路洼的草叶与野果惺惺相惜,好多次我都跟几个乡下孩子一起跑到这条大河之畔,看大河一边叹息一边揉荡起好几层的涟漪。这便是我人生画卷的最初景致了。当然,这幅画卷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总会添加进一些新的风物与景致,演绎出一幕幕新的故事。然而,尽管这画卷的内容愈加丰富,颜色日益缤纷,我却还是渴望回到那炊烟绿树野花、小桥流水人家无忧无虑的时日,回到我人生的起始。是啊,那样的日子只能被用来歌唱,歌词里有阳光、绿叶、飞鸟,有马车车轮碾压碎石与泥巴的声响,而旋律嘛,则无疑只能属于那条大河,大河奔腾且欢快地流淌,诠释的是“一条大河波浪宽”的美好与安适。

那条大河便是海河。

从我家附近流过的那条小河被称为务本河,我不知道务本河从哪里来,只知道它的归宿便是二三公里外的海河。海河不仅是天津的母亲河,也是中国的七大河流之一。但彼时,我只知道是这条被称作海河的大河牵起了我的两个家,第一个家在这条河的上游(天津市区),第二个家在这条河的下游(天津乡村)。没错,位于务本河畔的那一排土坯房其实是我的第二个家,我的第一个家在天津市区台儿庄路旁的一座老洋房里,推开窗子,百米外便是海河以及河对岸热电厂高耸入云的烟囱。据说那里曾经属于德租界,几户人家合住的洋房,建筑风格好像是巴伐利亚式的,每个房间都很宽敞,但我却没能留下任何印象,因为我只在那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面住过不到两年。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我被母亲紧紧地裹在怀里,挤在解放牌大卡车局促的驾驶楼子内,一路向东,向旷野,向有炊烟的乡下驶去——那是一个叫作务本村的村庄。这个村庄到底是因河而得名,还是务本河因村而得名,已无可考据,但务本村的村名在天津3000多个村庄里却显得不同寻常。《论语·学而》中有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这是指做人要致力于根本;《汉书·文帝纪》则曰:“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这是指务农。其实无论哪一种解释,“务本”二字无疑都蕴含着浓浓的文化味儿。

(二)

我在务本村的家是连排四间的土坯房,三间用于居住,一间是柴火房。推开门,两三百米外就是务本河。务本河也是海河的支流之一,在广袤的海河流域,像这样汇入海河的细小支流多如人体内的毛细血管。

记忆中的务本河总是那样静静地流过,打麦场后是成排成片虽说简陋却也错落有致的农舍……务本河水是清亮的,农妇们说笑着在河边搓洗着男人们满是汗渍的衣物;而孩子们则嬉闹着光着身子在河里扎着猛子,练着“狗刨儿”。如果是在冬日,河水冰封,便有很多孩子以及冬闲的汉子们在冰面上用竹坯打着出溜儿;当冬天过去,河水解冻,便有人用木篙撑着冰排,从上游的邻村下来,边撑篙边对岸上的人们大声喊:“看电影去吗?公社的人来大队场院里放电影了,还是打仗的呢!”

那一架木桥,就搭在务本河的最窄处,离我家不远。平日里从桥上走过的多是那些扛着锄头和锹镐去田里上工的壮劳力。每当那些汉子有说有笑地从它上面走过的时候,单薄的木桥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像是与他们的脚步在喁喁私语。出工的农人们总是肩挑着夕阳从那架小木桥上收工归来,回到各自的农舍。这个时候,炊烟便不约而同地从每一户农舍的烟囱内徐徐地飘逸出来,袅袅地上升,渐渐地便氤氲成一片,空气中有一股很诱人很诱人的麦香在飘荡,细心的人可以从这股麦香里分辨出谁家是在蒸馍,谁家是在贴玉米面饼子,谁家的主妇正在用舀子往锅里搅动着热腾腾的面条。而这些景致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温情又因了那一缕缕炊烟被飘散得更远、更温馨。后来,我在乡下上学,恰好座位是靠窗的。我便常常透过玻璃窗遥望远处的村庄农舍,想象着有炊烟从谁家的烟囱里升起;放学后,我每每会绕远走很长的一段田埂路,听两旁稻穗被风掠过后细密的碎语,就那么一路走到海河岸边,呆呆地望着一条大河的来去,回家时常常黄昏已骤至,此时,我就会迸发出无限遐想,想天与地之间各种各样的事情,直到远远的家的方向响起声声唤我吃饭的声音。

大约就从那时候起吧,我便成了一个耽于幻想的孩子。

(三)

主要是在农闲时节吧,总会见到一些担着两筒虾酱抑或挎着篮子喊“萝卜赛梨”的小贩从木桥上急匆匆地走过,像是赶着去做生意,又像是要躲过某些人的眼睛,毕竟个体商贩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尚属于“半地下行为”,不过那形象令我记忆犹新。萝卜基本上都是青萝卜,而“萝卜赛梨”的说法我却在康熙年间著名史学家和文学家高士奇的文字中找到了依据。高士奇在《城北集·灯市竹枝词》中有云:“百物争鲜上市夸,灯筵已放牡丹花。咬春萝卜同梨脆,处处辛盘食韭芽。”从这首竹枝词中可知两点:其一是萝卜直到正月里都是冬日美食,其“食用期限”甚至能赶上新鲜的韭芽上市;其二是“萝卜赛梨”的说法早在清朝初年就已经入诗,可见其由来已久。当然,高士奇说的是北京青萝卜,天津青萝卜以葛沽萝卜和沙窝萝卜驰名。而卖青萝卜的多是乘渡船从海河南岸过来的商贩,他们篮子里的萝卜都是产于天津南郊区(今津南区)的葛沽萝卜,可口甜脆,称其“赛梨”并非虚言,且价格低廉,天津人叫它“卫青萝卜”,也就是天津卫的萝卜。我最喜欢看的还是卖萝卜的商贩手中那套麻利功夫——用秤盘秤好萝卜后,便立马亮出巴掌长的小刀子,拿刀尖轻轻地在萝卜身子上划一下,萝卜霎时“砰”地裂开,商贩的手随之上下翻飞几下,便将一整只萝卜切成了八瓣,萝卜却没有散开,买者一般会手捧着萝卜一路小心地拿回家去品尝。

更有骑自行车驮着几个竹筐卖河蟹的。大竹筐中的河蟹只只都堪比壮汉拳头大小;而小竹筐里盛的则是海河里独有的紫蟹,比拇指盖略大,很像是小象棋的棋子儿。海河中下游由于土地肥沃,阡陌纵横,两岸更是著名的小站稻产区,河蟹多半藏于海河周遭的港岔苇荡中。紫蟹则只在海河里生长。“银鱼紫蟹锅”是天津地方菜肴之中的上品,只不过那时候的农人知识有限,没人知道“银鱼紫蟹锅”的掌故,故紫蟹卖得比河蟹还要便宜,几角钱就能买上一小盆,回家配上青萝卜或者大白菜熬汤,不要太美味啊!

父亲常骑车带我去海河边看日落。他告诉我,倘若从务本村这厢的海河岸边搭乘汽船的话,最多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就能到我们原来的家,比坐汽车还要方便呢。与海河差不多平行的有一条大马路,路是连接天津市区与塘沽城区的津塘公路,有一个阶段,这条路比海河更让我眷念,每一次从津塘公路边等公交车回市区,都比过年还令我兴奋。上世纪70年代,原本是一级翻译且精通三门外语的父亲,和在反帝医院(今天津医院)从事医务工作的母亲,与市内大批干部一起被调整到近郊农村工作。到农村后,父亲在东郊区(今东丽区)区属高中教英文,母亲则在公社卫生院里当医生,他们的工资虽然有所降低,但生活条件在当年还算不错,并且依然吃商品粮、有副食本。所以每个月父亲都会带我坐51路公交车,偶尔也会去军粮城火车站坐火车到天津火车站下,出站后徒步走过海河上的解放桥,在繁华的滨江道北头的“登瀛楼”饭庄吃一顿“好的”。所谓“好的”也就是要上“酱爆肉丁”“八珍豆腐”等两三样平时在家里吃不到的菜,我印象中最多的一次才花了不到4元钱;然后再去“正阳春”烤鸭店买一两笼鸭油包带回家。后来我奇怪为什么不去买“狗不理”包子,按说到“狗不理”包子店也多走不了几步路。照母亲后来的说法是,当时的鸭油包不要粮票,而“狗不理”包子要粮票,而且是要细粮票,具体谁定的规则,至今没人说得清。

夏天海河水的流量比其他时节明显要多得多,尤其是赶上下雨且雨势特别大的时候,水天一色,数不清的雨点砸到河中,简直像是正在爆发一场战争。印象中有一回,一条小木船冒着大雨从南郊区那边驶过来,船上除了撑船的船老大之外,只有一个客人和一辆自行车,结果就翻船了。幸亏当时木船已经靠近东郊区这边的河岸,河岸上等候的人们第一时间跳下河救人,才没酿成大祸。但那辆自行车却没捞上来。后来好长时间,那条船都被拴在岸边,晾在河里不再搭客,倒像翻船这件事是这条船的责任。

但在更多的时候,海河是安静的。尤其是在初秋,河水像是一曲舒缓的背景音乐慢慢流淌。海河是静谧的,但河水却不总是安静的,常有河两岸的半大小子游着泳在河里互相追逐,他们都是一些大孩子,年龄都比我大得多,他们有力气用一条胳膊拼命划水,还能用另一条胳膊激起巨浪去击打对手。这种水中游戏的时间总不会太长,一到“饭点儿”,所有的炊烟都像是约好了时间,同时在河的两岸袅袅升起。

(四)

再后来,我就回到了城市,炊烟亦渐渐变得遥远,倒是海河离我更近了一些,似乎每一天我都能看到海河的身影。直到有一天,一个孩子天真地问我:炊烟是不是就是天然气的一种?我才忽然意识到,炊烟是否已经飘荡得太远、太远了呢?我解释说那不是天然气或者煤气,甚至也不是沼气,而是用柴火烧大灶烧出来的一种烟气。再后来有一次,我回到务本村,就在原先父亲常骑自行车带我看海河的地方附近,有一家略显简陋的农家饭庄,里面不多的几样菜品都是用大灶烧出来的,我记得那天我吃了很多。农人的可爱便在于对一草一木的珍爱,即使有了沼气,有了煤气和天然气,然而对一切土地奉献的东西,像木材、竹材、稻草、高粱秆、谷壳等依然无法舍弃。就在那天,一位在地里拾柴的老农告诉我:用这东西烧大灶,煮出来的吃食香哩!

如今的我几乎走过了海河上的每一座桥,有许多次,我都伫立在桥上,抚着栏杆远眺,不为什么,只是想看一看这条从我童年一直流淌到今天的河流。它曾串起了我的两个家,也挽起了城市和乡村,还牵住了海洋与陆地,系住了溪水跟流泉。在晴朗的日子里,它静水深流;在风雨的日子里,它浩浩荡荡,一派汤汤大河景象。而我,也已然了解到自己的生命能量与这条河接驳的事实,海河水早已流进我的血管,我们相互无法排异。

我还会想到,在这条大河的源头,在晋东南太行山脉雄浑与苍莽的丛林中,那一股股山泉貌似不经意间汇成的一条条小溪流,终于变为卫河,终于成为漳河,再一路向南、向东、向北……曲曲折折,跌宕蜿蜒,它接受分道扬镳,它也接受碰撞交融,奔波千里不舍昼夜,最终才汇成了一个在地图上被标注的大河的名字——海河。

河流浇灌了我的童年,也伴随了我的成长,事实上,只要你愿意去潜心聆听,每一只鸟的叫声背后,每一棵被风摇动的树木,叶片簌簌,其实都有河流的影子,都有河流的故事在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