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5年第6期|林为攀:梅花雪犬(中篇小说 节选)
一
给阴间寄信的时候不能有逐影犬在火盆旁。
烧信的是一个老头,瞽了一目,嵌以弹珠代替。他没有亲人,只有一条断尾狗。它失去了尾巴,但总觉得尾巴没断,碰到有蚊虫叮咬还会下意识地用尾驱赶,只有到这时,它才会知道尾巴不见了。老头去那片芭蕉林给亡人寄信时就把它系在屋旁的梅树上。狗绳很短,经常让它转个两圈便无法动弹,又无法趴下,只能被狗绳勒着,望着狠心的主人离它而去。
冬天,梅花开满枝头,落满狗背,看着地上的梅花,它就会用脚去踩,一轮明月照在装满水的狗碗里,使它有了好好看清自己的机会。它已经很老了,老得忘记了自己到底跟了老头多少年,只记得当它刚到这个家时,老头还有一个小孙女。那时,它常跟在祖孙俩身后,一步步觉出祖孙俩的变化。先是老头比小孙女高,后是小孙女高过了老头,再然后,家里就少了一口人,只剩下一人一犬。
这个狗碗缺了一角。碗还没缺口时,碗里的水刚好可以解渴,碗缺了口后,碗中水只能解七分渴,另外三分它需要到沼泽里才能解。
许久之前,老头带着小孙女去挑狗,挑了几家都不满意。这让那些养狗人家觉得这老头在拿他们开涮,挑狗哪有不看个头,只看毛色的。而且死活要纯白色的,多一根杂毛都不行。这些狗崽子都是母狗与公狗滥交的产物,经常都不知道父亲是谁。在这种情况下诞下的狗崽子,怎能保证是纯种狗。若非看这个老头可怜,他们说不定会放狗咬他。
老头挑了几天,也觉得难度太大,想随便买条算了,但他那个爱漂亮的小孙女却一直坚持要一条纯白色的狗。老头拗不过,只好再去别家看看。还没进下一家门,小孙女就撇下老头,直奔进去,然后看到了一窝叼着母狗奶子的狗崽子。
这一窝狗崽子还看不出毛色,像一团团肉球,再过几个月才能看出来。老头嫌太小,拉上小孙女就要往外走。但小孙女眨着一双大眼睛死活不走。老头让她随便选一只回家。小孙女用小指头挨个点了一遍,最后要那条看样子活不大的。这家人脸上聚满乌云,这条最瘦的不要秤就知道最多只有一斤。所以他们就一个劲地数落这条狗崽子的不是,不是说它病恹恹,就是咒它活不长。
“爷爷,我要这条,它说它没病,能活很长寿。”小孙女双手握拳,放在粉红的腮部,作哭状。
“我偏要这条,它说它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那条纯白色的狗。”小孙女又说。
回到家后,小孙女跑进厨房,在一摞碗中挑了个最大的当作狗崽子吃饭的碗。本来她根据狗崽子的个头,要挑一个最小的碗,但狗崽子不乐意,它告诉眼前这个小姑娘,人要看远点,它虽然现在这么小,但过一段时间就会长大不少,到时这个小碗肯定无法满足它的食欲,到时再换的话,就会多浪费一个碗。
“要知道狗用过的碗人是不能再用的。”狗崽子跟小姑娘说。
小姑娘被它逗乐了,使劲捂着嘴才不至于让笑声被还在生她气的爷爷听到。小孙女对狗崽子百依百顺,有求必应,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像它是主人,小孙女是狗一样。老头看到后,不断地把头摇,他担心自己的孙女会不会脑袋有问题。
狗崽子逐渐长成了小狗,也慢慢知道了小姑娘的身世。小姑娘跟它一样,也从小就离了父母的怀抱。当然,它是被爱钱的主人卖掉的,而小姑娘的父母则是被老天收回去的,不知道她的父母被天收走后小姑娘得到了多少钱。“看来老天也是一个爱钱的主儿。”小狗望着小主人的脸蛋说道。
老头很快在狗长出雪白毛发后对它打消了偏见。他感到很奇怪,连专门卖狗的狗贩子都看不出幼崽长大后的毛发,他一手带大的孙女怎么能知道?随着狗日益长大,这条狗出落得非常漂亮,一身雪白,毫无杂色,连本来是黑的鼻尖都变嫩了,活脱脱一朵开放的红梅。这条狗很招祖孙俩喜爱,有事没事就让它跟在脚边,其他狗见了都用狐疑的眼光打量它,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同类。
那片芭蕉林是女孩最喜欢的去处。本来老头不让小孙女去那,但有狗在,就没多管。小孙女带着狗可以在芭蕉林玩一整天,芭蕉林很凉快,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小孙女躺在一片芭蕉叶上乘凉,狗在一旁伸着长舌看护,每当有其他狗靠近,它就会用自己的吠叫赶跑它们。看到小主人睡得很香甜,狗的眼皮也不禁耷拉下来。
小孙女躺在芭蕉叶上梦见了许多好玩的事儿,她梦见失踪很多年的父母真的回来了,还给她带了好多小狗,她的狗与它们很快腻在了一起……
二
夏天是一个容易瞌睡的季节,有了小狗后,小姑娘的夏日变得格外漫长,对父母的思念也少了几分。这时她才知道,时间真是一个健忘的老人,前段时间,父母的脸还在她眼前清晰可见,现在甚至要看着照片才能想起他们。看着父母的照片,和看着一对陌生的男女也没有区别,就像那个最近经常上家来找爷爷喝酒的青年一样。
“你怎么整天上我家来?”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她挡在门前不让他进。
狗能察觉出女主人的心思,她最近一直坐着发呆,对自己的话也装听不见了,让她一起去芭蕉林,她也没有兴趣,还说芭蕉林阴森森的,一点都不好玩。它不知道她怎么了,等看到这个青年后,它终于知道女主人变成这样全怪这个隔三岔五上家来蹭酒喝的臭男人。
看到女主人拦下了对方,狗好像接到了命令似的,一个劲儿地咬着青年的裤腿往外拽。青年一脸不好意思,摸了摸头,又看了看怒气冲冲的女孩。女孩看着青年手里提的东西,叫道:“别以为拿一点礼物就能放你进去,我爷爷老糊涂了,我可不糊涂。”
老头在里屋听到后,乐出了缺牙的笑容,他让孙女请他进来。女孩满脸不情愿,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对方,身子靠在门框上,挡住半扇门,让他从另半扇门钻进去。
青年很小心地迈过门槛,发现自己肩膀太厚了,进不去,也和女孩一样背对着门框,像一只横走的螃蟹那样侧着进去。一时间,他的脸和女孩的脸靠得有点近,青年的气息就有些不稳了,慌乱之间厚实的胸膛不小心触到了对方渐隆的胸脯,青年紧张坏了,差点跌进门里。而女孩也红着脸,叫上狗,快步走开了。
狗跟女孩坐在院门外的石凳上。女孩看着乡间小路出神,狗觉得姑娘有点不对劲,它跑到梅树旁,发现自己碗里的水没有了,几只蚂蚁在碗底爬。它跑回去用爪子抓女主人的膝盖,让她给自己装点水。女孩被吓了一跳,看到自己刚才悄悄换上的新裤子被狗弄脏了,很生气,凶了狗几句。狗很委屈,不敢再趴在女主人身旁,而是趴回到梅树旁,看到那个空碗,用舌头舔了舔,然后一爪子把碗掀翻,碗正好撞到一块石头上,豁了一角。狗耷拉着眼皮,对眼前飞来的蝴蝶也没了追逐的兴趣,它趴在地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去水缸旁搓洗裤子的女主人。
女孩用手舀了水,小心地泼到膝盖上,反复揉搓;搓完后,她发现膝盖处的裤子起了褶皱,又用手展平;发现屋檐下没太阳,就走到院外朝阳能照到的地方。裤子干后,女孩发现污渍还有,又走回到缸边,准备再洗一遍,就听到了屋里爷爷和那个青年的对话。
爷爷:“这个我得问问我孙女的意思。”
青年:“我明白,我愿意等,那我过几天再来。”
爷爷:“万一不成,你也别失望,还是可以找我这个糟老头喝酒。”
青年把礼物留下,起身告辞。女孩慌得没地躲,又怕弄脏的膝盖被对方瞧见,急忙背对着青年,装作打水煮饭的样子。青年叫了她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只好摸了摸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了笑;看到趴在地上的狗,伸手摸了摸狗头,狗也没理他。青年讪讪而走。女孩听到脚步声走远了,这才悄悄回头,盯着对方的背影。
青年走后,女孩回房换下裤子,又对着房里的镜子瞧了半天。屋外爷爷在唤她,女孩磨蹭了大半天才出去。
“有客人来也不知道倒茶。”爷爷怪她没礼貌。
“又不是来看我的,我倒什么茶?”女孩噘嘴回道。
爷爷忙说:“那到时人家来找你,你可要大大方方的。”
“我才懒得见他。”女孩甩下这句话后就羞走了。
狗看到女主人走向自己,把头别到一边不理她。女孩扑哧一笑,道:“好啦,我错啦。”狗听到道歉,径往女孩怀里钻,惹得女孩笑声不断。身后爷爷喊她把屋里的酒杯收拾一下,女孩冲爷爷喊你自己收拾,然后就和这条狗出去疯去了。
女孩感到很自在,田野里有许多劳作的农人,她挨个冲他们打招呼,搞得这些戴着斗笠、握着锄头的农人以为这女孩好事将近。
快到芭蕉林时,女孩看到刚来过自己家的那个青年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和另一个年长的男子并肩而走。年长男子看到女孩,就用眼睛示意青年,青年也看了看女孩,笑了。女孩有点生气,唤狗快走。走了几步,女孩回头看到他们好像在谈论自己。一天的好心情被败坏了。狗正想跳到一片芭蕉叶上,就被阴晴不定的女主人制止了。女孩看了看阴了一边的天,让狗快回家,没看到快落雨了啊。话还没说完,雨点就真来了,女孩捡起一片枯了一半的芭蕉叶挡在头顶,紧赶慢赶,还是被雨快了一步。狗比她先一步进了旁边的一座茶亭。女孩进到茶亭,放下芭蕉叶后,大雨瞬间浇白了视线。
看着淅沥的雨,女孩坐在茶亭里心事重重。很快有其他人进亭歇雨,这些人看着大雨愁眉不展,入夏以来,这已经是第三场暴雨了,怕过剩的雨淹坏刚栽下的苗。从这些人身上滴落的雨打湿了茶亭里的地板。女孩没地放脚,只好把脚放在美人靠上,背靠着柱子。人对雨伤感,狗却进雨中打滚,沾了一身水又回亭中,当众将水甩掉,害得躲雨的人骂声不断。
女孩也骂道:“狗,别闹。”狗只好老实地趴在一边,身上的水珠吧嗒吧嗒往下落,雪白的毛发也湿成一团,真成了落水狗。
女孩在期待又害怕着一件事,期待刚走不久的那个青年折返进亭,又怕他真的进来,惹来旁人的议论。她就在这样的心情中慢慢看着雨变小,突然间有些失落,心里巴不得这场雨连下数月,永不停止。雨变小后,亭外传来穿透雨幕的吵闹声,大家齐伸头去看,发现雨中有人打架,听骂声好像是谁家的牛踏坏了谁家的苗。反正骂声含糊不清,不是因为庄稼,就是因为其他琐事。
这时,有另外一个人跑过来劝架,这人赤膊,裤脚高高挽起,头上的斗笠往右斜,最后他把斗笠抛到地上,将打架的人劝开了。在亭里躲雨的人小声讨论着,这个劝架的人比他爸还壮实,谁嫁他定能享一辈子福。女孩羞得低下了头,她早已发现那个劝架的人就是那个青年,就是那个让她心情变化的人。此时,她偷偷打量雨中的他,看到他厚实的胳膊,想着要吃多少碗饭才顶饱,看着他壮实又黝黑的小腿肚,想着石头路都会被他踩坏。
亭外打得不可开交,亭里女孩的内心也乱作一团。但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亭外,没有人关心这个女孩的心事。女孩也乐于这样,只想躲在一边,偷偷地想,但这样一来,心事又结成了一张网,困住了她。要不是那条讨厌的狗叫唤,或许女孩还会在这张网中困更久。狗的叫唤吸引了刚劝完架的青年,青年听到熟悉的狗叫,看到了熟悉的她。
于是他走进去,迟疑着该不该把送她回家的话说出口,但他的同伴此时却横插一脚,让他下地去补秧苗。女孩心里气气的,看着青年走远,狠狠地把衣角扯皱。刚才还热闹的茶亭此刻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做,唯独她的事藏在心里,不能拿来与他人分享。她觉得自己有点不习惯这里了。她又冲狗喊,怪它老是坏事,没一点用,还不如养一条狗。说完最后一句话,才想起它就是一条狗,又不禁笑了。但狗此刻听到女主人的埋怨却很开心,说明她从没把它当狗看,而是把它当成了人,和她一样的人。
它兴奋地叼起亭外青年落在地上的那个斗笠,递给女主人。女孩一看斗笠脏了,拿出手帕擦干净,想把它送还给他,看到天晴了,亭边架起了一座彩虹桥,又打消了此念,想着以后有机会再还他。擦着擦着,女孩在弄脏的斗笠上擦出了两个字——“俊武”。
原来他叫俊武。
“狗儿,我们回家。”女孩开心地唤狗。
回到家后,女孩将斗笠仔细地用水洗了一遍,然后甩掉水,将它挂在屋檐下,但又不敢被爷爷知道,怕爷爷问东问西。不过爷爷好像不在家,已经到晌午了,爷爷不知道去了哪。看到屋舍没冒烟,女孩呆呆地向隅而立,就在此时,狗突然叫了起来,让正在用手指描那个让她心乱的名字的女孩吓了一跳。
狗从来没这么叫唤过。
爷爷脸上都是血,被俊武搀扶进院。女孩吓哭了,不知所措,俊武让她快去烧热水。女孩烧完热水后看到房里多了一个人,那是俊武让人叫来的医生。医生往地上丢满了带血的纱布。女孩手不稳,热水洒了一地。医生用剩余的热水仔细擦洗爷爷脸上的伤口,接着倒抽了一口凉气,说,伤口太深了,估计得动手术剜掉这只眼睛。女孩一听吓傻了,俊武听后也有点不敢相信。狗焦躁不安地狂吠着。
爷爷醒了,安慰孙女别担心。看到爷爷的一只眼被纱布缠着,女孩刚止住的眼泪又来了,她一点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俊武也不知道,只说他在路上看到爷爷满脸是血地倒在路上。问爷爷,他却咬着唇死活不说。几个人都静默无言,只有那条狗一直吠着,一会儿蹿出门外,一会儿跑进门里,像跟谁较着劲。
俊武临走前让女孩放心,他回去马上联系县医院,尽快给爷爷动手术。女孩心里万般感谢他,但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就这么僵硬地目送俊武离开,然后才想起挂在屋檐下的斗笠忘了给他,又不禁讨厌起自己,看到爷爷这个样子,又担心起爷爷的安危。
三
“汪汪汪。”这条已经断尾的狗想起这些往事,叫唤着。它很急躁,这些往事已经许久没冒出脑海了,只有在它哪都不能去的时候才会回首这些带着笑与泪的过往。它对自己最早的那个家早已没了印象,它只在那个家待了不到一个月,已然想不起母亲那温热的乳头到底是什么滋味。但在这个被限制自由的时刻,它却极度想念最开始的那个家。
它把在狗母亲肚子里的两个月当成自己生命的肇始。跟人类怀胎十月不同,狗一般怀孕两月就能生产,加上在狗窝里待的一个月,这三个月是它真正意义上的童年。现在它想念的不是落地后的那一个月,而是在母亲肚子里的那两个月。它能回想起自己还是一个胚胎之时所发生的事。那个时候,母亲还每天天一亮就出门撒野,一点都没有人类怀孕时的那种过度小心。通过母亲吃下肚的食物,它就能知道母亲去了哪:如果吃下的是一些果实,那么母亲就上了山;如果吃下的是一些稻谷,那么母亲就下了田。与其他只吃荤腥的狗不同,母亲荤素都吃,它的饮食搭配一直很合理。
当伐木工人拉响电锯之时,就是一棵树死于非命之际。这棵倒地的树木会腾出一小片能让阳光射入的空地,也能腾出一小块让狗母亲视野更高的空间。谁都喜欢锯树木的味道,狗也不例外,从锯齿里锯出的木屑,单单闻上一闻,就能感到树木强壮有力的脉搏,何况木香所带来的陶醉感,更是能让它怀有身孕的笨重躯体变轻不少,好像即将腾空飘走似的。
树根没了树干后,还会源源不断地往上面运送水分,但这些水分最后只会在被锯成平面的树墩上稍作停留,然后在空气中化为乌有。树墩是连接树干与树根的桥梁,横截面被大自然这个神奇的木匠用墨斗画了数百条年轮,通过年轮的粗细,即能判断出这棵树的健康状况;通过年轮与年轮之间间隔的宽窄,便能知道这座山哪面背阴,哪面向阳。狗母亲用舌头去舔树墩上渗出的汁液,在肚子里的它第一时间就吃到了。
这棵千年老树不是被锯来盖房子的,也不是用来做家具的,乡野之地用这种树盖房做家具稍显奢侈,它有更好的去处:被塑成一尊佛像,放在上山路上的那个树洞旁,保佑往来者的平安。佛像前会插上很多香,也会摆上很多贡品,以供这座由树成佛的塑像享用。
塑像的任务在这方圆十里都找不到比那个老头更适合的人选。老头接到这个重任后,在树被砍下的第二天清晨上山,那个时候,这头怀有身孕的母狗就跟在他的身后,看他如何在这根大且长的树干上遴选出适合塑像的一截。
老头看着倒下的树身,先不忙着干活,而是坐在树干上先抽一袋烟。清晨的山上非常静谧,从老头嘴里吐出的烟圈也因为没有闹声的打扰,变得又大又圆,就像画像上佛脑后的光圈一样。抽完了烟,老头就要开始动手了,这么长的一棵树,他只选取中间的一小截,也不用电锯,而是用最原始的锯子。
老头不用电锯自有道理,倒不是怕“电力”这种所谓的现代玩意吓坏不久将成型的“佛”,而是用原始锯子更能感受到一棵千年古树的脉络。不管树皮的厚薄,还是树干的硬实程度,都唯有锯着锯着会突然豁了一齿的锯子才能察觉出来,这会为老头接下去的活省去诸多麻烦。因为电锯强大的动力将会破坏那些或用来做佛手或拿来做佛首的坚硬树节,只有原始锯子才能完整地保存这些“佛手”和“佛首”。
等锯不动了,老头就会拔出锯子,往另一个方向锯。往往一棵树锯下来,这截树干就会像从树身上掏出来的佛之雏形一样。“老树里藏着一尊佛。”这是老头经常放在嘴里的一句话。只要稍加工,这个雏形就会蜕变成一座真正的佛像。母狗看得目瞪口呆,它不敢相信一棵动也不动的树里竟真有佛,就像它一直搞不懂青青禾苗在秋天会变成累累稻穗一样。
看到从树身上掏出佛后,它的肚子也有点疼了,它知道自己要生产了,不过山路崎岖又漫长,来不及回家生,只好随地一卧,憋着劲提着气从肚里屙出一二三四五六七条狗崽子。狗崽子很快蠕动着肉身,强劲有力地吸着母狗的奶子。母狗满脸期待地看着准备扛着那截树干下山的老头。老头忙着造神筑佛,哪还有精力搭理这条坐月子的母狗。他的小孙女看不过去,拉住了爷爷的衣襟。老头回头一看,摘下头上的斗笠。女孩兴冲冲地将七条狗崽子放进去,快步跟上老头,愉快地下山了。
可以说,那是它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女孩,在后来与她的朝夕相处中,它从对方口中得知原来早在那条下山的路上,女孩就知道它将来会是一条全身雪白的狗。小女孩怪自己当时没在它身上做标记。不过好事多磨,它和她终究是在一起了。在那条下山的道上,女孩因为捧着一斗笠的狗崽子,对以往路边能吸引她目光的野花与蝴蝶都没了兴致,更不用说在溪涧边饮水的翠鸟。她的目光只关注着这些狗崽子,确切地说,从始至终只关注着里面最小的那只。她的爷爷走在前头,肩上的树干就跟着下山来。经过那个树洞时,树洞里突然发出佛光,只见一束金黄色的光芒射入了最小的狗崽子体内,让它闭着的目霎时睁开了。小女孩惊愕不已,忙让爷爷看,当老头转头去望时,佛光却消失了,那个被照得恍如白昼的树洞也恢复成了深不可测的模样。
这神奇的一幕让小女孩停下了脚步。她呆呆地走到树洞旁,一个劲地往里探,想从里面探出个究竟,然而从幽暗的树洞里吹出的凉气又让小女孩浑身发抖。她的爷爷已经继续往前走了,走了很远才知道孙女没跟上来,放下树干跑回去,看到孙女就快掉进树洞,忙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抱起孙女。女孩被老头抱起后,眼珠还不停地去看树洞,她对老头说:“爷爷,我好像在里面见到了爸爸妈妈。”老头一听,吓坏了,捂住女孩的眼睛快步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老头让孙女将狗崽子放在地上,这条母狗自会把它们叼回家。小女孩不情愿地听从了,不舍地望着母狗叼着狗崽子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在接下去的几天,这个小女孩老是想起那个神奇的树洞,害得在制作佛像的老头头疼不已。老头已经将树干刨光,塑成了佛像,放在院子的石桌上,越看越满意。
那些每天经过老头门前的路人亲眼看到这个树疙瘩是如何“立地成佛”的,他们嘴里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声。等最后一道敷金粉的工序完成后,这尊佛俨然可以保佑四方乡邻了。但小女孩却对佛提不起兴趣,她的思绪自下山后就一直没离开过那个树洞。
在一户人家家里,一只最小的狗崽子对乳汁失去了兴趣,它每天都等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喝饱奶后,才会随便咬上一个乳头嘬几口,但很快又松开,转而怀想着那个女孩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还有饱满又红润的脸颊。于是还不会吠叫的它就在兄弟姐妹都熟睡过去后,试图发出自己生命中的第一声犬吠。这声犬吠绵软无力,没有人,也没有狗能听到,却被小女孩听到了。小女孩听到犬吠后,才想起那条最小的狗崽子,想起了它还没完全撑开的眼睛。
小女孩不知道那是谁家的狗,想拽着老头挨家挨户找。老头没有空闲,他在选一个良辰吉日放佛像。选了很久都没选出适合的日子,最后老头一拍大腿,择日不如撞日,就选现在。老头立即沐浴更衣,在屋檐下往身上泼了七八瓢凉水,然后把难得有机会穿的新衣穿在冻得通红的身上。很多人知道后,都跟在老头的身后。有些不明就里的人一直想揭开盖在佛像身上的红布,看看里面是何方神圣,但都被尊神敬佛的其他人拦住了。他们从早上出发,经过的每户人家家里都走出一个人,跟在逐渐扩大的队伍后头,等到日上三竿后,队伍甚至比那条山路还长。最后面的人几次欲跑到前面,但在密集的队伍里无法移动一步,只好伸长脖子,踮起脚尖,试图看清最前面的情况。
前方的鞭炮放完后,老头揭开红布,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像让队尾的人都闪花了眼。
但放佛像仪式出了点问题。因为树洞旁出现了两双鞋——一双男鞋,一双女鞋,正是老头失踪许久的女儿女婿的鞋。这个异象一度让队伍失去控制,很多人挤出人群,嘴里说着原来他们没有被山上的野猪吃掉,而是掉进了这个洞里。这对刚生完一个女儿的夫妻在一次进山砍柴后就再也没回来,很多人都猜测肯定是被野猪叼走了。老头那时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小孙女在山上找了半个多月,最后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从那以后他独自将孙女拉扯大。现在老头看到突然出现在树洞旁的这两双鞋,以为自己的善举感动了佛,让他们死而复生了。于是他往洞中呼喊女儿女婿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
这时有人建议老头让他孙女来喊。老头想想有道理,让人把他的孙女抱来。小女孩因为老头不和她一起去找狗,气得嘴巴上可以挂瓶醋,现在看到来人要把自己抱走,很不情愿地说:“让那老头来请我。”
“不去你爷爷会生气的。”
“我才不怕,我自己的气还没消呢。”
“去吧,去了等下叔叔给你买糖。”
“谁要吃你的糖,爷爷说糖吃多了会长蛀牙。”
“你就不想你爸妈?”
“谁说不想,就怕他们不想我。”
“你爸妈回来了。”
“在哪?快抱我去!”
来人一听,忙抱起小女孩往外赶。小女孩好像有点紧张,不停地问这个抱着她的人自己的辫子有没有梳好看,还说要是换一身衣裳就好了。来人没理她,抱着她快速穿过人群,把她放在老头身边。老头一看孙女到了,说:“丫头,快喊你爸妈。”老头见她不喊,两手往她腋下一夹,把她提到树洞旁,让她看那两双鞋。小女孩一看到这些鞋,眼泪立马就下来了。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5年第6期)
林为攀,九〇后青年作家,福建客家人,常居北京。中国作协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合同制作家。获第二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驯小说的人》《偶合家庭》《搭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