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5年第4期|黑铁:百步穿杨(中篇小说)
1
六月十八,是入伏的头一天。“头伏饺子二伏面”,晚饭合该吃饺子,不过张友直吃的是寿面,取个福寿绵长的彩头。三徒弟刘茂春吃的也是面,依的是“起身饺子落脚面”的老例。师母知道他牙口好,爱吃筋道,特意给他做的宽面,翠兰帮着弄的卤子,浇在面上,满满的肉丁。
师父只吃了一口面就撂了筷子,荷包蛋也没碰。茂春看着心疼,想当年走镖的时候,师父一顿能吃半斤肉。那时的镇远镖局威震关东,掌柜的连环枪张友直声名正盛。可如今呢?
食不言寝不语,是师父定的规矩。这顿寿宴吃得不声不响,缺了大师兄和二师兄,也没了往日的热闹。茂春揣着满腹心事,哪还吃得下。
刚过十五没几天,皓月还圆满着,不过最近雨水大,月在云中行,时隐时现。水汽从地面蒸腾起来,带着土腥味和草木气,师父负手望着天,茂春陪在一旁,低头屏息。院里只剩师母和翠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茂春心上,让他心烦意乱。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师父倒是先说话了,茂春,你说当初咱们镇远镖局行走江湖,凭的是什么?
茂春说,全凭师父的真功夫,番子拳一出手便是双拳密如雨,脆快一挂鞭;七十二手阴诀枪分五趟,随便哪一趟使出来都是杀招。当年师父制服了悍匪一刀红,还化敌为友,为镖局赢下一条安稳十年的镖路。而且镇远镖局的达官(镖师)都是门里的师叔伯,即便趟子手(走镖时喝道开路的伙计),也是大师兄和二师兄这样得了师父真传的尖卦子(有上阵格斗真本事的人)……
师父叹了口气,茂春不敢往下说了。
师父说,从前教过你的“天地悬空,齿白春温”,看来怕是忘得差不多了。
茂春忙说,师父的传授,弟子莫不敢忘。
“天地悬空”,讲的是我们番子拳的上中下三盘;“齿白春温”,讲的是习武者常从事保镖、护院、教场、卖艺四大门。
师父说,四大门是习武者的出路。大家出来行走江湖,求的无非是三餐温饱。靠的不是功夫,而是规矩。刀剑本无眼,人心再没有规矩收束,与禽兽何异?
齿开明光一条线,习武者要有容人之度,忍让之风。我们镇远镖局走镖吃一线,南走一千里,北走八百里,靠的不是双拳密如雨,也不是一杆花枪劈拨扣刺提,而是卦子行(靠武术走江湖挣饭吃的行当)朋友的帮衬,黑白两道的认可,守得住江湖规矩。无论是亮镖立万儿,还是走镖拜山,都得合行规。多走软镖,多交朋友,少走硬镖,少结梁子,所以吆喝一声合吾的镖号,咱这东路镖便能走得稳当。
温柔纳来十面风,知易行难,多少英雄豪杰,都在争勇斗狠上栽了跟头。青贵那趟在洮昌道失了镖,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跟师叔伯一样当了达官,觉得能了,非得显显本事,结果怎么样?不但和一刀红结了梁子,人家还起了劫镖的心思。
茂春说,师父,大师兄失了镖,没脸再见您老人家,上山落草,入了黑道,可他一直记挂着师父,一心想着寻回镖银,让镇远镖局重振雄风,这次我来……
他还特意托你带了寿礼是吗?师父忽然转身,茂春被目光一刺,低头不敢说话了,额头蒸腾出细密的汗珠。
师父说,张大人带着官军剿了两次都没抓到一刀红,凭他青贵就能?再说,他已经入了黑道,这辈子也别想回镖局了。齿字门,当头一条就是身世清白。按规矩,李青贵不是我徒弟了,顶多是江湖朋友,他那份寿礼我受不起,你给退回去吧。
师父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茂春只有听的份。原以为能借机会说和说和,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大师兄那次失镖,运的是官银,因为有股东张大人居中斡旋,师父才没吃官司。耗尽家财,抵了镖银。镇远镖局的合吾镖号,就再未喊起来过。虽然掌柜的还在,可达官、趟子手,包括伙计们,却不愿再死守绣着镇远大字的枣红镖旗了。师父依然住着这院子,门口还挂着镇远镖局的幌子,只是那幌子经风吹日晒,早已黯淡无光。
铁路、银行、洋枪接踵而至,口马的串铃声,趟子手的合吾吆喝声,镖旗的猎猎之声都被火车的汽笛声淹没。人货走铁路,银钱走银行,镖师的双刀大枪敌不过胡子的镜面匣子和马枪。连京城名满天下的会友镖局都难免歇业关张,更别说镇远镖局了。可师父不甘心。这成了他们师兄弟的心病。
茂春和其他师兄弟一样,不再问江湖事,托人在铁路上谋了个差事。虽然会时不时想起从前和师父师兄们走镖的日子,但也不过是想想,真要回到从前,穿城过府,风餐露宿,怕是也不甘愿。若是因为这个能常见翠兰呢?一想到翠兰,茂春又动摇起来。思来想去,不免踌躇,查票时多剪或者少剪个豁,平白便宜了不少蹭车的。
师母偶尔来信,说茂春和师父最贴心,没事常回来看看,也能让师父宽心。师母说得不假,三个徒弟都传了番子拳,大徒弟青贵还格外多传了五虎点钢枪。可讲手时,师父对茂春格外细,教翠兰打弹弓时也不背着,偶尔三言两句,看似点拨翠兰,但茂春心领神会。茂春再看翠兰,弹弓也就会了,心里除了甜和感激,还有忐忑,觉得和师父从前是师徒,偶尔是父子,现在倒像是翁婿。
茂春知道,师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放不下走镖,若是有办法重振镖局,便是解了师父的心病,他有了这番报答,才好开口提娶亲的事。
2
他在键盘上敲了句号,窗外响起哨声,略带含混,但悠长,那是食堂开饭的信号。
他走到窗前,向后伸展双肩,关节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他感觉醒来还没多久,可温和鲜艳的日光已经变得白且耀眼。楼下的工人三三两两地在红色凉棚下聚集。
他端着不锈钢餐盘下来时,凉棚里已经有工人开始吃了,等着盛饭的队伍从灶房延伸到院里,他排在队尾,有工人跟他打招呼,来了,范大作家?亲昵中带着些许戏谑,他不以为忤,只是笑笑。
老舅给人盛过饭,远远地召唤他,范先生,往前来。他摆摆手,老舅放下马勺,连拉带拽,把他拖进灶房。老舅说,范先生,你是贵客,李总特意嘱咐,得让你吃好,你还跟着排啥队。他脸上挂着尴尬,心中却满是得意。一如既往,老舅妈事先留好了饭菜,鸡块是敦实的腿肉,还有个琵琶腿埋在下边,土豆和茄子已经拌好,放的是肉酱,特意撒了葱花香菜,西红柿炒鸡蛋里黄多红少。水饭没多少水,高粱米堆得岗尖。尤其是老舅妈还给他盛了点酱菜,青椒豇豆,香菜根肉皮,外加小土豆,拿酱油烀了,喷香,还下饭。这是老舅和老舅妈自己留着吃的,因为他也好这口,所以每次都特意带了份。
他选了个人少的桌子坐下,没着急吃,掏出手机,对着满满当当的餐盘找好角度,又加了美食滤镜,开始拍照,先是合影,然后每个菜都拍几张,尤其是酱菜。拍完了,选出满意的,逐一发给老杨。
他正吃着鸡腿肉,手机抖了抖,老杨回复说,过分了啊,吃就吃吧,还拍特写。
他说,好东西就要和朋友分享。
老杨回复得很干脆,就一个字,滚。
他说,不行你也来呗,论辈分,李总是你师叔,肯定得好吃好喝好招待。
老杨说,拉倒,还整出师叔来了,你这跟我拍武侠片呢?
他说,你现在干啥呢?
老杨说,刚醒,准备整口吃的。
他说,又是炒饭?
老杨说,对,饭是昨晚特意剩的,一会儿炒个金包银。
老杨就好蛋炒饭,爱吃,也会做,据说这手艺是家传的。不用问,肯定是她姥爷教的,就像她擅长的许多事一样。
他回复了个称赞的表情。
老杨说,你在那边混吃混喝有段日子了吧?
他说,快一个月了。另外,我那不叫混,是搞创作。
老杨说,差不多回来得了,别再把人家给吃穷了。
他说,怎么的,想我了?
老杨说,还要不要点脸?你定的天机到货了。
他说,你先改着吧,一把球弹改短弹,另一把别大动,你就给拆了空保换根弹簧、调调气密得了。
老杨说,这都换弹簧了还叫别大动?球弹和短弹不一样,换弹簧就得调上旋,否则保证不了弹道。原装的性能不错,你又不下场,别瞎折腾,要调气密没问题,整别的,你另请高明吧。
他说,得得得,弹簧不换了。
老杨没说话,发来一张照片,是个纸盒,半开放包装,里边是把手枪,主色调是天蓝色,辅以黑与黄,枪口扳机和保险是橙色。配色扎眼,造型夸张,很适合出现在动画片或者幼儿园里;右边是两个鸡蛋,红皮,细长,看着有点小。
他说,不耽误你吃饭了,要不先放放,这边也快完事了,等我回去再说。
经老杨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每天都是写字吃饭,吃饭写字,住进小院快一个月了。
那天是高冰给他发的酒店的位置,因为是新店,出租车司机也不熟,一路导航过去,晚了将近半小时。等进了包房,圆桌旁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高冰忙招呼他跟坐在主位的李总握手。李总个子不高,人挺随和,也好说话,红脸汉子,喝酒爽快。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寒暄客套与举杯致意都差不多了,高冰张罗着请李总说两句,在座者都清楚,该到正题了。
李总说他祖上出过大侠,姓张名友直,和太极宗师杨露禅的再传弟子学过功夫,在奉天的镇远镖局当过镖师。后来镖局不行了,张友直就回乡定居,买了田产,闲时教本家子弟点拳脚功夫。伪满洲国那会儿,他的徒弟扒了南满铁路,把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亚细亚号给整脱轨了,张友直受牵连,差点死在日本宪兵队,后来亏了他师妹,上下打点,才保释出狱,没两年张友直就去世了。李总原本收集了不少材料,想给张友直报个烈士,可惜上边没批。
高冰接话说,李总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张友直这一生大起大落,从晚清到伪满,纵横江湖,值得大书特书,这要写出来,筹拍个年代大戏,肯定火。更关键的是,李总手里有地,就在传灯山,张友直当初就住那儿。投点钱,改造改造,做个影视城,戏也在那儿拍,就跟当年《闯关东》弄的那个影视城一样,肯定火。火了之后对外开放,招组进场,游客也接待,不但能回本,还能盈利。
李总说,今天请各位老师来,就是给谋划谋划,看看这个项目怎么弄。
在座的互相谦让着,最后决定依照年齿依次发言。他坐在门边听着,心想,弄影视城这玩意儿高冰在行,当初在剧组的时候,从租场地到找群演做道具,都是高冰这个制片人跑前跑后。
高冰没闲着,跟他使着眼色。跑江湖多年,高冰的意思他心领神会,所谓的项目,最终得有本子才行。没剧本跑不来投资,拍不了戏,也整不了景。据他所知,高冰好久没跟组了,能搭上李总不容易。这种好事高冰还能想着他,够朋友。
坐在他上首的老师絮絮叨叨讲了很多,掌声稀稀落落。轮到他时,高冰说,这位是我朋友,著名编剧范轻舟。在座者纷纷点头,他心说,什么著名编剧,不过是驻组给人改本子的,连个署名都没有。
但高冰这么说了,他得配合。于是他食指和中指轻点桌面,做沉思状,沉吟片刻才说,张友直回乡,看似归隐,可人依旧在江湖。
李总愣了一下,说,范老弟,你给详细讲讲。
他说,江湖行当往大了说有四大门,细而分之又有八小门,习武之人在八小门里属于卦子行,卦子行里开教场收徒的,是为相卦。春点——也就是江湖中通行的暗语——管开教场叫开名堂,又称戳杆。张友直不戳杆,不立场,只传本家弟子,这叫暗场。江湖中靠踢场扬名立万不算坏规矩,但只能踢明场。暗场不事张扬,也免了不少江湖是非。
李总直呼内行,还特意敬了他一杯酒。
那场酒席后,李总又通过高冰找了他两次,聊得挺好。李总提出以张友直为主人公写部小说,三十万字,稿费十五万,署名是李总,但卖出影视改编权后,编剧还由他来,稿酬另算。
如今行业不景气,这个价算是不错,他没理由拒绝。
李总挺热情,还请他到山庄搞创作,包吃包住。
于是他在小城的山脚下住了下来,同住的还有看房的老两口,李总的远房老舅和老舅妈。后来又住进一队工人,给小院修缮翻新,门口还挂了张友直纪念馆的牌匾,看意思,影视城的项目渐渐有了眉目。
可李总有些日子没来了。
3
《忠义铁枪门》已接近尾声。之前李总付了五万,是在看过大纲和人物小传之后。上次李总来,取走了前五章的初稿,刚好十五万字。之后就没了消息。按行内的规矩,分期结款,不见上一期稿酬,余下的稿子是要捂住的。
他倒是不急,这年头不守规矩的人多了,结款拖拖拉拉的事从前也没少碰见,现在还有两个本子的尾款一直没结清。不过意犹未尽倒是真的。
这些年来,他一直为别人的故事忙着。无论男一或者女二有着怎样的爱恨情仇,无论是大团圆或者悲剧收场,一切都已注定。他能做的,不过就是在导演的要求下修修补补,删掉某个并不重要的人物,或者在对手戏中把情绪顶上去,抑或是把驰马飞奔改为小巷追逐,把送别时追火车改为在站台拥吻,诸如此类,无非是给高冰他们节省捉襟见肘的预算。
小说也差不多了,李总定了基调,张友直是抗日英雄,这算是得偿所愿,他当然是言听计从。于是张友直在奉天做镖师,因为镖局毗邻满铁附属地,所以没少受日本警察和浪人的欺压,本是清朝格格的同门师妹更是惨遭侮辱。张友直为师妹报仇,手刃日本浪人后辞工回乡,倾尽家财,开场戳杆,自立铁枪门,一面收徒传艺,一面购置枪炮,还与曾经的仇敌一刀红暗通款曲,共谋大事。九一八后,张友直率领亲族子弟破坏铁路,使日寇运兵车脱轨,激战中,一刀红被捕,突围而出的张友直和已是一刀红妻子的师妹杀回城内,救下一刀红,自己却身负重伤,血洒黑土,死在了师妹的怀里。
大抵如是吧,抗战剧的骨架,江湖儿女的传奇,镖师、悍匪、落魄的满清格格和日寇,一起演了一出大戏。虽然烂俗,但李总喜欢。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当初在剧组喝酒的夜里,高冰总是这么劝他。他那时爱在某个小人物身上下功夫,没少被导演骂。他含混地说,这才是我的人物,男一男二,女一女二都不是我的。语音响在旁处,像是别人说的。他又喝了一大口,品不出什么味,满嘴都是温暾的苦,高冰说着什么,他没在意,只是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想着赶紧去卫生间一吐为快。当他醒时,已是清晨,高冰拎来插着吸管的小米粥和鸡蛋,范哥,你欠我一双匡威。他说这话啥意思。高冰说,昨晚你又喝大了,吐了我一鞋。
如今他不会了,在许多剧组待过后,他的想法不由自主地与导演或者制片人甚至是某个大牌演员嘴里的荒诞故事相匹配,极端环境逼迫极端性格做出极端选择,推动情节演进,五集一个事件,两集一个转折,一集一个高潮,起承转合,动作连贯,无缝对接。他亦如看客,宠辱不惊,作壁上观,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没啥意思,这玩意儿跟套子拳似的,就是花拳绣腿,你瞎写,他们瞎看,大家图一乐,看完书一扔,跟没看一样,啥也没记住。既得艺,必试敌,得跟练家子比画才行。练武得当尖卦子,别当耍嘴的腥卦子。要不然练一辈子武术也白扯,下场就得挨一顿揍。他把小说大纲跟老杨聊了,老杨如是说。
又是你姥爷说的吧?他问。老杨在电话那边嘿嘿地笑。
老杨说要上播了,改天再唠,就挂了电话,把他一个人留在满是虫鸣的夜。老杨的话像是风送来的一颗种子,落在他心里,一点点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开枝散叶。根系在幽暗中蔓延,寻找一切缝隙,再将之填满,直至缝隙越来越大,一堵高墙就此坍塌,他才恍然发觉,一个故事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他无法再视而不见了。
于是《忠义铁枪门》被暂时搁置,他开始写《百步穿杨》,要写多少字并无定数,主角该是张友直,但他还是决定从小人物身上展开故事,例如张友直的某个心事重重的小徒弟,这是属于他自己的人物,也是属于他自己的故事。
既不是某个甲方的,也不是李总的,或者高冰的,甚至不是老杨的。
尽管关于江湖的一切,都是老杨说给他听的。
4
老杨一个人住在她爸厂子的旧宿舍,热爱塔可夫斯基和库斯图里卡,手机铃声常年不换,一直都是《克罗地亚狂想曲》。不像他,只喜欢迈克尔·杰克逊和约翰·特拉沃尔塔。
第一次见老杨,是去取货。他事先问了电话,又问姓名,对面挺大方,说我叫杨柳,百步穿杨的杨,蒲柳之姿的柳。他心说,这姑娘说话文绉绉的,不过词用得都不大对。
可当他在地铁站见到她时,才觉得挺贴切。
栅栏外的她纤细高挑,短发,不看脸像瘦了十几二十斤的梁咏琪,说自己是蒲柳之姿果然不是谦虚,估计六级风就能吹她个跟斗。穿得也随便,拖鞋短裤,黑色T恤衫上印着枪和玫瑰,腋下夹着旧牛皮纸信封,满是褶皱,鼓鼓囊囊。一张苍白的脸上,紫色的眼影与暗红的双唇格外扎眼。后来熟了,他才发觉,老杨的浓妆艳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本就窄额瘦腮,再加上细眉小眼削鼻薄唇,就这么一张清汤寡水的脸,不用点深色勾勒一下,便几无可观之处了。不过当时他心里想的,却是《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娜塔莉·波特曼,或者《出租车司机》里的朱迪·福斯特。
她叼着根烟卷。穿着蓝色制服的清洁工粗声粗气地喊,地铁站禁止吸烟。我点着了吗?烟卷在她的唇角上下跳着,她音量不高,眼神却冷,清洁工拎着簸箕笤帚讪讪地走远,嘴里絮絮叨叨,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
他喊了声杨小姐,她上下扫他一眼说,你出来。他心疼票钱,也嫌一出一进麻烦,想跟她商量商量,隔着栅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完了。可她没再瞧他,而是转过身去研究起墙上的公益广告。
他到底还是出了闸机,跟着她走出车站。
站外阳光刺眼,热浪袭人。他心中埋怨她多事,脸上也是,她却满不在乎,掏出个银色的打火机,先点烟,然后把信封递了过去。
信封沉甸甸的,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接了,刚要在微信里转款,她却说,你先看看货。
他觉得场面有些似曾相识,老港片里常见,在某个逼仄喧嚣的酒楼,屋顶挂满鸟笼,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桌上摆着肠粉、虾饺、叉烧包,戴墨镜的打开信封,拉出一截黑色的枪身,握把上赫然一颗黑色五角星。对面叼着牙签的说,大陆的黑星啦,比你要的航空曲尺(手枪的俗称)好很多的,坤哥。
纸袋里是把硕大的手枪,通体铁灰,还有暗红色条纹的战损涂装,造型夸张,似乎是用以抵抗外星人入侵。前置转轮弹仓,容弹量八发,拉动尾部的拉机柄上膛,弹仓随之转动,将海绵软弹抵在枪管中,扣动扳机,弹簧猛推活塞,活塞挤压空气,空气驱动软弹,激射而出,命中目标。
她把手机举过来,那是一段视频,镜头下,原本是白蓝配色的枪体被拆解开来,两片塑料壳下,橙色的内里结构暴露无遗。弹仓被拉出,后侧用以固定软弹的塑料格栅与立柱被美工刀逐一切割下来,茬口又用套了细砂纸的微型电磨机打磨过。
她说,小牛发射器,美版橙机,用料扎实,推力大。手柄里加了配重块,手感能好点。弹仓的空气保险都拆了,原来是前装填,打海绵长弹,现在可以后装填,兼容短弹。短弹我们家也有,竹节弹,我自己烫的,初速和青龙丸差不多,但比它便宜,一百发55块,送收纳盒。袋里赠了五发,用好了联系我。
她的语速不快,声音里是略带慵懒的沙哑,是有些漫不经心的中音,还有与她年龄并不匹配的冷。
视频里,指甲涂成紫色的手指灵活地将气缸拆解开,弯头镊子拉下活塞头的黑色橡胶环,换以弹性更好的白色硅胶环。镊子在活塞头上涂抹了厚厚一层硅脂,润滑且可以增加气密性,气缸杠杆上的弹簧也换了一根,更粗更硬。
她说,改气缸主要是为了增加气压,五米之内保证弹道是直线,射击更精准。
他只顾着看那白皙的手指,没太在意她的话。
她收回手机,点了几下屏幕,又举了过来,已经重新组装好并喷涂完毕的手枪上膛后,枪口对准一个嵌着屏幕的电子仪器,砰的一声,软弹穿过正中的空腔,屏幕上快速跳动着数值。等数字不再跳动时,又是一枪,如是再三,她说,看好了啊,初速没超上限,改装后出口动能合法合规。
他说,我听六哥直播的时候说,小牛还有改进的空间。
她白了他一眼说,我们家只做合法合规的软弹玩具,这是规矩。
她伸手要拿回纸袋,他给拦下了。
他说,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我也就是在家打打固定靶。
她说,那就打款吧,发射器75,加配件和手工,一共200。
他把钱转了过去,她瞥了眼手机,把挂在衣领上的护目镜递了过去。
他说,啥意思?
她说,赠品,玩软弹玩具需要佩戴眼镜,保证安全。
他说,我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
她把保护镜塞到纸袋里,说,男人至死是少年,别跟阿姨犟嘴。
于是后来他就一直叫她老杨,她说,都快大我一轮了,跟我叫老杨?
他说,这不想着让自己年轻点嘛。
她说,那行,以后我就叫你小范了啊。
他说,这样挺好,你占便宜了,我也没吃亏。可有一条,你网名能不能改改?叫“百步穿杨”可有点不吉利。
她说,我一个卖软弹发射器的,叫“百步穿杨”不是很合理吗?再说我这是家学渊源,你不懂就别瞎操心。
他说,还家学渊源,就因为你爸是给子弹装药的?
她说,少扯,我说的是我姥爷,他学了手百步穿杨的弹弓,到我这一辈卖软弹发射器,这不就是渊源吗?
5
自从那次在地铁站的交易后,他入了软弹发射器的坑,渐渐无法自拔,跟老杨也熟络起来。除了偶尔去取货,他也是直播间里的常客。老杨直播不露脸,镜头下从来都是她那双涂了紫色指甲油的手,以及被拆解的发射器、弹簧胶、环硅脂,以及镊子、美工刀、微型电磨机、电工胶带,当然,那个永远装满烟头的烟灰缸和银色打火机也在。直播内容也很简单,老杨一边为客户改装发射器,一边解答问题,顺便介绍店铺里主打的几款发射器以及配件。
老杨直播间里都是男的,开播时间在晚上九点以后,于是氛围有些暧昧,难免有人说话出格。每当这样的留言出现在公屏上,他都会笑着摇摇头,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敢占老杨的便宜。老杨喷了口烟,组装着发射器,说,行啊,真要心疼你杨姨,屏幕右下角小黄车,5号链接,顶配的石中剑,您先来五个,咱们再细聊。
那是一款国外大佬设计的发射器,大部分配件需要3D打印,因为尺寸巨大,金属部件得专门定制,所以造价昂贵,再加上弹夹、瞄准镜、三角握把、金属汽缸等等配件,价格不菲,已经接近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
和之前许多次一样,出言不逊者骂骂咧咧地退出了直播间。他给老杨刷了个粉丝灯牌,又下单买了个顶配的改装蛟龙。老杨说谢谢一叶轻舟的信任,这就开始改。然后她拆了包装盒,拿出一把蓝色的手枪,一点点拆解起来。
他去取蛟龙的时候,老杨叼着烟举起长枪,瘦削的肩膀抵住尾托,脸贴在托腮片上,眯起一只眼,透过红点瞄准器瞄准着,接着砰的一声,软弹出膛,摆在窗台上的靶标应声倒下。
老杨单手举枪,得意地望着他。
他说,看照片没感觉,实物还挺帅。
老杨把枪递给他说,也不看看是谁的手艺。我给你上的是通用托芯,要是不喜欢一体枪托的话,也有折叠的,可以自己换。
老杨又说,挺会挑时候,就赶饭点来。
他接着话茬说,怎么也算是VIP,蹭顿饭不过分吧?
老杨说,行,等着吧。
老杨出了书房。他接过这把由手枪改成的长枪,那是一种踏实的重,“蛟龙”粗大的握把勉强握得住,前手的三角握把是尼龙的,触感细腻,还保留着一点温度,他不由得握得更紧。尾托抵在肩头,尼龙托腮片上散发的气味,让他想起兑了一点咖啡的牛奶。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脸贴上去。
厨房里响起一阵锅铲相碰的声音,鸡蛋的鲜香与葱花的辛香飘散而来,排油烟机的轰鸣停了,老杨端着两盘炒饭进来,跟他努努嘴,说,把桌子收一收。
他放下枪,把桌上的零件工具规整到一堆,清出一小块空桌面,刚好放下两个盘子。
他说,老杨,枪的配色可有点扎眼。
老杨说,这叫零号机配色,特意给你定制的,真不懂行,白瞎我一片心意。我这儿还有一把初号机配色,喜欢就拿走。
原来如此,怪不得黄色的枪托和枪身配上了灰色的皮卡汀尼导轨。
他说,就这样吧,不换了。
老杨说,扎眼那是一定的,一体黑的配件还便宜呢,可让人当玩仿真枪的抓了算谁的?发射器再怎么改也就是个玩具,老老实实上玩具配色就完了。少给自己找麻烦。
我们家只做合法合规的软弹玩具,他拿腔拿调地说。
老杨白了他一眼,说,吃饭吧。
他说,VIP就吃蛋炒饭?
老杨说,也就是你小范,换别人,想吃,也得我老杨愿意给他炒才行。
他的确有点饿了,那盘蛋炒饭黄白相间,上面还撒了葱花,香气弥漫,不由得他不动心。
他吃了一口,有点咸,但很鲜,还带着胡椒的香与牛肉的醇。米饭颗颗分明,鸡蛋火候也好。没一会儿,一盘炒饭就见了底。
他说,老杨,你这炒饭起码得是米其林三星。刚才是开玩笑,其实我是想请你的,地铁口旁边新开了一家韩式烧烤,看着挺干净,人也不少。不过怕你推辞,就没说。
老杨说,要请客就早说,有烤肉谁还吃蛋炒饭啊。我还推辞?
他说,下回的吧,算我欠你一顿。
老杨端着盘子去厨房了,他拎起枪,拉动拉栓上膛,又拉开罩门,推入一颗短弹。扶起钢靶时,他见钢靶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印了个黑白的头像,男的,三十来岁,有点眼熟,可纸上满是软弹弹头留下的印痕,让那张脸变得面目模糊,无从分辨真容。
他问,老杨,这枪枪打脸,得是什么深仇大恨?
老杨给自己点了根烟,没说话。
他又端详了一下,认出来了,其实特征挺明显的,也是瘦脸,M形的发际线已见稀疏,颧骨高高隆起,两腮瘪瘪的,嘴向前努着。
他说,这不六哥吗?难怪有人说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老杨说,跟同行不同行的不挨着,我就是烦他。
他问,你们认识?
老杨哼了一声说,何止认识。他姓柳,叫柳喆,是我哥,老舅家的。
6
夜深了,小院里除了虫鸣,再无其他声响。
心里有事梗着,茂春翻来覆去睡不着。大师兄来找他的时候,除了让他说和说和,还带来了另一条消息,说这几年剿匪的风声太紧,一刀红准备纠合几股残存的绺子,劫一次火车,让他做内应。
茂春听了大惊失色,一口回绝,大师兄却说,劫了车,一刀红准备就此收山,金盆洗手。从前的江湖恩怨也要做个了结,其中头一条,就是下山拜望师父,再归还当年劫的镖银,化敌为友。
忽然有破空之声响起,听起来沉闷,该是钝器,然后是绳索绷紧的声音,接着又是破空之声,循环往复,不急不缓。茂春不由得好奇,走到门口,见月光下,师父正练着拳法,与寻常不同的是,每有一拳打出,必有个黑点射出,然后收回,另一手又打出。两个黑点来来回回,在月光下掠起幽暗的光。
许久,师父把两个黑点握在手里,收了势,轻轻喊了声茂春。
茂春忙披了外套走进院子,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师父说,听你的脚步声,功夫没放下,挺好。
茂春低着头说,师父的传授,一日都不敢松懈。
师父说,拿出来吧,揣在兜里不怕扎着。也让为师开开眼,见识见识站钉的功夫。
茂春的额头渗出汗来,滚在眉毛上,沉坠坠的。师命难违,他从口袋里摸出两根道钉,比着肩宽插在砖缝里,脱了鞋袜,仅凭两脚的大趾和二趾站在钉帽上,双手向前抬起。原本该是一蹲一起,不疾不徐的,可茂春却蹲得犹豫,起得慌张。
茂春下了钉,低头站在一旁,眼睛盯着月光下发亮的钉帽。
师父说,站桩,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是用青砖,以大、二脚趾站在砖的边沿上,只你三师叔与人不同,把青砖换成了道钉。
茂春说,师父,我在铁路上工作,居无定所,随身带两块砖实在不方便,还是这道钉……
师父说,你三师叔一次给朋友送钱救急,赶着进县城,人家大门关了,他愣是踩着城墙的砖沿上了城头,可见他脚趾上的功夫远在我之上。
茂春不敢言语了。
师父说,老三这法子再好,也是他的,等你回去了,还给他吧。
茂春心里难过,为自己的唐突,也为师父的规矩,但还是小声应了。
师父让茂春帮着解开皮护腕,茂春这才看到,皮护腕上绑着丝绳,丝绳的另一头系着铁球,核桃大小。
师父把两个铁球塞在茂春手里,又帮他把皮护腕系好,说,你大师兄忠厚有余,灵气不足,打个拳都弄得尘土飞扬的,操控不了这个。你二师兄倒是灵,可做事没分寸,更没规矩,练了这个,怕是得惹是生非,为非作歹。思来想去,还是传给你吧。此物名叫天机,平时缠在腕子上,一遇强敌,便可打出,一丈之内,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
茂春得了秘传,望见垂在木杆上的镖旗,原本浮在喉头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有师父恩情的重负,也有一刀红归还镖银的拉扯,或者还有翠兰,他不敢再多想,手上用力,将铁球紧紧握在手心。
他有点走神,不确定故事往下该怎么走,几个选项都被他一一否定,意兴阑珊中,索性刷起微信来。翻到老杨发来的照片,那款名叫天机的发射器的外包装上印着英文名fate。他想,依这个单词的本意而言,叫宿命或者命运更合适一点,命运难以抗拒,天机不可泄露。若它是件致命武器,或许该翻译成在劫难逃。
天机是新出的一款发射器,属于精准系列,发射的是橡胶软球,在圈里口碑不错,风头直追同是球弹发射器的蛟龙。老杨说,天机结构特殊,再加上是新出的,市面上成型的改装套件不多,要球弹改短弹可能比较麻烦,所以让他别着急。
心思一散,气就接续不上了,他想起了老杨,她姥爷,还有说书。想着把这段老杨讲给他的往事再过一遍,或许故事还能接下去。
她说她姥爷小时候得过肺痨,底子不好,就常去家旁边的公园锻炼,总会看到个老头在小树林的僻静处练拳,不过跟别人不一样,老头练的拳脚不好看,脚尖老是挑着,脚跟不离地皮,上身随着脚步动,双手不停,来来回回地打着拳头,速度不快,也看不出使劲,跟逗小孩玩似的。老头打完一趟拳歇会儿,拿茶水漱了口,又对着围墙喊起了嗓子,然后开始背诵起来,速度很快,什么山连山山套山山山不断,岭挨岭岭接岭岭岭相连;什么青丝巧梳盘龙髻,髻中横别碧玉簪,簪旁金银二花盖,盖花中间是珐蓝。说到最后,速度渐缓,才听了个大概:
……
五虎上将命难逃。背弓带箭逞英豪。
威风凛凛杀气高,要问此公名和姓,
姓秦名琼字叔宝,好汉英名四海漂。
老头背完了,收拾东西要走,被她姥爷拦下了,她姥爷从小爱听书,听出背的是《秦琼赞》,知道这是位说书先生,就有了拜师的想法。
老头乐了,说,想找我学拳的不少,学说书,你倒是第一个。
从此她姥爷就跟了老先生,每天早上都是到小树林,先看老先生练拳,练完再学说书。老先生见她姥爷底子弱,就让跟着打拳,不过不是老先生练的那个,而是太极拳,说是养气,对身体有好处,养足了中气好说书,也是为了练个好身段,能说刀枪架(评书表演中的一种技巧)。她姥爷问老先生之前打的是什么拳,老先生说是番子拳。她姥爷说,翻子拳听说过,不过叫翻子拳,怎么没见您翻起来呢?老先生捡了根树棍,在土地上写“番”字,说,当初你师爷说过,番子拳的“番”,不是上下翻飞的“翻”,而是这个“番”,当倍数讲。所谓番子拳,就是手脚并用,有步法必有拳法,一是得贴近了打,要不然让人跑了,你还打什么劲;二是腿脚上别住了,双拳密如雨,才能吃上劲。她姥爷说,师父,您那个拳打得挺慢的,也没见密如雨,我还以为就是练着玩的。老先生说,番子拳的入门功夫要一步三拳,但练的时候不能打那么快,也不能用实劲。练拳讲究的是个养练结合,图的是轻灵妥帖,真跟要命似的把劲使足,那就错了。
就这么着,她姥爷学了一年,学书,学拳,也学规矩。忽然某天老先生带了把弹弓,要教她姥爷。她姥爷有点纳闷,但还是跟着学了半个月,也听了不少武林轶事,啥叫春点,啥叫卦子行。她姥爷问,学这些有啥用?老先生说,傻小子,有句老话叫“宁给一锭金,不给一句春”。你自己品去吧。一个早晨,学完了功课,老先生坐在石凳上,让她姥爷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老先生说,三拜是恳请师父教诲,九叩代表的是传法三要、同门三亲、习武三规。行过大礼,你就是我的徒弟了,看你为人忠厚,守得住规矩,也是有缘,收了徒,算是本门后继有人,老辈的玩意儿没绝在我手上。太极拳、说书、弹弓,是本门的功夫,番子拳是为了入镖局带艺投师学的,不算,你不会也就不会吧。记住,你太师爷是当年在京城赫赫有名的神弹子陈连俊,你师爷叫张友直,家住辽北洮昌道,伪满的时候遇上祸事过世了。我们师兄弟几个后来因为战乱都断了联系,你还有个四师叔,大家闺秀,早年跟着你师爷学了一手好弹弓,如今也是生死不知了。
老先生说的,她姥爷一一都记下了,末了老先生才缓缓道,江湖在,是因为规矩在,我是江湖中人,守了一辈子规矩。现在江湖没了,规矩也没人守了,动不动就是你批我、我斗你,“温柔纳来十面风”也成了糟粕。这些年来,我传了许多人,可到头来,是给自己找了许多麻烦,但愿这回祖师爷能念我漂泊一生,成全我一次。我传了你“天地悬空,齿白春温”,规矩也就传下去了,希望你能替我守住。
那天之后,老先生就没再去过公园,她姥爷去家里找过,门上了锁,透着玻璃能望见屋里收拾过,连灶坑里的炉灰都掏得干干净净,已然没了人气。
他说,老杨,咱姥爷一身本事,你也没跟着学学?哪怕学个说书也行啊,不比卖玩具强?
老杨说,我爸不让,怕耽误学习。我姥爷也没说啥,摸着我的手说,柳柳好好念书,长大了当科学家,当教授,咱不受这个夹磨,舞枪弄棒这玩意儿不学就不学吧。
他说,可惜了。
老杨说,就这柳喆还不乐意呢,老说我姥爷偏向,不待见他,没事就逼他练这功练那功的,一天不得闲。小时候我也替柳喆心疼,长大以后我姥爷特地跟我说过一次,挺郑重,也挺遗憾,说按当年老先生定下的规矩,功夫随便,但说书这一门,传男不传女。传艺给柳喆,也是没办法。早知柳喆不是这块料,不如传给我了。可惜那时候已经晚了,柳喆本来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再加上恨我姥爷拿钱贴补我学美术,所以真正学会的也没多少,都是些小段,他不愿意背,拳倒是爱练,可学完就出去惹是生非,三天两头跟人打架,到后来也停了,就凭那三招两式说不了刀枪架,小扣、碎扣、连环扣这些就更别提了。不是师徒,我姥爷也没法夹磨他。就靠这点本事,柳喆也没少露脸,奖也没少拿,学校的,区里的,还有市里的。他动不动就请假,好几天不去上课,说是又去排练参加汇演了。可后来又怎么样呢,只顾着说书,成绩上中学的时候就跟不上了,还成天抱怨,说我姥爷不帮他找人,也舍不得花钱,要是进艺校,他早就出名挣大钱了。其实他一个小孩能懂多少,还不都是我老舅教的。我老舅就因为当年我姥爷没让他进厂接班,念叨了一辈子。可我老舅结婚的钱都是我妈进厂后交给家里的工资攒的,他从来都不说。
他说,咱姥爷也是死板,现在那些个评书大家,都是同门师叔师爷,随便拉扯一下,你哥即便这样也能火。
老杨说,我姥爷还在的时候,从来不听评书,尤其是电视和广播里放的,也不跟他们联系。
他说,为啥?
老杨说,我问过,我姥爷说,那也能叫评书?
7
神游已久,他索性关了电脑,点进了老杨的直播间。
今天的直播间气氛有些异样,镜头下工具和配件被堆在了一边,满地红蓝相间的海绵软弹,老杨一言不发,上膛,装弹,发射,又上膛,装弹,发射,周而复始。公屏上有人在计数,221,222,223……也有人在劝解着,老杨,人家六哥也没指名道姓说是你改的发射器爆缸了,何必呢?都在一个圈子里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一盒软弹打光了,老杨把塑料盒随手扔在地上,又拿出一盒,拆封,揭盖,上膛,装弹,发射,一言不发。
直到下播,计数已经到了400,老杨又装了一发软弹,略微瞄准,击发,对面的钢靶应声倒下。老杨把发射器扔在桌上,说,柳喆,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爆缸了吗?
屏幕一黑,老杨下线了。
电话打了过去,许久老杨才接。
他说,老杨,这是咋了,动这么大的气。
老杨说,没事。
他说,跟我还端着?
对面沉默着,但他分明听到了老杨的呼吸声。
老杨说,就因为他是大孙子,我姥爷那点钱都让他们家给薅干净了。干啥啥不行,在个大专混了三年,钱没少花,毕业就失业。他妈又上我姥爷那儿哭天抹泪,非说我姥爷偏向我,不心疼柳喆,钱都给我留着。他妈到底把我姥爷最后压箱底的钱弄走了,给他在小商品批发城兑了档口,卖点儿童玩具,好不容易消停两年,媳妇也娶了,孩子也生了,他可好,看人家卖仿真枪挣钱,也跟人学,还成天整一群狐朋狗友聚一起胡吹,说什么自己认识人,别说仿真枪,就连真家伙都有渠道。结果卖出去的仿真枪把人打伤了,他自己倒先跑了。我姥爷要不是因为这事着急上火,也不能走得那么快。家里出事了,想起我们家这门亲戚来了,他妈他爸天天来,磨得我妈没办法,跟我爸一起去跟人谈,又是看病又是赔钱,总算是把事给平了。没过几天两口子又来了,说一家老小现在全指望这个档口活着,他跑了,我嫂子得带孩子,他俩岁数大了,弄不了这玩意儿,说我岁数小,反正在家待着也是待着,干脆帮他们去看摊得了。我学设计的,在家随便接点活儿就不少挣,要不是我爸下了死命令,我姥爷又在临走前留过话,我能给他们卖玩具去?那时候仿真枪查得正严,别说打BB弹的,就连打水弹的都给禁了。不少平时下场打Wargame(野战游戏)的都转用软弹发射器了,我看是个机会,就去汕头澄海联系的货源,又一家一家去野战俱乐部发小广告,还自学了发射器改装。我把他家这点生意当自己的事忙活,就这样,我妈还没事老拿话敲打我,说做人做事得讲规矩,钱款账目都弄清楚,别占人家便宜,别让人讲究。好家伙,说得我跟柳喆似的。好不容易做出点名气了,生意也渐渐好起来了,他人五人六地回来了,就跟啥事都没发生一样。回来第一件事,说是实体店不挣钱,要改直播。也不管我这两年是怎么苦熬苦挣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档口就给兑出去了。他去注册了个账号,成天蹲家里整直播,来直播间的都是我当初拉来的老客户。他在直播间里把自己捯饬得溜光水滑的,大言不惭说自己打Wargame十年了。他从来不让我在直播间里露脸,可卖出去的发射器都是我改装的。我跟他说,你想炒自己,没毛病,可别坑客户,你进的那些发射器都不是我原来找的渠道,不少是加工合同到期后,代工厂家拿旧模具做的盗版货,用料不行,改装完几天就坏。他不听,还说我啥也不懂,就靠一张嘴骗吃骗喝,这几年趁他不在,糊弄他家老头老太太,从他家划拉钱。这事的确怪我,当初给自己定工资的时候,也是因为赌气,把提成定高了,可我挣得多,那是我把他家的生意做大了,而且这钱我自己也没拿多少,小侄女吃的穿的玩的都是最好的,可给我小侄女花钱,我总不能记账吧?我啥也没说,直接走人了。都是亲戚,撕破脸犯不上,再说直播间你柳喆能整,我老杨就不能整?我在直播的时候,一句都没提过他如何如何,不少知道底细的老客户来捧场,再加上他那边配件价格虚高,改装的手艺也不行,人越来越少。他不想想自己有啥毛病,只要一开播就追着我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前两天又拿了个不知道从哪买的发射器,指桑骂槐说是我改的,只打了几发软弹就爆缸了,这回骂得尤其难听。小范,我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老老实实守规矩,从小我姥爷就是这么教我的,我妈我爸也当了一辈子规矩人,可有什么用呢?你跟人讲规矩,人家跟你讲规矩吗?不用说柳喆,就是圈里别的商家也都这样,不是互相拆台,就是直播间里含沙射影,还有斗气往下压价的,更有过分的,塑改钢、胶改焊,上强力弹簧,顶格做改装,不管外观还是性能都往真家伙上靠,都忘了前些年BB弹、水弹市场是怎么做不下去的,再把软弹做死了大家都去喝西北风吧。柳喆现在就弄这玩意儿呢,每天晚上都是过了十二点偷偷摸摸上播,固定节目,上来先拐弯抹角骂我一通,完了吹自己玩了十年Wargame,见过大风大浪,然后就把他那些拿胶带缠得花花绿绿的玩意儿拿出来卖,说这么展示是怕违规,等到手以后肯定是全黑配色,全身材质冰冰凉,拍了改装套件或者拍六哥定制版,性能肯定不止现在这样,别说下场,干啥都够了。小范,你们男的是不是都这样?随随便便一个玩具也非得弄成凶器,不打几个窟窿就浑身难受?我现在怀疑你们的眼珠子上都套着觇孔准星,一直在瞄准,随时准备射击。
老杨哭了,哭得很伤心,他一边听,一边在小院里来回走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月光下,小院角落里有一团素白,他走过去,见是个雕像,用塑料布包裹着,只有头脸露了出来。那是梳着平头的老者,蓄着须,眼神缥缈,有些忧虑的意味。这该是准备树在小院中央的张友直像吧,可不知怎的,他却觉得这塑像有点像老杨的姥爷,那个他未曾谋面的老人。
电话那头老杨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太晚了不说了之类的,然后挂断了。
屏幕亮着光,照在脸上,他浑不在意,眼神都盯在搜索结果上。他想,现在打电话过去,应该是没人接,明天上午工作时间再说吧。另一个念头在心头腾起,一点点向上,膨大,使得他不吐不快。看来今晚《百步穿杨》要写到很晚了。
8
扫帚沙沙作响,把面前的银白扫开一片,露出青砖上的薄冰。
师父说,贵客临门,得洒扫。茂春知道,师父遇事,先讲规矩,再说恩怨。可他却希望师父能转了性,把亦敌亦友的一刀红拒之门外,如此他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按照翠兰的意思,雪都堆在偏厦旁的院脚,她说要堆个雪人。茂春解开棉袄的扣子,潮热顺着前襟蒸腾而出。
事,茂春最终还是应承下来了,但茂春提了两条,一条是要一刀红立字为据,做个保证,写明得手后要归还镖银;还有一条是只劫车,不害人性命,尤其是养路工段的工人,都是穷哥们,拖家带口不容易。
得了一刀红的保证后,茂春先是去养路工棚偷了工具,又选定了铁路转弯的位置,摸清了护路队巡逻的规律。和一刀红约定好时间,茂春趁夜拔去15根道钉,又卸掉两块夹板,一刀红率领几股绺子设伏,等机车脱轨而出时,又率人一拥而上,制服了护卫,卸下银钱,扬长而去。
没放一枪,没死一人,这事该说是干得漂亮,只可惜一刀红没和茂春说,他们劫的是日本人的车。
事情通了天,奉天警察厅如热锅上的蚂蚁,让铁路警察保安队抓了脱轨那段养路工区的修路工人。茂春听一个相熟的警察说,二十多个,连工人带监工和二头,都受刑了,天天挨打,就是问不出个所以然。
再之后,工人家里头的一起到了站上,携儿带女,逢穿制服的就作揖求告,还按着孩子磕头,没别的,就是想讨些钱,凑个整数,去奉天把当家的保出来。茂春他们都捐过,还不止一次。最后那次,茂春把浑身口袋掏了个遍,都扔在旧柳条筐里,转身就走,心里一再告诫自己,别理会身后带着哭腔的千恩万谢,勾出眼泪来,让人看了笑话。茂春没回宿舍休息,而是转身进站上了车,去奉天的。
在奉天警察厅,侦缉队专管列车劫案的邢队副听说他是来投案的,特意安排了个会客室见他。茂春并不隐瞒,把土匪一刀红找他入伙劫车的事和盘托出。
邢队副问他是怎么认识一刀红的,茂春说,从前走镖的时候认识的,都是江湖上的朋友。邢队副又问动机,茂春说一刀红许给他一笔银钱,他起了贪念。邢队副上下瞧了茂春,也没追问,取了笔录,让茂春签字画押,茂春照做了,又伸出手,说,上铐子吧,都是我跟一刀红干的,不关那些工人的事,求长官高抬贵手,放他们回家过年。没想到邢队副没亮铐子,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后说,自去年以来,大帅亲自过问,力主剿匪,奉天地面上的绺子大大小小基本扫平了,如今所剩的几股残匪,就属这洮昌道的一刀红势力最大,还犯下了通天的案子。知道是谁干的没用,兄弟我得拿到人,给日本人一个交代。
邢队副说罢,从文件夹里抽出那张纸,余下厚厚一沓都推到茂春面前,说,一共二十三人,工人二十人,一个监工,两个二头,这些人是生是死,全在刘兄一句话。
茂春心中一空,重若千钧的“江湖”二字,忽地变轻了。
邢队副说,刘兄,您师父连环枪张友直的名头我听过,也知道张老先生是个认死理的人,你们师门规矩大,事事都得守着江湖规矩,告密是江湖大忌。可如今是民国了,他不是当年威震辽东的镖局掌柜了,你也不是他手下走镖的达官了。别说是你们,当年的巨寇大盗占银州又如何,和大帅是拜过把子的,犯了国法,还不得一样伏法受诛?刘兄,你跟张老先生都是清白人,只要帮我抓了一刀红,你们就还是清白之身。
邢队副向前凑了凑,手按在茂春的肩头说,这棉衣虽说是土布的,但摸着厚实,足见用心,穿上肯定暖和到心窝里。刘兄可别辜负了翠兰的一番心意。当个清白人,也娶个清白姑娘。
茂春盯着棉衣上细密的针脚,点了头,那一刻,他感觉到头颅重若千斤。
那天茂春是先去了趟山里才回的站上,等他出站时,门前早有一溜大车候着,车上铺着厚厚的被褥,车前站着的女人们都盯着出站口。茂春低着头,和其他旅客让开路,当开释的工人们被人搀出来,女人们跑了过去,把人一个个扶上车,哭声随着马铃和车把式的吆喝声渐渐远去。
茂春给邢队副打了电话,说一刀红大年二十九就到镖局,不带护卫。挂了电话,茂春感觉双腿在不自觉地抖动着,这些年来苦练站桩,全无用处。
翠兰递了毛巾过来,说,三师兄,你瞧你,满头的汗,快擦擦,别着凉了。
茂春接过毛巾,在脸上一点点抹着,翠兰拿着小锹一点点把雪堆拍实,他像是在看,却又没在看。翠兰觉察到茂春的目光,回头笑了,茂春却恍若未见。
他是第二天给110打的举报电话,基本事实,涉事人,性质,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有个叫六哥的,真名叫柳喆,每晚十二点以后在直播间倒卖非法改装的仿真枪。他掐着时间在山庄又待了几天,先暂时把《百步穿杨》放下,写完了《忠义铁枪门》的余下部分。小院的修缮已近尾声,原先杂草丛生的地面都已垫平铺了青砖,正中的底座上抹了水泥,贴了类似花岗岩的石面,严丝合缝,满是刀劈斧凿的痕迹,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整块花岗岩雕成的,正面镶了石板,上书“辽北大侠张友直”的字样,白底金字,阳光下熠熠生辉。
只差把张友直的雕像竖在上面了。
周五,他和老舅打过招呼,买了张车票,回到省城。
出站刚好是中午,他估计老杨该睡醒了,打了电话过去,心想着待会儿拿好消息给老杨下酒,就着烤五花肉和辣炒蚬子,痛快,解气。
电话一直没通,他又试了两次,一样。
他试着用微信语音通话,等待时,优美而忧郁的旋律响着,那是克制而压抑的华尔兹,那是哀伤的低语倾诉,那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
终于接通了,对面响起风声,还有鸟鸣。
他问,老杨,你在哪呢?
老杨说了句什么,像是从嗓子里撕扯出来的,难辨语意,老杨用力咳了声,说在外面呢。可声音却嘶哑着。
他说,我回来了,想找你吃个饭,还欠着你一顿烧烤呢。
老杨说,今天不行,我在市郊。
他说,市郊什么位置?我去找你。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黄龙岗。
黄龙岗在北郊,并不是什么景区,是本市最大的公墓所在地。
他忙追问,你去黄龙岗干吗?家里出事了?
老杨说,没啥,来找我姥爷唠唠。
他在公墓里找到老杨时,老杨正坐在一个墓碑前抽烟,斜倚着后面的碑,基座上原本预留着摆放祭品的地方摆着两个酒杯,一瓶白酒,还有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拆了包装的五香花生、虾条和薯片。
他坐在老杨身旁,老杨没说话,叼着烟抄起空了大半的酒瓶,倒满两个酒杯,拿起一个,在另一个的杯口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他也拿起酒杯,喝了干净。
如是再三,谁也没说话。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送来远处悠扬的音乐声,还有执事的吆喝与家属的哭声。
老杨说,又有人入土为安了,挺好,一把火烧成一盒骨灰,土里一埋,跟啥事都没关系了。
他说,的确是没啥烦恼,可蛋炒饭也吃不上了。
老杨说,听说过贝尔格莱德吗?
他说,啥?
老杨说,贝尔格莱德,塞尔维亚首都,历史古城,文化名城。库斯图里卡的《地下》就是在贝尔格莱德拍的。那边的人对华人挺友好,中餐馆也不少。
他说,听着是个好地方,可惜没去过。
老杨说,我要是去了,在街边支个摊子,就卖两样,一样蛋炒饭,一样西红柿炒蛋盖浇饭。蛋炒饭咸口,盖浇饭甜口,想吃哪个随意。
他说,干餐饮太累,不如画画。老杨你就是学这个的,弄个画架子,往街边一放,水彩风景30块,素描人像50块,不累,钱也好挣。
老杨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说的也是个道。
他说,老杨,你该不是真想去吧?
老杨说,为啥不呢?据说那里全年平均气温11℃,我一个东北人去了正好。
他说,老杨,有啥难事那都是眼前的,挺挺就过去了,犯不上这样。要是因为钱的话,我这还有点,也不知道够不够。
老杨说,不用,范哥,钱我有,就是不想花得这么憋屈。
他说,又是因为柳喆?
老杨弹了弹烟灰,没说话,又倒满了两杯酒,跟他干了。
放下酒杯,老杨才悠悠地说,柳喆进去了,让人举报的,估计是同行吧。现在人给抓了,货也都给扣下了,是判是拘留还不清楚,得等检查结果出来看。他妈他爸堵着我们家门骂,说是我举报的,还说我家就是倾家荡产也得想办法把他们儿子保出来。我爸还真信了,我怎么解释都没用,我爸给气住院了,他们又来找我。还没等我整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带到派出所做笔录了,货也被扣了,是柳喆在里边举报的。我好好地做生意,平白让人骂个狗血喷头不说,还这么让柳喆给恶心了一把。
他原想替老杨出口恶气,没料到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预期。
老杨捻灭了烟头,又抽出一支叼在嘴里,被他拿了下来。
老杨说,范哥,你说,就柳喆这样,我犯得着帮吗?他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杨顿了顿,又去拿酒瓶,可不管怎么倒,都没倒满一杯。
老杨把酒瓶扔在一边,说,我嫂子来求我了,带着小侄女一起来的,她说肯定不是我举报的,这事也跟我没关系,可事到如今,能伸手帮忙的只有我了。她让我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再帮柳喆最后一次,凑点钱,先把人保出来。我嫂子跟小侄女一起哭,就在我眼前,我还能怎么办?
他说,有什么事等回去再说。
老杨说,我姥爷跟我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得有规矩,有了规矩就有了人情,凡事好商量。我看他也是糊涂了一辈子,现在的人哪还讲什么规矩,也就他还讲规矩。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放着一身功夫不用,挨一辈子欺负,回回涨工资他都是最后那个,到老住的都是自己盖的简易房,厂里分房从来没他的份。他自己挨欺负不算,还得把我饶上。当年我姥爷临走的时候给我定了规矩,说柳喆没成才,这事怪他,他一闭眼,能指望的也就是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想着帮柳喆一把,别让他在那边难心。温柔纳来十面风,有事多担待,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规矩,我守了,心,我也难了,以前不叫苦,现在不行了,再不说就憋死了。我跟我姥爷都说了,我说柳喆就是我举报的,你怎么的吧?你就知道让我温柔纳来十面风,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呢?就因为我听话守规矩?可我姥爷还是向着他大孙子,就这么躺在里边看我受委屈,一句宽慰的话都没有。
他拉了拉老杨,老杨丝毫没有配合的意思。他索性蹲下,把她一只胳膊扛在肩上。老杨太轻了,他没怎么用力,就把老杨架了起来。
老杨脚步散乱,总是踩空,几乎整个身子都倚在他身上。老杨哭得撕心裂肺,他一边安慰着,一边伸手去抹,发丝和着泪水,遮挡着老杨的脸,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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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早早就不见了日头,漫天飘着雪霰,风势更急,吹得眼前一片灰白左摇右摆。
茂春还是说了这事,不说不行。
一刀红是条汉子,单骑而来,也没带长枪短炮,就随身带了把短刀,进门的时候随手塞在了门房里,说是大年下的,来拜望老朋友,不能见了刀兵,不敬。
一刀红见了师父,直接拜在了地上,说当初不该负气劫了镇远的镖,跟小辈犯不上如此。要不是官府剿得厉害,早就来给张兄磕头认罪,双手奉上镖银了。
师父忙扶起一刀红,说是徒弟不守规矩,一刀红教训得对。
酒桌上,师父和一刀红聊起从前的那场比试,用筷子进招破招,到了最后那一枪,二人会心一笑,举杯痛饮。
原本轻巧无比的江湖又回来了,压得茂春心头隐隐作痛,他再也忍不住,前因后果以及将至的危机,统统说出。茂春本以为师父会大骂他一顿,但师父却抿紧了嘴,直到下唇不再抖,才两颌一松,吐出句话,说茂春坏了江湖规矩,从此不再是他徒弟了。没等茂春说话,师父又加了一句,不是徒弟,还是江湖朋友,求茂春能帮个忙,送翠兰和师母出城。至于出城后该如何,一刀红是捉是放,怎么应对来拿人的邢队副,师父却只字未提。
茂春把翠兰和师母送出了城,终究还是没听师父的,独自摸回来了。师父将他逐出师门的意思他懂,可此事因他而起,他又如何能轻易脱得了干系?更何况在他心中,师父永远是师父。
茂春伏在街对面的酒楼楼顶,见下面的街市漆黑一片,原本欢声笑语的宅子里全都熄了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唯有一个小院里灯火通明,院门口一面枣红大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飘扬中,“镇远”两个大字隐约可见。
院中央,师父提着一杆长枪,身后站着手持短刀的一刀红,对面围着一队警察,手中的枪口指着师父,幽幽泛着光。
为首的邢队副喊,张老先生,你是有名的镖师,历来和官家合作,是最讲规矩的,这次也希望你能交出土匪一刀红。
师父中气十足,说,你要讲规矩,那好,我就跟你们讲讲规矩。天下武林是一家,我们走镖的,穿山过水,全靠卦子行朋友的帮衬。人家给我面子,我也给人家面子。逢年过节,有绺子上的朋友来镖局拜访,不生事,不嫖宿,好酒好肉招待,官家也不抓。你们腊月二十九来我镖局抓人,守的是哪门子规矩?
邢队副说,如今是民国了,哪还有什么江湖规矩。一刀红向前一步,站在师父身前,却被师父用枪尾拨了回去。师父说,只要江湖在,规矩就不破。
邢队副撇了撇嘴,抬起右手,火把的光在皮手套上流转,只待那只手落下,更多的光将在他身后的枪口亮起。
但光忽然灭了,火把被撞落在地,青石板上溅起一片星火,邢队副的脸暗了下去,接着又是几声闷响,火把在青砖上溅起星星点点,小院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茂春见小院的青瓦顶上站着一人,黑衣黑裤,身若蒲柳,长发束辫,竟是翠兰。翠兰探囊取弹,挂兜拉筋,激射而出,手发弹弓如行云流水,弹丸所至,必然中的。茂春看得呆了,一时间竟感觉风住雪停,积雪映得满天银白,倒衬得翠兰格外晃眼。天地之间一切都已不存在,只剩翠兰和她手中的弹弓。
翠兰“师兄快走”的高喊叫醒了茂春。茂春跃下楼顶,冲进人群中,双腿踹丁蹬碾,双拳如雨,警察们顾忌同僚,长短枪不敢随意射击,倒给了茂春机会。
小院里一时乱作一团,茂春闪身拉着师父和一刀红翻过院墙,朝城外跑去。他听见身后枪响,转头见翠兰在房脊上奔跑着,不时转身向下射出弹丸,引得下面的枪声响成一片,街巷里追着她的警察们不时举枪。
茂春对一刀红说,我师父拜托你了。
茂春说罢,飞身闯入灰白的风雪中。
他关了电脑,窗外雨声细密,没有风,就这么静静地下着。这是《百步穿杨》最后的段落,他已经不知看了多少遍,却再也接续不下去。他实在搞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茂春的忏悔,还是翠兰的拯救。于是他只好任由它躺在硬盘里,和《忠义铁枪门》比邻。
他再去山庄的时候,已经人走屋空,院门上着锁,还贴着依法查封的封条。他透过门缝望见院中央,雕像已经竖起,那个老者负手远望,不知在看些什么,眼神与其说是忧虑,不如说是忧伤,仿佛已经看透了世间的离合、悲欢、是非以及喧嚣。不知李总当时确定雕像草图时,是否也已预料到了自己的未来。
连同小院一起被查封的,还有李总名下的房屋车辆和其他财产。现在无论是高冰还是李总的那些朋友——当然,他们也是影视城项目的投资人,都不知道李总到底身在何处。在KTV灯光迷离的包厢里,高冰不无歉意地拍着他的大腿说,范哥,真是抱歉啊,我也没想到李总的资金链突然就断了。不过你放心,这回的陈总绝对靠谱。陈总跟我说了,他的家世非常传奇,写出来一点不比《红楼梦》差。他笑了笑,喝了口啤酒,不置可否。柳喆说,范总,我去趟卫生间。他嘱咐了一句,再要个果盘,坚果也来点,得让小高尽兴。高冰忙说不用。柳喆说,高哥,范总是天下兵马督招讨,我不过是马前徐黑虎,得听他的,您别为难我。拉扯间,柳喆推门而出。他听见对面有个声音正在唱着,“明知道爱你不会有结果,为何还如此执着,为你付出所有,你竟不顾一切就走”。在两扇门缓缓关闭的空隙,他瞥见对面房间里,有个女孩的侧脸竟似曾相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老杨的模样,可却总会不经意间与她邂逅,恍惚中又发觉,那不过是个陌生人。
雨在窗上涂抹,晕染了路边的灯光,世界化为一团团色块。一本笔记平摊着,上面潦草地记录着陈总的口述,是柳喆的笔迹,其间有细小的红字补充着,那是他的。他依然不太适应忽然多出个助理的工作方式,每月也多了笔支出,但这是和老杨承诺过的,给柳喆找个正经营生,让老杨安心。即便不是为了老杨,为了自己也得如此。温柔纳来十面风,江湖中人,当是如此。
不知从何时起,书房的桌面被相框占满,那是一帧帧水彩画,多是风景,色彩通透,明澈洒脱。他拿起其中一个,蓝天白云下,一座雄伟的教堂,通体洁白,青色的穹顶上立着金色的十字架。那是圣萨瓦教堂,位于贝尔格莱德,是世界十大教堂之一。这些年来,他已慢慢对贝尔格莱德熟悉起来。在画的右下角,是一只瘦削的手,托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蛋炒饭。他把相框翻转下来,背面写着:隔夜饭,油要多,舍得蛋,大火猛炒,以少许牛肉面调料调味,切记切记。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一个又一个字,仿佛那细小浑圆的字符中,藏着偌大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