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文学版)2025年第6期|梁平:岐山村·素园别裁(组诗)
吾身省
认识自己很难。很多时候,
感觉不是我自己,身份证揣在兜里,
成都、重庆,还有很多城市,
看见不确定的我,与一只倦鸟,
云里雾里。
我和鸟的关系说不清楚,我是倦鸟,
倦鸟是我,云雾不知道。
我能够自证笔下所有的我,
一半是我,一半是我的榜样。
我在正面和背面复制经验教训,
都有明确的出处,利人利己。
肉身的温度指标良好,
说明我原创的版本鲜活。
吃饭、喝酒、睡觉、行走的我,
与不吃不喝只做梦的人,
互不惦记。把自己放进流水过滤,
身上的标签一一摘除,
终于有了辨识度,我是我自己。
难得一堆朋友左右,
一视同仁,包容给足了时间,
缝补任何亏欠。向一粒尘埃看齐,
保留一点低级趣味实实在在,
逆风顺风,去野地扎一个稻草人,
一根布条红得鲜艳。
山本出逃记
山本失踪了。房前屋后没留下蛛丝马迹,
投喂的猫粮已经四天没动过一粒,
我终于有些坐立不安。
它有太多的野性。鱼池捞鱼,
自己掉进水里,屋外的银杏树一窜就是高处,
不胜寒。夜不归宿,天亮之前总会回来,
在门前叫早,那也是我该起床的时刻,
从来没有耽误。
我在书房工作。
它趴在我脚下安安静静。窗外刚刚露白,
树上的鸟还没有叽叽喳喳。
失踪的那天,家里添了一只山姆,
人们围着山姆的乖巧赞不绝口,
沙发上的山本斜视了一眼,假装睡得安稳。
它的出走没人看见,
天黑之前我在门外叫了三遍,天亮的时候,
又山本山本的呼唤,四周安静得可怕。
第二天大雨、第三天小雨、第四天,
阳光刺痛了眼睛。
没有山本的日子严重失衡。担心被拐骗,
担心它误食不该吃的东西,担心它小肚鸡肠,
山姆的出现心生妒忌愤然离去,
所有可能都没有答案。
把山姆带走吧,赌一种可能,
也是无奈之举。没准山本就在不远处,
观察和计较我的孰轻孰重。素园的夜过于清冷。
猫的情感我们知之甚少,或者忽略,
或者漫不经心都是人不可饶恕的过错。
第五天起早去书房例行科目,
打开灯,山本在书桌下面“喵”了一声,
弱弱的,极度委屈地望着我,并没有迎上前,
像以前一样粘我、蹭我,眼神有了隔阂。
我满怀歉意蹲下身抚摸它,从头至尾抚摸,
直到它顺从地躺在我脚下,闭上眼睛,
我知道它原谅了我。
壁上观
与外面发生的关系,不局限
能见的壁虎、蜘蛛,玻璃墙折射的光影,
还有太多的不能见。
窗外整齐的鸟鸣像教堂里的祷告,
训练有术。浮云、流水在壁上一带而过,
闭上眼睛也是观。
风雨的声音减弱,治愈年代的疼痛,
墙壁的颜色越来越干净,白得没有一点
瑕疵。
隐形。显形。面壁是一种觉悟,
所能感知的阴影部分,高悬明镜,
知己知彼,面无愧色。
晚香玉
以高挑身段顶生穗状花簇,
乳白色的香流淌的时候,天色已晚。
在夜幕厚重的压迫之下,夜越深,
香气愈加浓郁。
太过浓郁的花香或者潜伏某种危险,
不敢靠近也是自我保全。
从室内移至天井,与水下的鱼近邻,
浅底世界,无色无味互不干扰。
夜还在走向纵深,晚来的香,
不能体会清心寡欲的人,很高级。
木槿的花红
木槿的花红,比血色淋漓,
硕大如饮弹后站立的激越。
一只蝴蝶,墨绿叶片上终止了恋爱。
没有风雨,场面有点惊心动魄,
记忆中的唐诗宋词也没有只言片语,
触碰过这样的红。
我字斟句酌也不能线条一样,
划出她的前世与今生。
那红,让身边那些肤浅的色系,
自愧弗如,奄奄一息。
大 雪
大雪节气只是一个假设,
越小的地方越不在意,岐山村没有雪。
谁的梦里堆积了很多雪。
与看不见的雪相拥而眠,一只血红的狐狸,
在雪之上,很刺眼。
白天短了三丈。我想给时间一点颜色,
除了白与红,只剩下黑。
俄罗斯高加索有个老头涅克拉索夫,
他说严冬是通红的鼻子。
哈尔滨的萧红在雪地里踩出的疼,
叫出声来。
我把手伸进门前的洛水,居然还暖。
凌霄花
凌霄花的攀援只是为了够得上
更高的天空。
方寸的灿烂,寿终正寝也一文不值。
得寸进尺好难,风里的闲言碎语,
落地成灾。
尘埃之上负重前行,一抹淡香,
固执地攀援。攀援吧,
以我几行诗的云梯,借你扶摇直上,
随你随性随意。
睡 莲
水之上的骨朵与花开,
一支独舞的芭蕾,恍若梦幻。
睡就睡得与世隔绝,
醒就醒得风光无限。
一茎一朵一生一世的淡泊,
绝缘繁华与喧嚣。
睡莲的睡姿,比花开的样子,
更令人着迷。
很多隐秘在暗夜包裹自己,
自知冷暖。
夜的花蕾在一池静水里,
收敛妖娆。
【梁平,诗人、作家,职业编辑。著有诗集《巴与蜀:两个二重奏》《家谱》《深呼吸》《珀色的波兰》 (波兰文)《嘴唇开花》 (韩文)《长翅膀的耳朵》(英文) 《时间笔记》《忽冷忽热》《一蓑烟雨》等15部,以及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和诗歌批评札记《阅读的姿势》等。作品译介到英国、美国、法国、德国、俄罗斯、波兰、阿根廷、保加利亚、日本、韩国等。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成都市文联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