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者不虚度
一夜失眠,连续看完3部电影,依旧未有困意。刷手机新闻,看国际八卦……想起17年前,首都三环边一条叫十里堡的并不宽阔的马路上,那个枫杨树长串刺果挂满视野的院子里,奥运前夕的时光。足足半年,几乎每一个夜晚,我都用打字或者看电影的方式度过,却不是孤寂的笔耕,而是,左邻右舍亦有打字声传来。或者午夜时分,走廊里踩过散碎的脚步,方向是尽头的开水房。有人与我一样,用咖啡或浓茶佐以不眠之夜的创作,直至窗外天色泛白。灯火渐次熄灭的清晨,才是鲁迅文学院最为寂静的时刻。
贪恋夜晚的不眠,这让我有种莫名的充实感,虽然,这不是追求健康的人愿意接受的生活方式。那些年,我总是竭尽所能地让自己在应该睡觉的时候醒着,写作、阅读或者看影片,直到困得眼皮打架,才倒头躺下。积累下来,便是常年缺觉。好处是,因为迫切需要,于是每每睡得深沉,不容易做梦。然而,无梦的睡眠过于瓷实,就少了想象,那几个没有任何感知的钟头,如患了间歇性失忆症,一旦醒来,竟有失落感,仿佛虚度了一段生命,心里滋生出些许追悔莫及的疼痛。
无梦的睡眠,便是一段又一段时间的莫名荒废,这让我时常觉得恐慌。至今记得小学五年级时经历的一次地震——事实上并非记得,而是,不记得。好吧,至今记得小学五年级时经历的那场我并不记得的地震——好拗口的句子,但是,我想,这是我所需要的,能够相对清楚地表达我内心那种无以表达的恐惧的句式。
地震发生在半夜,因为震级不大,又因少年贪睡,我错过了。第二天早上,母亲问:昨夜地震了,知道吗?
我睁着眼睛努力回忆,脑中却一片空白,连一小段梦境都没有,彼时,身上一阵阵过电般战栗。13岁的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倘若这是一次震级强到足以致命的地震,那么,也许,我已经在无知无觉的睡眠中死去。也许,我该为没被震醒而庆幸,倘或是死,也会死得没有痛苦吧?然而彼时,幼小的我忽然为自己的贪睡感到剧烈的恐惧,因为,在睡眠中死亡,无梦是极致的虚度。
亦是17年前那一次长达半年之久的文学之旅,5月的北京午后,打字整夜之后的人正在白昼中沉眠,没有梦。不知道几点几分,走廊里传来喧嚣声,一场大地震的消息把我从沉睡中拉拽而出。无梦的睡眠让我逃避了灾难来临当刻的恐惧,尽管,那场地震发生在距离北京1929公里的四川。醒来后的恐惧,虽是滞后的恐惧,却持续很久很久。那几个月,我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竭尽所能地向地震灾区伸出援助的手,似乎,给予受难的人一份爱与帮助,是缝合恐惧之心最有效的药物。
有一夜,文学大院跳闸,断电了,没法在房间里闭门打字,没法看电影、玩电子游戏聊以填补夜间失眠的时空,也没法去院子里闲逛,初夏的夜晚蚊虫已然活跃。于是,写作者们在活动室聚集,摸黑聊天,讲幸运的际遇、讲失去的初恋、讲久违的童年……不知道是谁要给大家做一个心理测试,黑暗中,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低沉、缓慢,仿佛带着远古的回声:“你独自在原始森林探险,有一天,你迷路了,而你所带的食物和水也已消耗殆尽,你可能再也无法走出森林,死亡的概率远远大于活下去。此刻,你必须抛弃身上的累赘物品,只允许留下一件,以下几样物品,你会留哪一件?地图、雨伞、存折、相机、书。”
选择地图的人最多,理由是:万一有希望走出森林呢?地图可以指引方向。也有人选择雨伞,他们认为,在险境中,雨伞权且可以充当自救工具,比如,收拢的雨伞可当拐杖,打开的雨伞可做帐篷。有一个弱弱的女声从角落里传来:“我选择书,反正要死了,读着自己喜欢的书,慢慢等死吧……”所有人都在黑暗中笑起来,一个浪漫得有些不真实的女孩。没有人选择存折,在远离现代金融文明的原始森林,存折是一片毫无价值的枯萎树叶。
“门口的那位,你是谁?你选择什么?”黑暗中,低沉而又缓慢的远古男声向我索问。
没有灯火的故事空间,没人能看清我的面容,作为在场的匿名发言者,我愿意做一次真实而大胆的选择。“我想,我会选择相机,既然是死,就把生命最后时刻的经历拍摄下来,然后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死去,也许多年以后,有人走进原始森林,发现相机里记录的一切,人们就会看到一部非虚构的历险剧……”一旦发出声音,匿名者即刻被认出,一如用相机在原始森林里记录最后时光的人,不是为了被遗忘的生存,而是为了被记得的死亡。
有人在墨蓝天幕下的窗口发问:“生死关头,你还有兴致拍照片?”
我对着窗外并无月色的夜空回答:“有时候,‘绝望’比‘兴致’更能让人产生创作的欲望。”
是的,那是成年的我做出的选择,是因为明白生存的不易,亦是了然死亡之于生命的必然性,而少了犹疑,便希望把死亡的过程记录下来。也或者,那只是我作为旁观者的意淫,以及虚构。确实,在原始森林里迎接死亡,那不是我的亲临。我只是想象着,人们争相传阅一部叫《死亡》的相册,主人公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早在多年前,作者预见自己的创作将在未来引发的轰动和延伸话题,于是,未卜先知地选择了相机。
选择地图或者雨伞的人,想必对“生”抱以不容置疑的希望。选择书的女孩,大概从未让自己活在现实中,而这样的浪漫恰恰是属于她的现实主义吧?选择存折?至今我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倘若有,那也许他是一个不敢坦然面对死亡的贪生之人吧?当然,我们也可以说,“乐观主义”让他相信金钱的意义。至于选择相机的人,是因为有着某种冒险精神?或者,是一个自虐而又自恋的人?也有可能,她只是不肯虚度每一分钟,要把握自己的生命,及至肉体消逝的一刻……这不是心理测试的标准答案,这只是我并无根据的个人分析,甚至,这只是一种对自己落于书面的美化,以及为生命在无感知之后设造的一段段梦境。那些白昼的梦、黑甜的梦、肌肤的梦、灵魂的梦、当下的梦、未来的梦,那些在沉睡中持续设造的梦,组成了完整的、可以被我感知的人生。
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无梦的睡眠。生命有限,梦却可以穿越时空边界。那些碎片般的梦,也许缺乏创作者追求的“完成度”,但我依然愿意利用睡眠的时间来造梦。梦是“哲学家”,是“思想者”,是“魔法师”,它会告诉你一些表象之下的内在,揭示你无以察觉的欲望,给你带去一个想念至深的人,一段封存多年的爱情,一份羞于示人的追求……它让你体察到属于自己的生命力,在白昼与黑夜的所有时间里蓬勃、绵延、残喘、挣扎,而从不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