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乡行
清明的一场小雨后,我再一次来到了洪湖。
洪湖很大,是中国第七大淡水湖。与鄱阳湖、洞庭湖不同,洪湖不是季节性湖泊,而是江汉平原南端长江与东荆河围成的大型淡水湖泊。这里曾是古云梦泽的长江泛滥平原的核心。整个江汉平原地势自西北向东南倾斜,西北部海拔35米左右,东南降至5米以下,洪湖就处在这个倾斜地面的东南边缘。正因为低,所以江汉平原的水都朝洪湖汇集,一旦遇到暴雨集中的天气,由于排泄不畅,洪湖的水会高出周边地面1米甚至几米。对靠湖为生的渔民,这便是忧患。他们离不开水,也时刻害怕水来得太猛太多。
渔民当然有自己对付大水的方式,围垸便是。在过去的洪湖之行中,我从洪湖东岸沿茅江大道向北,去过洪湖渔场和三八湖渔场,它们都是大湖边上的小围垸。三八湖渔场的初衷并非是为了围湖垦殖或者养殖,20世纪50年代末,为了抵御洪水,杨嘴的一群妇女在湖边筑起一道近8公里的土堤,从大湖水域中围出了一片三角形的小水域。人们于是把这片小水域叫三八湖。洪湖周边都是湖泽,到处是水、淤泥,别处寻常的泥土在洪湖则是标准的“稀缺”资源。因此,筑起这道土堤并不容易,妇女们需要在很远的地方挖土,再用船把泥土运到杨嘴。可以想象,以当时的施工条件,以一群年轻妇女的腰板,要修筑起这道土堤是一项多么艰巨的工程。但这道土堤在她们的双手下终究完工了,一个有8000多亩水面的渔场也因此诞生。此后,这个渔场成了周边1000多户渔民的家园,他们傍水而居,养螃蟹,也养小龙虾和鳜鱼,过上了“清早船儿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的渔乡生活。
像这样用土堤把小水域与洪湖主体分隔开来的围垸,除了三八湖围垸,还有傅家垸、金塘垸、洪城垸等,每个围垸都因水而生,每个围垸背后都是一片水。高峰时期,洪湖的东岸、北岸、西北岸有十多个这样的小围垸。它们既是水乡的地理风貌,也是水乡的生活风貌。水乡人依靠这些围垸与水、鱼打交道。这种独特的地理风貌无一例外会让第一次走进渔乡的外地人迷路。每个陌生人怀揣的初心是寻找洪湖,他们看到的却是一片又一片的小水域。这些小水域与大湖之间有低矮的土埂、土堤,有连通大湖的水道;一条条水道之间有村落、民居和小路,民居、小路的背后又是水道;而村落之外除了连通小水域与大湖的水道,还有人工挖掘的排灌渠和沼泽地上的自然河流。
在这样纷繁的水域中,一个外乡人很难辨别哪儿是洪湖的主体,哪儿是洪湖主体周边的小水域,往往走到一条路的终点就得掉头另寻出路。就在这样的迷茫和穿行中,有一次,我走到了锅底湾。洪湖水域南北高、中间低,类似锅底。锅底湾是洪湖北岸洪狮渔场附近的一个湾子。传说南宋时,北方难民迁到洪湖开荒屯田,移民上岸挖灶做饭,离去时只取走铁锅,把灶留给后来的移民,锅底湾的地名由此而来。在那次孤独的行走中,我还真的看见了岸边有一个土灶台。灶台里有烧过的灰烬和一头焦黑未燃烧殆尽的树枝,铁锅已经生锈,灶台下蓬勃的野草就要掩盖灶膛。在灶台的周围可以看见装过调味品的塑料袋。这种景象当然是古代的渔民不可想象的。灶台下的水边有一只破烂的渔船,渔船的一半搁在岸上。我相信有人曾在这里生活,这只船有主人,这个遗弃的灶台也有它的用户。但从坡下爬上高处,我只看见了一间破砖房。红色的砖房周围疯长着各种野草和小树,砖房里除了积满灰尘和污垢的椅子、板凳、木柜,并没有什么新鲜的痕迹,显然它也被遗弃很长时间了。我在锅底湾神秘的探访中居然没有遇到一个人,内心有些失落。
但最近这次的渔乡行并不孤独。同行的有水产专家,有农业、渔政系统的向导,还有来自北方的对水乡陌生的同行以及来自南方的同样喜欢独自行走的朋友。我们要去的地方在螺山官墩。洪湖北岸挨着长江的螺山,其主峰海拔约60米,这个山是洪湖的最高点。螺山旁,一条巨大的水渠向北,连接四湖总干渠,把洪湖与洪湖西部的沼泽地隔开。
从长江边向北700多米就是国道G351,国道向北1000多米是武监高速,武监高速再向北1000米左右,便是洪湖水。从洪湖水边到长江边只有3000多米,在暴风骤雨的时候,一个人站在国道G351或武监高速上,完全可以听见长江水与洪湖水的翻腾共鸣。官墩的老渔民河蟹良种场,便夹在武监高速与国道G351之间。
良种场的负责人姓余,官墩本地人。老余身材壮实、声音洪亮,他家世代都是渔民,他过去的人生有二十多年在湖里养螃蟹、小龙虾。那时候,他承包了2000亩水面,全部用围网围起来养螃蟹。2018年后退垸还湖,洪湖水面上18多万亩的围网全部拆除,老余的围网也在其中。官墩的渔民上岸后有的去外地打工,有的做点小生意,年纪大的干脆休息了。原来在船上生活的老余一家上了岸,在城里买了房,儿子搬到了城里,孙子在城里上学,但他选择了继续与白鹭、野鸭等水鸟在一起,他更愿意跟鱼类打交道。与几个渔民商量后,老余决定继续搞养殖。不过这一次不是在湖水里养殖,而是在岸上租赁土地、挖池塘,在池塘里养殖。
在老余的带领下,我们沿着田埂去看他的河蟹养殖塘。他大声告诉我们,他养的是中华绒螯蟹。郑重其事的声明里似乎暗示着他培育的蟹苗质量。老余的蟹苗长成成年螃蟹后,会比常规蟹苗的体重平均增加1两。肥美就是价值。100多亩的养殖塘,能够做到成蟹平均增重1两,累计起来便是一笔十分可观的效益。老余养殖塘分为5块,每块100亩,500亩的蟹苗繁殖场一年可以向周边以及外地养殖户提供20多万斤蟹苗。眼下,有几个池塘还没有灌水,但有两口池塘的蟹苗已经长成了仔蟹,不再是蜘蛛那般大小的蚤状幼体。老余让人从水里提出一个网袋,网袋里是密密麻麻的蟹苗,看起来钳子还十分纤细,但躯体比一元的硬币要大。老余十分满意,说再蜕五次壳,它们就强壮起来了。
老余在耀眼的阳光下,勾画着他的螃蟹养殖梦想:建设标准化稻蟹共生基地,让农民既能收获水稻又能收获螃蟹;打造生态养殖链,降低养殖成本,培育本地化良种蟹苗。过去几年,他先后安排1000多个退捕渔民在良种场打工,有30多个退捕渔民固定在良种场上班。在他办公室的墙壁上,张贴着一张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老渔民河蟹良种场解决了五险一金的退捕渔民。闻着池塘边飘来的怪味,我努力理解老余声音里的自豪。“那是我们自己发酵的鸡粪。”老余察觉到我们对怪味的反应,解释说。我看着眼前这个不断发出响亮声音的渔民,思索着他要把蟹苗本地化的梦想。蟹苗开始是生活在咸水里的,这种海边孵化的节肢动物怎么本地化呢?他说已经把它们驯化得开始适应洪湖水了,成活率正在不断提高。
池塘与池塘之间的田埂上,有一丛丛的苦苣菜、野艾蒿、打碗花、婆婆指甲菜,这些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在光秃秃的田埂上十分抢眼。也许老余的螃蟹跟这些野草一样,生命力顽强;又或者,老余也跟这些野草一样,有无比旺盛的生命力,不然,怎么能把在海边成长的蟹苗驯化成本地蟹苗呢?某种意义上,老余已经改变了洪湖一带过去的人放天养模式。老余们也脱胎换骨,从传统的洪湖渔民演变成了现代渔民。
“洪湖在哪里?”走到池塘尽头,我问老余。老余指着高速公路,说:“高速公路边上就是。”
“阳柴湖离这里不远吧?”
“很近。”老余说。
阳柴湖的渔民原来只有“杨”“柴”两个姓氏,分别来自江西和安徽。记得有一次,我们乘船从一条被水葫芦遮盖的水道登上了小岛。岛上两排房屋之间隔着水和小桥。岛上居民的房屋都干净整洁,前后门都开着,洪湖的风从前门吹到后门,从后门吹到前门。我们上岸时,有的渔民还没吃完午饭,门前的小凳子上摆着两个菜碗,一个碗里是螃蟹,一个碗里是小鱼,碗不大,但菜做得很精致。屋前狭窄的坡地上种着几种常见的蔬菜,菜地下面便是洪湖。
那一次,我在一家渔民的屋前坐了很久,就在我起身离开时,一个瘦高的老人拿着一张纸找到我,说他是退休的小学教师。我问他的学校在哪里,他指了指远处的洪湖,说:“在水上,在船上。”我当然没看见那所船上的学校,但我看了他递给我的纸,纸上写的是他对清除洪湖水道上水葫芦的建议,水葫芦可以打捞上来,粉碎成养鱼的饲料。回到武汉后,我搜索了许多清理河道垃圾的技术资料,最后发现长江下游一家船厂生产了一种能在河道上自动清理水草的机动船。
现在,我觉得应当把这个消息告诉老余,请他转告那个退休老师。“阳柴湖100多户,700多人都搬到城里去了。”老余笑了笑。我有点遗憾,老教师清瘦的脸、急切的表情,我至今依然记得。“无须担心水葫芦了。洪湖里的鱼都需要水草,它们会清理水葫芦的。”老余安慰我。他很肯定地看着我,脸上依然是轻松的微笑。
搬走的还有来自江苏的渔民。来官墩之前,我们认识了一个“80后”渔民小刘,他的父母都是20世纪60年代来到洪湖的。如今小刘在社区上班,父母都在城里安了家。论在水上生活,论捕鱼养殖,江苏渔民更有技巧,曾经风行洪湖水上的迷魂阵据说便来自他们的发明。那些弯弯曲曲的围网和树林一样的竹竿,是洪湖过去标志性的风景。这一切,随着渔民退捕上岸,已经消失了。如今洪湖的风景是另一幅景象,百鸟翔集,水草摇曳,碧波荡漾。在洪湖,能够证明江苏渔民来过的是他们带来的三月三的祭祀习俗,男女老少聚集一堂,三天三夜免费吃席,热闹非凡。在江汉平原原本的民间生活中,对三月三不能说完全不在乎,但显然不会如此隆重和盛大。
官墩的老余和他的乡亲上岸了,阳柴湖的退休教师和700多名渔民上岸了,小刘和他江苏的渔民老乡都上岸了。但他们并非与洪湖一刀两断。老余的蟹苗良种场、小刘家乡的风俗,以及锅底湾的灶台,都还留在洪湖。它们如洪湖水面上的气味,只要一缕清风吹拂,就能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