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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小路
来源:文艺报 | 韦俊平  2025年06月16日10:10

曾经,老家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山外。小路用不规则的石块砌成,路很窄,两个人会面的时候要侧身相让。碰上挑着担子的,空手的人必须站到路外的石头上或草丛里。小路建于什么年代无从考究,光滑的石阶诉说着曾经的岁月。

小路在两座高山之间蜿蜒,路的两旁怪石嶙峋,有的像人,有的像动物。母亲回忆说,孩童时的我每次走过这条路,总是不停地问:“天上的白云、高耸的大山、黝黑的石头都是什么东西变成的?它们会说话吗?”母亲都不厌其烦地回答:“白云、大山、石头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变成的。以后读了书,你就会知道很多,也能听懂它们说的话。”

村小学离我家大约有3公里。记得上小学的第一天,我背着军绿色小书包,独自一蹦一跳地沿着小路去学校注册。父母正在地里干活,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然后看着我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或许他们认为,以后的路要靠自己走,那就让孩子尽早养成独立的意识。那时候家里困难,我经常光着脚上学,冬天时脚被冻得麻木,长了冻疮也不觉得痛;到了夏天,小路的石头被晒得滚烫,脚底往往被烫出水泡。家乡的小路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我家祖辈都是种地人,我却从小喜欢画画。语文老师把口盅往讲台一放,说今天的图画课就画这个,我总是画得最好。半山腰有一个小平台,每次放学走到这里,我都要歇歇脚。回头眺望,只见群山竞秀,或如屏风横亘,或如竹笋挺立。几个村落掩映于荔枝树、龙眼树、柚子树之间,灰瓦白墙,炊烟袅袅。一条几米宽的小河在田垌中蛇行,河的两边是刚吐出嫩芽的土地……好一幅人间美景!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致,我都有把它画下来的强烈冲动,这种冲动一直延续到现在。

小路边上有几块巴掌大的地是我们家的,沿着山坡呈35度倾斜,那是集体经济时代开荒出来的贫地。刚刚包产到户的时候,农民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尽管这几块地每年的玉米产量就一百来斤,父母也没让它丢荒。读初中的时候,我和大人挑粪上山种玉米,几十斤的重量将我稚嫩的肩膀压得紫红,小路湿滑且凹凸不平,在保持平衡的同时还要准确判断下一次脚步安放的位置。粪水是一边挑着一边用竹子做的粪勺舀到撒了种子的土穴里的,有时候一不小心,粪水会泼到我身上。用羊粪和杂草一起发酵而成的农家肥则需要把担子放在地上,用手将肥料盖住玉米种子。所有这一切,都让我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知道付出和收获是怎样一种关系。

父亲年轻的时候当过大队赤脚医生,虽然只接受过很简单的培训,却要承担整个大队的卫生防疫和医疗工作。他自己的身体不是很好,但不管是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只要群众需要,他便挎上药箱出诊。十几年前,政府安排资金给老家修水泥路,退休回乡的父亲主动协助政府部门对修路工程进行管理。水泥路将从小路对面的山腰经过,有几户人家的自有山林受到影响。我担心在施工过程中碰到阻力,自己花钱请乡亲们吃饭。乡亲们主动向父亲表示,修路是大事情,挖石砍树都不是问题,尽快开工!

爷爷还在的时候,总是早早地走到公路边迎接我们的归来。怕我们负重爬不了山,他背着东西在前面走,我们在后面跟着。一年又一年,爷爷的背影从挺拔慢慢变成佝偻。回城的时候,走出几百米开外,还能看到爷爷奶奶呆呆地站在门口目送我们,一直到互相都看不到对方。有一年春节,爷爷突然对奶奶说:“我要回我另外那个家了,你要守好现在这个家。”从此,小路上就再也看不到爷爷的身影。

儿子上大学之前,每次回老家我都带上他,让他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他既能在陡峭的山路上奔跑,也习惯了干栏式建筑底层羊圈的味道。现在每次回去,奶奶总是问我:“你儿子在哪里读书?”我说:“在离我们家很远很远的地方。”“能吃饱饭吗?”我说:“能的能的。”“有肉吃吗?”我说:“餐餐都有。”不同的是,以前一进门,奶奶就问我:“是你回来了吗?”而现在回去,我得凑近她耳朵大声地说:“我是您孙子,我回来了!”

为了方便拍摄创作素材,我买了一架无人机。飞到200多米的高空,便能看到家乡的全景。以前光秃秃的石头山,现在已经变得郁郁葱葱;以前的灰瓦白墙,现在已经变成一栋栋楼房。由于走的人少了,小路已经模糊不清,而一条清晰可见的水泥路则像白色的纱巾,在山水之间轻盈地飘荡。我不禁感叹,虽然以前的日子已经变得很遥远了,我和家乡的距离却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