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阳铁厂到重庆钢铁厂
一
一座人物雕像,在空旷的室外展厅伫立。穿朝服,顶戴花翎,挺胸抬头,向远处眺望。雕塑家没有提供精确的面部细节,不过,神采奕奕的目光、坚毅的表情、凛然的气质,一位帝国督抚的才干在其高度的艺术概括中清晰可感。
这座人物雕像,正是张之洞。
在位于大渡口区的重庆工业博物馆的雕像前,我仰首瞻望,目不转睛,想通过雕塑家塑造的历史人物感受陈年旧月的风尘,倾听那些过往的故事。
张之洞雕像的前后左右,陈列着钢铁厂的生产设备。十余米高的钢梁,呈现黝黑的光芒;双缸卧式蒸汽机,犹如一辆怪异的坦克,讲述着中国钢铁的前世今生;箭一样射向天空的烟囱,如同一个感叹号,别致得令人惊叹。
往昔,这里热火朝天,人声鼎沸。往昔,这里收纳着一个民族强大富强的怀想。往昔,这里汇聚了我们太多的汗水和泪水,与钢花铁水交汇,向远方流淌。眼下,这里是一个安静的地方了,从最初的修建到最后的迁移,似乎完成了必需的使命,开始像一位阅尽世相、思维活跃的老者,悠闲而沉重地撰写起回忆录。我们所经过的地方,比如一辆锈迹斑斑的运煤车,比如一个铁炉的基址,比如一段窄窄的轨道,比如一座座熟悉或陌生的塑像,很像回忆录里的一个段落、一种描写。通过“阅读”这样的段落和描写,重庆钢铁厂的轮廓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
其实,张之洞没有到过重庆大渡口的重庆钢铁厂。他曾担任四川学政,有可能来过重庆,只是那时候的中国工业水平很低,他在四川所见,依然是农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作物种植,还不懂什么是冶炼。后来他担任了山西巡抚,尤其是在两广总督的任上,不仅取得了与法国兵戎相见的谅山大捷,还与各国形形色色的政客、商贾会晤,眼界大开,有了办洋务的想法。转任湖广总督后,他决定在汉阳办一家亚洲最大的铁厂。
先有汉阳铁厂,后有重庆钢铁厂,二者之间的关系,无形中勾勒出一个民族共同的精神风尚。汉阳铁厂是为了救亡图存,而为了摆脱日本侵略者的掠夺,汉阳铁厂从武汉迁移到重庆,重庆钢铁厂就此诞生。可以这么说,汉阳铁厂与重庆钢铁厂是一个整体,在它们的身上,可以看到几代人为寻求民族振兴和国家富强而殊死奋争的身影。
没有张之洞,就没有汉阳铁厂。在两广总督的任上,他通过中国驻英国公使刘瑞芬向英国谐塞德公司定购了炼铁机炉,后因转任湖广总督,他要求英国方面改变收货地址,把炼铁设备发往武汉。张之洞事必躬亲,率一班人马走遍了武汉三镇,最后选定汉阳龟山山麓作为厂址。他是急性子,想干什么,立刻动手,有了目标,马上起步。1890年11月动工,1893年9月建成,1894年6月投产,汉阳铁厂成为当时亚洲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
这是一个信号,预示着清朝的改良与进取。在武汉将要建设铁厂的消息刚刚传出时,湖北巡抚谭继洵消极抵触,藩司黄彭年不顾年老体弱,也到督署劝说张之洞不要搞汉阳铁厂。在他们看来,所谓洋务就是昙花一现,不仅耗资,也不会达到预期的目的。这样的顽固派,在清末是多数。张之洞觉得,这些人安于现状,只顾眼前利益,没有远大的理想,根本不了解洋务的重要性和汉阳铁厂的现实价值。他把顽固派的规劝当成耳旁风。可囿于时代的局限,办铁厂自然要支付昂贵的学费。进入生产阶段的汉阳铁厂,因最初的决策问题,管理的过分行政化,供应、销售环境的诸多问题,导致企业严重亏损。两年后,转给了亦官亦商的盛宣怀,由这位一直主张企业商办的人掌控。
擢升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的张之洞,在北京的宅邸读报时,看到了汉阳铁厂的消息。彼时,汉阳铁厂已更名为汉冶萍公司。汉冶萍公司自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冬天新建1号、2号平炉以来,生产蒸蒸日上,所炼钢铁品质纯净,含磷量只有0.12%。每日出钢6000吨,产品远销日本、美国等地。国内各铁路公司纷纷向汉冶萍公司定购钢轨,公司已集商股1000万元。他亲手缔造的汉阳铁厂,还是瓜熟蒂落了。
两年后,也就是1909年,张之洞在北京逝世。
1911年,辛亥革命在张之洞主政二十余年的湖北爆发,革命军推翻了大清王朝的统治。革命家黄兴曾在日本讲道,应该铸造一枚百吨黄金的大勋章,以奖励张之洞为革命所作出的贡献:一是张之洞用官费资送3000名湖广留日生,此中半数成为革命党骨干;二是张之洞建造的汉阳枪炮厂,为革命党准备了充足的武器,革命党接过他的汉阳造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若张之洞生前看到了黄兴的这段话,不知他会做何感想。他不是革命者,却在历史中为后来中国的现代化作出了贡献。
二
犯我中华的日本侵略者在1938年6月18日下达了实施汉口作战的第119号命令,目的之一就是攻占武汉,削弱中国人的抗战意志。1938年10月24日,长江北岸的日本侵略军占领黄陂,与汉口仅一箭之遥。长江南岸日军推进到葛店附近,这里距离武昌仅30公里。日本侵略军对武汉形成了东、北、南三面包围的态势。
在“焦土抗战”中,武汉人民顽强抵抗着。红彤彤的大火,照亮的是中国人民绝不屈服、保家卫国的决心。抗日战争离不开钢铁,也离不开汉阳制造的军火。汉阳铁厂决心搬迁到远方的重庆,继续发挥它的作用。于是,“钢铁厂迁建委员会”成立了,负责拆迁汉阳铁厂及武汉附近其他各钢铁厂的机器设备。在短短七个月的时间里,便从汉阳铁厂拆迁了体积庞大、形状各异的机器和设备3万吨之多。
拆卸不容易,运输更艰难。他们征集雇用了2艘炮舰、11艘海轮、27艘江轮、4艘铁驳船、17艘拖轮、218艘木驳船、7000艘柏木船,把机器设备、原材料、产品运到宜昌,又换乘大马力轮船穿过三峡。川江航段复杂,行运困难,他们采用分节转运方式,一一经过三斗坪、庙河、巴东、巫山、奉节、万县、涪陵、九龙坡等处,一路艰辛,既要抗拒自然风险,还有躲避敌机轰炸。经过一年半的时间,终于将物资运到大渡口,然后安装,再生产。从武汉到重庆,历经千难万险,完成了一次迁建壮举。
大渡口,从此有了一家重工业企业。彼时,中国人民与日本侵略者的战斗异常激烈,这家刚搬迁的铁厂与其他内迁至此的重要钢铁企业一道迅速恢复生产,钢铁产量占抗战大后方的90%,员工有1.5万人之多。所生产的钢铁供应各个兵工厂,同时自身也制造飞机炸弹、迫击炮弹、磁性地雷、防弹钢板和卡宾枪配件,是抗战时期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
1949年,重庆解放,12月,该厂被中国人民解放军重庆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接管,1950年4月15日,主要车间开始恢复生产。当时即将建设的成渝铁路,其钢轨就是由重庆钢铁厂生产的。“一五”时期,重庆钢铁厂在全国钢铁企业中名列第三,享有“北有鞍钢,南有重钢”之誉。
三
我迟到了。到大渡口,就想看看这家名闻遐迩的大型钢铁企业。但它再一次迁至长寿新区。理由很简单,环境限制,产品结构需要调整,矿石资源开采也必须有更广阔的区域、更便利的条件。2011年9月16日,长寿新区3号高炉正式点火烘炉,年钢产量超600万吨的一期工程开始闪耀明灿的火焰。
我也没有迟到。迁移的是生产基地,我们的落脚点依然有着汉阳铁厂的温度,目光所及,依稀可见抗战时期漂泊在江河里的舰艇、木船,以及背后无数英勇抗战的人,还有成渝铁路的钢轨、无数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的钢与铁的积淀……
记忆与现实混杂,在飘忽、沉醉之间,在想象与期盼之中,在重庆大渡口有雨的春天里,我感受到了从汉阳铁厂到重庆钢铁厂百余年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