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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桥黄岩
来源:解放日报 | 周华诚  2025年06月12日08:07

天光渐隐。薄薄的暮色在西江河水面上漫起。符艺楠老师领我走上五洞桥。走到桥中间时,他立住,手掌抚过一根斑驳的覆莲望柱。

五洞桥横跨于西江之上,桥身五孔起伏,如苍龙卧波。此桥最初是在北宋元祐六年(1091年),由知县张孝友主持建造,故又名“孝友桥”。后来受西江水流冲击而倾圮。南宋庆元二年(1196年),定居在县城西街的赵宋后裔赵伯澐集资重建,定名五洞桥。此桥后来也屡经修缮。清雍正初年,五洞桥坍塌。后来,黄岩明因寺僧人世月和尚受委托负责设计,召集工人施工,于雍正四年(1726年)建成。柱墩造型独特,是五孔梁式石桥,跨度25米。

符老师走在五洞桥上,西江河水静静流淌。桥面上的石板,已被无数路人的鞋底磨得很光滑,符老师指着那些磨损的痕迹,向我讲述那漫长岁月里桥上往来人的印记。千百年来,这桥上的每一块青石、每一道拱券,都已镶嵌进黄岩人脚底板的记忆。

算起来,符老师从1988年开始,曾经在黄岩博物馆当了25年馆长。那么长时间沉迷于古物,他几乎是把自己也嵌进了黄岩的历史之中。

一砖一瓦,一碑一桥

符老师对于黄岩这座城市的热爱,大概要缘起于其父亲的经历。1946年的黄岩中学,少年攥着学米的袋子站在校门口,粮价一日三涨,连学米也交不起了,十六岁的父亲只好辍学,去西部的乡村小学当一名教师。在漏风的校舍里,父亲的一条薄被居然被小偷偷走了。父亲清贫,人生的第一笔工资还没有拿到,竟然就损失了一条被子,只好哭着回家去。第二天,两个学生寻到家里来,说是被子拿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下半夜,那小偷背了一条被子在街上走,被南乡三五支队巡逻的人看到,觉其形迹可疑。哪有人半夜不睡,背着被子在路上走的呢?一盘问,果然,小偷说是从东济小学偷的。被子追回来了,父亲又回去教书了。符老师至今还保留着父亲的一张1950年5月的委任状,清江小学校长任命书,上面还赫然盖着县长大印。

父亲从清江到温州,又从温州回到黄岩,一生在文教与乡野间跋涉,最后病故在文化馆长的任上。符艺楠是“接角”到了文化馆,此后一生也没有离开文博。

他记得,十六七岁时,跟随父亲在各种地方跑,说书场、文化馆、图书馆,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都熟稔得很。1988年,符老师接任黄岩博物馆馆长职务。灵石寺塔的经卷、孔庙的残碑、方山双塔的碎瓦,在他手里,一点点拼回旧日的原形。记忆最深的是,1987年灵石寺塔维修,出土文物500余件,其中国家珍贵文物154件,一级文物73件。灵石寺塔,是钱俶发动的一系列修建佛塔工程之一。北宋时期的金银舍利盒、戏曲人物砖、白描手绘《十王经》等等,都在这次维修中一下子冒出来。好多文物没有搬回来,在灵石中学暂寄,有三尊泥塑佛像,不知道怎么搬运,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这泥塑的文物,虽然不重,但是稍有震动就容易碰碎或断裂。符老师发明了“柔性垂直运输”的方法,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用绳子绑住,用肩膀挑,这用的是巧劲,终于安全妥善地将三尊佛像成功搬运安置。

不知不觉,一砖一瓦,一碑一桥,无数的时光从指缝间流逝。符老师从年轻到退休,可以说,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的前世今生,就这样被紧紧连接在一起。

一座桥,就是一段历史

此时,微风拂过。五洞桥石缝间几茎野草随风簌簌,仿佛在计算桥的年轮。这座桥兴盛之时,商船熙熙攘攘往来桥下,进出港口,运输瓷碗、明矾、木材、盐货。20世纪30年代,黄岩出现黄包车,为了让黄包车通行,人们在桥面中间起伏处用沥灰筑了梁,两道梁与黄包车两轮间距同宽,可供黄包车上下。1959年,黄岩有位女社员叫徐招英,发明了双犁田工具,被评为全国生产能手,农业部的领导要去西厢的公社看望她。那时候这五洞桥不能通车,但是到徐招英所在的大队又只有这一条路,要不然要绕远路。为了让小轿车通行,当地组织了突击队,连夜在桥面上筑土,填平了起伏的石阶,第二天小轿车平稳通过。这桩往事,当年参加填土通行的突击队队长去世,他儿子亲口告诉符老师此事——你看,关于一座城市的历史,点点滴滴,就这样流淌进符老师的记忆里、血液里、身体里。

一座桥,承载的就是城市历史——很长的岁月里,人们称呼此桥叫“孝友桥”。解放前,这一带叫“孝友乡”。附近还有一个小学,叫“孝友小学”。符老师说,人们一直没有忘记一千多年前始建此桥的张孝友,一个人做一点好事,可以穿越时光,被几百年、上千年之后的人们记挂着,这是多好的事情。桥西的这条桥上街,因桥而兴,城西的人来来往往,晚上城门一关,赶不上进城的贩夫走卒便在这桥头落脚。酒旗、药幌、竹木行的吆喝,在暮色里沉沉入睡,又在清晨喧闹起来。1931年,此地农民起事,反抗涨得比桥下的浪还凶的盐税,人们曾举着火把冲向桥上街。后来的五洞桥,还见证过种种城市的变化,日新月异,五彩缤纷。一座沉默的五洞桥,到底还承载着世间的烟尘,水流东去,云卷云舒。

黄岩这座城市,哪里曾有一条河,哪里曾有一座桥,哪里有几幢老房子,老街上住着哪些人,他们的后辈都是谁。符老师的记忆,就像一本字典,翻开的一页页都写着黄岩这座城市的光阴。现在他退休了,他的想法是要识趣,不要给大家添乱,最好就是尽己所能地做一点边角余料的事情。他这样说,当然是谦虚之辞。他最近在做的事情——编一本《黄岩区域石构桥梁概览》。说简单一点,就是到黄岩的各个角落去寻桥。“黄岩有1240座桥……有桥名,有所在地,有所跨溪流的记载,除此之外,很多桥未有记录……我到处去走,也就是做这件事。”

为城市留存一些记忆

符老师的寻桥笔记本里夹着一张旧地图,他的寻桥装备里还有砍刀和无人机。旧地图里有很多地名,今天已经消失。循着地方志的只言片语,带着砍刀,劈开荆棘,在荒草野径里查找石桥的踪迹,是符老师的寻桥日常。有一回,为寻地名“牛栏岙”,他沿洋溪水走了三十里,终于在五尖山脚撞见一座半塌的拱桥。石缝里生着蕨类,桥墩上“庆元三年”的刻痕,被苔藓遮得只剩一抹。

去年春,符老师在屿头乡寻到一座“胜利桥”。1972年的社员们砍山木、记工分,硬是在半山岭的溪坑上架起单孔石拱。如今桥畔荒草没膝,当年参与建桥的老匠人,只剩一位九旬老阿婆记得当时场景。最让符老师感慨的是鉴洋湖的“新桥”。县志查无此名,无人机盘旋半天,只拍到一座石桥,写的却是“万善桥”。这是一座清代建造、三孔石梁墩桥。万善桥到底是不是这座新桥呢?符老师心里没底。他挨家叩门寻访,最后居然问出个悲喜交加的故事——相传开桥那日,一支送殡的队伍与一支迎新娘的花轿队伍狭路相逢。本来呢,让新娘的花轿先走,也是人之常情。这位新娘却主动让行,先人为大,亡者先行。后来,“万善桥”的名号无人记得,反倒是一句“新娘走过的桥”,让“新桥”成了村民口耳相传的印记。

也有人问,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又有几人真正关心那些寂寞的古桥?可在符老师看来,即便这算是闲余的话题,而自己去做了,也并非要求什么赞誉。一座城市,终究是处在不断的变迁之中,我们所做的,只是为它留存一些记忆罢了。这样一想,寻桥之事,还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在符老师看来,也算是退休生活的一个乐趣吧。

黄昏,符老师在五洞桥上走了两个来回,把每一处历史痕迹都细细地讲给我听。桥上街的灯火已经亮起。一群年轻人在小街穿行,又为五洞桥拍摄照片,原来他们是大学生,要为五洞桥创作一批漫画文创。凑巧遇到符老师在讲述古桥的故事,便也聚过来,听得津津有味。

暮色四合,五洞桥在西江河上的灯影里更显沉稳与静谧。细看桥上,人们来来往往,与千百年前的行人的身影重叠起来。那来来往往的身影,在漫长的时间里消逝,而依然有一些身影,定格成桥上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