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5年第6期 | 指尖:碧玉簪
指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在我和我们之间》等多部散文集。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作品近400万字,散文多次入选全国各种年选以及中高考试卷。
润润符合了我们对一个新媳妇的所有想象:第一是她的个头只比我们高那么一丁点儿,比起五大三粗的大人,看起来更像我们中的一员;第二是她有一副好脾气,别人说什么她都不生气,两只小眼睛成天笑成弯月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她能准确叫出我们几个的名字。
黄昏,润润坐在春龄自行车后座上,从阁洞进入暖村时,北风也悄悄冥冥尾随而来,一边张望着接亲的人们,一边冒冒失失乱撞,并拉着街门上的大红喜字上,发出轻浮的嘎嘎声,像大笑,又像在鼓掌。我们穿梭在大人们的胳膊和后背之间,大喊她的名字。一只手拍到我的肩头,“没大没小的,叫婶子。”我们别扭地喊出“婶子”,喜滋滋簇拥着润润进了院门。
她站在喜棚下,明亮的电石灯让她显得温柔可爱而羞涩。禾苗凑到我耳边高声说,新媳妇今天真好看。
那天的确是润润最好看的一天,那天之前和那天之后,这种好看再未出现过。按老人们的说法,女子无论俊丑,成亲这天新媳妇为大,各路神仙鬼怪纷纷躲避。所以,润润不止眼睛和牙齿闪着光,连鼻尖、额头、下巴都光芒四射,这光芒放大了她的好看,让属于她的日子也变得热闹、温馨、快乐而难忘。
春龄家的院子坐落在北阁,就叫阁院,出街门一丈不到,就是别人家的洞顶。阁院是暖村最高的四合院,正房、西房、东房都盖了瓦,南面一溜四眼窑洞,住了三户人家。听老人们说,春龄爷爷人称四先生,书读得多,算盘打得好,当年是暖村一等一的人物,曾给县太爷当过师爷,风光无限时盖了这挂院子。春龄爹作为四先生最小的儿子,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家人都觉得跟四先生特别像,是可造之才,从小就被关在书房里,书读了多少不知道,但算盘打得呱呱叫,也算暖村的知识分子。可惜随着四先生的离世,家道衰落,不几年,只剩春龄爹一个人,除了一挂排场院,手中也不富裕。村里人总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人家的家底也比咱强。这么说似乎也不对,老人们还说,他家院子在土改时分配出去,也就成了没家底的人家了。下院分给另一户人家,西房和南面最中间的窑洞成为公家的地盘,扫盲班就在这里开设过,现在,是队里的仓库,里面杂七杂八放着些物件。禾苗家从很远的地方搬到暖村,大队安排一家五口住进了西南角的窑洞,阁院里于是就有了三户人家。
润润跟春龄的新房我们从未进来过,我们惧怕着住在里面的春龄爹。那是一个白净的老汉汉,这在暖村是唯一的。他不止面皮白净,留着及胸的白胡须,还喜欢穿白褂子,鞋边更是永远雪白,仿佛不惹尘埃。关键是,他逢人不挂话,更不会出现在五道庙前闲聊的人群中,成天待在屋子里,也不知在思谋什么。如果走出院门,也不会坐在花墙边乘凉,而是习惯跨过高高的门槛,坐在别人家的洞顶边上,瞭望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房屋和街衢。有时我们在饲养处玩,猛下里抬头,他杵在半空中,好似一块倾斜的大青石。月亮大爷的古话里,出现神仙形象时,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但现在,为了迎娶新媳妇,他自动搬出高大宽敞的正房,住进了南面的窑洞。
润润盘腿坐在炕上,等待喜婆拾掇炕头炕尾用红线牵在一起的面娃娃,还不忘掏出一把糖塞给我们。我们都知道,新媳妇的好东西都装在贴身的肚兜里,显然我们得不到。既然得不到,我们也就不奢望了,趁机睁大眼睛,端详房子里的雕花窗棂,沉色木头炕沿,高大的雕花立柱竖在房子中间,将房间分成两份,一份属于睡觉的私密空间,另一份是待客空间。这在村里也很稀有。待客空间摆着的竖柜、圆角柜和箱柜,跟柱子一样都是枣红色的,泛着暗光,更有一把躺椅和两把靠椅摆放两旁,靠椅中间,是一个有四条长腿的茶几。
日后,当我们有机会围观这些物件时,润润说,这些木头都有一百岁了。我们盯着躺椅,左摸摸右摸摸,并发出啧啧之声,为它们如此高龄,木纹如此均匀,手感如此光滑。想坐上去,又怕坐上去,最后只好蹲下来。小凳子上的润润,她正在为两把椅子钩坐垫。她带来了钩针,这是暖村妇人所陌生的工具。在这之前,暖村妇人有绣花针、毛衣针、缝被子的大针、做衣服的细针,但唯独没有钩针。在这个宽敞明亮的正房里,我们看着她的钩针一伸一缩,用白棉线完成几根短短的辫子,辫子又经过钩针的加持,成为花瓣。一朵小花套在另一朵小花里,无数朵小花串联在一起,成为一块花毯子。透过花朵的间隙,对面瓦房上支棱的荒草在风中摇摆。那时她叠得齐齐整整的被子上,已罩上了她钩好的盖帘,两块一模一样,繁盛的花朵中间,两只鸳鸯。当她五岁,她爹妈就跟她说,你是春龄的媳妇。这话也是润润在钩针灵巧穿梭在织品间时无意跟我们说的。
从我记事起,每年收完秋,润润都会来舅舅家小住,说是小住,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她比春龄小两岁,但从不喊他表哥,如果非要喊,就是用“喂”代替,或者像我们父母那样对视眼神进行交流。她一来,就会替春龄妈去河里洗衣服,给他们缝补衣服、做棉鞋,偶尔也会背着小半袋子玉米,去磨面房磨面。
因为常来找禾苗玩耍,所以我熟悉阁院的一切,熟悉春龄的爹妈、春龄、下院的双婆婆和她的小儿子以及去年过门的儿媳妇,包括春龄爹种在茅房空地上的西红柿和茄子,更熟悉窑洞顶上秋天晾晒的玉米、蓖麻和小豆。我和禾苗躺在玉米堆上,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像流水一样,悠悠来,缓缓去。润润一来,出来进去肯定需要一个伴。春龄虽然是她未来的夫婿,但她从不单独跟他在一起,甚至吃饭的时候,她都离春龄远远的,一个蹲在正房房檐台阶上,一个蹲在窑洞门口。润润只能选择禾苗,晚上能陪着她去茅房,或者陪着她去南村供销社买东西。这样也就意味着她同样选择了禾苗的小伙伴,我、田园和水草,我们很乐意构成润润庞大的影子,笃定地出现在小河口、五道庙前和磨面房。
更多时候,我们就坐在春龄妈的炕头,用扑克牌玩三五反或捉王八,有时也蹲在窑洞前玩抓杏核。润润一个大闺女肯定比我们玩得溜,她应该是觉得赢了我们也没多大意思,所以会给我们讲她家的事:她家在山那边的村庄,那里的山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村里的房子是石砌的,路也是石头铺的,每家院子里都有一个用石头垒的水窖,一到夏天,家家户户把水道清理干净,等待下雨,一下雨,雨水就顺着水道进了水窖里,成为他们的饮用水。她说比起来暖村还是好,不止有清甜的泉水,还有一条清渲渲的温河,关键还收粮食,不像她们那里,一块好地也没有,只能在石头上垫土,种些豆子、粟子之类的粮食果腹。
她渐渐给我们勾勒出了一个远方的形象,模糊的,又令人忧心。有次,春龄妈不在屋子里,她到门口眺望了半天,回身关紧门,悄悄说,“我爹妈身体不好,我哥成家后就搬到嫂子的村里了,我家现在的粮食,全凭舅舅家接济呢。”这话说完,她的眼睛里有了泪光。“要不是为了爹妈,我才不嫁给春龄这个病秧子呢。”
病秧子?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
就像要印证润润对春龄的评价一样,大喇叭里传来喊话声,哇啦哇啦的,不是放电影,也不是村里来了马戏团,而是召集全村的青年劳力去大队部开会。见我们都蠢蠢欲动,润润说,“你们去看热闹吧,我做会儿针线。”我们一出门,就跟春龄妈撞了个满怀,她急忙往旁边一闪,要不是扶住花墙,她的小脚根本站不稳。
那是一场动员大会,要求青年劳力要响应公社的号召,去参加县里的乌河大会战。支书说:“暖村的青年劳力也就是不到三十岁的男人,不足十个,除去春龄和俊文的身体原因,算算,也就六个够资格的,你们六个,回去收拾收拾,带上铺盖和棉衣,随时等候公社的号令,出发参加乌河大会战。”
我们回去七嘴八舌把书记的话跟润润说了,并问乌河是什么河,在哪里?润润尚来不及回答,田园拽了拽润润的袖子,示意她跟我们出去。润润便说,“妗子,我跟她们出去一下。”春龄妈叹了口气说,“都是要做媳妇子的人了,每天跟这些不到十岁的小闺女耍,真拿你没办法。”
我们坐在街门口,北风喝醉酒似的边走边四处观望,并不在意携带的尘土和树叶是落在石碓臼后面,还是墙根底,而且还急吼吼吹乱我们的额发,让人怀疑它是来听我们的悄悄话的。润润说:“乌河好像是县西的一条河,每年都要淹没周围村庄的房屋和良田,大约是要垒河坝,或者改河道吧,河坝能挡住流水不四处瞎流。”我们似懂非懂,却还是点着头。
“俊文的身体原因是下煤窑被雷管炸了一条胳膊,为什么书记说春龄也有身体原因,看起来全全环环的呀。”
润润习惯性地一笑,小眼睛眯起来,弯成月牙。
“你说呀,你说呀,别笑。”
“禾苗在阁院住了好几年了,肯定知道这个秘密吧。”润润的月牙朝向禾苗。
禾苗小声嘟囔道:“我爹妈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说,说了会烂嘴巴的。”
“其实,春龄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病好了后,就留下了抽风的毛病。一劳累,或者生闷气就会抽起来。”
“我见过一次,他正在喝糊糊,手里的碗突然就摔地下了,张口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眼珠别到一旁,嘴里吐着白沫,很是吓人。是我爹过去将他的双腿屈起来,爷爷掐着他的人中,好半天才缓过来。”
“我要不嫁给他,怕是也没人想嫁给他了。我爹妈说,在舅舅妗子手里做媳妇,肯定受不了罪,关键这是亲上加亲。”她顿了一会,脸上笑容散尽。“其实,这算哪门子亲上加亲啊,春龄是我舅舅抱来的孩子,我们一点亲缘都没有。”
我们惊得瞪大眼睛张大嘴,直到风把树叶从地上旋起来,试图堵上我们的嘴。
润润是享福的,这是妇人们说的。那时她们都坐在五道庙前的长条石头上,手里拿着钩针和白棉线。她们听了润润的话,让自家男人从上班的煤矿或者工厂找回自行车辐条,切成合适的长度,将一端锤扁磨小,弯成一个窄细的小钩,钩针就做成了。为了美观,她们奢侈地把塑料头绳缠在手握的另一端。现在,她们手里的钩针五颜六色,倒衬得润润手里的钩针寡淡极了。润润像一个小师傅,教她们怎样起针,怎样钩锁针、钩短针、钩长针,还有中长针和长长针。那段时间,妇人们将手里的鞋底和麻线放置一旁,都拿起钩针和白棉线,不停地钩,又不停地拆。嘴里还说润润就是跟暖村人不一样,手更灵巧,心也更细。润润不吭声,只是笑,手里的钩针穿来穿去,让人看着眼花缭乱。“等开春了,你也不用下地,多享福啊。”另一个说,“是啊,在舅舅妗子手里做媳妇,受点气也是自家亲人给的,心上不受制。”
当润润返回阁院,那些留在五道庙前的妇人,便转了话题。她们以一种鄙夷的口吻,幸灾乐祸地说,“谁会嫁给一个抽风鬼,那得多吓人啊。”另一个说,“那就是个不正常的人家。老子娶人家小老婆,儿子娶表妹。”说完诡异地一笑。她显然已经熟练了钩针的针法,手里的一个织品正在成型。
一段时间后,润润正在孕期,我们陪她去南村供销社扯回五尺花布,她用尺子和画粉在上面画下婴孩衣服的样子,笑着说,村里人对她家的闲言碎语,她都知道,只不过人家说的也是事实,计不计较都不重要了,舅舅妗子的恩情,总不能让爹妈欠着吧。
我们也不能问那句老子娶了人家小老婆是什么意思,只能回去磨缠家里的祖母。祖母瞪我一眼,“小娃娃家的,打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做甚,一边玩去。”打听的回数多了,祖母的口风便渐渐松了。
自从四先生故去,他们家每年都有人离世,先是春龄奶奶,接着是春龄的两个大爷和一个姑姑,后来就剩春龄爹和润润妈了。阴阳先生说,是春龄爹命硬,妨家人,除非一辈子不娶妻,孤家寡人,才可保得一生平安。于是,春龄爹就抛家出门当长工。四先生的大名无人不知,春龄爹打得一手好算盘也早已名声在外,普通长工诸如种地、赶车、放羊这类的活,也能做得,关键是财大气粗的主家识人,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让春龄爹当了账房先生。春龄爹也不是狡诈之人,兢兢业业尽心尽力,这一做,十几年就过去了。这期间,时局动荡,战争频发,财主日渐衰老,且染上吸大烟的毛病,当家具,当首饰,后来,他找到春龄爹。那时春龄爹已三十多了,主家知道春龄爹多年来不赌不嫖,工钱全攒着,哀求借钱给自己,也知道自己无法偿还,嗫嚅着说,五姨太花容月貌,抵给你,你带她回家吧,你们再不用回来。春龄爹就心动了,连夜找了阴阳先生,先生掐指一算,说,这个女人能改你的命。春龄爹一听,便带着春龄妈回了暖村。
过了两年,院子分出去了,人也安顿下来了,春龄妈的肚子却没动静,又等了差不多六七年,春龄爹跟春龄妈商量抱养一个孩子,春龄爹背着褡裢出门,快一个月才抱着春龄回来。暖村没有人知道春龄是从哪里抱来的。
不知为什么,我们突然就憎恨起这个白胡子的老汉来了,他孤僻而沉默,隐形人般永远被我们的目光排斥在外,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止提前安顿好春龄的一生,还安顿了润润的余生。
田园愤愤不平:“他什么时候死,是不是得等到胡子长到膝盖那儿才会死?”
他的胡子长得很慢很慢,有一天,禾苗竟然说,早上碰到他,他的胡子看起来好像短了。我们都泄气了。润润笑我们说,“你们一群小娃娃家,脑袋里不知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又长大一岁,好好认字算数,将来离开暖村,去外面看看。”说着摸着自己日渐挺起来的肚子,眼睛又变成弯月牙。
那年夏天,祖母跟南村的老妗子约好,乘煤矿的车,去货站游玩游玩。为了这次出行,我妈给我做了件粉花衣服,上面缀了五个南瓜形状的扣子,一路上我忍不住捏来捏去,一来怕掉,二来是扣子上的纹路摸起来让它不像扣子。等我们到了货站,眼前是一个阔大无边的煤场,汽车络绎不绝赶来,一车一车的煤卸下来。一条铁轨在我们面前黝黑泛光,小火车沿着铁轨来,装满煤炭,又沿着铁轨去。我和祖母跟老妗子被万丈煤灰淹了又淹,两个老婆婆笑嘻嘻的,不停感慨,这一趟真是长见识了。下午回来时,我的粉花新衣服上沾满了煤灰,连同头脸和脖子,甚至双手都黑了。
我成为我们之中去过远方的人,也就是润润口中的外面。在我笨拙的描述中,外面并不能吸引我们这些小闺女,甚至,我们会觉得,暖村是世界的中心,是我们一生的起点,也将是一生的终点。我们幼稚的话题,让润润嘿嘿嘿嘿笑了好久。
快过年了,暖村家家户户都在大清扫,刮窗棂、换窗纸、糊顶棚、掏灰渣、抹灶火。我们这些小闺女,被家里人使来唤去,不是敲打席子上的灰尘,就是拿着瓦片刮窗棂上的糨糊和纸屑。润润比我们清闲,他们家这些营生,春龄和他爹都干了,润润挺着个大肚子,舅舅妗子都心疼她,怕她累着。等到我们都干完家里的活计,润润才说要去远一点的供销社买年画。去公社?八里地,似乎太远了点。那就过河,去温池供销社。这个提议我们双手赞成。温池跟暖村隔着一条温河,但是属两个公社管辖,那里的气息和习俗,明显不同于暖村。温河结着厚厚的冰,我们也不用为过河忧心,只需牵着润润的手,不要让她摔倒就行。
果然,温池供销社比南村供销社更大,货物也更全,连立在货架上的花布种类都比南村供销社多,更不用说年画了。润润挑了一副《碧玉簪》,又挑了一副《花为媒》,还扯了几尺花布,说要给即将出生的婴孩做被子或褥子。在回来的路上,我们一直问为什么不确定到底是做被子还是做褥子,她说如果是女娃,就需要被子,如果是男娃,需要的是褥子,为什么?她又不说了。
那年春节下雪了,早上吃完饭出门,各家门前都扫出了小道,心疼着自己的新鞋,有点舍不得往雪道上踩。但心里急迫,想去看看各家贴在门上的对联,还想看看别人家贴起来的年画,那心境淹没了对新鞋的珍惜,甚至超越还在纷纷扬扬的大雪。
我和田园先去了水草家,跺跺脚进了门。村里讲究大年初一不做活,要笑,要说好的,要吃好的,一天闲在一年闲在,一天好一年好。印象中成日忙碌的水草妈,此刻笑吟吟坐在炕沿边上,我们喊声婶子,目光却被墙上的年画牢牢吸住。那是两张容纳了十六幅小画的年画,内容是《蝴蝶杯》。我们跪在炕上,三颗头挤在一起,一字一句地念着每幅小画下的简述。润润的肚子更大了,让原本个头小的她看起来像个不倒翁,她跟禾苗妈说,“原本想着初二回娘家的,这么大的雪,怕是回不去了。”我们不等润润说完话,就拉着她回到了屋子里。春龄罕见地坐在炕沿边上吃烟,见我们进来,便笑笑,跟润润说,“我去妈的屋里了。”
润润将屋子布置得特别亮堂,椅子上铺着,茶几和水杯上盖着,甚至窗玻璃上都挂着她钩好的雪白帘子,加上外面的雪,感觉整个房间变了个样。但我们来不及仔细观赏,甚至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变了样,便脱了鞋爬到炕上。《花为媒》我们也看过电影,知道有个胆大活泼的张五可。比起老爷太太小姐相公,好像我们更喜欢丫环人设,那个活泼的、善解人意、敢说敢做的女娃,如果我们玩过家家,肯定都会抢着去演那个伶俐聪明的丫环。比如,红娘,比如春香,比如小青,比如紫鹃。后来,我们的目光被《碧玉簪》紧紧吸引,渐渐谁也不说话,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禾苗说,张玉贞的丫环叫小蕙。田园反驳,不是丫环,其实是姐妹。
润润笑着招呼我们,“看完了下炕来吃糖吧。其实也跟其他戏差不多,《打金枝》里也是小夫妻生了嫌隙,大人们劝来劝去的。《楼台会》也是梁山伯祝英台被拆散的事情。《碧玉簪》跟这些有点不一样,是一个玉簪,小姐的表兄骗取玉簪,又伪造了书信,让两个人之间产生了误会。说书唱戏,给人比喻,坏人总是要露出马脚的,这出戏最令人大快的是表哥最终畏罪而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夫妻和好,大团圆结局。”
禾苗的鞋穿到一半,突然说,“你们发觉没有,戏里的表哥都是坏人哎。”
“贾宝玉就负了林黛玉。”
“陈世美和李甲都不是表哥啊。”水草猛不丁回了一句。
我们都愣住了。
《碧玉簪》里的表哥是个坏人,但润润的表哥春龄不是,除了他一年半载抽一次风,他再正常不过,关键,他还是个听润润的话,待润润好的好人。
润润噗嗤一声笑了,越笑越厉害,笑得流出了眼泪。她用手撑着后腰,仿佛既承受不了笑,又承受不住叹息。我们心里同时生出感慨,要是春龄是个坏人多好,那样的话,润润也会跟戏里一样,遇见一个自己喜欢的夫君吧。只是,这世上许多事都是不由人的。
润润后来生儿育女,孝敬公婆,跟春龄同出同进,像所有暖村媳妇那样,沉默而勤勉地生活。她依旧爱笑,一笑,两只眼睛就弯成月牙,几年后,月牙边上渐渐长出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