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文学》2025年第6期|王海滨:十字路口的早晨
前方大概十多步远的地方,一地的碎玻璃,还有几片满是划痕的灰色车体残片,一块车体残片还挂在了路中间的隔离护栏上。路中央原本笔直挺阔的隔离护栏有两三截被撞得歪歪扭扭,像一位酒鬼走得步子。种种迹象标明这个路段在深夜或者凌晨发生过一起车祸。其中一辆肇事车辆是灰色的,损毁应该还很严重。远远地,可以看见地面上尚有一片暗色的血迹。
那辆灰色车的主人是否平安?
对方的肇事者情况又如何?
不得而知。
交警执法人员的处置速度很是快捷,所以现在已经看不出任何端倪,如果不是呲牙咧嘴的隔离带和那摊血迹暴露了事故的发生,谁也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红绿灯两侧等候的人流中好像没有几个人注意到那摊血迹,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平静和漠然。一位穿着美团黄色马甲的快递小哥把目光在那摊血迹上胶着了片刻,就极快地抬起头来,眼睛死死地盯着路灯。我想等绿灯亮起来时,他一定是第一个冲出斑马线的。这些快递小哥们每天都是这样赶着时间点匆匆前行,因为万一耽搁,万一客户再很矫情,他就要被投诉了,一个投诉可能影响的是一个月的业绩和收入,这是他们这些快递小哥最担心的事情。
这个路口经常发生车祸。几天前还有人在我们小区业主群发了一张这里的事故照片:一位老大爷仰卧在地上,大睁着双眼,一脸痛苦的样子,身边就是一位穿着蓝色坎肩的快递小哥,正皱着眉头在打电话。送快递的电动车歪倒在地面上,车上的东西洒落一地狼藉。听说后来老人的家属到了现场,和那个小哥还起了纠纷,最后的处置结果则不详。
因为这个地段事故频发,所以有人曾反映要在这里设置交通岗,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实现,只是这边街角上竖起了一个钢管,上面按了一个摄像头。摄像头对着路口另外一端,虎视眈眈的感觉,实际上却拍摄不到爱出事故的这片区域。
哎,很多事儿都是这样走形式,浮于表层。
现在,摄像头的下面坐了一个老者。穿着七八十年代样式的中山装,膝盖上放了一把二胡,正陶醉地拉着,听不出拉的是什么曲子,咿咿呀呀咿咿呀呀,有弦无音。但是他拉得很带劲儿,头发稀疏的头颅随着节拍下意识地轻轻点动着,上身也很配合地轻微地晃动着,很投入的样子。只是他的目光是看向街面的,似乎很期待什么,又似乎很满足什么。他的身后是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车子把上挂着两张A4纸大小的牌牌,上面写着两个大字:理发。是的,这位老者常年“盘踞”于此,理发一次10元,生意非常好。天气晴好的时候,那些出门散步遛弯的老人都会在这儿排起队,等待他的“修剪”。其实,本来在这个地方从事理发生意的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太太,胖胖墩墩的,整天穿着白色的大褂,戴着医生那样的白帽子——穿白大褂戴白帽子应该是八十年代理发师统一的打扮。现在发廊里那些年轻理发师们从不戴白帽子,都把精心打理过的发型呈现出来。哦,对了 ,老太太嘴上还捂着一个大白口罩,所以从来没看清她的眉眼。两位老人是什么时候交接的班呢?现在这里成了老先生的地盘。他不穿白大褂也不戴白帽子,能看清他的面容一直很滋润,整天气定神闲。不是吗?本该领退休金养老的年纪,还能再找到用武之地大显身手,既不荒废手艺又挣得了零花,何乐不为呢?
不过,老先生会拉二胡还是第一次见到;
又会拉二胡又会理发,老先生这业余生活应该很丰富。
一对年轻人从理发老先生的身边走过。那个女的穿着时尚但廉价,天气还有些凉,她居然就穿起了碎黄花连衣裙,还露着冰清玉洁的一片膀子,很长的裙摆随着身体的跑动摇摆出美妙的大波浪,留着披肩发的头最大限度地靠近男朋友,柔昵地问,拉的这是什么呀?那个同样留着很长头发的小伙子就驻足歪过头认真的看了一眼,信心满满地说是一把琴。小伙子的“博学”再次征服了女孩恋爱的心,她听罢很满足,也很欣喜,头又向男孩的肩膀贴了贴——这个小伙子从发型上看很艺术范儿,像极了唱摇滚的,没想到连二胡都不认识。二胡是典型的民族乐器,属于弹拨类,根本不是什么琴;可是不是琴又何妨?姑娘也不是真心想知道是什么乐器吧,就是想找个由头说说话吧。没话找话,真话假话,对热恋中的人来说都无所谓,怕就怕无话可说,一旦那样,两个人对彼此都是可有可无了。
这对年轻恋人说着甜言蜜语的话,站到了人行道的最前面。
一个身材健壮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步速平稳地从后面跑过来,转弯,沿着另一个方向跑远了。这个人也经常见到。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准时准点地在这一地段的马路上绕圈晨跑锻炼,每每都是目不斜视,表情平静。他有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因为跑步,面色总是微微红润,浓眉(真的很浓,漆黑的两道,像两只蚕虫),鼻阔口方。春夏一套运动背心裤头,秋冬一套运动球衣,都是李宁牌;去年冬天,有位身材婀娜的中年女士和他同跑,两人一边跑一边有说有笑,步伐很一致。那位女士明显体力不足,跑过身边的时候,能听得见她大口喘息的声音,尽管如此,她一边跑还一边扭着头看着男士说话,神情极其莺歌燕舞。不过,不久她就消失了身影;
感觉那位女士应该不是男人的妻子。其中应该有故事。
嗨,生活中,谁又没有故事呢。
天气晴好。放眼看对面的天际线,靓丽的一片蓝色,蓝的耀目,那种蓝是整整一个冬天没有见过的,入眼就那么开泰舒坦;有些许微醺的红光在慢慢地升起来;有几只棕羽白眉的鸟儿在马路边上的榆叶李树上进进出出,鸣声清越。几天前刚刚从路边一位环卫工人嘴中得知这种鸟叫棕头雅雀——这位环卫工人可真是多学。
拐过去的马路边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抄着手坐在一辆看不出颜色的电动车上——看不出颜色一是因为陈旧且布满油渍,二是到处包裹着破布烂塑料什么的,他脚下是一只装卸水果用的那种长方形木头盒子,里面有扳手、钳子、螺丝刀等杂七杂八的器具,也有各式的螺丝、钉子、气门芯、打气嘴等,还有一卷废旧车带。他是这几个街区唯一一位修车子兼修拉链拉锁的。他有着厚厚的嘴唇,皱纹包裹着的眼睛不大却很亮,一说话,眼睛就眯起来,一副敦实的笑模样,很给人和蔼厚道的感觉。他的双臂上常年戴着一副套袖,也油渍麻花的;有邻居在业主群里发过信息,说电动车气门芯坏了,找这个老汉更换,被要了50块钱。气愤不过才在群里发警告,说这个老汉极不厚道。有好多次路过,注意到和他做过生意的客户的确都是拉着脸气咻咻的离开。
这个老汉怎么看怎么都像厚道人,怎么会做些不厚道的事儿呢?真是人不可貌相。而且,以往从没有这么早出过摊,今天这是怎么了?可能是春天到了,他也想成为一个勤奋的人了。
对面等灯的人群中有个二十岁多岁的年轻人,他骑着一辆棕白色相间的电动车,车把上罩着厚重的风挡,不用看,我知道后车座上坐着那个女孩子。这一对年轻人经常在这个时间段在这里和我擦肩而过。应该是小伙子送姑娘去上班。一直都没有看清姑娘的面容,只注意到她常年梳着整齐的马尾辫,很长。这个小伙子容貌很平常,属于扔到人群就找不出来的那种,唯独两只嘴角上扬,所以看上去总是在微笑的状态。去年极冷的那几天,他尽管戴了耳罩,可还是冻得流着大鼻涕,但嘴角却照旧是上扬的,很开心的样子。
他们应该还在创业期,所以尚无能力购车,但是他们内心一定无数次预想过有房有车的景象,那一定是无比美好和灿烂的,所以这个小伙子总是这么开心啊。不过,话说回来,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无论什么情况应该都是幸福和快乐的吧。
如果有了车,小伙子还会不会天天开车送姑娘上班呢?
会吧。
对面等候的人群里,有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丈夫膀阔胸大,一看就很爱健身,目光永远平视前方沉静如水;妻子则一副云淡风轻趾高气昂。他们是一起送孩子去幼儿园的,每天的这一时段都会出现在路口。有几次,我还见到了他们的孩子,是一位穿着像花蝴蝶一样的漂亮小女孩。天天见人送孩子上学,但夫妻二人一起送孩子的,仅此一例。
为什么要一起送呢?多浪费“资源”啊。可能是夫妻俩一起顺路,可能是夫妻俩刻意而为,好让孩子感觉父母的恩爱和谐,也可能是?哎,管那么多干嘛呢?生活中太多的不值得深思的事情了。
没必要。
过两个街口有一个早市,每天早早地就开市,近中午闭市。卖些瓜果菜蔬和一些日用百货,深受周边居民的欢迎。现在我身边站着的一对老夫妻应该就是刚刚从菜市场回来,他们有七十多岁的样子,老先生看着年龄还要大一些,头顶已经没有头发,所以两鬓上硕果仅存的几缕白发都被仔细地牵引到头顶上去,尽可能最大程度地遮挡一下“荒芜”。他的脸色看着相当不好,气鼓鼓的样子,眉头紧皱,紧抿着嘴角;一手拉着一辆采购车,一手使劲捂着挎在胸前的小挎包,嘴里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些什么;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是那位老妇人,她花白的头发整齐地留到齐耳,别致地卡了一支亮晶晶的黑色发卡;她笑眯眯的看着丈夫的背影,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先生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呢?嘴唇都气的哆嗦呢,额头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了。他回头看向老妇人的眼神也是喷着怒火的。一根竖立起来的寿眉耀武扬威地抖动着,好像在为老先生的愤怒摇旗呐喊。
这对老夫妻应该是在闹矛盾,既然是刚刚从早市回来,那可能是因为一棵葱,也可能是因为一块姜,还有可能是因为一把小白菜。总之,他们度过了一个不愉快的早晨。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际在于晨。接下来这一天他们能愉快吗?
可能不会再愉快了。
看年纪,他们应该已过金婚,难道几十年的日常都是这样吵吵闹闹的度过的吗?
这时,老太太上前走了几步,注意到了我的关注,微微笑着说起来。原来老先生在菜市场外遇到一个卖野药的,不顾价格高昂非要坚持买,却因为老妇人的百般阻挠而没能成行,于是开始怄气。
红灯开始转为黄灯了,老先生突然又回身折返了,和老妇人打了一个对面,气咻咻地说:
“贵怕什么呢?只要能治你的病就好啊。”
说完,坚定地走回去了。这让老妇人有些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抬头看了看路灯,又看了眼前面的路,再扭头看看老先生决绝的背影,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转身追随老先生而去,嘴里依旧嘟嘟囔囔的;
哦,这对老人应该很是恩爱的。
灯马上就要变了,一个民工样子的中年男人骑了一辆三蹦子居然还要闯灯。他两眼紧紧地盯着前方,快马加鞭地驶过去了。他的车上满载的是一车鲜花绿植,肥硕的天堂鸟叶片郁郁葱葱,开满花的三叶梅妖妖娆娆花,开着洁白小碎花的应该是茉莉,好多茉莉啊,隔着宽阔的大马路,我仿佛都闻到了茉莉独有的那种清香;其他那些花花草草我就说不上名字来了,看上去都那么花红柳绿。他的车子刚好压过那摊血迹,压过之后的血迹似乎又黯淡了一些。即便不黯淡,也绝对不会有人再去猜想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那一车的鲜花绿植一下子让这个路口的景致流动了起来。
在意大利的米兰在法国的巴黎,街角经常可以看见卖花的人,他们把鲜花分门别类地堆放在那里,让沉寂的街角生机盎然。意大利的朋友告诉我说那些卖花的人往往在深夜还会劳作,他们要把花儿修正摆放,以便在次日的早晨用最好的状态迎接路人。
想必这个拉着一车花儿匆匆前行的人应该也是同样半夜就起床,然后去花圃里挑选、采摘、洗濯,然后装车、送运,送到鲜花市场或商超写字楼,也有可能是直接送进某幢别墅住家,无论送到哪里,花都会把他的气息延留在那里。
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应该也是愉悦的。不然,怎么会把头昂的那么挺拔,闯灯那么气势咄咄?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他不会给我任何一朵花。但是这一路下去,花的芬芳应该会洒落一路,在这个清新的早晨。不过,他真不应该抢灯。
绿灯终于亮起来,安静的路口一下子繁忙起来,人来人往,步履匆忙。
看看手机,是早晨八点十分。每天送完孩子来到这个十字路口几乎都是这个时间点。
马路边的槐花正香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