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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观约取 厚积薄发 ——张忠诚儿童小说印象
来源:中华读书报 | 王宁  2025年06月10日11:22

 张忠诚

张忠诚作为近年颇具创作活力的儿童文学作家,他超越了最初的文学摸索期,渐入成熟佳境。他为人低调内敛,却难掩思维活跃,人情练达,行动力强劲。与他交流不多,但读其作品,便觉别有乾坤。他是那种被风霜磨砺过,被岁月涤荡过,生活积淀厚重,多思善感,有着大悲悯、大情怀的作家。儿童,在他的笔下,纯真质朴,百折不挠,身上闪耀着人性的熠熠光辉。他与儿童主人公们携手,掘一口命运的深井,完成人格的升华,寻找属于自己的“词与物”。

从早期的《暖镇》《蓝门》《米罐》《巧鸟》《公羊爸爸》《猴戏团》《蜗牛》,到近年的“东北抗联三部曲”(《土炮》《龙眼传》《柿子地》)、《谁在林中歌唱》,一路走来,张忠诚坚守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深谙其中要义,精心描摹童年的本质,沿着将原生态的生活适度故事化,却又以不猎奇、不夸张的叙事路径,自然而然地将生活的苦难赋予人物,将似乎不幸却又似乎平常的命运原原本本,看似不加修饰地呈现出来。他小说中没有情节的急转直下,没有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有的只是普通人在家仇国恨面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惧牺牲的生活智慧,有的是扶危济困、荡气回肠的人性光辉,有的是坚守传统、守望亲情的痴心不改。他以儿童文学为媒介,关注着人类精神视域中的大主题,因此小说的厚重感、沧桑感是确凿无疑的,这也是当下儿童文学创作领域中所缺乏的特质。可以说,他试图以儿童文学的一己之力,来对抗世界尚存的某些不和谐、不完美,以写伤痛来抚平伤痛,以大爱来唤醒众爱,给予人性以真诚的抚摸与慰藉。

张忠诚的儿童小说若按表现题材来划分,主要为两大类,一类为略带乡土气息的儿童日常生活作品,另一类是他近年倾心创作的以抗战为背景的作品,但二者间又天然地具有同一性,即塑造残缺与危难生活中坚忍不拔的儿童形象,通过还原生活真实,书写儿童自身的生命体验、生命感觉,以及儿童身上所爆发出的伟大人性力量如何改变生活,改变成人的认知,再次诠释了“儿童是成人之父”的经典命题。

通过阅读,我们会直观地发现,张忠诚早期作品中往往会出现身体或智力有残缺的孩子,如小倭瓜、盐豆、米罐等,他们大多痛失至亲,身世飘零,命运凄凉,面临着无路可走的“绝境”,苦难仿佛与生俱来,苦楚得不能再苦楚,悲惨得不能再悲惨,似乎徘徊于人生的最底端。然而,他们的身边总会出现温暖的人,以真诚善良之义举,以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真情,来温暖这些“特殊”的儿童。《暖镇》中的“暖镇”“仁义村”,其命名就隐喻着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润泽。孤苦无依、智力残缺的小倭瓜,母亲出走,父亲、爷爷相继死去,可谓身处绝境。而以福奶奶、兰翠、八公等为代表的仁义村民,无微不至地呵护小倭瓜,同情与理解化作为他的前途着想,请来有编织技艺的韩五娘教授小倭瓜手艺,希望其有一技之长可以傍身。在修路拆迁时,为了不挪动小倭瓜守望妈妈归来的棚子,众人努力让工程改道,保留下小倭瓜的精神支柱。《蓝门》中的一对“祖孙”厚爷与盐豆,包括小狗毛头,其实都是生活中的“被抛弃者”,有着凄凉的过往,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彼此呵护取暖,互为依靠。《米罐》中木偶戏艺人老蔡责无旁贷地扮演亦师亦父的角色,呵护男孩儿米罐;三爷教米罐吹冲锋号,修补被小伙伴弄坏的冲锋号,实则是想让米罐重拾生活的信心;奶奶在生命的最后,为米罐留下了因来没得及吃而长满了绿毛的糖饼;爸爸临终为米罐买下一双44码的球鞋……林林总总,张忠诚笔下的成人与儿童,于清贫生活中,于人生困顿中,携手扶持,呈现出当下乡村淳朴的民风背后传统美德与传统伦理的巨大力量,这无疑成为儿童主人公能够健康成长的重要背景因素。

当然,儿童主体意识的觉醒,坚韧执着地守护自我理想信念,从而寻找到精神救赎的路径与方式,即对自我存在之地的守护,对传统民间技艺的传承,对艺术的倾心与痴迷,艺术如何塑造人格的伟大力量,更是作家重笔着墨之处。小倭瓜数年如一日地在巷口青石上等待妈妈归来,在爸爸坟前种下倭瓜,后来对编织技艺的痴迷,用来呼唤亲情,赢得人们对童年人生价值与意义的认同。“蓝门”以及门上的年画《福禄有余》,盐豆跟随厚爷购画,抢救老画版,学习制作年画,十里追贼,保护老画版,让这项即将消逝的传统技艺得以暂时地留存下去;还有他们驻守在城中一片废墟之上,宁作“钉子户”也不为拆迁大势所动,都象征着一种对家园故土的坚守,一种不放弃、不抛弃的对心灵田园的守望。“我不爱舞枪弄棒,还是爱戏里乾坤大。”木偶戏,成为米罐寄托情感、升华人生的最重要方式。在老蔡那种顽强的匠人精神感染下,偶戏的痴守者米罐用智慧和汗水试图令偶戏在当下拂去尘埃,继承创新,重现生机。可以说,偶戏拯救了米罐的人生,同时他也拯救了偶戏。在他们的坚守下,偶戏不但重回人们的视野,而且成为新的文化风景线,而米罐稚嫩血肉之躯所爆发出空前的意志力量,更是不容小觑。艺术滋养情感,艺术救赎心灵,艺术让十二岁的米罐第一次思考属于自己的远方……在新作《谁在林中歌唱》中,作者选取以重笔书写国歌的雏形,即抗联战士传唱的从“战斗歌”到“起来歌”作为契机,以主人公少年小德子的视野进入东北抗联生活,凸显了艺术带给人民的鼓舞力量,揭示了艺术是如何以强大的感染力为在艰难困苦鏖战之中的中华民族提供生生不息的强大精神支撑,从而最终取得战争胜利的。

张忠诚的小说,更注重从形而下的生活切入叙述,虽然这些“残缺”的孩子与普通孩子比,更多了一份因身体条件、家庭原因造成的无奈与悲苦,但是他们却于苦难生活中,无惧风雨,奋力生长,甚至点醒、震动迷惘中的成人与其他儿童,获得一种形而上的超脱,他笔下的儿童价值也即在于此。

儿童文学是举重若轻的艺术,单纯、朴素是它天然的艺术品格,即便是隐含着巨大深刻的寓意,也通常以儿童的视角与体验来表达,与其说儿童文学是为儿童言说,不如说它成为儿童自我言说的最好载体。能否找到儿童文学单纯与深刻之间的平衡点,找到生活与艺术的平衡点,直接影响着作品艺术质量的高下。

可以看到,张忠诚的儿童小说不是以曲折百转的情节取胜,而是在从容淡定的生活流之下写出人生的常态与人性的常态,在看似朴素的几乎不加修饰的记叙里,描摹细腻的人性与深刻的主题。其实,他的精雕细琢是深藏不露的,却似乎又有着不经意间的“蛛丝马迹”,即文本表现为极其重视细节的表达,重视氛围的烘托,重视对生活环境的文化溯源。行文中简洁的对话却隐藏着震撼人心的力量,于不动声色之间,表达儿童在生活面前的自我选择,表达儿童作为个体生命的丰富内涵,这种波澜不惊、守正平和,却不乏内里的厚重感与力量感,是他叙事上的特点。而近年,张忠诚更多走入历史宏大视域中,探索历史情境中儿童真实生活的表达。同样面对战争,儿童小说相较成人小说在艺术表现上更有别样风致,作者没有回避战争的残酷性,而是将战争的残酷性置于大的叙事背景幕布之上,更多地采用一种日常生活叙事的姿态表达儿童真实的情感体验,从而寻找二者之间的张力点,来推进故事,结构文本,雕刻性格,成就其丰润立体的艺术效果。

如“东北抗联三部曲”,作者从五百多万字的史料中,打捞历史,提取可以进入小说叙事的元素。《土炮》聚焦一个家庭的抗战,《龙眼传》书写一群人的抗战,《柿子地》则对准校园中的反“奴化教育”。无论是墩儿、龙眼,还是茂生、陈铁血等儿童形象,都是立体丰盈的。面对战争打乱的生活常态,其实他们还都奋力地坚守生活,认真成长。悲喜交相的故事,寓意着“生活”是文学表达的“肉身”,所有的叙事服从于对儿童常态生活的刻画,厚重与轻盈之间,拿捏有度,正是体现作者的艺术功力之处。

《谁在林中歌唱》虽然有线性叙事的时间轴,但以“战斗歌”“喜乐歌”“摇儿歌”“哈达歌”“送别歌”“起来歌”来结构篇章,形成逻辑闭环。“歌唱”作为生活的内驱力,以艺术点染激情的叙述,令小说进入美的意境,甚至让人读出了如《荷花淀》《百合花》中对人性人情之美的表达,写出了战争中不可磨灭的美好一面。战争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苦中有泪,亦有乐。苍叔、荷姐、钟大姐、吴政委、乌日嘎、老巴子等人物,用浓浓的情感滋养了主人公小德子,令他失去父兄后也没有缺少亲情的温暖,这种对家国一体生活场景的还原,令伟大的中国人民反侵略斗争更具人间烟火气息,充溢着朴实平和之美感,也令当下儿童更容易理解中国人民取得胜利的根基所在。而小说叙事的张驰有度,适时地缓和了战争紧张而残酷的节奏,准确地对彼时生活本质表情达意。

所谓文学的价值,其实就是在接受过程中触摸作品内核,所有主旨、立意、情节、故事、叙事无一不是外在,包裹着灵魂的内核,当外在被层层剥落之后,我们终究是要寻找一类人,一些灵魂,一种精神与自我灵魂碰撞后的愉悦,这是饶有兴味的过程,更是心灵契合与充实的过程。张忠诚作为由成人文学转向儿童文学创作的作家,积累了广博而丰富的生活素材与情感体验,他思索良多,独辟蹊径,节制有度,绕开儿童文学俗常一类的表现领域,绕开了轻浅热闹的“甜饮料”式的故事,不落窠臼,用深沉凝重的目光打量少有人关注的“边缘”人群,打量未被历史宏大叙事遮蔽的“小人物”。他不粉饰、不回避,以一己之力“孤军奋战,直面着世界的另一面”,工笔细描了那里可歌可泣的人物的同时,也试图唱响一曲对传统记忆、民间生活、朴素人伦关系无限眷恋的挽歌;试图重释残酷的战争场景下人性的高光时刻,为新一代儿童读者开启认知历史、涤荡心灵的新旅程。

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完成,是儿童文学作家以悲悯之心看待世界,表现不为人知的角落,揭示边缘人、普通人生活的一次可贵尝试。张忠诚的小说再现了世界的曼妙风景,为儿童文学画廊留下独属于他的徽章,为儿童写下他们难以忘却的故事! 文学,修复、疗愈、传情、激励,它根植于生活厚土,超然于生活,必将开出永不凋谢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