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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 青 邢维瑶:在光电通道上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5年第6期 | 徐 青 邢维瑶  2025年06月11日08:56

黄铸佳喜水,自小呼朋唤伴地在湘江里“狗刨”,只是江阔水急没学出个所以然,现在下水还是“狗刨”。

黄铸佳父亲是开窑的,用传统工艺烧铜官瓷器,从事的是火候营生。黄铸佳出生的时候,烧窑的父亲先琢磨了一个“佳”,大伯当过兵,知道一个人要实现价值得经历血与火的熔铸,所以就在“佳”前加了一个“铸”字。当然,那时候还不知道小侄儿长大会当兵,会干出一番成绩。

黄铸佳立志干出一番成绩的齿轮,是第一次站在图们江边时转动起来的。那是二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他刚刚告别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的湘江站在东北苍茫的黑土地上,眼前苍山如海、冰封大江让他燃起雄心壮志。

他是通信兵,湘江、图们江两条水路两个通道,就像他的信息支援岗位,在光电转换间搭建起制胜疆场的信息洪流,他想让自己负责的通道畅通无阻。

二十四年过去了,他在光电通道上激起了浪花朵朵。

一、红五星与金色誓言

戏里唱“种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黄铸佳感觉他的那“一粒籽”,在自己爬高翻低、挥舞盒子枪与小伙伴“打仗”时就冒出地皮了。

盒子枪是自己刀削手锉的,小伙伴们手上都有自己做的“家伙”。不同的是,他有一顶缀着五角星的帽子,帽子上的红五星是大伯给的。大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入伍,佩戴的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有次回来探亲送了他一枚红五星。

这让他在小伙伴中“说话蛮算数的”,下河汊或湘江玩水、钻荷塘或苞谷地抓特务,抑或组织山这边和山那边的小孩打仗,大家都听他的。“大概是革命老区的缘故,小时候大家都玩打鬼子,会像‘王二小’一样把‘鬼子’引进设好的埋伏圈,整天搞得土猴一样”。

一次,他神神秘秘地和几个小伙伴去湘江大堤上掏“地道”,被人发现了,他与伙伴们“化整为零”,受惊小鸟一样全跑了。和尚跑了庙在,四里八乡都知道只有他黄铸佳有一顶红五星的帽子,人家就拿着他落下的帽子找上了门,“母亲逮住我就是一顿胖揍,小时候没少挨母亲的打”。

说来,至今他下水还是“狗刨”,就与母亲手中的篾条家法有很大关系。家乡多竹,破开的斑竹条能编篮编筐,也能用来教训人。因为“江上每年都有人出事”,每次回家,母亲用手指在黄铸佳皮肤上一刮,要是刮出一条白道子,那准是他下河游泳了,母亲就用篾条把他抽得“一打一蹦高”,游泳技能就停在了“狗刨”。

二〇二五年二月二十五日,雨水过后的第七天,我们在吉林延吉与黄铸佳紧裹大衣顺着穿城而过的布尔哈通河散步,布尔哈通河冻住了,风似乎是流动的冰,扑打在脸上剥皮钻肉。布尔哈通河满语意为“岸边长满柳树的河”,还没醒来,结冰的河面上有众多垂钓爱好者支起帐篷凿冰钓鱼。

在冷的时候去感受冷,是我们提出来的。我们想知道天寒地冻、林海雪原中,黄铸佳和他的战友是怎样与天斗与地斗,以保证通信网络强壮(他们把通信网的高质量运转称作“强壮”)、实现信息畅通的。

“我是实打实在红色摇篮里摇大的。”

“怎么讲?”

“望城是老区嘛,家乡有郭亮、雷锋,在革命年代有很多热血青年、仁人志士把生命献给了革命事业。”

他说自己很大程度上,正是踏着榜样和先烈的足迹来到大东北的。就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潘东子,非常珍惜那枚红五星,自己喜欢那种闪亮的红色。

黄铸佳在湖南望城长大,湖南望城,古为荆楚之地,自秦设郡,历属长沙郡、长沙国、长沙县,现在是长沙市的一个区,是革命老区。当兵又来到延吉,这里“山山金达莱,村村烈士碑”,黄铸佳是从红土地走向红色的黑土地,实现了儿时的梦想。

他一直记得那朵小白花。花不大,比自己当时的手掌小些,白皱纹纸做的。这种纸伸缩性强,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都有,过年也用来糊灯笼、扎狮子和旱船。清明节用的是白色。

那年,他尚不满八岁,刚戴上红领巾。清明节,学校组织师生去给郭亮扫墓,那是他第一次给烈士扫墓、第一次在墓前听郭亮后人“郭展嗲”介绍情况、听老师讲烈士的故事。

去扫墓那天,下着蒙蒙细雨,乡间的红泥巴路湿滑泥泞,自学校到郭亮墓几公里远,他和同学们并没觉得多难走,感觉像春游,出笼小鸟一样,叽叽喳喳闹腾个没完。路上,老师没管他们聊天,就要求他们保护好小白花,不能装口袋、不能揉坏,即使摔跤花也不能松手,因为花是要献给先烈的。

老师也组织唱歌。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也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那时他刚戴上红领巾,觉得这歌里唱的就是自己,所以唱得特别卖力,还时不时地把手里的小白花举起来挥一挥。

从那时起,他每年清明都去给郭亮扫墓,小学到初中学校统一组织,高中时自己去。“那时候没想到继承先烈遗志什么的,就是觉得作为后来人,不能忘了先烈。”

他告诉我们,自己是在“郭亮小学”上的学,操场边修有“郭亮纪念亭”。学校是由一座叫东山寺的寺庙改建的,纪念亭原是寺庙的戏台。郭亮牺牲后,头颅被挂在戏台上示众。鲁迅自《申报》上得知消息,在《铲共大观》一文中批判敌人“革命被头挂退的事是很少有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地方政府在戏台位置修建了“郭亮纪念亭”,以缅怀先烈。

写此文时,我们专门找来了《望城县志》,关于郭亮,里面是这样记载的:

郭亮,一九〇一年十二月三日生于望城县铜官镇射山冲文家坝。原名靖笳,因仰慕诸葛亮,读高小时自己改名郭亮。

一九二〇年秋,考入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并参加了由毛泽东、蔡和森、何叔衡等人发起的新民学会。一九二一年十月,经毛泽东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是望城境内第一名共产党员。一九二二年五月,中共湘区执行委员会成立,郭亮任委员,分管工人运动,组织了粤汉铁路工人罢工。同年十一月,湖南成立省工团联合会,毛泽东和郭亮分别当选为总干事和副总干事。一九二五年,上海“五卅”惨案发生后,郭亮在长沙组织全城民众罢工、罢课、罢市,声援上海纱厂工人罢工示威游行。一九二六年八月,当选湖南省总工会委员长。同年十二月,毛泽东在湖南省第一次工人代表大会和农民代表大会上,评价郭亮是“有名的工人运动的组织者”。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七日,郭亮被捕,二十九日午夜被秘密杀害于长沙。

黄铸佳说他庆幸自己的故乡是望城,在先烈为追求信念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上学,又从三湘大地走进了东北的白山黑水,在黑土地上做了一颗强军的螺丝钉,两地的底色都是红色。黄铸佳当兵前没有去过家乡的雷锋纪念馆,纪念馆离学校二十多公里,人小去不了。但当兵走时去了,是人武部组织的。

那是二〇〇一年十一月三十日,天下着小雨,有点阴冷。人武部组织新兵去雷锋纪念馆在雷锋塑像前宣誓。三四百人面向雕像举起右手,人武部领导领一句大家说一句,声音越来越大。当时人多,黄铸佳竖起耳朵听,想背下来,宣誓结束拳头还握得紧紧的。他说也想像雷锋一样,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以后即使做不到雷锋那样,也要像雷锋那样去做。

他当时没有记下来宣誓的内容,到新兵连发了条令,才知道那是军人誓词:“服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忠于职守……”他告诉我们,当时感觉特别振奋,真切感受到了责任和使命的力量。

与他聊这些的时候,我们给他朗诵了一首诗:“……誓词里,一定有星火升起/比刀刃硬,比子弹快/沿着八一和五星指向的道路/我们举起拳头,把金色的誓言/融入血液,跋涉风雨。”

“对,当时就是这个感觉”。

“把金色的誓言/融入血液,跋涉风雨”,回望他二十四年的军旅人生,那一串串闪光的足迹、一个个金色的荣誉,他做到了。

用赵教导员的话说:“黄铸佳可谓根正苗红、素质综合,是主官的好帮手,战士的贴心人。”

知兵莫若带兵人。从革命老区望城到革命老区延吉,一条红色铺染的道路,一个英雄梦托举起的强军梦,他走得步履铿锵。

二、不忘初心和梦想

黄铸佳是信息支援部队某旅一营五连的一名通信程控技师。身高一米七零左右,胖瘦适中、平头短发、戴一副钛合金眼镜,说着一口的东北话,听不出一点湖南口音。因为“延吉是民族地区,工作有时需要与地方打交道,说东北话容易沟通些”。

二〇〇一年十二月,黄铸佳的人生另起了一行。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一下就坐了两天两夜,火车越坐越冷,车窗上结满了霜花,到了终点站,列车员好一阵脚踢肩撞,方打开了冻住的车门。

“一吸气,鼻毛就粘在一起了,冷空气吸进肺里整个胸口都变得冰凉冰凉的”。说来,老天还真没有欺生,只是风淡云清地把他这个当时的南方“小土豆”“冰冻”了一下,他后来经历的“土地爷都是雪堆冰砌的”那种冷、吃辣椒也抗不住的那种冷,是真叫冷。不过,这是后话。

紧张有序的新训生活开始了。“我时刻提醒自己是雷锋家乡来的,干不好没脸跟家人说。所以不管什么事都干在前抢在前,训练也特别认真,觉得很得劲,没有不适感。通过教育,也知道了通信兵的使命和价值。”

眼前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地域、新的环境、新的征程、新的开始,他记下的第一句话是“没有错口令,只有错动作”。他当时理解“其实这句话的背后就是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现在,他还是这么认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行进间指挥员“立定”口令落在了左脚上,是错口令,但你必须自己调整脚步用右脚靠拢左脚定住,而不是左脚靠拢右脚定住。他说,这就是坚决服从,也是正确领会指挥员意图,当中既有军人素质的体现,也有令行禁止的必须。“执行任务时这一点特别重要,情况千变万化,作为军人就是要闻令而上,想方设法地把任务完成好。”

黄铸佳说:“第一次沿图们江执行任务时,看着向北汇入日本海的大江,感觉好像能听到使命的召唤。每个人每个岗位就是一滴水,凝聚在一起,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战位守好,就会汇聚成汪洋大海、形成磅礴力量。”

人说“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也说心想事成。换句话讲,要“事成”首在“心想”,“想”是基础也是目标,有了这个前提就会百折不挠、愈挫愈勇,若想都不想或不敢想,“事成”必是一句空话。

但话又说回来,有时候“心想”了,事也未必能成,这种情况黄铸佳经历了两次。不过,这也是他在组织帮助下,不断修正坐标、回归初心,把自己拉回来的两次,也是“确实感觉到了自己成长”的两次。

第一次是在二〇〇六年深秋,北国层林尽染。他一路过关斩将,夺得了程控专业技术比武桂冠,此前也拿过名次,都是小范围的,这一次参加单位多、参赛选手多的比赛,能名列榜首,含金量很高。但面对成绩和荣誉,他却突然有了一种大战过后的眩晕感,“好像被掏空了一样,瞬间没了方向”。

那是他军旅生活的第五年,即将套改中士。他说:“当时觉得部队生活过于紧张,战备值班、爬山巡线、业务考核、训练比武、任务保障……有时忙得气都不够用,外加工资不高,还没有地方打工挣得多,义务已尽,换个环境也能创造价值。”

两次军考失利也是重要原因。第一次失败,因为学习不够努力,没过得了单位预选考试;第二次,狂补了一年多,倒是获得了军考资格,但进了考场,考得浑身发热、心惊肉跳,题认识我,我不认识题,自然没能进得了军校大门——这让黄铸佳从军最大的梦想破灭了,他萌生了想回家的想法。

最终,从小就敬佩先烈和英雄,在湘江游泳时还想过百万雄师过大江的黄铸佳,没能说服得了自己,没向组织提出来。他说:“还没干出什么名堂,向后转有些违背初衷。再说,单位一直在重点培养自己。”那时他在通信领域已是独当一面的技术骨干,还立了当兵后的第一个三等功,不干都对不起组织培养,打消了走的念头。

“游过图们江没有?”我们突然好奇地问黄铸佳。

“没有。我后来主要是内线,外线巡得不多,但巡线时和战友们拉着手蹚过去图们江支流。”

延吉的室外冰雪堆积、寒风呼啸,室内热得能穿衬衣的连队会议室,我们聊着他的成长历程,谈话也像室内的温度,温暖热烈。

后来,因种种原因,保送入学提干时,级级报审、级级通过,他似乎已触摸到了军校大门,可最终还是没能如愿。“没能提干对我打击很大,值班状态下滑,工作不积极了,开始跟主官谈条件。感觉干了这么多年,岗位需要,干得也不错,又是军区的程控骨干,可结果不如意,很失落。”黄铸佳说,“年底从延吉调到了吉林营部,那时候就觉得领导组织不信任我了,我也没脸继续干下去了。从提干失败时动了不想干的心思,调离岗位后我认为真没法干下去了。”

“想不通?”

“当时确实想不通,就像明明能拿游泳冠军,可被水呛住了。”

“听说有一段时间没少给领导‘汇报思想’。”旅政治工作部的朱可笑着说。

朱可的接话又引起一阵笑声。此前,他已给我们介绍了黄铸佳:业务上是“教头”,带出的徒弟现在都是关键岗位上的骨干;强能转型上是“军中工匠”,研究的程控交换机仿真模拟训练器填补了技能培训空白;带队伍上是方法多于困难的管理骨干,带出的兵有的已经当了连长……

“后来怎么想通的?”

说起来,黄铸佳对连里、营里,甚至旅里的领导很是感激:“想起来就感到温暖,组织和领导没有放弃我,周围的战友也没放弃我。”

他至今记得第一次见时任教导员刘志存时的情景:“刘教导员从车上下来,随身的行李只有一个小行李箱,但是书却带了很多捆,还带了那种应该是简易书架的木板和架子。当时我就感觉这是个爱学习的人。”

黄铸佳跟我们分析,当时刘教导员应该是知道他的情况,在营部碰到他时,会主动找他聊天,了解他的状态,帮他分析原因,鼓励他多学习多读书。这让黄铸佳受益匪浅,在后来的军旅生涯中,他一直努力学习,也让身边的人学。

黄铸佳告诉我们,他能顺利晋升三级军士长,与不断学习脱不了关系。黄铸佳有条件晋升三级军士长时,正好是改革后的第一年。新规要求,晋升高级军士长必须要本科毕业,还要有技师证,这是两个硬件条件。“在改革前,技师证并不是晋升的必要条件,而且报名费和往返路费都要自己出,比较贵,黄铸佳身边很多人有能力但却没考。所以当年许多战友因为硬件不符只得放弃晋升。”黄铸佳说,“我当年算吃了学习的红利,既有本科文凭,又有技师证,比较有优势,所以晋升了三级军士长。”

刘教导员在跟我谈话时说:“人到哪里都能活,但能不能活出价值,环境很重要。部队就是每个人能活出价值的地方。人生没有直路,经历点风雨就趴下、撂挑子,本身就说明组织没提是正确的,还需要考验和历练……”

“领导就是领导,把话直往心里说,不服不行。他还问我喜欢看谁的书。我说喜欢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当兵前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第二天买来送给了我,说可以再读读,可能会有新的理解。”

“再读后的理解是?”

“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初心和梦想。挫折就是一种磨炼淬火,如果你不能正确对待、不接受这种痛,就难以成长成熟,也完成不好任务。”

“比如?”

“比如,大风雪时检修光纤,怕冷、怕蹚雪爬山或者下井怕磕碰,肯定完成不了任务;或者想关键时候顶上去,却怕吃苦、不下功夫训练、磕破点皮就叽叽歪歪,当那一天真的来临还能不掉链子?”

他站起来了。二〇一一年五月,被任命为延吉机务站站长,时刻等待着那声号音。

三、我是中国军人

这一天终于来了。

黄铸佳没想到机会真的来到了自己头上,天上掉馅饼似的。

“和平使命-2009”中俄联合反恐军事演习将于七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六日在原沈阳军区洮南合同战术基地举行。

能参加“国字号”重大任务的部队和官兵,都是旗杆里面挑旗杆的利刃铁拳。关于派谁去执行演习中的通信保障任务,上级部门经过综合遴选,认为黄铸佳就是那只随时能挥出去的“铁拳”。

当然,这是组织认定的,黄铸佳不敢“荞麦地里开白花——别人不夸自己夸”。业务技能上他是集教员、考官于一体的“教头”,但原来的通信保障多是部队演练、野外训练或首长巡查部队时的保障,哪见过这种点多面广、真刀实枪、直接维系打赢制胜,通联两国军队和演习场的阵仗?

所以,当接到上级命令时,光荣、紧张、担心一股脑涌了上来:“下午接到命令,做梦一样,又兴奋又怀疑自己能力,怕到时完成不好出岔子。晚上把过去的业务笔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心里才踏实了一点。”

他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这是他第一次受领大项任务。此时的黄铸佳像听到战鼓就急于冲锋陷阵的战马,像羽毛已丰向往蓝天的雏鹰,他渴望在炮火硝烟、枪弹纷飞中,接受检验、建立功勋。

他披挂上阵了,负责保障演习中信息畅通。他与来自兄弟单位的骨干提前进入演习场,按照指挥组下达的指令,为即将开始的军事演习布线建网。

是时,正是科尔沁草原“雨热同季”的时候,在这片蒙古语中意为“弓箭手”的大草原,他负责演习区域、机关部门、导演指挥大厅、前方指挥所和俄方军队通信等节点的互联互通。这是一张战时通信网络,信息传输、电话畅通、指挥链路、会议保障,哪个环节都不允许出丝毫纰漏。

他的准备时间只有七天。“保障点位多,走线、安装调试设备,连上厕所都得计划一下,配的程控交换机还是新产品,过去没见过,紧张得嘴里都是苦的。”

刀在石上磨,人在事中练。当时组长带着他们,用画图的方式将任务理清。一周时间,黄铸佳把整个演习区的通信网络建起来了,并摸清了保障的组成和流程。那时,演习部队还未进场,他抽出两天时间向沈阳来的工程师方工突击学习新交换机使用方法,将知识点全记在了本子上,然后利用休息时间研究说明书、电话请教、强记开设要领。由于白天要用设备进行通联,黄铸佳就利用晚上十二点以后保障不饱和时间练通联……“实践证明,功到自然成,后来演习中设备没有出任何问题”。

他是说演习中没出问题,但演习前出了问题——汗流浃背搭建起来的通信网络出了一次大问题,是老天带来的。

科尔沁草原处于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带,夏季炎热、雨水集中,就在演习正式开始前的倒数第二天,老天来了一场特大风暴。黄铸佳说:“天忽地一下就暗了,风和雨一起来了。当时风很大,我当时就明白了黑云压城城欲摧是什么样子。我们所在的帐篷四个面掀了两个面,挖好的排水沟在特大暴雨面前不管用了,十分钟不到水就漫了进来。”

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人淋雨没事,设备不行,演习马上正式开始了,设备进水将对演习的通信畅通造成严重伤害。黄铸佳第一时间请示上级能否断电,得到回答后,第一时间将设备断电。黄铸佳说,当时每天都看天气预报,也没说要下雨。那天为了给装备散热,他把很多设备都放在了桌子上,和几台放在地上的一米多高的设备摆在一起,用电风扇一直吹;放在地上的设备为了散热,下面也垫了东西——这给了黄铸佳抢救装备的时间。

黄铸佳也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大的力气,立在地上一米多高的几台设备,一口气就被他搬到了桌子上,搬完设备黄铸佳马上跑到帐篷外,一屁股将被风掀起的篷布坐住,同时指挥另一位战友抱住帐篷支撑杆,怕帐篷被大风掀翻,设备被大雨淋湿。黄铸佳当时很着急:“演习已进入倒计时,中俄双方的电话和相关信息链路都是从我这接出去的,如果设备进了水,那还不抓瞎了。”

雨停了,通信设备没“抓瞎”,但通信网“抓瞎”了。第二天几十人找来,都说电话不好使了。排查发现有数十部电话因为线路被水冲断、配线箱被风吹倒导致配线端损坏而中断:“当时,双方参演部队已陆续进场,处于对接熟悉场地阶段。我觉得这时的我不是我,是中国军人,体现的是中国军人的作风和战斗力,立马开始了线路排查,先修复俄方再修复中方,到第二天中午,整个线路全部恢复。”

“小黄,好样的!”是演习中任通信组组长、他所在单位的参谋长在他以最快时间恢复了通信后给他的赞赏。

演习结束后的科尔沁草原逐渐恢复了平静。黄铸佳的帐篷就在指挥所旁。参加演习的官兵撤了,武器装备撤了,最后连帐篷都撤走了。“当时天真蓝,气温很高,我们开车来接黄铸佳,就看到茫茫草原上,只有一个人和几台设备。开近了才看清楚,黄铸佳坐在小板凳上一头汗,旁边是他的设备。”当时一起参加演习的战友告诉我们。

“当时就记着老班长讲过,通信要第一个进场,最后一个撤出。因为只要还有一个人,他就可能要打电话。”黄铸佳说。

十多年后,蛇年春节气氛还没过去,在延吉黄铸佳所在连队,听他和他的战友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们也向他竖起了大拇指——“铸佳,好样的!”

军人的价值在战场,“年轻的士兵渴望建立功勋”,而机会青睐有准备的人。

二〇一五年一月二十九日,国防部新闻发言人在例行记者会上回答记者提问时说:“全军部队将根据相关的计划安排,有序开展演训活动。”

虽然不知道这些演训活动何时开始、在哪里进行,但电视前的黄铸佳想去。

如果说,参加上一次演习是“天上掉馅饼,砸得自己欣喜若狂地晕眩”,这一次,“看电视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会去”。

“这么自信?”

“自信倒不是没有,主要是一种感觉。”他笑。

“为什么?”

“光缆、传输、程控、网络,到处都是他带的徒弟,师父不硬,徒弟咋出得来?师父肯定是最全面、最权威的嘛。”比黄铸佳大一岁,又比他晚一年入伍的三级军士长刘志伟回答了我们的疑问。

刘志伟是四十三岁的老兵了,是年轻士兵父亲的年龄了,通信电工,也是一条硬汉。军营大家庭里有很多“刘志伟”,他们像深山里的一棵松、长河里的一滴水,默默无闻、朴实本真,本真得只有集体没有自己,只有战友没有自己。这当中,有一个老兵对使命的忠诚、对连队的热爱,以及冷热同当、生死与共、无关年龄的战友情谊,是战场上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铁血情谊。

参与座谈的时候,是被战友搀进来的。他在半年前的一次紧急拉动中右膝交叉韧带断裂,没当回事,后来“膝盖肿得圆鼓鼓的、落不了地”,年前去长春一检查医院就没让走,术后在医院住了一个半月后拄双拐出了院,回连队前把拐杖扔了。

“没好,咋能扔了呢?”

“连队原来也有受伤拄拐的,只要有人一用拐,马上就有人跟着用拐。”

“真有这事?”

“有。倒不是迷信,连队人少任务重,经常爬坡钻林的,再伤一个多闹心。”

……

开饭哨音响了,两个战友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自三楼会议室去一楼食堂。我们一众人默契地走在后面,随着他一步一个台阶地迈着步子。

强军兴军事业是一张宏伟蓝图,分工不同、岗位有别,通信战线上的他们就像一颗颗螺钉、一根根光纤、一个个接线柱、一部部电话机,在整张蓝图中并不显山露水,但一个一个拼接起来,就是浩浩荡荡的钢铁洪流,就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图、强国强军的宏图。

人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黄铸佳在成长在重生。他说:“要打老虎就得拳头硬。强军给每个人都提供了广阔天地,面向战场扎实强能、练硬拳头,时刻准备听从召唤,才是新时代军人的主责主业。”

关于“练拳头”,他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件事情。

那是他第一次站在图们江边想到水路、线路都是通道的第二年,在炊事班干了近一年的他强烈要求去内线,“军人是要打仗的,机房就是通信兵的战场”,他想加入进去,驰骋三尺机台。

连队同意了他的请求。当第一次走进机房,看着琳琅满目、从来不曾接触过的设备,黄铸佳很是紧张:“业务已比别人落后了一年,就要比别人更努力,每天都学到后半夜,一个设备一个设备地过。熟悉了一阵,感觉就那么回事,不是很难。其实,那时连皮毛都没掌握。”

老司机是公里数跑出来的,但那时的他听了两节课就想驾车走天涯。认为该学的学了、该背的背了、该试的试了,第一次值班他觉得心里蛮有底。但期间的一个简单的音频电路调度,也就是把两个站点通过他连起来的线路连接,就把他“整不会了,摔了一个满脸花”。

当时,班长带他一起值班,在班长去厕所的时候,调度电话来了,对方报了自己的台站和需要连接的台站,让转接后给他振铃。什么是振铃?黄铸佳大脑一片空白,在对方的催问下,他才反应过来,才振铃过去,对方回铃让把下一站连上就下了线。黄铸佳说:“我当时就蒙了。下一站怎么连?下一站是哪?跑去找资料看,资料上没有,就赶紧往厕所方向跑去找班长,没跑几步看见班长了,我就朝班长喊‘下一站是哪?’班长说下一站人家不是给你说过吗,我这才回过神。在本子上都记了,一紧张,想不起来了。”

他说当时那些红的、蓝的、黄的指示灯闪成了一片,眼前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其实,按键就在那里,平时练过无数次了,一紧张,不知道手该往哪伸。有点像谈恋爱,心里急得像猫抓,可就是不敢动手动脚。

黄铸佳不大好意思地讲,我们乐呵呵地听。一旁的崔敬财中士偏着头看着他的师父,脸笑笑的、红扑扑的。他刚刚谈了女朋友。

晚饭时,在饭堂见到了一个叫安克曼·安尼瓦尔的维吾尔族战士,我们问候他“奥布旦吐迪额孜穆”,意思是“你把好抓住了吗”,也就是比“亚克西”庄重一些的“你好”,是前几年在帕米尔高原从一个叫玉素甫江·麦麦提的老人那里学来的,没想到在祖国最西边学到的语言会在最东边派上用场。一句问候,让饭桌上的安克曼·安尼瓦尔眼睛一亮。

“黄站长怎样?”

“厉害呢,旅里的大拿嘛。”

大拿!成为“大拿”谈何容易。简单说吧,黄铸佳有一个由十三本大小不等笔记本构成的、被连队辛明宇指导员称为“打赢宝典”的系列学习笔记,里面全是各类线路图、流程图、设备的缆线布放、信号收发、线序和中英文对照的线路板名称、端口、连接关系、信号流程,以及各类仪表、交换机、路由器的技术参数和操作要求,以及哪些流程可以优化、哪个地方可以提高、哪些器材应该安置在哪些地方等等,林林总总、直观明了。

这是他从一个旅里的业务“小白”走向业务“大拿”的长征,是一个士兵走向炮火、取得胜利的底气。

所以,之前电视上国防部新闻发言人答记者问时,他“就觉得自己会去”。果不其然,当年夏天举行的全军某战略战役集训,黄铸佳又被组织派往了演训场。

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其他的就不讲了,就说说程控交换机和蚊子吧。

关于程控交换机,简单来说,就是他用一台干了两台的事情。

是年七月初,黄铸佳奔赴洮南,作为整个通信保障中的唯一一名士官组长,他所带组的保障对象是演训指挥部门,光荣与压力同在。

进入新世纪,科技强军一浪高过一浪,各类设备也随之推陈出新、迭代发展。带队来到演训场的黄铸佳与前次一样又迎来了一个大难题——配发的程控交换机是他从未接触过的。虽然,业务部门做了使用讲解,但如何确保其性能的稳定发挥,黄铸佳感到了压力。就像面对一把新枪,神枪手也得先花时间校枪一样,只有人枪合一,才可能指哪打哪、枪响靶落。

他需要时间,但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好在“这一次跟上一次心态不一样,虽然有压力,但日常的学习积累和训练经验得到了充分运用”。他对着设备说明书摸索着把板卡、缆线配置了起来,带领大家完成了各保障点位的缆线布放焊接、信道测试调度和光端网的开通,按时间节点搭建起了通信保障网。

事情有这么简单也就好了,但黄铸佳每次执行的任务基本上没简单过。指挥部临时要求,对演训中的重点方向及点位增设保护性路由备份。按过去做法,再加一台设备就可以做到。问题是,设备没有宽余,提供不了。

“无所不顺者,谓之备。”备份路由的目的,是在主线路出现问题时能无缝衔接上去,以保障通信网络始终处于畅通状态。现在设备增加不了,只能全力以赴确保“单打独斗”的线路不出问题。

可这只是美好愿望,理论上存在线路“撂挑子”的可能。怎么办?他把目光再次投向了新组装起来的交换机。黄铸佳知道得想个解决办法,不能出任何问题。

“当时心态不一样了,之前参加过一次演习,有了点经验。”他白天盯设备、巡线路,保证通信网正常运转,晚上在帐篷里一页一页研究说明书,研究板件组成,研究系统结构,黄铸佳发现新设备是分层的,每层都能完成任务。他就给厂家打电话,问能不能借两块主控制面板和信令板,这样一台设备变两台,核心设备就有了备用。“因为我们与厂家沟通比较多,厂家知道我们急用,就借给了我们。”黄铸佳说,“厂家同意后,我马上向上级汇报,然后将交换机进行改造,让一台能当两台用,解决了备份路由的问题。”黄铸佳演训指挥部在其他几个通信分队及时推广了他的做法,把一台变作了两台。过后,设备厂家也评价他的改造“为通信设备的研发拓展了思路”。

军人就是要有效利用手中武器把仗打赢,不管什么武器,最终目的就是打赢。冲锋号已经吹响,你不能说手中的武器不合适。这个时候,就是只有一根烧火棍,你也得想办法把山头拿下来,把红旗插上去。黄铸佳做到了。

说起这次“自己得到了锻炼,感到战争就在眼前”的任务保障,黄铸佳和战友遇到的另一个难题是蚊子。科尔沁草原的洮南地区夏季蚊虫猖獗。

是一种什么蚊子?“爪子很长,花腿,身子半透亮,隔远了看有点发白。跟老家的蚊子还不一样,老家的蚊子黢黑黢黑的,咬了以后抹点大蒜或清凉油就过去了。这个不行,毒性大、一咬一个包,包是白的、周围皮肤一片红,被咬一口全身都痒。”

有多猖獗?“宿舍白墙下面是白的,一抬头上半部分和屋顶全是黑点,密密麻麻的,天一撒黑就能听到成群的蚊子叫。走路的时候往脸上撞,什么情况下都能叮到你的身上。”

怎么办?上级配发了蚊香、驱蚊药,今天点上第二天又一层蚊子。被咬了抹花露水、清凉油,用指甲掐十字能缓解一下,但掐不过来,脸上、胳膊上、腿上、身上全都是。领导说当前最大的敌人是蚊子,这个敌人需要我们用毅力去克服它。

任务已进入战备值班状态,必须二十四小时值守,那天后半夜轮到李耀光值班,黄铸佳不放心拨去一个电话,见接得晚了一点,就从宿舍去了值班帐篷。问其原因,李耀光就冒出了“不中,屁悠痒”。“屁悠”,在李耀光家乡河南周口指屁股,蚊子咬出了他的家乡话。

原来,黄铸佳电话来的时候,李耀光双手正在裤子里挠痒,慢了那么几秒。

“不中”也得“中”,自此以后,黄铸佳就开始值后半夜,一直到演训结束。现在他与李耀光通电话时还会问一句“中不中?”对方会心照不宣地回他“现今‘屁悠’可中了”。

那次,他带队负责的任务也完成得“可中了”。

何以见得?凯旋回营,领导要给他报请三等功,他没答应,让考虑其他同志,最后给了他一个军区嘉奖。“当时我就没想过荣誉的事,我认为能去参加这次任务就是组织对我的信任,我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参加这么大的任务,我个人已得到了收获,对我来说已经是成长了,这就足够了”。

“给我们说说你在这次任务中的成长收获。”

“我们最早进场,最后离场。撤收也挺难的,不仅是劳动量大的问题,安放在演训场各处的设备、线缆、电话、配线箱得撤回来,主要是得仔细认真。”

“比如?”

“比如,设备下电的顺序、线缆撤收的标注、拔接头时的角度力度等等,不是一剪一拔就完事了,得仔细。这些就是我们手中的武器,保护好每一个接头、不浪费每一根线缆,是通信兵的职责。这个感觉就是这次任务获得的,为后来的工作储备了经历。”

他说通过任务历练,逻辑思维比以前好了,遇到问题能快速捋出来,比以前沉得住气。

四、掏心窝子强军,以爱暖心

“七九八九,单衣行走。”二月二十八日,八九的最后一天,东北大地积雪还未消融。早饭后,孟晓兵连长带队,我们跟随外线组以乘车和徒步方式,自延吉出发沿图们江向北再向南,到下午两点多才穿插到了珲春。

这条路,二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天黄铸佳已开始跋涉。不过那时,他们多是徒步,二十四年后的我们多是乘车。

当年,也许是从常年“峰峦翡翠绕”“潇湘万顷波”的湖南刚来到黑土地,他觉得那时的冷是“现象级的天寒地冻、冻得人全身都不对付”。也就是那次的爬山钻林、顶风斗雪下到图们江边的他,把大江水路和通信线路统合理解成了信息通道。

为了这条联通大江南北、捍卫山河无恙的“通道”,他“头顶蓝天脚踩云,黑熊为伴虎为邻。林海雪原来落户,誓为强军献青春”地跋涉了二十四年。从当年的“小白”裂变成了业务尖兵、军中工匠、创新能手,裂变成了强军兴军征程上的一面旗帜。

当跟随孟晓兵连长,前拉后推地跋涉在山大林深、荆棘丛生的林海雪原,让人止不住会想:在人民军队的长河中、在使命召唤的征途上,一个军士的能量到底有多大?或者说,处在兵头将尾的军士,在部队战斗力的形成和提升中能发挥多大的作用?看着一直走在前面的黄铸佳,听着一个又一个官兵的讲述,答案越发清晰起来。

珲春台站外线班长邓建培,比较受用战友喊自己“瞪八眼”。这个欣赏加肯定的名号是黄铸佳叫出来的,不过他说的是“邓八眼”,一是说他现在工作中耳聪目明,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二是说当年他比较捣蛋,即使七期士官都管不了,得“八期士官”来管。后来被战友喊成了“瞪八眼”。

邓建培来自四川泸州,下连的时候尚不满十八。他说那时的自己,既贪玩又不大服管,不管别人咋说,嘴上“是是是”,心里“不不不”,整天“嘚儿呵的”,主打一个不配合,只想两年期满打道回府,没想在部队长干。

那是二〇一二年,黄铸佳任延吉机务站站长的第二年,刚下连的邓建培没少给他出难题。集体学习,开小差糊弄;技能培训,答曰听不懂;体能训练,当“拖油瓶”;让练打字,嘴上说着没用过电脑、不认识字母,背后又抱着手机热聊QQ;与之谈心,整个一块“滚刀肉”。

一次,黄铸佳安排邓建培做备用线路预检维护,邓建培得出的数据与前一周的一模一样,“黄铸佳问他是自己做的吗,他说是。每次发的光都不一样,曲线肯定不一样,这不是糊弄吗”。面对邓建培那副打不湿拧不干的样子,黄铸佳感觉自己的CPU都被搞宕机了。

怎么办?打仗打整体、打拳头,恼火也不能放弃。“有天晚上,我突然醒了,想到了中医按摩手法。小时候有个头疼脑热的,爷爷给按过,挺管用的。”

中医按摩讲究“轻而不浮,重而不滞”,手法因人而异,既要柔和细腻、又要深沉有力,在刚中有柔、柔中带刚中把力道传递到治疗点。

黄铸佳给邓建培上了“手法”。

第一个突破口选在了辣椒。湖南辣不怕、四川不怕辣,没有一碗辣椒解决不了的。当然,他倒不是去炊事班真给做了一碗辣椒,而是借用辣椒做“药引子”切入话题,风土人情、饮食习惯、家庭情况、成长经历……几次聊下来,“不能说云开雾散吧,但看着人在发生变化,和大家的感情近了,也不怎么抬杠了”。

感情近了,心扉就敞开了。

原来,邓建培因家庭原因,自小随父亲长大。没娘管的孩子,“穿不出个人样、吃不出个人样,冷了热了都是自己的。生活中感觉比人矮一头,讨厌人管,也不很接受别人对自己好……”

话开气自散。邓建培淤积多年的气散了,黄铸佳的“恼火”也散了。

进而上业务。仪表使用与判读、设备性能与特点、缆线分类与标注,以及尾纤曲度大小、光纤切割熔接、野外故障抢修、备战拉动演练……左右左、一二一,黄铸佳拽着、推着邓建培,作战靴溅出火星地跑成了“外线通”。二〇一六年,被连队安排带班坚守在了远离单位的珲春台站。

“黄站长这人巴适得板。他用行动诠释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当兵要当怎样一个兵。他是我的伯乐、导师、好大哥,没有他我不会成为现在的业务骨干和管理骨干。他唤醒了我。”在珲春曙光山下的台站小点,邓建培给我们讲黄铸佳、讲自己的过往,也讲自己现在怎样带兵。

在机务站会议室的墙上有一块“学习园地”,上面贴着七份个人心得体会,一份题为《行走在曙光山的通信兵》,是这样写的:

“……穿梭于崇山峻岭之间。每次进山,都像踏上了一场未知的冒险之旅。膝盖深的树叶湿滑难行,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这样的路途,每次都需要七八个小时才能出山。

“每次进山,我们都会带上急救药、防蛇硫磺粉,还在树上绑红绳、刷红漆,以此来标记危险区域,提醒后来者注意安全。每当新兵们问起这样的缘由时,我都会自豪地说:这是黄站长带的头,我们都得传承下去。

“……巡护光缆线路与整修工作,虽然艰辛而危险,但它却见证了我们的成长与蜕变。在这里,我们学会了坚持与勇敢、责任与担当。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会继续传承这份精神与力量……”

作者是邓建培。

赓续传承,发扬光大。人民军队跨山跨海、激越奋进、从胜利走向胜利,不正是传承光大的乐章吗?我们看到了传承中的接力,看到了年轻官兵与祖国山河生死与共的肝胆忠心。

二级上士栾美山举止沉稳干练,讲话一句一顿,像黄铸佳一样,来自青岛的他也是一口东北口音。他告诉我们,在延吉站传输班组中,自己年龄最大,金天翼业务能力最强。“抛开别的不讲,如果按过去拜师学艺的讲究,我得叫黄站长‘师爷’。”

栾美山,一九九二年四月出生,二〇一三年九月入伍;同为二级上士的金天翼,一九九七年四月出生,二〇一五年九月入伍,比栾美山小五岁、入伍晚两年。栾美山去年一月从兄弟单位调来延吉站,金天翼成了他的师父,黄铸佳是他师父的师父,故而就成了他的“师爷”。

这个“师爷”呀,训练值班、业务考核、执行任务,丁是丁卯是卯,辣子一行、茄子一行的,谁“溜号跑边”谁挨剋,会说得你好像不是自己不好,而是前世欠他似的。

故而,当年的金天翼挺怵黄铸佳。“平常挺随和,可往考场一站就变了个人,看他一眼都紧张。第一次考法规,大小一百道题,背得不咋地,很多不会。他眼睛一瞪,特别惊讶我怎么有这么多不会。他眼睛不大,一瞪老大,瞪得人直冒汗。”

黄铸佳针对作风养成和基础技能训练采取的“日学、周考、月讲评”。金天翼的汗就冒在周考时。

要知道干什么,首先得知道是什么。对此,黄铸佳可谓花了大气力。

他的理解和坚持是,概念的、基础的、规程的必须烂熟于心,规矩规定得一步一动照着做、业务技能得一招一式用心练,谁不过都不成。因为这是“管长远、管打赢的,是成长为合格通信兵起根发苗的原点”。故而,抓得紧而又紧、严上加严,“你体能训练累了,我可以给你按摩,你不懂不会,我可以给你讲,但你要是打马虎眼,我可不惯着,一定会盯住你死磕”。

谈到“日学、周考、月讲评”的效果,“我们站在上级组织的竞赛、比武中是拿名次最多的。” 来自吉林长春的二级上士钱成说。

黄铸佳抓在平时、严在平时、强在平时,抵住“死磕”的这项工作,“日学”包括:各类传输设备、网络设备、程控设备工作基本原理及相互关系,各类规章制度、条例法规、业务规程,以及实操方面的仪表运用、光缆接续、网线制作、信道紧急调度、各类数据配置等等的学记背和操作训练。“周考”就是每周五上午或周日晚上,对当周所学所练以口头或笔试方式进行考核,无论新兵老兵逐人过关。“月讲评”就是每月最后一天,对当月情况进行查漏补缺、分析讲评,制定下月学习训练内容及目标。

久久为功,功到事成。

说起来,孟晓兵连长感到光彩:“不仅是营里,旅里的很多岗位上的骨干都是黄站长这样‘磕’出来的。”

作为站长黄铸佳“磕”机务站,作为连队党支部支委他也“磕”连队。直接说吧,孟连长就被他“磕”过。

去年一月,孟晓兵调任到岗,本来就初来乍到有恐慌感,又马上面临上级的节日战备值班分队指定。那时恐慌到“既怕半夜的座机铃声,也怕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他的手机铃声用的是公安局出警的声音,警报叠着警报,十万火急山呼海啸的那种。后来战备值班任务给了其他连队,他松了一口气,“小庆幸”在连队开会时表现了出来。

开会时,孟连长肯定没有讲诸如“庆幸没有安排战备值班”之类的话,但黄铸佳听出了这方面的意思。“他晚上过来找我,说我们连队作风特别硬,按说应该要任务,应该想上面为什么没把任务给连队。他说能理解我的压力,理解我的心气,担心连队的好传统跟不上,担心我当连长后连队的后续发展。他看得很准。”

孟晓兵说,在压力大的时候,上级分配任务时会不自觉地叹口气,这个我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细节,黄站长捕捉到了,时不时提醒我连队主官要撑起精气神。

黄铸佳时不时“磕”孟晓兵一下,随时随地交流建议让连队更加蒸蒸日上。

二月二十五日八点四十五分,我们碰到了连队的战备拉动演练,规程要求一小时,他们只用了二十二分钟。这项演练,是要求在战时用最小的力量、最少的设备、最短的时间开设一个通信节点,是上级面向实战设置的一个练兵备战训练课目。

连队作为全旅试点单位,是孟连长在训练会议上争取过来的,没给别人机会。

黄铸佳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直招军士黄帅鹏说:“黄站长就是大家的‘树洞’,是掏心窝子强军,掏心窝子关心人。生活中有什么想法、困难或者烦恼,不但可以向他倾诉,还能得到解决办法。”

黄帅鹏计划二〇二三年九月回家领证,可动身前与对象在宴请和礼金上产生了严重分歧。他说对象“女权霸道,抖音短视频刷多了”,对象说他“大男子主义,脑袋生锈了”。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吵得心烦气躁。

“这也不是啥排场的事,对别人还不大好说,郁闷得不行。不知黄站长怎么知道了,一通聊,把我从这个误区中给拽了出来。”他记得夏日那个彩霞满天的下午,夕阳映照下的营区环形塑胶跑道亮彤彤的,黄铸佳陪着他一圈一圈地“推磨”,他愤愤不平地讲,黄铸佳笑盈盈地听。

“他也不插话,任我叨叨,说出来后,人一下轻松了不少。过后他才说生活中要好好说话、遇事多商量、不能由着性子来,等都平静下来的时候,再反过头说这些事,效果会更好。”

后来黄帅鹏把对象说笑了,哄过来了,在老家长葛领了证。

其实,黄铸佳一直提醒自己在生活中努力去当好大家的“树洞”:“在练兵备战、业务强能、任务保障上你可以‘死磕’,但都是人,有时需要倾诉,先当好一个倾听者,再给点心理按摩、适当建议,有些疙瘩就解开了。”

作为基层一线的政工干部,辛明宇指导员发现,网络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战士,优点强项突出,短板弱项也不少。

他们从大屏到小屏、线上到线下,面对面时,你不说话他不张嘴沉默是金,可上了网,天上地下海阔天空能嗨翻天。常常是线上能当咨询师、线下自己遇事又想不明白。强调自我,又不知道怎么去实现自我,大多时候是在小我中转圈。特别需要有人能当好“树洞”,投入真情掏出真心,帮助他们打开心结,走出心理误区。

这样的事,黄铸佳做得可真不少。

付振武中士的婚事是这样解决的。小付与女友商定了结婚日子,岳母为了面子彩礼要得不少。小付向黄铸佳发牢骚,黄铸佳听了原委,建议彩礼按照岳母要求出,结婚之后彩礼给小付夫妻俩,这样既全了岳母的面子,也解决了小付囊中羞涩的问题。小付以之行事,岳母很有面,迎亲很顺利,送的彩礼也被岳母做了女儿的陪嫁。

现在已是联勤保障部队工程大学大一学员的张新宇当年考学的劲儿,也是这样鼓起来的。张新宇考了两次,第一次铩羽而归,嫌丢人,把自己包裹了起来,见谁都烦。但他不烦黄铸佳,也是在那条环形塑胶跑道,黄铸佳的“没有知识跟不上部队发展,自己也走不远”,他听进去了。去年九月跨进了军校大门。

他不知道的是,为了让他有更多的学习时间,在排班时,一些本应是他值的班,黄铸佳排到了自己头上。

五、陈豆瓣酱炒不出好回锅肉

这件事妻子小张提起来就笑他。

一天,黄铸佳陪小张去超市时,看中了一个钥匙扣,扣环上有一枚用红毛线编织的红草莓、一朵白毛线编织的太阳花和一块写着“莓有烦恼”的红色塑料牌。样子卡通俏皮、阳光活泼,生活中多为小姑娘青睐,但黄铸佳买回来后就爱不释手,妻子就笑他:“一个糙爷们玩小女孩玩的东西,现眼。”

那天,同时买回来的还有一块“求索”木板工艺画。他觉得这两个小工艺品对得上自己的精神需要:“困难的时候,就得自己给自己打‘鸡血’,努力把自己调整在最佳状态,挺过去了就是一马平川。”

“求索”木版画,就挂在黄铸佳客厅的墙上,画幅左上是小字号的“求索上进”,中间是大大的行书“求索”,其下是繁体竖排的“取长补短、求索敬业、艰苦奋斗、不懈努力、振奋精神、坚定信念、奋力开拓、再创辉煌”。

黄铸佳当时正处于“奋力开拓、再创辉煌”攻坚期,所以特别需要“不懈努力、振奋精神、坚定信念”的加持。

随着部队的转型发展,对作战信息系统建设也提出了更高要求。如果说过去是巡线路、看设备、守机房、等需求、保畅通,那么转型就是建强底座平台、畅通信息链路、面向战场赋能、体系支撑作战。通俗来讲,就是要从保障型部队转向作战型部队。

这当中,根本还是人的转型,“陈豆瓣酱炒不出好回锅肉,素质要跟得上,行动更得跟得上,我就想怎样创新训练模式,提高科技练兵效能,以快速形成战斗力”。

适逢上级机关开展高技能操作人才工程行业尖兵培养计划,他名列其中,当即申报了一个有关程控交换机仿真模拟训练系统研究的课题。因为在程控领域尚没有可用来岗前练兵的训练机,带来了诸如用正在使用的设备进行训练,会对业务和数据安全带来隐患;台站分布广,各站业务水平有高有低,培养的人员素质也参差不齐;程控专业人员少、培训周期长,加之训练受限,导致本单位骨干只能“墙内开花墙内香”,与部队的转型要求相去甚远等问题。这是黄铸佳的亲身经历,他想补上这个空白。

空白,就是没有,填补空白是从“零”到“一”的跨越。他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大难题,也把自己逼到了墙角。他需要强心针,需要兴奋起来,需要把工作、生活和身心调节在最好状态,“莓有烦恼”地“发狂”投入。

“发狂”是黄铸佳从“献身国防科技事业的杰出科学家——林俊德”那里得来的。中国工程院院士林俊德生前的信条之一就是“发狂”,就是要有那么一股干劲、那么一腔热情、那么一种精神为党和人民做事。

二〇一一年五月,他走上延吉机务站站长岗位时,业务的、管理的、训练的、生活的、安全的……各种压力全都压了过来,感觉每天的时间都不够用,“但必须‘支棱’住,不能趴下”。

二〇一二年,黄铸佳在报纸、电视、网络上了解了林俊德院士的事迹后,第一反应是干成一件事真不容易:“林院士是大科学家,我达不到人家的贡献,但我从老辈儿身上学到了精神和品质,这个很管用。就像当兵走时在雷锋塑像下宣誓,当时就想即使做不到雷锋那么伟大,但也要像雷锋那样去做。”

从无到有是无中生有。黄铸佳不得不“发狂”。

要把“某程控交换机仿真模拟训练系统”攻下来,涉及模拟系统十多个软件架构和系统的规划设计,涉及数据库里数百条实装与模拟系统关键数据的逻辑转换,涉及软件系统成千上万条Java语言的编程与实现……道道都是“娄山关”、个个都是“腊子口”。

期间,他带队进山执行任务,望着群山雄峙、群峰耸立的深谷大山,他想到了享有盛誉的延吉黄牛,“眼前的山像牛在顶架”,他要把天大地大的牛“顶”下去。

世上无险阻,苦战能过关。他发狂地与研究项目较上了劲,天雷地火、苦战硬战、贴上去展开近身战,不退半步、不打磕巴,拉扯着、撕咬着、胶着着,刺刀见红、炮火连天。

功夫下到了哪种程度?赵教导员告诉我们:“很多东西都是英文的,他抱着词典和一摞书对着设备一页一页地过。周末回不去,两个女儿来连队看他,晚上就睡他的床,他继续干他的事。”

“责重山岳,能者方可当之”,他成功了。这个融理论教学、模拟训练、考核板块于一体的仿真模拟训练系统已被通信部队广泛使用,新兵岗前培训、技能仿真训练、业务复习考试……输入IP,它全包圆。

强军召唤,使命催征。有力支撑作战,坚持信息主导、联合制胜,畅通信息链路,融合信息资源,加强信息防护,深度融入全军联合作战体系,精准高效实施信息支援,服务保障各方向各领域军事斗争,是时代要求、职责使命,也是增加新域新质作战力量比重、决胜疆场的新质战斗力增长极。

好多同志都提到台站智能化改造时的机房搬迁,说这是他们有力支撑作战、面向战场转型的标志性动作,是黄铸佳能打胜仗能力的集中展示。

他们把这次升级搬迁,比作北魏自平城(大同)迁都洛阳、清朝从盛京(沈阳)迁都燕京(北京)式的“迁都”,事体重大、事项繁复,不允许有任何差池。

谈何容易。单从业务上讲,光端、程控、网络、电源、安防、光缆等要素,就必须像榫卯对接那样严丝合缝,且给他们的时间只有零点之后的六个小时。也就是说,以零点为界,此前,各项通信保障不能中断,开始搬迁时业务由其他台站支援,到早晨六点升级改造后的智能化台站投入运转。底线不能破、后墙不能倒,只有六小时,按秒计。

“当时的挑战是‘三位一体’:升级改造区域的熟悉掌握、限定的时间搬迁窗口、没有设备厂家的现场技术指导。真像扛了一个麻包,压力很大,特别担心出纰漏,黄站长发挥了很大作用。”这是辛明宇指导员上任后领受的也是连队历史上首次对机房进行智能化升级改造的第一个重大任务,压得他“面部比较狰狞”。

表情是他上洗手间从镜子里看到的,“机房要从三楼移下来,我带人把一个备用机柜先试搬了一下,楼梯比较窄,机柜又大又沉,还得防止磕碰,的确不大容易搬运”。所以面部就“比较狰狞”了。但大家知道,这项环环相扣的综合性任务,哪个环节都需要全力以赴、狭路争锋。每个人都铆足了劲。

那个时日里的黄铸佳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从整体方案设计、应急预案的出台论证,到新老设备的融合、走线桥架的安装、设备缆线的布放与成端,从人员的分组定位、提前的模拟训练,到实施中的先后顺序、备品备件、各类数据参数和图表……他面前处处是战场、处处有冲锋。

对此,赵教导员话语里满是赞赏:“机房升级搬迁,他参加了整个过程。他比较稳,业务又全面,只要他在,出现的问题总能解决。”

在有些场合,赵教导员也称呼黄铸佳“黄站长”,有时也用东北话喊“六”。其实,后者的完整叫法应该是“黄老六”——出自下士唐鑫桦。

小唐来自重庆铜梁,他说自己当时想叫黄铸佳“黄稳起”,化自家乡话“稳得起”,是说一个人稳重可靠有能耐、能压得住场子。可用重庆话说“稳起”与现在生活中的“我切”差不多,有了轻蔑和不屑的味道,背离了自己佩服黄铸佳业务硬,遇事又冷静的意思,“一想黄站长刚好是六期士官,就改成了‘黄老六’”。关于这些,作为营主官,赵教导员当然不知道,但从他嘴里喊出的“六”,喊出了官兵之间的交心知心、纯朴情感。

说来,唐鑫桦胆也够肥的,叫黄铸佳“黄老六”的时候他还是上等兵。那天,第一次跟黄铸佳去执行光缆割接和安装接入任务,晚上九点到达指定位置开始准备,零点开始割接、安装接入,单位时间内的工作必须在单位时间完成。可到了制作缆线环节,他竟没带专用压线钳,“当时就想,完了,要挨剋了……”

不过,黄铸佳没“剋”他,自己拿着老虎钳在那里压线,让唐鑫桦去布尾纤,“布尾纤需要趴在地上把每块地板掀起来,特别沉,我怎么都掀不起来,黄站长又趴在地上教我。那天晚上我就只做了一个把线捋直的活,其他的都是黄站长做的。他需要压线、起砖、连尾纤,十二点多又打电话到延吉机房进行核对。我基本上就是傻看、递递工具,觉得站长特别牛”。此后,他私下就叫黄铸佳“黄老六”,大家也随之群起叫之。

说来,这个身高一米八二、体格匀匀称称的可爱小伙也是不长记性。在机房搬迁时的线缆环节就被黄铸佳“剋”了一顿,“他眼睛一瞪说,按我说的做。蛮凶的,眼睛能挖肉”。

当时,他负责布放电源线,“我预留机柜线的长度都是按一个长度留的,黄站长说机柜还没到,这样预留不行。我说这样弄差不多,他就说什么叫差不多,战场上有差不多吗?”他被剋了,但剋得及时,“幸亏按黄站长说的改了过来,后期机柜到了以后有的是上接线、有的是下接线,我那样预留线的话肯定是不行的,柜子来了线就得重新走,会对六点前机房开始运行带来影响”。

相比唐鑫桦来说,自扬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入伍的上等兵臧浩宇不但没挨剋,而且黄铸佳还给搬了一张床。

由于人手紧张,臧浩宇完成电源割接和新旧机柜撤换后得接着值班。年轻人瞌睡大,“当时已经凌晨三四点了,我已经睁不开眼了,黄站长就让我把床搬过来休息一会儿,电话业务他帮我看着。我当时不好意思的。他就把床搬过来,铺上垫子让我睡觉。他边替我值班,边带着大家干后面的事情”。

对转型中的这次“标志性动作”,宁肯瘸着走路也不拄拐的二级军士长刘志伟甚是钦佩黄铸佳。“全旅的机房都在智能化升级改造,所有点位都派了技术干部去帮忙,只有延吉站没有派人过来。全是黄铸佳带领站里人自己弄的,而且是最顺利最圆满的,什么问题都没出。大家叫他‘黄老六’不是白叫的。”

强能转型,矢志打赢,到处都是以战领训的演兵场。那天晚上的冷,冻在了黄铸佳的记忆里,也冻在了大家的记忆里,至今未暖和过来。

知道东北冷,也经历了东北的冷,可像那几天,尤其是那天晚上的冷还是第一次遇到。当地人口中的“嘎嘎冷”、冻得“龇牙咧嘴”是个什么冷法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那晚“冷得能把土地爷冻死”。山冻住了、河冻住了、大地冻住了、世界仿佛全冻住了,只有寒风呼啸着刮过山岗林海,也刮过演习中的他们。

坐在温暖的房间里,听他和他的战友谈起那晚的经历,感觉那泼天泼地的冷破墙穿壁来到了室内,感觉土地爷都是雪堆冰砌的,到处都冻得邦邦硬。冷得打摆子、鼻涕哈拉的,好像风雪沁到了骨头里去,走路能听到关节“嘎巴嘎巴”响。

黄铸佳带队参加的,是全旅范围开展的野战通信枢纽开设演习,要求第一时间为作战部队与指挥中枢搭建起网络、视频、电话等网信保障。演习采取不择时间、不择地域,全要素地把部队拉进严酷环境中,围绕提升应急应战能力开展信息支援专攻精练,推动部队从保障型向作战型转型,以确保全时待战、随时能战、战之必胜。

全要素地以战领训、临机拉动,本身就是走向战场。一切为了打赢,前面是雪窖冰窟也得卧、是刀山火海也得蹚、是沸腾油锅也得跳,练的就是这个。

他们面对的是一场硬碰硬的搏杀,是意志与极寒的角力。

黄铸佳受命率应急信息支援分队顶风冒雪开赴预定地域,生存隐蔽、场地平整、帐篷搭建、设备安装、线路架设……他们在密林深处争分夺秒。

自辽宁新民市入伍的蒙古族班长雍长瑞,感觉自小长大没见过这么冷的天:“风特别特别大,雪打在脸上像沙子似的,皮肤紧绷绷的,感觉摁一下都会裂。开始穿作战靴,太冷了就换防寒靴,绒衣绒裤、棉衣棉裤、迷彩大衣全穿身上,穿得像大笨熊一样,还是抵不住,防寒面罩结冰,眼睫毛眉毛全是冰霜。”

为抵御寒冷,黄铸佳带着栾美山和金天翼到达点位后,先搭了一个帐篷、生了炉子,用盆子熬姜汤。还需要清理出八顶帐篷的场地,天已经黑了,黄站长嚼着干辣椒忙出忙进,栾美山感觉他特别生猛。只在电影里见毛主席那么吃过、书中红军嚼干辣椒取暖,没想到现在就出现在眼前,特别震撼。

军旅二十四载,黄铸佳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干辣椒暖和身子的,只是每次冬天执行任务,提前在衣袋里揣一把干辣椒已是他的习惯动作。冰雪天巡线或排障时,需要跋涉在雪满山、冰满川的极寒之地,呼出的气不是往上走,而是朝下沉,能冻成冰碴,清鼻涕挂在鼻子上冻成了冰溜子,后头再出任务黄铸佳就带干辣椒,时不时嚼两个。

人可以吃辣椒、喝姜汤,设备不行。设备说明书标注的最低耐寒值是零下二十摄氏度左右,第一次调试的时候运行良好,这让负责设备的金天翼很是高兴,可第二次运行调试,设备罢工了,“第一次是从车上刚搬下来还好用,在野外冻了一晚上,不好用了,一些线路板子动不起来了”。

演习在第二天将正式开始,必须对设备进行极限测试,找到解决办法。天又冷、事又急,大家都有种被敌人摸到阵地前的感觉,可黄站长倒沉得住气,设备在外面冻着,我们也在外面冻着,每十分钟提醒用手持测温枪测量一下,最后测出来的耐寒极限与设备标定值相差较大。

外线班班长吴思毅记得,拿到数据后,黄站长嚼着辣椒挨个问怎么解决。最后形成的解决办法是,室外设备进帐篷,提前连电预热。这也是演习开始后我们能比较快建起通信链路的原因。

负责光缆维护的赵芳红参加演习时还是新兵,是年龄最小的一个。虽然狂风吹得帐篷呼呼作响,但他依然听清了黄铸佳的喊话:“细节决定成败,咱们做的事哪怕再小,也要做到极致。”

演习打响后,一台设备突然告警,问题出在传输人员用错了尾纤。“我们都慌了,黄站长跑了过来,我想他该亲自上手,可他就是指挥。他经验足,先启动备用方案,再组织排障,排出来是尾纤的问题,眼睛歘的一下就扫了过来……”

对于这次演习中的排障,黄铸佳也没忘记:“大多故障一出来,我就知道出在哪里,但我得退后一步,提示他们该怎么去排除。尤其是大的演习,那种和打仗一样的环境和气氛非常锻炼人。”

演习结束后,大家也回味到了他的用心。来自黑龙江的二级上士万道伟说:“虽然黄站长参加的大小演习多,毕竟每次演习都是打仗。其实他心里也急,只是没有显露出来,他是借助任务氛围锻炼队伍。这就是部队传承,一人行带出一片行。”

对这次谈起来大家似乎尚未暖和过来的演习,二级上士李国栋、中士何佳乐的共同感受是,“榜样就是榜样,啥时候都顶得上”。

卫生员李国栋回忆:“一次,黄站长要带领同志去出任务,吃饭时我看到他脸很红。问他脸咋这么红啊?拿体温计一量,三十七点五摄氏度。我说让他去看一看,他说先完成演习要紧,我就拿了退烧药给他。”

光缆维护员兼司机的何佳乐说:“去的时候雪很大,地上雪有四十厘米厚,上到半山腰,左前轮一直在打滑,我们就用镐挖土垫,挖不出来,一镐下去一个点。黄站长把大衣脱下来,叠得很整齐,塞到轮子下边,我上车一脚油门还真上去了。我们说转型,思想意识得先转过来,关键时候得豁得出去。”

“演习在山上,山下的河流像当年眼中的图们江一样冻得结结实实,水路线路都是通道,作为通信兵就得把通信网搞强壮。”对于这次从保障型向作战型转型的首次冬季演习,黄铸佳高兴的倒不是在几支参演分队中拔得了头筹,而是具体的环境、紧张的任务锻炼了队伍,也让他再次想起了新兵时,自己站在图们江边的畅想。

六、胸戴红花报春晖

二月二十六日晚,我们走进了黄铸佳在延吉的家。

自进门黄铸佳就一直“嗯哪”不断。五岁的小女儿雅琳喊着“爸爸抱”,他应声“嗯哪”女儿已扑进了怀里;刚上初一的大女儿冠琳说“爸爸换鞋”,他应声“嗯哪”,拖鞋已套在了脚上;在厨房忙活的妻子说:“饭马上就好,就差一个鱼了。”他应声“嗯哪”,解下妻子腰上的围裙系上就开始做鱼。

我们已接触了三天,这声“嗯哪”还是第一次听到。

来他家之前,他曾给我们讲过,自己每次回家都会用手把嘴角向上推推,以确保进门就是笑脸:“爱人带俩孩子,还得照顾老人,里外里一个人很辛苦。所以每次回家就有意识地把累呀、工作上的压力呀统统关在门外,说话也切换到了家庭模式。”

无疑,在我们一起进门的同时,他已切换到了一连声“嗯哪”的家庭说话模式。

“我家姑爷孝顺细心又仁义,可稀罕人了。”一直跟着他们生活的岳母说黄铸佳是“天下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姑爷”,说关心自己吃穿还关心抽,比女儿贴心。岳母抽烟,总挨黄铸佳妻子小张的训。小张不让老人抽烟,对身体不好是一个原因,黄铸佳闻不得烟味也是一个原因。

在这方面,黄铸佳与小张的处理方式不同,“老小老小,老人就是小孩,抽了一辈子烟,得哄着来”,所以隔三岔五会给岳母买烟,而且是买好烟。不过他给岳母也有限定,一天抽几根、一盒抽几天,自己再回来时会检查,坚持得好有奖励,比如带出去吃一顿,或添件新衣服什么的。坚持得不好会“处罚”,不让岳母接冠琳,或少跳一场广场舞什么的。总之,他比爱人做得好,老人整天乐呵呵的,烟也从原来的一天一包,减到了现今的一天两三支,甚至可以不抽。

老人家告诉我们,黄铸佳买的烟,“一盒烟能买两袋面,糟践了”。

饭后大家坐定说话,同行的辛明宇指导员给大家发烟,老人接在手上并没点:“铸佳闻不了烟,不抽了。”我们就把手里的烟都装进了口袋。

对在湖南望城的公婆,爱人小张比黄铸佳贴心:“她比我做得到位,我妈说我给她找了个女儿。”

当着我们的面,岳母夸姑爷,姑爷又夸她女儿,其乐融融。

黄铸佳带小张回过两次望城老家,第一次是结婚,第二次是有了两个女儿后回去过了一个年。就是这一次,他带着女儿去了老家的雷锋纪念馆,当年他下决心不给雷锋丢人的地方。

其实,这一次他还藏了一个小心思,人武部要来送他荣立二等功的喜报,此前已与他联系过。立二等功的事小张知道,但送喜报她不知道。黄铸佳想突然给她一个小惊喜,也让她光荣光荣。

那是前年的正月初九,头天婆婆就对小张说,屋前屋后喜鹊叫得欢、做饭火在笑、猫也在洗脸,肯定有喜事上门。其实,婆婆知道政府第二天上门送喜报的事,只是乐滋滋地配合黄铸佳“先把小张蒙在鼓里”。

头一天,正月初八,时逢“顺星节”,是谷物的生日,公公带着俩孙女“嘚呵嘚呵”地给每个房间挂花灯。八仙过海的走马灯、吉祥如意的荷花灯、五谷丰登的粮仓灯、憨态可掬的兔爷灯……小张纳闷:“东北大年三十挂灯,这都初八了咋还挂?大门上不是有灯吗?”她怕露怯,没好意思问,乐呵呵地看着冠琳、雅琳跟着爷爷跑出跑进。

第二天早晨,家乡难得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覆盖了原野,也覆盖了道路。公公满脸笑地扫了场院扫道路,“黄伢子在部队立大功了,政府一哈(意为过一会儿)要来送匾”,在望城铜官镇黄铸佳是第一个立“大功”的伢子,乡亲脸上有光,不约而同清扫起通往村外的道路。虽然有些话不大听得懂,但小张已猜到了后面的事情。

送喜报的队伍来了,一对狮子拥着披红戴花的“二等功臣之家”牌匾、铜管乐队吹奏着《歌唱祖国》、喜庆锣鼓从村外敲进了场院,与公公、婆婆一起披上了“一人立功全家光荣”绶带的小张,把目光投向了一身戎装披着“二等功臣”绶带的黄铸佳,“他好像比我高”。实际上,咱们的功臣黄铸佳比小张矮那么一点,当然,黄铸佳在“嗯哪”的同时补了一句“她苗条,显个”。

在望城,人们都知道郭亮和雷锋的故事,这红色的故事小时候老师、老人讲给他听,自己有了两个花一样的女儿后,他又讲给了她们听。

教育就得从娃娃抓起。下午,黄铸佳请给他起名铸佳、提示他“实现价值得经历血与火的熔铸”的大伯驾车过湘江去了一趟雷锋纪念馆,在汉白玉雷锋雕像前小女儿雅琳右手举过头顶留下了一张合影。

在他的电脑里,我们看到了大女儿冠琳在抚顺纪念馆向雷锋塑像敬少先队队礼的照片,照片上蓝天白云、阳光普照。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告诉女儿“温暖是先烈带给的,太阳就是烈士化身,光就是烈士发出的光芒”。大女儿冠琳记住了,那时她十岁,小女儿雅琳没记住,刚三岁,比他第一次去给郭亮扫墓小五岁。

说话间,上六年级的冠琳起身去写作业,拿过作业本一瞧,引来大家一阵啧啧声。小姑娘的字写得端正娟秀、赏心悦目,若不是亲眼所见实难想到是出自一个六年级学生之手。

“写过爸爸没有?作文。”

“三年级写过,找不到了。前天老师又让写,本子在老师那儿。”

“发回来后给我们看看好不好?”

“好。”

我们聊天的时候,小女儿雅琳一直在黄铸佳的怀里,摸脸蹬腿忙得不亦乐乎,小张几次伸手也没抱得过来。

“你们结婚多长时间了?”

“十三年了。”

“他怎样追你的?”

“追啥呀,直线方块的。”

“没给你写……”

“写过,买房搬家搬没了。”

“什么呀?你不是看信还哭吗?”冠琳帮了我们的忙。

“方便的话给我们看看。”

满满两页纸,时间是二〇二三年五月九日。黄铸佳带队去执行又一次演习任务前留下的。

“黄站长,给嫂子念念。”辛明宇指导员提议。他比黄铸佳小十一岁。

穿着冬迷彩的黄铸佳站了起来,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响起在客厅:

亲爱的老婆:

十三年前,你选择了军人做你的人生伴侣。从此,你要无理由地理解我的工作,你要无条件地承受所有孤独。你不得不独自面对所有困难、解决所有困难,终成“最美军嫂”……你把光鲜亮丽给了我们却独自留下操劳费心,你有处理不完的家庭琐事却仍能照顾好两个公主、关心好我们的父母,你不断地打败委屈和无奈,带给我们无尽的欢声笑语,终成“最美妈妈”。

……在每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你都记得给我远在南方的父母、亲人送上真挚的祝福,甚至记得他们的爱好和随口一说的念想,融洽的相处、和睦的家庭让我毫无后顾之忧、毫无琐事之烦。如此,我方能安心工作、坚守岗位……愿我们如星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信念得低沉深情,中间有些哽咽。

雅琳喊了一句:“妈妈哭了。”黄铸佳念信的时候,雅琳去了小张怀里。

小张一边低着头用手抹眼泪一边说:“妈妈是幸福的眼泪。”

岳母在旁边搭腔:“不知道铸佳写过这信,写得好。他们好,我们高兴。”

辛指导员问冠琳:“爸爸的信写得好不好?”

一直没说话的冠琳抬起白净的小脸认真地说:“很有文采。”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二十七号晚饭后,辛指导员送来了冠琳的作文本,里面有两篇作文,《致家长的一封信》和《我的爸爸》,后者的前半部分是这样写的:

我的爸爸是位军人,他那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双不太大却炯炯有神的眼睛。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显示出一位军人的气派。

我的军人爸爸平时能陪伴我的时间很少很少,自我懂事以来,家里经常见不到爸爸的身影,有时甚至一个月都见不到爸爸。因为爸爸的工作很忙很忙。我时常羡慕别人的爸爸都能经常陪在自己的身边,我多么希望我的爸爸也能多陪陪我啊!但是我从没有怪过爸爸,因为妈妈也说爸爸的工作就是“军令如山”,他的工作很特殊。我也知道军中爸爸很难做到……

上面这些,我们只是原本照记。要说的一点是,在聊到传承、强军时,他说在与大伯驾车带女儿过湘江去雷锋纪念馆的时候,“看着江面上上下下的船舶,我想到了信路强壮,想到了毛泽东主席《沁园春·长沙》中的同学少年,挥斥方遒”。

是的,放眼祖国大地,强军大潮风起云涌、百舸争流。一个个黄铸佳正中流击水,浪遏飞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