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3期|南翔:成人礼
一
高考张榜的6月25日11点30分,杨老师上了半天课,中午回到办公室打开手机,微信里早已是一片飞红。她快速扒拉了一下,先找出那些跟高考成绩相关的亲戚、朋友,相熟与陌生的来信,对话框充斥五彩缤纷的言辞与表情包。欢乐与沮丧同在,忐忑与犹疑并存。在深大教书近20年了,每年此时,杨老师都要在手机的电话、短信或微信里收获对比鲜明的报喜与报忧,当然,最纠结的便是那种骑墙的分数。对方迫不及待地想从杨老师这里得到一个准信,似乎能否吃上一颗定心丸,就来自她从容淡定的评估之中。
杨老师扒拉微信之时,跳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直到看完了二三十条高考相关的微信,有些也做了简短的回复:提醒家长对没有发挥出水准的孩子不要求全责备;列出填报志愿的几条刚性准则;告知静待招生录取分数线出来再议,那是一根柔韧无比的红线……她才回到自己最想看到的名字:涂丰才。涂丰才给她发了两条微信:一条是分数,那是一个十分亮眼的数字;第二条则按捺不住兴奋问,杨老师,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杨老师回复:祝贺你!你现在想做什么事,我都支持你。
涂丰才即刻回复了一个拥抱老师的表情,再问,我可以很快看到老师您吗?最好还是在荔园。
深大的师生历来都喜欢将自己的大学简称荔园。文学院就有一份研究生会主办的《荔园学志》,杨老师是这份主要刊发研究生论文内刊的指导老师之一。深大还有一份学生会主办的刊发全校学生作品的内刊《浪淘沙》,杨老师也是指导老师,而且排名第一。概因杨老师不仅在文学院开了创意写作课,她自己在小说、散文、诗歌和评论诸类文体中,都有不俗的成绩。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对两类老师最是青眼相看:要么讲课出彩,要么文采斐然。杨老师二美兼备,在文学院内外颇有名声。
杨老师给了一个肯定的表情,之后道:如空,今晚8点,我们在深大正门口见。
对方回复了一串表情包,拥抱、爱心、鲜花和咖啡。
自从去年儿子去外地上了大学,杨老师的生活重心有一个不同以往的挪移。此前教学之外的时间、情绪和注意力多半在儿子身上,儿子忽然远走了,她既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晚饭后她常常从桃园路一路上来,步行近20分钟,进到寂静的文科楼办公室,并非为了备课,滚瓜烂熟的两三门课无须反复备,打打补丁,充实一些时鲜的例子即可。更多的时间可以投入创作,身边有太多值得写的素材,包括这些年与涂丰才打交道的过往。不过,她还没想好,是把他的一些经历写入虚构还是非虚构才合适。
8点过5分,杨老师走到了校门口,路边已然有个身影在向她招手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沉的:杨老师,我在这儿呢。
两人并肩往里去,杨老师出示了胸前的校园卡,保安点点头,朝里一招手。杨老师看一眼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涂丰才,着一件球衣、一条球裤、一双白色的篮球鞋,感叹道,这个年龄果然是叫人刮目相看,一段时间不见,还见长啊!
涂丰才摸摸脑袋,有些羞涩道,我不算能长的,我们班一米八以上的有七八个,我最多只能算中等个子。
杨老师问,你这次高考是正常发挥,还是超常发挥?成绩真不错呀!
涂丰才道,肯定是正常发挥啊。像我这样贪玩的人,能考出这个成绩,要感谢附中的老师,还要感谢杨老师。
杨老师道,我不值得感谢,首先还是你自己的努力。
涂丰才重重道,不啊,影响学生的,不一定是天天的耳提面命;有的老师可能是关键时刻说一席话,学生就受用终身。
杨老师笑道,学生对老师的夸奖,老师也是很受用的。又道,感觉你的声音也更像大人了,还带些磁性,都说声音是父传子,你爸爸的声音就不错。
涂丰才抬头道,我已经是大人了呀,老师。我18岁了。
杨老师问,周岁还是虚岁?
涂丰才挺起胸膛,答非所问道,想起自己就要是成年人了,好可怕呀!
杨老师拍拍他的头道,好事啊,人所经历的,我必经历。经历最可贵,每一步都是成长之蜕。
涂丰才狠狠地嗯了一声。低下头,飞起一脚,一块拳头大的土坷垃被踢飞到对面的草丛深处。
沿着两边荔枝树的夹道逶迤而上,稀疏而昏黄的灯光下,枝头已经挂满青红相间的果实。涂丰才道,上次进校园正是花开时节,还能看到散落在荔园深处蜂农的帐篷。
杨老师道,那是几年前吧?近几年都看不到蜂农的影子了。蜂农辛苦,没人干了,还是养蜂没有经济效益?
涂丰才道,可能两个原因都有吧,如果干一件事,既辛苦又不来钱,他们何苦来哉!
远望深南大道那边,高高耸立的高新科技园的大楼,血一般流淌奔走的灯光秀,恰是流传了几十年的经济特区十大金句之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文科楼一楼便是文学院的阅览室与教师办公室。杨老师的办公室在对面过道的尽头。一间办公室不大,到处堆满书刊。她推开窗户,一股浓烈的花香迫不及待地涌入,淡雅的是白兰,幽雅的是桂花,还有一年四季都喜欢用花朵宣示自己存在的羊蹄甲。
涂丰才小心翼翼地跨过随时可能倾泻而下的书刊,坐向一张靠墙的栗色木沙发。杨老师一边挪移危如累卵的书刊,一边自嘲道,一位上海杂志社的朋友头一次进我办公室,惊讶地说,原以为大学女老师的办公室,一定跟她的梳妆台一样干净整洁,没想到这样凌乱不堪啊!我跟她说,一是我从来没有梳妆台;二是我站在讲台上,讲话又快又急,嗓门又大,同学们很少从性别上看到差异。说着她放下一杯水,先自笑了。
涂丰才连喝了两口水道,是啊,记得我们刚上高一,你来我们附中“拿云”讲坛做讲座,个子高大,头发理得比现在还短,语速既流利又准确,像子弹一样一串串射出来,一下就把我们镇住了。不过你那天讲的内容还是很柔性的。见老师还在回想中,他继续道,你那天讲的题目是“中学生如何学好语文”,推荐了几本书,包括刘鹗的《老残游记》、叶嘉莹的《弱德之美》、汪曾祺的短篇小说等。你让我们读《老残游记》可先读作者的自序,你背诵其中一段,很有感情:
《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
杨老师讶道,这么久了,你还可以出口成诵!
涂丰才骄傲道,听你这么一介绍,才知道,古往今来,那么多优秀的作家和诗人,他们的传世之作,都是他们的哭泣。你说了一句:此哭泣非彼哭泣,一部优秀作品非得饱含作家和诗人椎心泣血的感受,才能打动人,才能传之久远。
看着眼前这个头发留长、嘴边现出棱角,两颗眼珠总是流露出几许羞涩的高中毕业生,跟他交往两三年以来的不少画面,杂乱如拉片,在她脑海里交相呈现。她揣度,高考张榜了,他一定是有什么想法要告诉她,不完全是为了填报专业志愿而来。他心里憋着的失意、怅惘、悔恨、煎熬……终须找到一个突破口,奔涌而出。现在是时候了,他不能这么一直憋着。
他不时用手去捋平桀骜而凌乱的头发,目光渴望迎接却又躲闪。他的双颊漫上一片红潮,那是兴奋,也是隐忍的结果。终于他迸出了一句:我想去看看柯穷尽的爸妈。
好哇!杨老师双眼一亮道,我一直在想,当你主动跟我讲这句话的时候,你就真的长大了。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他语气坚定,眉头一敛,又道,我再想想。
看着他嘴角一挑,又显露少年的模样。杨老师琢磨着,要给他一个心理缓冲,便不再追问。从书橱里挑出几本书,递到他面前,岔开话题道,你考文科,文史哲选哪一科都行,搞创作也不一定非得读中文。你的分数高出深大历年招生线不少,很多专业可以选择。
我还没想好呢,文史哲我都喜欢。老师有什么建议?如果柯穷尽还在,他的分数一定会高出我一大截。他把话题拽回来了,额头蹙起一堆忧伤道,当年我们一起上了附中,就约定,要么一道去北京读大学,如果在深圳就一起进深大。
他嘴里忽然冒出那个去世两三年的柯穷尽,杨老师心里有所预感,却也依然感到突兀。不料他刚遇到高考张榜,应该高兴几天,马上就陷入自责的往事,她继续把话题岔开道,我刚给你的几本书,文史哲都有,经济类的书我也有一些。希望你广泛涉猎。每年此时,都有不少朋友家长来问,哪一个专业将来好就业。每当遇到这样的提问,我都哭笑不得,且不说四年之后的形势如何变化,谁能准确预测?大学四年原本就是一个基本素养的培育期,更何况,你为何不先问问孩子对什么专业更感兴趣呢?没有兴趣的强捏,他将来是很痛苦的。
二
涂丰才已经在低头翻书了。杨老师划拉手机,翻到柯穷尽父亲柯总的微信,还是半年前的,谈到的是老二出生以来的趣事,还发了两张粉嘟嘟的娃娃图片。柯总自从儿子柯穷尽在东山码头游泳溺亡之后,勉力再生了一个女儿,这孩子看起来真是活泼可爱。刚上高一的儿子柯穷尽,说不见就不见了,给他父母、玩伴和同学留下了无限的缅怀和哀伤。
杨老师是深大附中的语文专家组成员,每个学期会去附中做一两个讲座,通常是面对初一或高一的学生。与平时上课一样,讲座上提问踊跃的学生最容易引起老师的注意。那次给刚开学一周的高一学生讲“中学生如何学好语文”,杨老师讲的全是实例,包括她自己发表过的小说和散文,选入各地中高考的模拟试题及习题集,更令同学兴奋莫名。柯穷尽和涂丰才都是踊跃的提问者。柯穷尽的提问有些刁钻,他举起一本习题集,举例里面所选杨老师的一篇小说《曹铁匠打刀》出选择题,让杨老师回答。杨老师并没有看过这本习题集,答错的概率会很高,很容易跌入学生预设的陷阱。好在老辣的杨老师并非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讲座场面,从容应答道,出题老师一定有自己的出题理由和标准答案,只不过,我在大学任教20年,一是从不设标准答案,二是从不闭卷考试。文学原本是一个万花筒,五彩斑斓,各有所解,难以归于一个标准答案。故而,恕我不做任何相关我个人作品衍生出来的习题测试。
座下爆发出哄堂大笑,随之是热烈的掌声。
杨老师喜欢能提出具有挑战性乃至刁钻性问题的学生,即便把老师问到尴尬,也比死气沉沉、一言不发、什么问题也提不出来要好。一群学生在讲座结束之后,不顾班主任的拦阻,拉着杨老师在课本上、练习本上签名留念。柯穷尽和涂丰才更是要了她的手机号,周末回家之后加了她的微信。他俩隔三岔五在微信中,向老师表达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杨老师既站讲台,又擅长笔耕,平时接触的都是大学生和研究生,现如今,有两位思维活跃的中学生跟她交朋友,何乐不为呢!何况,她的儿子,与两位中学生还是同龄人,她也想借此看看儿子的同龄人是怎样思考与生活的。
在与两位中学生的接触中,杨老师逐渐了解到,柯穷尽的父亲柯元元原本是江西九江县(今柴桑区)中的一位教师,20世纪90年代放下教鞭,下海来到深圳,从炒股做起,得到第一桶金后便跟一位港商合资办电器企业,如今身家过了亿,在“深圳湾一号”有自家远眺大海的寓所。涂丰才的父母都是粤北韶关乐昌人,时间上与柯穷尽的父亲前后脚来到深圳。涂父涂家明除了在一个家具城务工,还一直热衷于把乐昌的土特产推销到深圳来,尤其是乐昌市的地理标志农产品如北乡马蹄、张溪香芋等。他俩的孩子不仅在福田红岭中学通新岭校区初一时成了同窗,还相约且如愿一并考入了深大附中的高中。
初中三年,几次家长会,且又同在一个家长群里,两位家长自然互相认识了。两个趣味相投、争强好胜,且学习成绩不相上下的孩子,必然引起对方家长的厚爱。独子与少子化时代,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多几个优秀的少年玩伴呢!柯元元主动来涂家拜访,当他上到这幢没有电梯的老旧房子六楼,且带着自己企业生产的一台手机、一台座机时,涂家明夫妇感动得手足无措,悔恨没有事先好好收拾一下比大户人家小杂物间还凌乱局促的客厅。涂家回赠的便是一盒北乡马蹄、一盒张溪香芋,且不断地说,如果觉得好吃、喜欢,尽管说,随时可以提供。
柯父称谢之余,指着马蹄盒子上画着的山水与一行字“一半为碎银几两,一半为诗和远方”道,你让孩子从小在这种诗意的环境下栖居,将来你们家小涂,要么当画家,要么是诗人!
涂父笑得两眼眯成了一道细缝,满脸放光道,哪里呀!我们家孩子从小在山里疯跑,水田里摸螺蛳捉泥鳅,树上掏鸟窝摘蝉蜕,他将来只要自食其力就好。你们家小柯从小就有好的培养,以后一定是一位人杰。我们家丰才从小就喜欢胡涂乱抹,这是一个本色的纸盒子,上面的山水和几个字,都是丰才用颜料笔描写的。
柯父连连夸赞,有创意!我看过他给柯穷尽画的漫画,突出了他的大额头、高颧骨,蛮传神的!又道,我给儿子取名穷尽,既有欲穷千里目,尽在更高处的意思;还有一个意思,学习也好,工作也好,你努力了,穷尽其思其力其才智了,就必有所得,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两家父母看着两位出色的少年,一般高大,一般英俊,真是喜上眉梢,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柯父为了消除贫富差别,强调涂丰才从小生活在山区农家,那真是一种难得的收获。亲近田野,亲近农作物,亲近大自然,可以给出生在深圳,被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怀抱的柯穷尽很多农家生活的弥补,柯穷尽在这些方面那是一穷二白。
杨老师后来了解到,柯父不是口头“革命派”,还当真在节假日,让柯穷尽跟着小涂去了粤北山区,俩学生在乡下顶着炎炎烈日砍柴,钓鱼,摸螺蛳,捉泥鳅,跳到河里去游泳。柯父提醒俩孩子,河里水凉,要防止抽筋,水底有淤泥水草,也要防止羁绊。
粤北的山水给俩学生带来劳累中的快乐,嬉闹中的学习——很多乡村生活的知识,对一直在大厦连云的深圳生活的柯穷尽来说,都是盲点;可万万没料到,也给柯家带来巨大不幸:甫上高一的中秋,俩少年到大鹏东山码头游泳与探奇,柯穷尽不幸溺亡了。
这种不幸摊在任一家庭,都可用三个字概括:天塌了。
次日下午,杨老师陪同涂丰才的父亲涂家明来到柯穷尽的家,柯母大哭了几场,几乎虚脱,躺在床上。柯父尽管在商场杀伐决断,冷峻得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却也看得出儿子的猝逝,给他带来的沉重一击:眼睛深深眍进去,腮帮子咬紧,如同嵌入了一条钢箍子。
涂父十分自责,手足无措,反复念叨,不该让丰才和穷尽去海里玩水,况且东山码头不是大梅沙、小梅沙,不是一个开放的、安全的游泳场。即便去附近的桔钓沙,那里也有救生员,遇到万一,有人施救哇。
杨老师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此时此刻,任何节哀顺变的安慰话语,都是多余。面对一个失独家庭的父母,除非孩子天外归来,没有谁能拿出一块补天裂的五色石,借此弥补豁然裂开的巨创。一边是涂父的絮絮叨叨,另一边是柯父的缄默不语。居间的杨老师感同身受,心中哀痛却不知说什么好。她心中有一个空缺,那就是此时此刻,涂丰才应该在这里才是啊。可她不敢肯定,柯家父母如果见到涂丰才,是否会更悲伤。
忽然,涂父手机响了,打过电话来的是涂母。她着急忙慌地说,从昨晚到现在,丰才一直都没接电话。他昨晚去了姑姑家,姑姑讲他一早就离开了,去了哪里却没告诉她。打电话没人接,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涂父开了免提,一圈人都听见了对方的焦急。涂父吼了一声,他会出什么事!他这么大的人了,死不了!
杨老师听得出来,他不仅是在吼自家老婆,也是吼给她和柯穷尽父母听的。他需要安慰儿子同学的父母,对自家人的呵斥,也是安慰的一种婉转表达。
柯父强忍悲痛道,你们回去吧,我们该面对的还得面对。回去也别再斥责孩子,如果丰才在这里,我只是想问问,当时发生这个事故的前后经过。毕竟,一个那么大的孩子,说没有就没有了,对谁的父母而言,都是心口上戳了一把尖刀哇!说着,他的声音都颤抖了,眼眶一湿,他忍住没落泪。
杨老师与涂父告别出门,走到地铁口分手,杨老师道,这次事故太偶然了,回去也别再责怪丰才。叫他给我一个电话吧,我也想再仔细了解一下前后经过。
三
涂丰才直到第三天才回家,之后给杨老师打了电话。杨老师约他在深大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跟上次见面相比,涂丰才消瘦了很多。原本活泼开朗的一个少年,变得木讷了。涂丰才对眼前的一杯拿铁、一碟巧克力蛋糕视而不见,两眼一直盯着窗外。窗外一棵林刺葵舒展着枝叶,坚硬而潇洒地垂到了窗台上。窗台上落了一层枯叶与树籽。
没待咖啡放凉,涂丰才便一口喝尽了。他的语速时而快捷,时而停顿,眼神也不聚焦。看得出来,他还没有从好友猝然离去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自然,他俩并非第一次从市内去大鹏东山码头。此前两人跟随柯穷尽父亲的车子去过好几次,认识了海上木屋里的一户船老大。那一片水域除了海上养殖,还有如星辰散落的水上餐厅。船老大此前给一个高老板看守餐馆,后来承接了这个木屋的经营权。尽管没有此前那位高老板的游艇,但船老大备了摩托艇及小型机动船,从码头往返接送食客。
杨老师也跟随柯穷尽一家去过一次海上木屋。那就是一幢漂浮在海面上的木头房子,有装修简单而典雅的客厅,可以远望到对面大亚湾核电站的宽阔“甲板”,下面兜着养鱼大网的厨房及直通海水的卫生间。原本边上还有一幢宫殿般富丽的“海上王宫”,主人是一位地产商,因通不过环保评估被拆除了。那一次杨老师上了一辆雪白的游艇,在大海上兜了一圈,还骑了水上摩托艇。只不过她不敢单独骑行,是船老大开艇,她身穿游泳衣,跨骑在后,紧紧抱着船老大的粗腰。船老大把摩托艇开得飙飞,两排雪白的浪花如受惊群鹤的羽翼怒拍。杨老师吓得失声尖叫,反而刺激得船老大不仅开得更快,而且急速转弯,摩托艇如海豚跃起,杨老师只能更紧地抱着船老大,船老大既享受杨老师的惊叫,也享受她无法摆脱的拥抱。回到海上木屋,杨老师的下半身湿透了,脸上混合着海水和泪水。她真是被吓着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两位少年皆着一条泳裤,接过船老大递过来的牵引绳,柯穷尽在驾驶位,佩戴上自动熄火的摩托艇手环。涂丰才一跃而上,骑行在后座。俩少年一为安慰老师,二为炫技,把平静的海面搅得风生水起、浪花千叠。杨老师看得惊心动魄却又目不转睛,连去洗手间换衣服都忘了。直到俩少年熄火,湿淋淋地爬上木屋,她才松了一口气。
柯穷尽道,老师,没事的。我俩即使落水了,这个海也淹不死我们。
涂丰才道,老师,你换了泳衣我们一道游泳吧。
杨老师欣然从了俩学生的邀请,更换了一件五彩斑斓的泳衣出来。涂丰才瞅了一眼就望向海面。柯穷尽却鼓掌道,老师的身材好好哇!就应该穿得这么鲜艳!我给你拍张泳装照吧。杨老师便在木屋的栅栏前摆了一个造型,任他拍。之后,她又给俩少年拍了并肩而立的光膀子泳裤照,说是留给他们高中毕业时再看。三人顺着木屋的铁梯,依次下水。这里离岸已远,碧绿如玉,却深不见底,看得见成群的小鱼自由自在地游弋。柯穷尽提醒老师,水下的木屋浮筒长满了大小海蛎子,千万别刮着了。他甚至先下到水里,转到梯子的反面,保护老师的身子和腿不要碰到浮筒。
师生仨在水里尽情嬉戏,比赛。杨老师毕竟人到中年,哪里是两个十五六岁少年的对手,才游离小木屋一两百米,便只能远远地看见在风浪里若隐若现的两颗脑袋。杨老师心里蓦然生出几丝恐慌,赶紧往回游。待得上来,柯父正在桌旁与两位朋友悠闲自得地吸烟、喝茶。杨老师问,要不要叫他俩回来?柯父望一眼波涌无声的海面,几只雪白的海鸟从木屋掠过,飞到对面的半岛边,盘桓一阵,次第落在苦楝、盆架子和凤凰木上。他悠然道,老师不用担心,他俩的水性都很好。
边上一位戴着牛仔帽、太阳镜,穿着一条黑色紧身裤的中年男子,搓着双手幽幽道,俗话说,打死会拳的,淹死会水的,还一句怎么说的来着,累死能干的?可不敢大意。
回想起来,还真让这位谢了一半顶的中年男子一语成谶:淹死会水的了!
涂丰才在咖啡馆里,脑袋一直低着,垂到了胸口,眼睛盯着饮尽了咖啡的空杯子,他断断续续讲述了三天前海上木屋的惊心动魄的经历。那天还没等期中考试出成绩,他俩就相约打车去了东山码头。船老大回潮汕老家了,他的儿子在看守。海上木屋距离码头还有上千米之远,船老大的儿子驾着一条机动船姗姗来迟。他们这次来不仅仅是想玩水上摩托艇,也不仅仅是想赶在秋凉之前再下海游泳,还有一个新奇的想法牵引着柯穷尽的心思。此前柯穷尽在一次船老大与客人的闲聊中,得知斜对面的鳄鱼半岛下面有一个溶洞,里面有五颜六色的珊瑚石,还有很多色彩斑斓的海鱼藏身其中。溶洞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只听说越往里去越深。鳄鱼半岛并无鳄鱼,它因在海面突出一个鳄鱼般的长吻而得名,长吻之上丛簇着不高的乔木和灌木,栖息着红嘴鸥、白鹭、乌鸫、噪鹃、琵嘴鸭、棕背伯劳……这个长吻宽达一公里左右,溶洞从半岛这一边到另一边,水下是相通的。
这个水下宫殿的传说,一直吸引着柯穷尽,他联想到江西鄱阳湖边的石钟山。读初一那年,他跟随父亲回到老家九江,去了一趟湖口的石钟山。比之亿万斯年俯瞰鄱阳湖和长江汇流自然景观的石钟山,苏轼笔下的《石钟山记》对热爱文学的少年有更大的影响。他甚至央求父亲租了一条渔船,穿着泳衣下潜到石钟山下,去探寻文中描写的情景:“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
任何一位智慧的父亲,总会对自己神形几如复刻出来的儿子的探索精神予以鼓励。只不过在石钟山下,泳技出色的父亲如老鹰护雏试飞一般,紧紧跟随在儿子左右,抟风搏浪。在东山码头的这次,他却没有跟上,他甚至也不知晓,儿子早存单飞之念,只不过他带上了自己最信任的同学和朋友。涂丰才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不为写作,更不为研究,就因了好奇,他俩就秘密行动了。上了海上木屋,匆匆把衣裤褪在“甲板”上,换了泳裤、戴上泳帽和防水眼镜。此时天气骤变,乌云如黑幕一般轰轰烈烈地遮蔽过来。涂丰才刚问了一句,要不要戴救生圈?柯穷尽似乎没听见,纵身入水。涂丰才只能紧紧跃入。两人一前一后向半岛游去。在半岛边缘两人下潜多次,沮丧地发现,滑溜溜的石头上,并没有发现一个孔窍,更不用说溶洞了。此时天降大雨,噼里啪啦摔打下来的雨点,皮鞭一般抽在脸上、背上,冷而痛。他们只能不停地连头带身子,潜没在水中。
雨太大,涂丰才建议回返小木屋。柯穷尽摘下眼镜,甩甩走线一般的水珠,通红着一双眼睛不甘心道,我们再找一次,这次不要在一起找,我们分别朝东西两边去找。分别找个三四百米吧,我们再相聚。说着,戴上眼镜,举起右手,与涂丰才击掌分别。柯穷尽朝东,涂丰才朝西,两人沿着半岛的长吻且游且潜。也不知游了多远,涂丰才感觉全身发冷,且越游越冷,他开始往东回游,边游边呼唤柯穷尽。他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高。在阴暗的天宇下,在辽阔的海面上,在恣意抽打万物的雨水中,他的呼唤如同落在厚厚隔音墙上的拳头,没有丁点儿回响。恐惧像一群怪鸟奇兽铺天盖地压过来;又如同一张大网,阴险又难以遁逃地逼近。
柯穷尽——
柯穷尽——
他一把拽断眼镜,惊恐地扔向海面,泪水、雨水和海水早已混为一流。他往东比往西游得一定更远、更久,可是没有看到那个双眼通红的柯穷尽。他又冷又累,不时趴在石头上,手脚和肚皮早被海蛎子割破了,他也没感觉疼痛。渐渐迟钝的意识告诉他,再不游回去,不被淹死,也会被冻僵失温。他拼尽全力游回小木屋,船老大的儿子已经担心地在“甲板”上站立多时,刚把他拉上来,涂丰才就柳条一般瘫软在地。他一根指头朝后指着,拼尽全力吼道,赶快,赶快去找他!
涂丰才醒来之时,已经躺在小木屋的卧室里了。背上是暖的,头发还冒着热气。他大声问道,柯穷尽呢?他回来没有啊?!
船老大的儿子闻声进来道,已经报警了,警察和村民一起,开了几条船在那边寻找。
直到第二天,柯穷尽的遗体才在半岛下面的岩石缝中找到。
涂丰才伤痛、后悔与害怕交加,面对警察做笔录之时,几次哭得说不下去。派出所最后下的结论只能是意外。只是这起意外太过沉重,对一个家庭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也给涂丰才的心灵投下了一道如墨水般浓黑的阴影,久久不散。
两人在咖啡馆坐到了半夜。几乎都是杨老师在说,在宽慰,涂丰才难以自拔于同学逝去的一幕,但凡说话,便是自责:如果那次不答应去东山码头就好了,如果去了东山码头不同意上小木屋就好了,如果上了小木屋发现天气变坏了反对下海就好了,如果下海了不同意去寻找溶洞就好了……任何一个如果后面,如果跟上一个句号,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一个人如果深陷一种不良情绪,身心都容易出问题,何况眼前坐着的还是一位少年!杨老师话语中的核心意思是,这场悲剧谁都不愿意看到,责任也不在他身上,既然发生了就只有面对。她最后道,希望涂丰才尽快去见柯穷尽父母一面,对大人或许也是一种安慰。听了此话,涂丰才像是被虫子蜇了一口,几乎跳起来道,不不不!我不敢去见他家大人,我会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事情的经过,这两天我写了一个东西,望老师代交给柯爸爸、柯妈妈。
说着他掏出口袋里的三张格子纸递给杨老师。杨老师快速看过,经过写得很详细,伤痛和后悔之情跃然纸面。她把几张纸收好,一字一顿道,我会转交、转告,可还是希望你去面见柯穷尽的爸爸妈妈,当然,不一定是现在。你现在太难受了,等情绪稳定之后再说吧。
四
这一稳定,就是从咖啡馆到文学院杨老师办公室的距离,两三年过去了。今晚,高考成绩张榜之后,涂丰才找到杨老师,坐在她的对面,表达了想去看看柯家父母的意愿。
杨老师打心眼里为他主动表示要去柯家感到高兴,当他从一堆书刊里抬起头来时,杨老师看似漫不经意地说,如果需要我陪你去,就随时告诉我。
涂丰才站起来,不假思索道,我刚才已经想好了,这次就我一个人去。既不要老师陪,也不要我爸妈陪。而且以后我还会常常去看他俩,那时候如果老师有空,我们再一起去。
杨老师点点头道了一声好哇。她起身拉上窗,把浓浓的夜色和馥郁的花香都关在了外面。她走到涂丰才身边拍拍他的肩头道,尽管柯穷尽去世已经近三年了,他爸妈又生了一个小妹妹,可这个创伤太深了,没那么容易抹平,甚至,永远都会在。见他眼圈倏然一红,顿时莹莹有光。她赶紧补充道,不过,他的去世完全是一个意外,跟你是没有关系的。
涂丰才吞咽了一口悲伤道,我就应该阻止他,如果我当时不肯下海,料得他一个人是不会去冒险的。或者,至少等到暴风雨过后再下去。哪怕戴上救生圈也好哇。出事以后,我没敢见他爸妈,时间越久就越不敢。我真是一个懦夫、胆小鬼、逃兵!
见他激动得双颧通红,杨老师赶紧道,再别自责了。过去了的,不可追回的往事,不仅他爸妈要放下,你也要放下。今天是个好日子,高高兴兴考虑下一步如何填报志愿、选择专业吧。
两人出了文科楼,并肩朝大门方向走去。深南大道那边,科技园大楼的灯光秀变成了翠绿色,从上到下,巨人一般行走的大字是:让城市因热爱读书而受人尊重。杨老师笑道,这条宣传语,放在深大比邻倒是很妥帖的。涂丰才道,这两年,我陆续写了一些回忆性质的散文,平时住校写在本子上,周末回家就敲在电脑里,同时做一些修改和补充。
杨老师看他一眼,调侃道,你才十几岁的人哪,就想写回忆录了。
我都18岁了呀,老师,18岁就是成年人了。涂丰才声调忽然拉高了,转而又放低道,我哪里有写回忆录的资格。我只是写了一些过去的人和事,主要是希望你看看我写的与柯穷尽的交往。我存在微信里,马上发给你。
杨老师回到家已经10点半了,丈夫在中兴通讯做营销,长年出差;父母都安歇了。她是一个孝女,父母退休之后就从长江边上的江城迁徙到深圳,跟她一块儿居住。一个没有少年和青年的家,安静自不用说,却也少了一股子蓬勃的生气。她是一个特别喜欢阳光、朝气和欢声笑语的老师,即便在课堂上,吵闹和诘问也比死气沉沉更招她兴奋。小视频里,常有如何保有健康和青春的建议,她认为一言以蔽之,就是永远跟年轻人交朋友。这也是她喜欢上课的理由,不仅喜欢给大学生上课,也喜欢给中学生上课。只要中学向她发出讲座的邀请,她便绝不推托。
她悄没声息地进屋,连客厅灯都没开,摸黑进了书房,在电脑版的手机微信里,先调看了当年在海上木屋给柯穷尽、涂丰才拍的泳装合影,叹息了一声,开始阅读涂丰才给她发的一组散文和随笔。
她没想到涂丰才写了那么多东西,收到了他发来的十来个文档。他留言说,这只是高中以来所写的不到十分之一,杨老师挑着看看,给点意见就好。
一堆作品,长的有三四千字,短的也有一两千字。杨老师有的快速浏览,有的细细品味,尤其关于俩孩子交集、切磋、外出游玩的文字,她边读边揣摩、感慨、唏嘘。
原来一个少年心中藏有的繁复心事,喜怒哀乐,一点不比成年人单薄。涂丰才在文章中,不吝提到,自己很感激交到柯穷尽这么一个好朋友,增益了他的自信心。在深圳这么一个生机勃发的大都市,富人未必都显山露水,却会通过他们孩子的穿着、行为和语气,有意无意地映射出来,对敏感的贫家子弟构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涂丰才敏感,虽然衣食无忧,可他们一家毕竟是从乡村进城,很难不在衣食住行上精打细算;对比那些穿着POLO或CK内裤,用着途明或日默瓦拉杆箱的同窗,清一色白蓝相间的校服,并不能完全遮蔽层级的差别。
柯穷尽的衣着与大名牌无缘,他的球鞋甚至就是三五百元一双的。跟其他一些穿名牌衣物的富家子、戴名牌手表的同学相比,他觉得自己原本或是一个山野樵夫,从无兴趣于贵重的名牌。他们一趟趟往粤北跑,柯穷尽乐此不疲。他说大都市尽是相似的面孔,大厦林立,灯灿如河;小镇或乡野却各有各的面容和肌肤。他们去了仁化,那里的丹霞山是世界地质公园,也是世界自然遗产。据说还是唐朝名相、文学家张九龄的故里。他们从课本中认识张九龄,是他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为了进一步认识张九龄,他们用双脚踏勘过铺满石子的梅岭古道,摘吃了路边酸涩难以入口的青梅。他们去了始兴,此地是联合国正式认定的“中国地名文化遗产——千年古县”“中国围楼文化之乡”。车八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有很多珍稀树种,其中的木兰科含笑属的观光木,被古生物学家称为“史前遗老”。张九龄也被认为是始兴人。柯穷尽感叹,人出名了真好,可以给后人带来无穷的旅游资源。涂丰才则说,现在韶关仁化和始兴都说张九龄是自己家乡人,待得哪年我们读了大学历史或中文,好好写一本张九龄传记,把这个历史脉络好好理一理。他们去了南雄,不仅仅是为了珠玑巷和梅岭古道,还有坪田镇的千年银杏和帽子峰林场的森林公园。他们去了乳源瑶族自治县,这里有一条几年前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西京古道。他们沿着这条千年古道走了几公里,山路弯弯,夕阳残照,一路上遇到两只牛、一群山羊,还有一个荷着柴草的农民。柯穷尽忽然诗兴大发,大声背诵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他们还去了乳源大桥镇的观澜书院,柯穷尽笑道,深圳龙华有个观澜街道,这里的观澜书院,从根梢上捋一捋,是不是深圳观澜的前世今生呢?
为了“返自然”,他俩在涂丰才的故乡乐昌待得更久。因了那是涂丰才的故里,他读小学三年级才追寻父亲到了深圳。10岁前的乡村生活,给他积累了很多柯穷尽不知晓的事物与感受。乡里乡亲提供便利,使得他俩可以上山斫柴,下河摸鱼,田里捉泥鳅,地里挖马蹄,还可以爬上牛背做牧童状。
涂丰才就此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柯穷尽书本内外的天文地理都知晓很多,那大都是纸上得来,也包括大都市的行走得来——他跟随家人去过日本、韩国、东南亚、澳新和欧美三四十个国家和地区,乡村生活对他来说却是一张白得晃眼的A4纸,他得亲历之后才能一行一行地打印出来。他们在粤北看到了地里的红高粱、荞麦花……柯穷尽站在一个做高粱酒的农家门前,惊讶的不是他为酿出了一缸酸酒而蹙眉的表情,而是什么年代了,还有种高粱自酿高粱酒的!他曾听老师讲过,20世纪80年代张艺谋在莫言的老家拍电影《红高粱》,都得请乡亲们种上一两百亩红高粱啊!在一座山下的河滩边,他们看到一大片荞麦,恰是荞麦花开时节,荞麦花细碎而团簇,白色为主,间杂着粉色与淡红。柯穷尽蹲下去俯身狂嗅。涂丰才问他闻到了香味没有,如何形容?柯穷尽抬起头,意味深长深吸一口气,品味道,这就是粮食的馨香。真没想到,荞麦花,一种粮食的花,也能美得这么有格调!
在乐昌,还有两件事,柯穷尽将之写进了作文,一件是打木籽,另一件是找蝉蜕。木籽又名乌桕籽,是乌桕树的果实。涂丰才告诉柯穷尽,传统上,乌桕籽油被用于制作肥皂、蜡烛,以及生物柴油的原料,还可以做中药材,有拔毒消肿、杀虫止痒之功效。他爷爷和父亲都打过乌桕籽,爷爷20世纪50年代初出生的,他小时候卖乌桕籽是一毛九一斤。父亲是70年代初出生的,他小时候卖乌桕籽是五毛九一斤。涂丰才十来岁去卖乌桕籽之时,是一块九一斤。现在从十几块到四五十块一斤不等。之所以叫打木籽,概因乌桕生长得高大葳蕤,至高可达十几米。籽实成熟是在深秋,红叶飘零,他俩各背一个布袋,手持一柄长长的竹竿环绕树干,敲打树枝,籽实便簌簌而落。现如今,青壮乡下人都进城务工去了,少年儿童并无收售木籽的兴趣。两个深圳少年打得很尽兴,不多一会儿就打了半袋子。一棵向阳的乌桕树,树叶红黄参半,很是养眼。乌桕籽不多,只在高高的树梢下有几丛,竹竿都够不着。涂丰才让柯穷尽骑在他肩上挥竿打落。
找寻蝉蜕比打落木籽更费工夫。蝉蜕既挂在高高的乔木上,也会趴在矮矮的灌木丛,还可以落在密集的草丛里。蝉蜕薄得透明,很轻很轻,有个词儿,薄如蝉翼。蝉蜕与蝉翼的分量难分上下。树上的蝉蜕有的几乎跟树皮是一个颜色,不易察觉。落叶和草丛里的蝉蜕,也是难以分辨。有时兴高采烈地发现一枚,拾起来却是一片枯叶或焦干的树皮。古人咏蝉的诗歌不少,他俩都能背诵唐代虞世南的一首五言绝句:垂 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柯穷尽还能背诵唐代一位大诗人李商隐的一首五言律诗: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他俩都感叹蝉蜕的找寻与摘取都比打木籽难太多了,无怪好品质蝉蜕的收购价已经高达四五百元一斤!他俩不仅在树上树下寻找蝉蜕,还在土砖老屋的墙上、草丛的石头缝里找寻。一个黄昏时分,他俩惊喜地发现一棵高高的不知名的树干上,挂着两只蝉蜕。不算太高的树,柯穷尽阻止了涂丰才的攀爬,自己爬上去了。摘下蝉蜕之时,他的右手忽然火烧火燎,一道刺红,又痒又痛。涂丰才凭借经验,说这是“毛辣子”,也就是毛毛虫蜇的。柯穷尽全身发抖地问,怎么办才好,要去看医生吗?涂丰才镇定道,不用,我有土办法。他迅速到沟渠边捋了两把草,放进嘴里嚼烂成浆,敷在柯穷尽的手上。柯穷尽问他这是什么东西啊?脏不脏啊?涂丰才告诉他,这是蒲公英和马齿苋,两样东西都可以消肿止痛。果然回到家他右手就不痒不痛了。柯穷尽向涂丰才投去赞赏的目光道,神了!
在中草药材收购站,他俩卖乌桕籽,得酬178元;卖蝉蜕,得酬108元。柯穷尽事先留了一把乌桕籽和十几只蝉蜕做纪念。柯穷尽提出把所卖药材的钱平分,涂丰才却把286元全都给了柯穷尽,并道,乐昌是我的老家,到这儿来我得尽地主之谊,这些报酬都归你才对。柯穷尽略一思考,收下了,他把大小票子,包括几枚硬币一道收纳到一只信封里,激动道,我长这么大,这才是第一次靠自己劳动所得的收获。我想,上大学之后,一定要勤工俭学,把学到的知识化作财富。不再向家里伸手。能挣会花,是你我的目标。
涂丰才很是赞同,俩少年同时举拳。
涂丰才没有料到的,一是柯穷尽把这286元钱一直存着,作为自己第一次劳动所得的激励和象征;二是回到深圳,柯穷尽送了一双41码的耐克球鞋给涂丰才。他解释道,以前家里买的东西太多了,用不完也放坏了,现在要开始做减法,希望涂丰才帮助消化他做减法的差。涂丰才在网上查到这个款式的球鞋价格是799元。柯穷尽平时并不喜欢消费贵重物品,一定是特意去买来送他的。
去粤北最勤的一年,他俩初三。可以说,红岭中学通新岭校区的初中三年,给他俩的同学情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原本以为高中三年,可以开足马力,向一艘看得见桅杆尖头的航船飞奔,却未料仅仅高一中秋,柯穷尽就不幸折翼了,剩下掩面而悲的涂丰才带着巨大的内疚单飞。
涂丰才十来篇习作,杨老师在电脑上读得颇有兴致,直到父母房间传来咳嗽声。抬头看挂钟,才知到了后半夜,赶紧熄灯就寝去了。
五
周六下午,杨老师在文学院会议室给研究生上写作课。手机响起,她赶紧掐断并关机。下课已是6点。打开手机,发现此前的电话是柯穷尽的父亲打来的。正准备打过去,发现他在微信里留了三段语音,还发来几张图片。
涂丰才今天去看了柯穷尽的父母,还有他那个不曾见面的小妹妹。柯元元道,没想到过去两三年的那一幕,给丰才这孩子留下了那么重的心理负担、那么深的心理阴影。早知这样,他就应该更早地主动去找丰才聊聊。虽然,他对穷尽在东山码头出事,丰才没有来看看他,做一个详细的回顾,心里是有怨言的,可穷尽的意外,毕竟跟丰才没有直接关系。穷尽原本就是一个喜欢冒险的小子,他听说了东山码头对面的鳄鱼半岛下面可能有巨大的溶洞,在家里也眉飞色舞地跟大人讲过。大人的疏忽是,没有及时提醒,好奇和探险精神本身没有错,要害是千万注意安全哪。
丰才这孩子——丰才说不要叫他孩子,他已经成年了——长高了不少,更懂事了,瘦瘦高高。他要柯家大人以后就把他当作自家孩子,他如果有空,也会常来看看柯爸爸、柯妈妈。他抱起小妹妹,小妹妹是认生的,却一点不把他当外人,还把自己吃的玩的,都往大哥哥怀里塞。
涂丰才与柯穷尽一家都谈得很投入,他临走时,柯元元拿出儿子当年保存的一个信封、一个塑料袋,送给涂丰才做纪念。信封里是卖乌桕籽和蝉蜕的286元钱,塑料袋里是乌桕籽和蝉蜕。涂丰才拿着就流泪了,很快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柯元元拍拍他的肩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涂丰才这才号啕大哭起来,哭得那么肆无忌惮、涕泗横流,他把压抑已久的情绪狠狠地宣泄了一通。出门前,他双手捧着柯穷尽的遗物深深鞠了一躬道,我一定会再来的。开了门,便嗵嗵地跑远了。
周日一早,涂丰才叫了一辆网约车,到校门口接上杨老师,他头晚约了杨老师一道去东山码头。杨老师见他眼白里布满血丝,猜想是昨天悲伤的结果吧?自从高一中秋那天来过此地,涂丰才这是再来。他俩没有乘船,找到一个识路的渔民,在他的带领下,循着少有人迹的路径,逶迤来到鳄鱼半岛的长吻顶端。站在怪石之上,脚下海水激荡,裹挟着枯枝败叶,拍打得礁石轰然作响。对面远远看得到海上木屋,以及播种一般散落在海面上的浮筏与网箱。待渔民离开后,涂丰才选了一块开阔平坦的石面,取下双肩包,从里面小心拿出一个塑料袋。他把袋子里的一个卷筒递给杨老师。
杨老师徐徐展开这张白色的卡纸,发现是一个人物的剪影粘贴。这个人物有点像谁?没等涂丰才开口,她猝然明白了,这个人物的剪影是柯穷尽!她小心触摸人像轮廓上的突出物,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粘贴上去的?很有质感。
涂丰才告诉他,这是两样东西,乌桕籽和蝉蜕。
杨老师哦了一声道,就是柯穷尽他爸昨日交给你的?当年柯穷尽跟你去粤北游玩和采集,留下的田野之声。
涂丰才点头道,是啊,无法忘掉的回忆。我昨晚用了几小时画像加粘贴,今天特意带来,祭奠老同学,也告诉他,我完成了高考。未来的日子,他的生命就在我身上延续、燃烧。说着,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卡纸。火苗舔舐起来,妖娆起舞,噼啪有声。他让身后的顺风把燃烧的片片余烬吹向海面。片片带着涅槃之火的黑蝴蝶在海面上旋转、飘飞,涂丰才呆立良久,忽发一句仰面朝天的裂响:柯穷尽,我想你了……
杨老师鼻头一酸,伸手捂住了嘴。
回家路上,他俩几乎都沉浸在回想里,没大说话。涂丰才打车先把杨老师送到家,再往自家去。
杨老师下车,目送他的车走远了。打开手机,涂丰才刚发来一条简短的微信:老师,今天是我18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