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3期|南翔:禾雀花上的麻雀
一
周日上午,我在龙岗区的客家老围屋——鹤湖新居做了一个有关中国手艺人的讲座,正讲到兴头上,手机响了。这些年除了骚扰电话,亲朋好友间的联系大都被微信收编,故而我忽略了事先关机或调至静音。无论是在大学课堂还是社会邀约的讲座,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都令人猝不及防,我不假思索地掐了线。间隔了几秒钟之后,铃声再次响起,我手忙脚乱地关了机,并连连向座下道歉。
讲座刚结束,我重启手机,正拟朝那个不速之客的电话发火,一见是梁哥打来的,且留下干脆利落的四个字微信:电你,急事。我回复:吗事?十万火急?他速回:不急,约你喝咖啡,或茶?明天吧,地点你选,我买单。
我顿感松弛,明天约见的事儿,可紧更可松。为何此前连来两个电话,且发微信说急事呢?这就是梁哥的风格,再急的事情,隔了个把小时,他甚或会想不起来。他是个急性子,却又是一个容易忘事的急性子,这就使他既紧张又松弛,既矛盾又坦荡,都已经到了退出职场的年龄,没有什么他看不透的,可依然保持一颗纯净乃至透明的赤子之心。我爱跟这样的人交往,既老到,又不无童心。
我选了周一上午10点,在深圳湾公园的迁鸟书吧见面。
迁鸟书吧和白鹭坡书吧,都散落在深圳湾公园一条蜿蜒海岸线的绿荫里,先后成为两个知名海滨书吧的网红打卡点。梁哥曾是报社美编兼摄影记者,他的照片见证了深圳改革开放以来的斑驳历程。虽然我俩早就认识,并加了微信,可较深入的交往,还是五年前他读了我一篇随笔《白鹭坡书吧》之后,给我发来微信语音。他先是几句赞许,之后道,兄的大作可能有一处错误,你的这一段:“林子里,草地上,却不乏蹦蹦跳跳与快步行走的鸟类。一只身着黑白相间长裙的喜鹊,在凤凰树上探头探脑。”我认为喜鹊不准确,兄看到的可能是红嘴蓝鹊。
我心里发笑,这才多大的事儿,也值得较真?嘴里却不服道,天下何处无喜鹊?我感觉就是喜鹊呀!
他道,兴兴头头的感觉不能替代大自然的美丽画卷。不信,我们一起去眼见为实。如果我输了,请你喝咖啡。
次日一早,我俩在白鹭坡书吧相见。招呼一声之后,他便端着一台尼康Z9,从身后的迷彩挎包里,摸出一个灰色的长焦镜头套上,头也不回地猫着腰朝丛林中走去。我在他后面十来米的地方,很快被湿漉漉的灌木草丛中的小咬叮得全身瘙痒,这才佩服户外摄影师的先见之明,人家可是长衣长裤、遮阳帽、太阳镜,还有一块黑色丝巾做了围脖,兜住半边脸。我听到了不同的鸟鸣,看到了不同的雀跃。待我们再次回到白鹭坡书吧,梁哥把相机放在我鼻梁下面,将一张张呼之欲出的新鲜图片拉给我看。我看到了戴胜、灰鹡鸰、黑领椋鸟。再拉,出现了两只雀鸟。他道,你仔细看看,喜鹊的头部、颈部、背部至尾覆羽都是黑色,带有紫蓝色和蓝绿色光泽,肩部羽毛为白色,尾羽为黑色但末端带有蓝色和紫蓝色的光泽带。红嘴蓝鹊的嘴和脚是红色,头、颈、喉和胸部为黑色,背、肩及腰部为紫灰色,翅羽为暗紫色,尾羽为蓝紫色,末端有黑白相间的带状斑。它的尾羽特别长,这家伙飞起来,衣带飘飘,仙人一般。看懂了吧,你看到和写到的穿长裙的喜鹊,其实呢,是红嘴蓝鹊,对不?
我认可此前看错了也写错了,呵呵一乐道,天下雀鸟是一家,喜鹊和红嘴蓝鹊,都是雀形目鸦科动物。
他瞥了我一眼,看出我事先做了点功课,却不依不饶道,雀形目鸦科下面呢?还有属,喜鹊和红嘴蓝鹊根本就不是一个属,喜鹊是鹊属,属下面还有种,喜鹊分黑嘴喜鹊、黄嘴喜鹊等几种。红嘴蓝鹊属于蓝鹊属,有台湾蓝鹊、黄嘴蓝鹊、红嘴蓝鹊和白翅蓝鹊。属不同,学名就差很远,喜鹊是Pica,红嘴蓝鹊的学名,前面有个uro,两个单词,20多个字母,太长了,我都念不下来。喜鹊食性广泛,除了昆虫,豆子、高粱、小麦都会吃。红嘴蓝鹊虽然不拒绝各种农作物的种子,却更喜欢肉,比如地里的金龟子、蝗虫、蚱蜢、螽斯、蟋蟀等等。还有,喜鹊多靠近人类活动区,红嘴蓝鹊更依赖森林环境。
哎哟喂,我不禁牙疼,遇到过较真的,没见过这么顶真的!我道,在你面前,不仅看得到红嘴蓝鹊和白翅蓝鹊,还能看到我这个白痴老师。
他得意地笑了,鼻翼边荡漾出两道深刻的法令纹。他再次端起相机,对准了下面窗外的海面道,想到你是教师,又是写作人,较真点有好处。孔夫子讲过,诗可以兴、观、群、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既然要识名,就不要把甲乙丙丁搞错了。
白鹭坡书吧得到梁哥纠错,从此我俩便成了好友。他是深圳本地人,在报业集团干到退场。他是那个年代出来的农民兼渔民,饿过肚子,干过各种苦活累活,青春之际有幸搭上了一趟猛然拉响长笛、添油加速的时代快车,较早实现了财务自由。他的各种拍摄器材拢共近百万元。用胶片机的年代,他家的一个立式冰箱,里面堆满胶卷、显影粉之类。他曾与朋友开一辆悍马去了西藏,带了500个胶卷在高海拔地区转了两个月,那一路的艰辛和历险,他随便讲一两件事,闻者无不惊心动魄。我劝他写下来,他说得找个彼此从容的时间,他讲述,我来写,他选配照片。哥俩好,出本书,就是最好的友谊纪念。
我知晓,作为夫妻的情感纪念,他原本是要与太太杜英合出这本书的。他初中还没毕业就分担一家的重担,下地耕作,出海捕鱼了。后来边工作边读书,在电大拿了一个大专文凭。杜英是20世纪90年代毕业的大学本科生,学中文,在机关待过,后在福田一所小学教语文。天不遂人愿,几年前,杜英查出鳞状细胞癌,这是极为严重的肺癌之一。为此,他十分内疚,认定不烟不酒的太太一定是吸多了他的二手烟,才患了此种恶疾,毅然在事业蓬勃向上之际,提前几年退休,在大鹏这个被誉为深圳生态后花园的新区,租赁了一套老式民居,从煎熬中药到饮食安排,亲手打理太太的日常生活。他说那几年是与杜英生活得最舒心惬意的日子,日出而走——在山间、海滨和森林里观察、行走,他拍摄,她写生。回到家里他整理照片,配文字投稿;她画画——她喜欢画各种花鸟虫鱼,画国画,也画丙烯画。屋里不仅挂满她的画,也挂有他的摄影作品。他的摄影作品以动物居多,尤以鸟类为最。
无奈,杜英还是在两年前的清明之际走了。自叹清明在远乡,桐花覆水葛溪长。一段缀满时光璎珞、夫拍妇画的日子,短暂又绵密,终于画上了一个沾满露水也沾满泪水的句号。梁哥每当回忆起那段日子,都会眉开眼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渐渐溢出了泪水。我有些后悔,没见过杜英,杜英在世之时,梁哥几次约我去大鹏南澳他的寓所看看,我都答应了,又因了各种忙碌,说下次一定去。这个下次一荡开,便凝固成永远。待得我那次因采写大鹏的几位非遗传人过去,顺道进了梁哥在南澳的寓所“飞鸟斋”,寓所面对大鹏湾,背靠七娘山,环境甚好。进到一个20平方米左右的院子,藤架上开满热烈的炮仗花,还有两棵枝叶低垂的龙眼树。屋里见到的已是一帧杜英的遗照,还有她的画作——梁哥把自己的摄影作品都收了,留下更多的四壁空间给亡妻的手迹。
以我有限的美术欣赏眼光看,杜英的画作是不拘一格的野路子,想象奇特,内敛又放恣,写实且梦幻。国画泼墨大胆,丙烯画有印象派的朦胧。她的画总体上说是写意而偏抽象的一路。奇怪的是,她的一幅丙烯画《禾雀花》无论用色还是造型,都很写实,还有不少工笔线描。梁哥将这幅《禾雀花》挂在客厅大窗的左边,右边则是杜英的彩照,眼前的这个女人生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圆润而灵泛,眼里的微笑真诚且善良。如果把左边的一大串饱满而灵动的禾雀花与她对照来看,会猝然明白把女人形容成花儿,俗气却贴切。
二
那以后,我又去过南澳好几次,有时是顺道,有时是专程。一个朋友,当他在你心里如浓墨滴在一张生宣上,逐渐洇开,有意无意的挂牵便像藤蔓一样柔韧。找由头和不找由头是一样必见的。他后来向我发出邀请道,住到大鹏来吧,我给你租一个老房子,稍加打理即可入住,或者就租住民宿也可以。前面是海,后面是山,满目波光和翠色,你要几多好,都有。要不住到我这里来也行,我在“飞鸟斋”给你腾空一间。
他说这话时,身边刚有了一个女人的身影。这个女人还在上班,只是周末过来。我谢道,你平时也常在市内住;我呢,也还有不少讲座、主持之类的事情,等彻底退下来,安歇了,专事阅读、读书、听涛、观海,那就过来跟你搭伴儿。他道,好哇,你若是住我身边,就可以听到不少好故事了,不仅仅是游历名山大川的见闻,还有我和两三个女人的故事。我笑道,好哇,一看你如此风流倜傥,一定有不少精彩故事。
距离上一次相见,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那次我带两位湖南汨罗来的客人,到深圳唯一的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大鹏所城盘桓,他与当地非遗传人老罗一道过来请客吃饭。老罗自建的“归园田居”就在大鹏所城的城楼边,我们吃着客家茶果,品着粤北私房茶“九岭红”。梁哥一口茶刚沾湿嘴唇,就迫不及待地起身,找合适的角度给我们拍照。见他面容一新,原本黑白相间的络腮胡子被修理得如同秋收后的田野,一片光洁坦荡,吊着眼袋的眸子里重新焕发出幸福的光泽。想起这段时间以来,他给我的各种信息,都洋溢着情不自禁的喜悦,恋爱真是一件令人心花怒放的好事儿。痛失佳偶的好友梁哥,慢慢从悲伤的泥淖里拔出双脚来了。
此时被幸福的蜜汁包裹着的梁哥,有何大不了的急事要跟我约见呢?
周一一大早,我便到了深圳湾公园。此地周末人多,一到上班时间,便显得静谧而空旷。从地铁9号线A口出来,穿越一片树林,听见鸟儿啁啾,便想起那次梁哥叫我认真辨识喜鹊和红嘴蓝鹊的一幕。
进到书吧,一楼有两个学生模样的打开手提电脑在复习功课。书吧里正张罗茶水的小叶是熟人,他的手指朝上一指道,你两个朋友在二楼等你呢。
两个朋友,还有一个是谁?我疑惑着上了楼。二楼是一个面朝大海的开放式空间,梁哥坐在尽头的一柄太阳伞下,他边上是一位戴墨镜、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子。女子见我上来,迅速摘下墨镜,站起来招呼了一声,老师来了?我是芸芸。
我顿时想起来了,梁哥曾在微信中给我大致提过,他的新婚太太叫陈芸芸,是大型国企中建深装的工会干部,平时热爱读书,也组织读书,还读过我的一些东西,有意请我抽空去他们单位做一场读书活动。我赶紧祝福,大半年前,他们婚礼之日,不巧我出差了,未能喝一杯喜酒。
此时,书吧小弟端上一壶红茶、一碟蛋糕。喝茶之时,芸芸又表达了类似的意思,说是看看我今年4月23日世界读书日前后有无时间,可以早些约我的读书讲座。我翻看手机,查一下日期,确定那一段时间是有空闲的。心里却一阵嘀咕,约我去做一次讲座,不会是梁哥昨儿火急火燎给我打电话说的急事吧?
果不其然,梁哥柔和又尖利的眼光,看出了我的疑惑,干脆利落道,今天找兄过来,一是邀请,这事你答应过就放一边去。另外一件事,就是前几天,郑孝河请我去吃了一顿饭,那个饭店在深圳和惠州交界地,是一个山坡上的农家菜。原以为就是吃点走地鸡、鹌鹑以及田园菜之类,后来才晓得,那还是一次麻雀宴,煎炸麻雀、麻雀煲药材汤……回到家里,我恶心得跑到卫生间去抠喉咙,恨不得都吐出来才好!吐出来也没用了,那一顿不知有多少麻雀的冤魂,变成了我们一桌七八个人的口中食。梁哥忽然攥起右手的拳头,朝自己胸口就是狠狠一拳。我和芸芸都吓了一跳,赶紧一左一右抱住他。
他仰面朝天道,我答应过的,自从2010年我开始拍鸟那天开始,若是我再吃一口天上的飞物,叫我出门就被车撞上,横死……
他的嘴被芸芸瞬时捂紧了,发出呜呜的悲鸣。
与梁哥结识以来,他给我的印象开朗而平和,我从没见他这么激动过。在芸芸安慰他的同时,我在手机上快速检索,麻雀属共有28种,其中在中国主要有树麻雀、家麻雀、山麻雀,另有不大多见的黑顶麻雀和黑胸麻雀。20世纪50年代末期,麻雀曾与苍蝇、蚊子、老鼠并列为“四害”,因担心麻雀吃掉太多粮食,家家户户敲脸盆、吹响哨,希望把惊弓之鸟——麻雀震落下来。等梁哥情绪平稳下来,我道,时代翻转,现如今麻雀固然属于“三有”动物——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但还没有列入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名录。多年以来的陋习未改,民间还把麻雀作为一味中药呢。
芸芸接话道,《本草拾遗》说:“冬三月食之,起阳道,令人有子。”李时珍补充:“(雀肉)壮阳益气,暖腰膝,缩小便,治血崩带下。”考证一下,陈藏器是唐代人,但他的《本草拾遗》并没有存留下来,此书中的很多观点,被宋代《证类本草》等后世文献转引过,也被明代的李时珍引用和补充了。归总说来,这些医学古籍认为,麻雀肉性温,有补肾壮阳、益精血的作用,常用于治疗肾虚腰痛、尿频和儿童夜尿等症。
我盯着芸芸道,你俩可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起码在这一点上,你与梁哥是高度地同频共振:既较真,又求细!有你在他身边做一个业余却无比认真的保健医生,咱梁哥可真是山环水绕,出入无虞。
芸芸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嘟哝了一句,你不晓得他吃了一顿麻雀宴,有多么跟自己过不去,还准备跟别人过不去呢。
梁哥缓过劲来,恨恨道,20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资匮乏,我一是太小,二是太馋,吃过多少麻雀啊!不好好读书,下课之后就拿弹弓打鸟,打下来就在田埂边,用泥巴糊在鸟周身,烧火煨熟了吃。不仅吃麻雀,还吃过燕子、喜鹊、禾花雀。那时候禾花雀——学名叫黄胸鹀,真多,跟麻雀一样多。现在却少到成了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这都是吃出来的孽债!梁哥攥着拳头,语气沉重,2010年我加入了深圳观鸟协会,走上了观鸟、拍鸟一途。所有的鸟儿在我们鸟友的眼里,都是自由翱翔的宠物,神圣不可侵害,我发过誓,从今往后,鸟儿只能出现在我的镜头里——相机镜头和望远镜镜头里,决不能出现在偷猎者的枪口下或饕餮客的餐桌上,你看我这就食言了,我自己就成了饕餮客,不是该打吗?他用右拳在左手心重重一击。
芸芸上去掰开他的右手,心疼道,手疼不疼?你事先不知底细,是郑孝河请你去的,郑孝河也可能不知情,是他的老板带他去的……
梁哥愤怒道,郑孝河欺骗了我,他肯定是知情的,我必须找他算账。
芸芸摇头道,郑孝河未必知情,他知道你是观鸟协会的副会长,不知有多爱鸟。况且他还是杜英的表弟,起码不会对你有不好的意图。她说着,转脸看看我,是搬救兵的意思吗?
我很多年前就认识郑孝河,某年中秋,郑孝河在御香岩茶馆组织一个文人雅聚,叫上了我,那次活动梁哥也参加了,我才知梁哥是他的表姐夫。我相信芸芸的判断是正确的,便道,杜英老师不在了,郑孝河毕竟是她的表弟,他请你吃了麻雀,虽然事先没有告知,但也是无心之失。此事过去了,你就放下吧。
芸芸忙道,是啊是啊。哪有内弟跟姐夫过不去的呢!
我往日与郑孝河接触不算多,他却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一个性喜社交、热心助人、凡事都爱牵头召集的人,总会予人多一些好感。郑孝河不爱受约束,以前在体制内工作了几年,后跳出来闯荡,吃过苦头,也尝过甜头。现在两三所国际学校兼职,专为欧美留学穿针引线,收入并不稳定,他却颇为自得其乐。深圳既能藏龙卧虎,也是各种另类生存的渊薮,郑孝河算其一。
我正琢磨着,吃一次麻雀为何会激起梁哥那么大的情绪反应。芸芸接到单位一个电话,起身告辞,叮嘱道,这里空气和视野都好,你们哥俩多聊聊。转身前,扬扬左手擎着的手机,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三
芸芸离开后,梁哥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打开手机,让我先听一段录音,这是一位女子的声音——
散文诗《麻雀》:
我打猎归来,沿着花园的林荫路走着。狗跑在我前边。突然,狗放慢脚步,蹑足潜行,好像嗅到了前边有什么野物。我顺着林荫路望去,看见了一只嘴边还带黄色、头上生着柔毛的小麻雀。风猛烈地吹打着林荫路上的白桦树,麻雀从巢里跌落下来,呆呆地伏在地上,孤立无援地张开两只羽毛还未丰满的小翅膀。我的狗慢慢向它靠近。忽然,从附近一棵树上飞下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像一颗石子似的落到狗的跟前。老麻雀全身倒竖着羽毛,惊恐万状,发出绝望、凄惨的叫声,接着向露出牙齿、大张着的狗嘴扑去。老麻雀是猛扑下来救护幼雀的。它用身体掩护着自己的幼儿……但它整个小小的身体因恐怖而战栗着,它小小的声音也变得粗暴嘶哑,它在牺牲自己!在它看来,狗该是多么庞大的怪物啊!然而,它还是不能站在自己高高的、安全的树枝上……一种比它的理智更强烈的力量,使它从那儿扑下身来。我的狗站住了,向后退了退……看来,它也感到了这种力量。我赶紧唤住惊慌失措的狗,然后我怀着崇敬的心情,走开了。是啊,请不要见笑。我崇敬那只小小的、英勇的鸟儿,我崇敬它那种爱的冲动和力量。爱,我想,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强大。只有依靠它,依靠这种爱,生命才能维持下去,发展下去。
作者:屠格涅夫。
这位女子的嗓音流畅、深沉,带有女中音的磁性。结束片刻,骤然如风乍起,响起了一片童稚的掌声,还有孩子们的欢呼声:老师,老师!原来,是一位女教师在课堂上的朗诵,莫不是杜英?
转头看梁哥,他眯着眼,回味着,沉浸着。阳光混合着浓密的树荫在他脸上涂抹,给岁月凿下的沟壑镀上了一道道光斑,他的眼角渐渐渗出了两滴泪水。
许久,我问,这是杜英什么时候在课堂上朗诵的?
最后一课。梁哥略略开合了一下眼皮道,这是她生病之后准备离开讲台的最后一堂课。我去了,蹲在后面角落里,她太投入了,直到朗诵结束,才看到我一直在录音。她一直在笑,我带她走出校门,她恋恋不舍地回望了几次,穿过大街,回到小区楼下,已是泪流满面。她没有跟任何学生和同事说,她走了。她太爱自己的讲台、自己的学生、自己的校园了,心中盼望着病愈以后再回来吧。她的弥留是在一个细雨飘飞的夜晚,那一天我们中午还吃了饺子,她吃了五个,我也吃了五个。中午以后她就开始昏睡,我怎么呼唤,她也醒不过来。傍晚,我掏出手机,打开《麻雀》的录音,她听着听着,眼皮费劲地弹开了。确实,那不是睁开的,是弹开的。她的目光从我身上飘过,在寻找自己的声音,她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目光后来停留在我高举的手机上。她的目光是柔和的、充满眷念的,她是百般不舍这个世界的。渐渐地,她的目光散淡了,像极了平静的湖水里因投掷了一块石子而散开的涟漪。我没有惊动她,也没有叫医生,就让她自己在最后一课的朗诵中,沉沉睡去,不再受到打扰。
梁哥望着波光抖动的海面,讲述的声调平和、舒缓,似乎并没有带多少感情色彩,说到后来,眼泪大颗大颗地从他瘦削而坚硬的面颊上滚落。我从桌上扯了一把面巾纸递给他,他胡乱擦了一把。此时海岸边的乱石上飞来一群海鸟,争夺着一只牛背鹭嘴里的鱼儿。梁哥下意识地举起了手里的相机,瞄准着,却并无拍摄的意思。他还没有从自己的情绪里缓过来。如此算来,十来年前开始拍鸟,固然是梁哥热爱与尊重鸟儿的起跑线,杜英老师在课堂上朗诵屠格涅夫的《麻雀》,临终前聆听《麻雀》安详离世,加持了梁哥对鸟儿——包括并未列入国家野生动物保护级别之麻雀的钟爱。
我安慰梁哥,不知者不怪罪。当年我进铁路当工人,所在的宜春中心站下辖十多个四等小站。我经常跟随技术人员下到宜春以西的姚家洲、峡山口、老关等站去检查工作。一个小站拢共才七八个职工,没有食堂,附近没有街镇也就没有饭店,小站的伙食团的厨师除了在地里摘一些白菜、萝卜,不多的荤腥便是天上的麻雀、田里的螺蛳,那真是吃得满嘴香啊。其实更早,我就成了屠戮麻雀的刽子手,因了四五岁还尿床,爸妈听信了一个偏方,在集镇上买了麻雀,那时乡下持鸟铳打鸟的很多,买回的鸟身上都是铁砂子,拔毛之后得把铁砂子一粒粒抠出来,炖了盅汤给我吃。
我的一顿自怨自艾,多少缓解了一些梁哥的不良情绪,他咧嘴一笑问,你尿床的毛病是吃一盅麻雀吃好的吗?
哪有那么立竿见影,我道,后来医生诊断是排尿中枢不健全,随着年龄增长,大半年之后,也就不药而愈了。
你这样的故事后来讲给老婆听了吗?梁哥的笑容越发放大了,却又忽然晴转多云问,你估摸一下,郑孝河为什么要这样耍弄我呢?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爱鸟,拍鸟之人却吃鸟,如同爱狗之人诳他吃一顿狗肉,岂不是想要他的命吗?!
我跟郑孝河交往有限,对他并未留下不堪的印象。于是道,也不用我来估摸猜测了,直接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就好!见他有所期待,我便打通了郑孝河的电话。
手机三响之后,郑孝河接了电话。我寒暄了几句,径直将梁哥最近情绪低落告诉了他,概因在外吃了一顿麻雀引起……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孝河老弟最是清楚,为何会请一位爱鸟、拍鸟之人去吃鸟呢?
郑孝河叹了一声便道,如果你不打电话过来,我也在想,找谁来给梁哥解释呢?陈芸芸曾经跟我说过,梁哥对你无话不谈,你就是他极为信任的人之一,通过你来解释应该最好。梁哥是杜英的老公,杜英是我的表姐,梁哥也就是我的表姐夫。我表姐已经不在了,我对梁哥的尊敬依然不减分毫。表姐生前讲过表姐夫的百般之好,我也听过表姐夫讲过表姐的好,我自然没有任何理由跟梁哥过不去。我表姐跟梁哥结婚20多年,两人膝下无子,都不是丁克一族,那就是身体有问题?我问过表姐,她讲,两个人都做过不止一次西医检查,检查的结果出示不了没有生育能力的理由。医生给出的说法是,有些夫妇检查都没有明显的生育缺陷,就是无法受孕生子,要么尝试做试管婴儿,现在这种技术已经很成熟了,要么多进补一些营养品,听其自然。他俩选择了后者。我相信表姐离开这个世界留下最大的遗憾,该是没有给梁哥生下一男半女。现如今,梁哥跟芸芸生活在一起,芸芸也是结过婚的,还有个孩子被她前夫带出国了。我不想坐实不能生育的一方在梁哥,况且芸芸也跟我表示过,她很想再要一个孩子。我曾经被一个老板朋友拉去那个农家山庄吃过一次麻雀宴,宴席上听说麻雀可以“令人有子”,我也去搜索了一些资料。还是想到了事先不跟梁哥说,说是吃的鹌鹑。现在这件事暴露出来,我也没想到梁哥脾气那么大,现在怎么办呢?要么把我打一顿,要么把我的朋友打一顿,要么把山庄的店老板打一顿?
我把手机递给梁哥之前说,梁哥现在我身边,你直接跟他讲吧。
对方匆忙道,姐夫真是对不起。没想到好心办了一件坏事,顶顶坏的事情。
梁哥缓缓道,我既不想打你,也不想打你朋友,也不会去打店老板。你要做的事情,应该是给山庄店老板打个电话,他们要是再祸害麻雀,你就举报他。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给麻雀赔礼道歉,同时祈求得到你表姐在天之灵的原谅,她生前是那么热爱这些小精灵。
郑孝河如释重负道,这对你我都不难,我随时可以给他们打电话,当然我也要想一想,怎么做效果更好。他忽然提高嗓音道,姐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深圳前不久发现了禾花雀。记得你曾经讲过,这种也叫雀的鸟儿,好多年没见到了。
梁哥道,你听说的是在深圳哪里发现的?我也听说了,但还没有更准确的线索。
郑孝河踊跃道,是深圳新闻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我给你再问问。
挂了电话,梁哥解开了心头上的一个疙瘩,神情松弛多了。他发现红树林那头有一群熟悉的背影,站起来道,我那些鸟友来了,前几天他们就讲这一阵黑脸琵鹭要来了,沿着东西海岸线到处追踪。把你撂下了,我过去看看。没等我回答,他已经背起摄影包,转身快速下楼了。
芸芸来了一条微信:你们还在迁鸟书吧吗?
我秒回:我还在,梁哥去拍鸟了。
芸芸很快打过电话来道,我跟郑孝河讲了,你俩在深圳湾公园海岸边呢,你们刚才沟通得不错,他也跟我讲了。梁哥是一个直性子,有话就说,从来都乐意助人,不愿意受助于人,这一点跟我很像,我喜欢。可是我总感觉他一直沉迷在对杜英的情感中,难以自拔。这一方面说明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没得话说;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我虽然上位了,但是不是难以填补杜英不在的空缺呢?
她的一个“上位”把我逗乐了,也说明芸芸是一个通达之人。再婚不易,再婚家庭尤难黏合,端赖双方的大度、包容、体谅。我跟芸芸说,孩子是家庭的纽带和桥梁。你的孩子跟他爸去了国外,梁哥跟杜英又没有孩子,你们抓紧生一个吧,那是老天爷最好的安排。
芸芸道,是啊,他和我都想要一个孩子,我四十大几了,原本不想折腾了,郑孝河却给我发来一个视频,讲的是深圳有一位特级教师,年过五十还自然受孕生了一个女儿,真是备受鼓舞啊。郑孝河真是一个热心人,我上午念的那一段麻雀“令人有子”就是他发给我的。不然,我哪里懂这些呀。梁哥实在不应该太多怪罪他。
我道,接下来的思想工作交给我做就好。他刚才离开前,情绪好多了。
接下来的一周,我因忙着上课,还有两个外单位的讲座,无法跟梁哥见面,彼此倒是每天都有微信往来。他告诉我,每年冬春是观察深圳候鸟和旅鸟的最佳季节,最集中是当年11月到来年2月,广东内伶仃福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包括内伶仃岛和深圳湾公园的一大片红树林,是东亚—澳大利亚候鸟迁飞通道的重要站点,可观测到如卷羽鹈鹕、海鸬鹚、白琵鹭、黑脸琵鹭、黄嘴白鹭、鹗、黑嘴鸥、褐翅鸦鹃、白肩雕等,其中全球极度濒危鸟类黑脸琵鹭在此处的数量,约占全球总量的15%。这个季节深圳湾公园冬季可见成群的反嘴鹬、红嘴鸥、赤颈鸭、苍鹭等在滩涂活动,退潮时最是活跃。
我跟他说,来深圳二十五六个年头了,红树林去过无数次,可内伶仃岛还是一个空白点,一次也没去过。尤其是深圳的“明星鸟”黑脸琵鹭,只在地铁看到照片,公园看到雕像,商场看到文创,真实的黑脸琵鹭从未得见。
梁哥告诉我,你太忙了,找机会我带你去内伶仃岛,也一定让你看到活生生的自由自在的长着一张琵琶嘴的黑脸琵鹭。你知道吗,深圳人称黑脸琵鹭为“黑皮”,也就是“happy”的音译。不过我今年不大想拍各路飞来的明星鸟了,我只想去拍一些雀鸟,尤其听郑孝河讲,禾花雀又飞临深圳了;我也问过,在坪山和南澳都发现了踪迹。鸟友们的图片都有些模糊,周末我想再去看看,碰碰运气。你如果有时间和兴趣,也可以一道去。
我立马答应道,我既有时间,也有兴趣。
四
说好上车的时间,周六一大早,一辆红色的路虎开到我楼下,驾车的是郑孝河,后座上是梁哥、陈芸芸夫妇。昨晚梁哥微信告知,他开车来接我;后来说,郑孝河愿意当司机,并主动提出开自己的汽车。见我下楼了,陈芸芸赶紧一边下车进了副驾,让我上后座,一边道,你们哥俩好在后面聊天。
我道,我坐副驾也不影响跟梁哥聊天啊。把你们夫妇拆开了,多不好。
芸芸道,小别胜新婚,我们平时也多半是周末才在一起。免得梁哥每天看到我一张旧脸,心生厌烦。
梁哥呵呵一乐道,我每天对镜看到自己一张老脸都厌烦,哪里还有闲工夫厌烦别人。
旧脸对老脸,新花对新婚。郑孝河道,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人也一样,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情境、不同的物事,就会心情大好。人从本质上讲,不是独处而是群居的动物,不要孤僻,年纪再大都要对自然万物,也包括社交保持兴趣。像梁哥这样,一天到晚,想着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他哪里会老!
生活中有了郑孝河这样的人,就感觉生气勃勃、热闹非凡。虽然耳边太过聒噪也有令人厌烦之时,话多的郑孝河却并不让人生厌,一是他有知识信息量,二是他乐于助人、舍得付出。都以为金钱是深圳人衡量万物的尺度,可我遇到郑孝河、梁哥这样练达却纯粹的人也不少,这也是我喜爱这座城市的坚实理由。
上午在坪山马峦山一带盘桓,搜寻。在一个山腰拐弯处,梁哥追拍一群雀鸟不小心滚落下坡,他下意识抱紧照相机,连着几个横身翻滚,扶着一棵青冈栎勉强站起来,疼得龇牙咧嘴。郑孝河刺溜一下滑到树根前站住,搀扶着他一步一步艰难爬到山路边。他撩起不得力的大腿,已是一大块渗血的瘀青。
芸芸蹙眉叫道,知你的是在保护相机,不知你的以为你抱着炸药包去炸碉堡。相机不重要,腿脚脑袋才重要哇!
梁哥苦笑道,在拍鸟人心目中,相机跟腿脚脑袋一样重要。
除了一群雀鸟,收入梁哥相机的还有一只野兔、一只山鸡。这是一上午的收获。郑孝河在一个草坡上摊开一张宽阔的瑜伽垫,从后备厢拿出了几张收缩帆布椅。芸芸则提下一大袋食物道,开饭了!说着一一取出矿泉水、可乐、法式面包棍、果蔬冷盘、牛奶、葱油鸡。
一阵山风吹过,给刚刚爬山带来的微热解套。郑孝河来了诗兴,诵道,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花。这是清代袁枚的《春风》。
芸芸瞥他一眼道,你的肚子里还真是有货,人家最多是来几首唐诗宋词,你还藏了清人的诗。
郑孝河得意道,我表姐夫梁哥曾经在书城南区二楼搞过一次摄影展,那是五六年前吧,有几首配诗是我的,更多的当然是表姐杜英的,她原本就是中文系的高才生。毕业那年她考上了公务员,坐机关,写材料,她嫌乏味。才两三年吧,她就抽身出来一头扎进了小学,当起了孩子王。朋友们惋惜她失去了太多,她却讲天天跟孩子打交道,单纯快乐,这才是金不换的收获……
郑孝河话多,芸芸思维跳跃,从此话题到彼话题,中间可以不设津渡。一顿草坡午餐吃得简单而可口。梁哥一直默默咀嚼,眉头蹙着思考与回想。待得吃罢,他道,好些年前,我跟杜英来马峦山一带看过禾雀花,应该就在这附近。
郑孝河立刻应道,那我们一道去看看禾雀花吧。姐姐画的那幅《禾雀花》真是富丽多姿,她要是多活几年,坚持画下去,一定会声名鹊起。
梁哥摇头道,她讲自己的画画、我的摄影,随着性情走就是了,办展也好,出集子也好,顺其自然,切忌滑向追名逐利一途,失去本心就不好玩了。
郑孝河连连称是道,姐姐和姐夫真是一对永远不老的老顽童。忽见一旁的芸芸嘴角抿成了一条地平线,赶紧起身道,我们一起去找禾雀花吧!让所有的鸟语花香都来吧,我们拥抱春天,拥抱自然,拥抱花儿鸟儿。
芸芸的嘴角线条松弛了,瞪他一眼道,你有本事,拥抱一下马峦山。
郑孝河立刻张开双臂,做御风飞翔状,旋转了两三圈,扑通一声故意跌倒,逗得芸芸拍掌欢呼。
我们开车十来分钟,停在一个山腰拐弯处。梁哥瘸着腿,一步步坚持领着我们走过一个小山头,才发现眼前的灌木和乔木混杂的林子里,出现了一片上下婉转缠绕的绿叶葱茏的藤萝,缀满一串串小小的花骨朵。梁哥道,这就是禾雀花了。芸芸肩上的粉红色背包早被郑孝河抢了去,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抱怨道,你这个附近可真是遥远哪。所幸,还找到了,花还没有盛开呀!
梁哥道,上面气温低一些,再过半个月或一个来月,就能看到盛开了。届时,青绿、粉白和紫红都有。
郑孝河道,我姐画的那一幅《禾雀花》就是成熟期吧,五彩缤纷,像一条大花帘子,也像有千百只雀鸟在一起开party。
梁哥乐道,是啊,那次来得凑巧。一则不是周末,人少;二则此处偏僻,很多人不知晓这里藏有万千朵禾雀花。杜英高兴啊,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画了速写,带回去琢磨了一段时间,才用丙烯画重现了这个盛景,画了一幅《禾雀花》。
郑孝河已经用AI检索并诵道,禾雀花一般指的是白花油麻藤,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中属于无危。木质藤本的白花油麻藤,其藤茎可入药,有补血、通经络、强筋骨之效,主要用于贫血、白细胞减少症、腰腿痛等病症。其种子有毒,不宜食用。白花油麻藤花如鸟雀,观赏价值高,在中国南方多用来制作大型花架、花门和私家庭园的绿化等;还可食用,煎炒煮汤均美味可口。
梁哥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什么东西在你眼里都能食用,而且都美味可口。
郑孝河诺诺道,饕餮之徒,该打!又做了个怪相道,我吃过禾花雀,还真没吃过禾雀花。
芸芸大笑道,在你姐夫面前,千万不要再讲吃了,当心他把你办了。梁哥对那些吃货可恼火了,尤其是盯着野生动植物的吃货。听他跟那些鸟友讲,发现一起举报一起,六亲不认。
郑孝河夸张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小弟再也不敢了。上次吃了麻雀,我给那个店老板打过电话了,不放心,还给当地市场监管局去过电话。
驾车回去的路上,郑孝河一路絮絮叨叨。梁哥不停地在相机里搜索上午拍的图片。他皱着眉头道,跌落山坡那会儿,我追拍的很像是一群禾花雀,太远了,也拍糊了,看不清。言语中多有遗憾。
只有你为了拍雀鸟会那么奋不顾身。郑孝河道,姐夫是金牛座的,下个月就要过60岁生日了,我给你安排一个party庆生吧?你说在哪儿搞好,一切交给我来做就是了。
就在南澳搞最好。我们的“飞鸟斋”也有个院子。芸芸说着看看梁哥。
梁哥呵呵道,不搞为好吧,年纪大了,不以生日为由头,才不知老之将至。
郑孝河道,你哪里就老了!这个年纪正是叱咤职场的年纪,只不过你提前几年退了,有自己的追求罢了。
五
接下来半个月,我去了一趟新疆喀什,那儿是深圳对口援疆之地。深圳的眼科医生连牙牙学语的孩子都带过来了,可见对此地情感之深。12年前我来过一次,此次再来,主要是采写距离喀什约300公里之外的塔县,那儿平均海拔三四千米,不仅有深圳派去的干部和医生,还有我们学校派去支教的学生。我在高原塔县看到了天空翱翔的雄鹰,雄鹰是塔吉克族的图腾。在塔县金草滩的艺术节上,我欣赏了塔吉克族表演的鹰舞,那种自由奔放、尽情翱翔的姿态,是对高原雄鹰的最好演绎。我想起梁哥,如果他来了,镜头里将留下比我笔触更生动的画面。
我在给梁哥传递塔县信息之时,梁哥也给我传递了好消息。他不仅拍到了麻雀,还拍到了禾花雀!
他告诉我,你现在帕米尔高原,一年四季能看到山上积雪,繁殖于喜马拉雅山以北的黄胸鹀——也就是禾花雀,会飞到较温暖的东南亚过冬,途经中国。大量的禾花雀,会在夜间聚集于冬季栖息地,猎人们可以轻易用网子将其捕捉。黄胸鹀经常筑巢于矮树丛底,其胸腹部为鲜黄色,因此得名。据研究报告,随着东亚地区的经济增长以及人民生活日益富庶,食用鸟禽的趋势上升。估计2001年就有100万只被猎捕的黄胸鹀成为饕餮客餐桌上的“佳肴”。从1980年到2013年,禾花雀的种群数量下降了大约90%,已经有灭绝的危险。所以,多年前常见的禾花雀,眼下成了极危,已列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
梁哥给我发来十几张照片,有麻雀、禾花雀,还有一些其他鸟雀的近景或远景。他说,他寻找禾花雀的同时,也拍麻雀,其他都是顺手拍到的。
他发来的照片,一对麻雀在灌木丛中警惕地探头探脑。他注释,这是一对雌雄麻雀在共同孵卵,岭南的树麻雀一年可以繁殖三到四次。他最兴奋的应该是在南澳的一棵盆架子树上,拍到了十来只禾花雀。最清晰的是一只雄鸟,额头、顶颏、喉管为黑色,拖曳着麻色的短燕尾服;两翅为褐色,下体为鲜艳的黄色,胸脯有一条深栗色横带。同时发来两张鸟友给他拍的照片,一张满身污泥,另一张鼻青脸肿,那都是他辛苦追拍雀鸟的实录。他得意地告诉我,野生动物保护站已经认可了他拍摄的黄胸鹀,记录了时间、地点,表示会继续追踪。深圳媒体“读特”和深圳新闻网都发布了消息。
我也为他高兴,你拍到这么多鸟,尤其是发现了黄胸鹀,是时候再搞一次摄影作品专题展了。
那等你回来再说吧。梁哥心里的欢乐,我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感受到。
回到深圳,又是十来天的忙碌。一个周末将至。郑孝河通知我,本周六在南澳“飞鸟斋”举行梁哥最新摄影作品展,请你务必参加。上次在马峦山踏青寻鸟,我就讲了要给梁哥姐夫庆生,周六恰是姐夫生日,他又不肯在酒店热闹一场,那就顺他的意思在“飞鸟斋”搞一个小小的影展吧。人不多,就一二十位同好小聚一下。
我答应,一定去。心想,在自己住所搞影展,那是怎么一个搞法呢?
周六上午我因事耽误,赶到南澳已近中午。进了梁哥的寓所“飞鸟斋”,才发现一个小小的院子已经聚集了近30位客人。篱笆墙上、窗台内外,还有两棵龙眼树下,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彩色或黑白图片,大都是梁哥最近拍摄的雀鸟,包括我在塔县时他发来的孵雏麻雀和新发现的黄胸鹀,都冲印成大16开大小的图片,高高低低,垂挂于四处的墙上与树上。最醒目的是外窗台上的一幅《禾雀花》,那是杜英的遗作。一嘟噜一嘟噜青黄与紫红相间的禾雀花,像极了振翅欲飞的雀鸟。
梁哥正给几个客人讲解,回头见我来了,赶紧给我介绍几位耳熟却不曾见过面的新朋友。
芸芸带着厨娘在一旁布置冷餐,几条桌子拼成的长席蒙上了果绿色的桌布,各色海鲜、冷盘、糕点、水果、红酒和热茶一一端上来了。
郑孝河是今天聚会的司仪,他身着一身白色的西服,系着一条酒红的领带,平时一头乱发也打上了啫喱,抹得一丝不苟。他一手举起酒杯,一手擎着手麦开场道,今天是梁哥的影展,也是梁哥的生日,二美并而群贤毕至,恰值春风骀荡,草长莺飞,有朋从远近来,不亦乐乎!
一个面相不老,却一头白发、留着长须的男子,指着满院子飞扬的图片道,草长莺飞不错,这么多雀鸟在我们周围,都是梁哥的杰作,说是草长雀飞更合适。
在众人的欢笑中,梁哥接过郑孝河递过来的手麦道,各位鸟友、朋友,很高兴在春天与你们相聚于寒舍。人到了一定年纪,最好忘记生日;今天也算不上影展,只是想与各位朋友分享一下,我这个把月拍摄麻雀和禾花雀的成果。大千世界,万物有灵。我在寻觅这些雀鸟的过程中,深深感受到它们的可爱可亲,既单纯又丰富。同时也在想,人类如果能永远与这些飞鸟和平共处,受益的不仅是雀鸟,也不仅仅是蓝天、大地和森林,还有人类……
梁哥忽然哽住了。四周响起了一片掌声。
忽然,从屋里传来了诵读声:我打猎归来,沿着花园的林荫路走着。狗跑在我前边。突然,狗放慢脚步,蹑足潜行,好像嗅到了前边有什么野物。我顺着林荫路望去,看见了一只嘴边还带黄色、头上生着柔毛的小麻雀……
陈芸芸手擎一支玫瑰红的无线手麦,身着一身果绿色的曳地长裙,胸口别着一枝——是一串禾雀花,缓缓走出来。眼影涂成了靛蓝,越发把一双眼睛衬托得波光流转。开场时她不见了,原是去里屋换装了。她手里没有文本,是在背诵屠格涅夫的《麻雀》。她吐字清晰,深情款款。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来宾,都停下了手中的杯箸,齐刷刷地看过来。
老麻雀是猛扑下来救护幼雀的。它用身体掩护着自己的幼儿……但它整个小小的身体因恐怖而战栗着,它小小的声音也变得粗暴嘶哑,它在牺牲自己!在它看来,狗该是多么庞大的怪物啊!然而,它还是不能站在自己高高的、安全的树枝上……一种比它的理智更强烈的力量,使它从那儿扑下身来……
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瞬间听见一片叽叽喳喳的叫声。郑孝河带头朝天上望去,芸芸的朗诵停止了。不是手机,也不是墙角的录音设备发出来的鸟叫声。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群麻雀——是的,实实在在是一群麻雀,一二十只,或是更多的麻雀飞进了“飞鸟斋”的院子。它们在图片上、树上、人们头上叽叽喳喳地盘桓,忽又群起飞向外窗台那幅《禾雀花》图。它们像是要啄食,更像是要站立在一嘟噜一嘟噜的禾雀花上。一张《禾雀花》图,尽管栩栩如生也是没法站立的。麻雀们褐红色的细脚,站上去又滑下来,站上去又滑下来,它们就这样前赴后继地往上站……忽然,领头的一只麻雀一声响叫,其他麻雀群起围绕禾雀花图转了一圈,再转一大圈,一只一只,箭矢一般射向蓝天。
芸芸一度中断的朗诵再次响起:我赶紧唤住惊慌失措的狗,然后我怀着崇敬的心情,走开了……
我见梁哥微微低头、低下身子,他一只手在为芸芸手持话筒,另一只手在擦眼睛。
芸芸缓缓回头,向着麻雀远去的七娘山那边眺望。
那一刻,所有人都跟随她的目光望过去。葱翠的山头上,是一片如冠冕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