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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5年第6期 | 杨志军:玫瑰香飘博格达(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6期 | 杨志军  2025年06月12日08:02

杨志军,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藏獒三部曲》《海底隧道》《雪山大地》等。作品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当代》文学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丛书,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雪山大地》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现居山东青岛。

玫瑰香飘博格达

杨志军

1

说着“亚克西”的爹娘

送我一摞走沙漠的面馕

骡马大队出发时,葱儿一直跟着,从鼓楼跟出了酒泉城,又跟到了北大河边的沙葱梁子。她爬上梁子,站到冰草埋起的烽火墩子上看着,就见瓜蛋子朝自己跑来,赶紧溜下墩子迎了过去:“你来做啥,不好好拉你的马?”“我来给你说,到了,住下了,我就想办法给你信儿。”“这话不是说过了吗?你要是不来接我,得了信儿我就去找你。”“怕你忘掉,再说一遍。”“我的瓜蛋子哥哥哟,我就是把亲娘老子忘掉,也忘不掉这句话。”“那就好。”他转身朝队伍跑去。

瓜蛋子一人拉了两头骡子三匹马,其中一匹乌骊马是他自己的。娘说:“家里值钱的就这匹马,好歹是个伴儿。娘知道,前面的路上都是苦。”“娘,我跟乌骊马走了你咋办?”“托勒寨报名的十六个,批准的才九个,都是要抢着去的,你可不能稀泥巴上墙往下出溜,娘不稀罕你在跟前。记住了,到了队伍里叫干啥就干啥,少说话,多做事,出息是听话养大的。”唯一的儿子被娘搡出了家,连天上的饿老鹰都知道为什么:沙里头长甜瓜,死里头有荣华,兵里头出将衙,苦里头建高瓦。酒泉人的骨气是石头的,从此以后,无论是你吃了苦,还是苦吃了你,都得鼓起腮帮子往前走,走不动了才算完。

他一想起娘鼻子就酸酸的。小时候娘把他叫蛋蛋,远远近近的人都跟着叫,到了葱儿嘴上,就成了瓜蛋子。大了要干营生,得起个官名,娘说你爹死得早,你是娘拉扯大的,就跟着娘姓吧,叫丁蛋儿。他觉得这个名字好,人叫着顺口,尤其是从葱儿嘴里吐出来,就隐隐地有了一种说不清的爱意,连乌骊马都能感觉到。灵性的牲口从第一次看到瓜蛋子光着屁股在三米深的北大河里为葱儿摸鱼,就明白了他们未来的关系。它喜欢葱儿骑乘,也服从她娘拉着它犁地,就是不允许葱儿她哥使唤自己,一见他就喷着鼻息摇头晃脑,像是说:不想把葱儿嫁给瓜蛋子的糊涂人啊,改变了主意再来靠近我。

人们拉着牲口,也拉着太阳,晴光被天空染蓝,日影里的队伍像是从幕布中裁出来的,朝着天边延展而去。西进是一条河,就像大走廊的地表,分布着水洗的石头、干硬的河床和不断有新水加入的河流。丁蛋儿把牵引绳缠在胳膊上,两手不停地朝下扽扽土黄的军装,总觉得有点短了,不像娘给他做的黑棉袄,宽宽大大能包住屁股。可是连长说:“给你的是最大号的,看你的裤子就知道,不长不短正合适,再大就邋遢了。”他个子高高的,肌肉紧凑,瘦成了冬天的二白杨却不失魁梧,走起路来就像要把自己种下,一步一个坑窝。连长叫范义,第一次见他时说:“丁蛋儿,丁蛋儿,一丁点的兵蛋儿,名字起得不对嘛,瞧你这身板,山里头的主峰,树里头的梢头,人里头顶天立地的汉子,部队就需要你这样的人,能把河西的十亩水地背起来跑进新疆的沙漠。”丁蛋儿不时地回头望着。家乡远了,苍凉近了,心里一难过就唱起来:

人亲亲不过我娘,

路远远不过新疆,

不是我丢下了大眼睛姑娘,

是河西的地方叫走廊。

天上有了一阵叽喳声,几只灰鹡鸰飞来伴奏。范义在后面说:“你唱的是家乡调吧?才走出去多远就想家了?”丁蛋儿回道:“没有想家,想的是离家,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离开家了,不能天天看到娘和葱儿了。”“今天是1949年10月7日,骡马大队进疆出发的日子。”“我记住啦,连长。”“接着唱啊,我跟你学,河西的家乡调很好听嘛。”受到鼓舞的丁蛋儿再次唱起来。

又过了一夜,走了半天,他们看到了嘉峪关。队伍停下了,连骡马和骆驼都想看看天下第一雄关的风采。河西咽喉就是这样的,没断过荒风白日、晴空朗照和气吞山河;口内和口外的分界线就是这样的,没少过贡使商贾、茶肆旅店和城壕女墙。一看就是历史,眼睛里不由得荡漾起凭吊,原来是忧伤培育了箭楼,悲情营造了烽燧。有人骑马奔驰而来,没等停下就喊:“连长在哪里?”范义应了一声。那人又说:“大队长命令,你带一个机灵马快的人,跟我去前面,有任务。”范义扫了一眼连队,喊一声:“谁的马快?”丁蛋儿说:“我的。”又问:“你机灵吗?”丁蛋儿犹豫了一下说:“机灵。”

三个人一口气跑进了黑夜,跑到了大队长跟前。几峰卧地休息的骆驼、一片站着吃料的骡马,篝火就像骡马大队的心脏,猎猎地跳跃着,风是血脉,保证了心跳的节奏。是一个班的兵力,围坐在篝火边,听大队长说任务:“我们的新疆民族军派出三个向导带着步话机前来迎接骡马大队,走到星星峡后断了联系,失踪的危险来自两个方面,恶劣的环境和更加恶劣的土匪。派你们去,就是要找到他们,如果有危险,全力营救。营救分队由连长范义带领,马上出发。”

丁蛋儿做了个梦:他站在传说中的灵山博格达峰上,眼前是一片绿生生的庄稼,有麦子、苞谷和糜子,乌骊马贪馋地吃着,骑在马上的葱儿问:庄稼是你种的?冻醒了才意识到,自己是骑着乌骊马边走边做梦的。看看四周,已经没有了骡马大队的影子,远山堆积在红云里,墨蓝的天幕正在拉开,几只山鸦喳喳而过。大地的苏醒让行路的人突然有了精神,范义打马跑起来,所有人都跑起来。乌骊马很快跑在了前面,它是天生的头马,拥有滚动的肌肉、劲健的身姿、飞扬的气质,知道一匹奔马需要征服的永远是眼前的距离和脚下的辽阔。突然它长嘶一声停下了,关照着后面的人和马放慢了速度。三只狼追逐着一群马鹿遥遥远去。范义驱马追上来说:“你的马快,我的马也行,我们需要加快速度,越快越好。”然后扭头喊道,“我和丁蛋儿先走一步,探明情况,你们尽快跟上来。”

奔跑啊,风在转向,打在脸上的砂砾拐过来打在了后脑勺上,天在鞭策,顺风的劲吹有了雄鹰翱翔的气流,人乘着马,马乘着风。范义的枣骝马紧跟在乌骊马后面,并没觉得有多么吃力。它是一匹轻岁口的骒马,喜欢被儿马带着碾压大地。河西的狂风跟不上了,现在的风是两匹马制造的雄风,呼呼地迎面而来,划身而过,马蹄扬起的草屑土渣急雨一样落下来。

他们跑跑停停,不分昼夜,三天后,两匹快马来到了马莲井,是个深涧,水草丰美,有几户人家,破败得超过了冬天的枯草。他们走过去:“老乡,我们是……”话没说完,就从房门里扑出一个人来,大喊一声“亚克西”,抱住了范义。马莲井的人都会几句维吾尔语,四五个人你争我抢地翻译着,传递出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民族军派来的三个向导到达星星峡后,被驻守在这里的国民党守军扣押,守军营长说是请示了上级再说,却一直没有结果。三个人察觉他们跟土匪有联系,绑住送饭的人,跑了出来。守军的营房前是城墙和碉堡,突然冒出一群士兵,再次抓住了哈萨克战士阿布力克和艾尔肯,维吾尔战士巴哈尔夺了一匹马跑脱了追撵。范义握住巴哈尔的手说:“我们现在就去会会这位营长。”

星星峡是河西走廊的终端,新疆的门户。峡口就像弯月落在了地上,不尽的山脉朝这里堆积而来,有青灰的坡面、苍黄的山麓、浅黑的巅顶、砖红的分层,就算你到不了最高处,也能看到满地都是星星,是组成无数星星的闪闪的石英石。他们远远地下马,躲到一座光秃秃的山峁后面观察了片刻。范义指着脚下,把自己的手枪交给巴哈尔,让他留下来作为接应,然后带着丁蛋儿,拉马走去。很快,他们看到了土夯的城堞和带有女墙的门垛,还有一左一右两个碉堡,黑森森的射击孔里,枪管的白光正在戏弄来人的胆量。范义的步伐就像不知道危险的马蹄,一点儿迟疑都没有,坚定和自信攀比着天上的云彩,想飘到哪里就飘到哪里。丁蛋儿有些踌躇,心里的鼓打得不是一种节奏,忽而紧忽而松的。倒是身后的乌骊马更加坦然,像是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主人命里的定数,担忧和不担忧都是同样的结果。

有哨兵出现在门垛上,喊道:“干什么的?”范义大声说:“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进疆部队骡马大队,9月25日国民党新疆警备总司令陶峙岳将军通电起义,新疆已经和平解放,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对方没有回答,转身消失了。几分钟后,范义和丁蛋儿被迎进了城门。营长说:“知道你们是来要人的,先歇歇脚吧,我派人报告上级以后,一定把人交到你们手里。”住下了,在一间有炕的土房里,乌骊马和枣骝马拴在门口,吃着讨来的草料。一群士兵把守在土房前。范义借口方便,走到土房背后观察了一下地形。有个裹着一件羊皮袍的人跟过来小声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两个人就敢来要人。”听得出他是在暗示什么。然后便是吃饭,睡觉,做梦,突然被人叫醒:“赶紧走。”午夜的星星都到了天上,星星峡一片黑暗。

叫醒他们的羊皮袍说:营长要把他们和那两个哈萨克人出卖给土匪,正在营部跟一个土匪副官商量价钱,天一亮就会抓他们走。范义问:“我们的人在哪里?”“跟我来。”范义有些奇怪:门外的把守怎么不见了?羊皮袍说:“我是班长,让他们去睡了,这种时候,当兵的谁还有心跟解放军过不去。”

他们沿着营房后面的小路走向深涧,来到一面峭壁前。羊皮袍在地上摸了摸,哗一下,掀起了一块木板。深坑出现了,从下面传来说话的声音。范义说:“亚克西,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可是怎么救呢?羊皮袍说:“他们是绑起来的,必须有人下去。”范义有些疑惑,羊皮袍看出来了:“我是说我下去。”“有多深?”“你和我加起来。”丁蛋儿说:“我个子高,力气大,还是我下去。”范义问:“有绳子吗?”羊皮袍脱掉羊皮袍,一圈一圈解下缠绕在身上的麻绳。范义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你都准备好了。”

很快,丁蛋儿被吊到坑底,摸索着给两个哈萨克向导松了绑,又蹲下,让阿布力克踩上自己的肩膀。他扶着坑壁站起来,感觉自己扛起了一座山。范义趴在坑沿上朝下伸出了手。阿布力克上去了,艾尔肯就要上去了,突然从远方黑暗中传来一声喊:“谁在坑口?想干什么?”又有人喊:“人跑了,人跑了。”丁蛋儿双手托住艾尔肯的靴子,嗨的一声举了起来。坑底转眼就剩下丁蛋儿一个人,他喊道:“快,绳子。”绳子下来了,却没有人拽他上去。来不及了,手电光晃来晃去的,营长带人冲了过来,坑沿上的人只能迅速撤离。

羊皮袍在前面,哈萨克向导阿布力克和艾尔肯紧紧跟着,后面是范义。他们顺着一条小路往前跑,来到涧底的水边,又踩着一些大石头爬向高高的涧口,绕过一座崖壁,转头跑向了军营。等他们停下时,刚刚睡过觉的那间土房出现在眼前。乌骊马和枣骝马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安地刨动着蹄子,耳朵转来转去的。范义一把抓住了乌骊马,对阿布力克和艾尔肯说:“快上马。”又问羊皮袍:“你怎么办?”“跟你们走。”他说着跑向城门,咣当一声卸掉粗大的门闩,回身跳上了枣骝马。门垛上的哨兵虚张声势地吆喝着,朝天空放了几枪,更像是鸣枪欢送。两匹马,四个人,箭簇一般在风中啸叫着,插向了暗夜。

天空赤裸裸地蓝着,脱掉了云衣,掀开了轻纱,无边的清透里,阳光毒照着戈壁。五花大绑的丁蛋儿被拴在一匹马的后面,踉踉跄跄行走在荒风里,一会儿倒下,一会儿爬起,头和脸已经被石头划破了,正在流血。骑马的人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想把他拖死,却又不得不顾及一个青年的阻拦:“司令说啦,我们需要活口。”每当这种时候,汉子就会用马鞭抽一下青年,说一些不满的话,然后看着青年把丁蛋儿扶起。丁蛋儿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却知道扶起他的人叫塔拉斯,因为好几次汉子一喊这个词,青年就会迅速做出反应。塔拉斯有一双凶狠的眼,每次扶起丁蛋儿,都会瞪着他,朝肩膀或者胸脯狠狠地揍一拳,告诉他搀扶是有代价的。汉子会赞赏地发出一阵笑声,嘟囔几句什么,就又上路了。但丁蛋儿知道,汉子拖死自己是迟早的事,因为沙漠来到了脚下,他已经走不动了,牵着他的绳子不光拴着腰也连着脖子,随时都会倒下去窒息而死。他沮丧得连连叹气:我能救别人的命,却救不了自己的命,参军才几天就要面对死亡,娘知道了会怎样?哭成北大河再把自己淹死?葱儿知道了呢?肯定跟娘一样,活着的念想没有了,人也就等于死了。

他想着,脚下滞重得就像生了根,拉他的绳子更紧了,簇生的狼紫草和沙棘也来挡道,羁绊着他,也抽打着他。他想走快一点,感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正在控制自己,挣扎着想摆脱,却一头栽倒在地。他本能地喊叫着,想让骑马的汉子和塔拉斯明白不能再走了,他需要站起来,却发现声音又被风堵回到了自己嘴里,眼前什么也没有,谁也看不见谁,只有漫天的沙砾在呼啸着飞翔。

天昏地暗,到处都是山的造型,黑风暴掀翻了整个沙漠,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又从东西南北鼓荡而去。蚕豆大的石子儿不断打在脸上身上,一个人扑过来压住了丁蛋儿,唰一下抽出利刀,奋力砍了过来。断了,不是脖子断了,是拴在脖子上的绳子断了,接着又是一阵乱挑乱割,五花大绑的绳子也断了。几乎是脸贴着脸,丁蛋儿看清了塔拉斯凶狠的眼睛,看清了那双揍过他的拳头,也看清了他的全部举动。塔拉斯推搡着丁蛋儿:“快走。”反应敏捷的丁蛋儿爬起来就跑,踉踉跄跄的,被风掀倒了好几次,又被风掀起来好几次。塔拉斯追上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这才意识到:救了他一命的塔拉斯是会说汉语的。塔拉斯拽着他,和沙尘一起狂奔而去,路过了三步之外胡喊乱叫的营长,路过了五步之外吆喝部下朝他聚拢的土匪副官,甚至撞倒了一个闭着眼睛站着不动的土匪。没有人看清楚他们,他们越来越远了。突然塔拉斯松开了他,喊着说:“东边、西边、南边你随便跑,就是不要去北边,土匪大部分在北边的巴里坤草原。”丁蛋儿明白对方不光给自己指明了方向,还有意泄漏了土匪的老窝,就觉得力气又有了,腿脚也灵便起来,拔腿就跑。

直到黑风暴结束,丁蛋儿才发现迷路了,自己走向的恰恰是最不该去的北方。沙潮在静止中汹涌着,凝固的波峰收敛起浪花,勾勒出匀净而光滑的线条,让一个个沙丘像极了互相推进的巨大纹脉。幸运的是他偏西了一点,没有跟土匪重叠,很可能是他走到了巨大沙丘的这边,而土匪就在沙丘那边。他望着淡白色的太阳,矫正了方向,继续往前走,来到一片砾石连绵的荒滩上,看到一道沟壑里长着一些沙米,就一头栽了进去。天就要黑了,瓦蓝变成了青蓝,又变成了墨蓝,沙丘也由金黄变成了土灰,又变成了暗黑。一切都在消失,风也要睡觉,星星出来了,很快就是一片闪亮的海,却怎么也照不亮大地。安静悄悄走来,饥饿慢慢登场,更难受的是口渴与寒冷,嘴唇干裂了,瑟瑟发抖。他从沙米上捋下一些种子,放进了嘴里,却没有唾液出来配合咀嚼,干吞着,嗓子都被刮疼了。从远处传来一阵阵狼嗥,他警觉地蜷缩起身子,瞪着寒光闪闪的夜空,脖子一软,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还是黑夜,他冻得坐不住,走出沟壑,蹒跚而去。依然有狼嗥的陪伴,却始终没有狼的影子。黎明悄悄跟了过来,他望着自己发抖的影子,一屁股坐在了一丛猫头刺上。休息到太阳送来温暖,接着往前走,迎接他的是正午的燥热,是地平线上一个小村庄的剪影。他枯焦的眼睛望着几棵矮树和一片灰突突的平顶房屋,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睁开眼睛时,丁蛋儿发现自己睡在半米高的连灶土炕上,炕上铺着有洞的苇席和一块边沿破损的薄毯,一大一小两个长相差不多的维吾尔人站在炕边望着他。他坐了起来,看到低矮的炕桌上放着一摞香喷喷的白面馕和一碗牛奶,本能地伸出了手。他是被饿醒的,吞咽了几口食物才想起发生的事,眼睛突然一亮:恩人哪……他不知道白面馕和牛奶是村寺里的阿訇派人送来的,父子俩只有苞谷馕和清茶。丁蛋儿看到父亲蹲下来在地上画了两个弯月、两个带着光芒的太阳,又用手掌抹了抹,就明白自己睡了两天两夜,心说睡了这么久,怎么连个梦都没有?他吃了东西,下炕走了走,感觉身上渐渐有了力气,就望着沉默的父子俩想:在河西托勒寨,人会一辈子报答两种人,一是生你养你的人,一是救过你命的人。我一个军人,很快就要走了,拿什么报答他们?想着,看到一个戴黑色小花帽的中年人跑进来,望了他一眼,叫了一声“夏哈甫”,又叫了一声“巴哈尔”,紧张地说着什么。以后他会知道,中年人说的是“土匪来了”。父亲夏哈甫问:“来了会咋样?”“他们会杀了外来人。”中年人说着匆匆离去。六岁的儿子巴哈尔跟着他跑向了院外。夏哈甫无奈地瞪着低矮的房顶和狭窄的空间说:“啊呀呀,这可咋办呢嘛?”他的意思是穷家陋舍,这么大个人往哪里藏?而土匪是要胡乱搜腾的,搜粮食,搜牲畜,搜一切值钱的东西。巴哈尔跑回来说:“来啦,来啦。”夏哈甫一把抓住丁蛋儿的胳膊,拉起来就跑。巴哈尔跟在了后面。

他们从房子后面的院墙豁口跑出去,来到一条分叉很多的小路上,小路的尽头立着一座古朴的清真寺,寺门像个普通的农家院落,里面的望月楼却高耸着精致和斑斓。望月楼后面的院子小而整洁,正面是礼拜殿和用布帘隔开的卷棚,洁白的外墙上装饰着彩色石头的花纹,是环状的植物和星月的图案,抽象而朴拙。院子门边,有一间敞开的马厩,一匹漂亮的枣红马拴在石槽上吃草。一进寺门夏哈甫就松开丁蛋儿,弯着腰,把右手放在了胸前。儿子巴哈尔尖声尖气地喊道:“赛俩目(平安吉庆),阿訇爷爷赛俩目。”阿訇出来了,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老人,站在殿前的石阶上,平静地看着父子俩和丁蛋儿。夏哈甫说:“土匪来啦,怎么办嘛?”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奔跑的马蹄声。老阿訇呆愣着,突然朝丁蛋儿招了招手。丁蛋儿赶紧走上石阶。门外有了吆喝声:“都给我下马,教门上的规矩还是要遵守嘛。”老阿訇拉起丁蛋儿的手,朝殿门走去,突然又停下,摘掉自己的戴斯他勒(白布的缠头),放在窗台上,迅速解开脖子上的纽扣,双手交叉着扯住白布袍子的下摆,往上一掀,从头上脱下来,举过去套在了丁蛋儿的脖子上。只听哗的一声,白袍罩住了丁蛋儿的军装。老阿訇麻利地端起戴斯他勒,踮起脚尖扣在了丁蛋儿头上,又对夏哈甫说:“他们问起来,就说是寺里的回族阿訇。”夏哈甫心领神会:许多回族人的相貌跟汉族人差不多。

土匪拥了进来,什么也不说,直扑礼拜殿搜罗财宝去了。一个戴着大檐帽的军官盯上了马厩里的枣红马,问道:“阿訇在哪里?”没得到回答,便把眼光投向了丁蛋儿。丁蛋儿个子太高了,袍子罩不住他的全身,下摆之下还露着军裤的裤脚。老阿訇突然转身,用身体挡住军官的视线,忽地跪在丁蛋儿面前,像是要拂去尊者腿脚上的灰尘,用手指弹了几下,飞快地卷起了两只裤脚。军官说:“我们副官抓住的一个解放军跑掉了,你们见没见到?”老阿訇站起来,走到丁蛋儿后面说:“你连赛俩目都不说,我们的回族阿訇不会回答你的话。”“那就不用回答了,一搜就知道。马我们征用了,按照规矩,阿訇得答应一声,不然的话还说我们连阿訇的东西都要抢,马也会不听话的,谁骑谁倒霉。”老阿訇说:“留下我们的马不行吗?”“这个不行,我们是在打仗,老百姓就得有啥给啥。”老阿訇生气地说:“亚克西,亚克西,不知道我的话顶不顶用?”又用指头捣了一下丁蛋儿。丁蛋儿明白了,学着老阿訇的语气说:“亚克西,亚克西。”军官哼哼一笑,走向马厩,解下缰绳,牵出了枣红马。一伙士兵走出礼拜殿,每人手里都卷着几条羊毛织成的礼拜毯。老阿訇怒睁起双眼呵斥道:“祈祷用的东西你们也敢拿,放下。”就要伸手去夺。士兵们拔脚就跑,蹭着丁蛋儿的白布袍子,出院门去了。

土匪还在古井村四处搜罗。丁蛋儿脱了白布袍子,跪下来,朝着老阿訇和父子俩磕了一个头,转身走出了清真寺。老阿訇追出来喊他停下,又回去拿了些馕和一皮壶水出来,放到他怀里,指了指南方说:“亚克西。”丁蛋儿走了,父子俩带着他,走过一道隐蔽的沟谷,来到一条砂石路上,路是通往南方的。他依依不舍地朝父子俩招手:“夏哈甫兄弟,巴哈尔娃娃,再见了。”

东头的天边是海洋,

西头的天边叫新疆,

说着“亚克西”的爹娘,

送我一摞走沙漠的面馕。

丁蛋儿唱着歌,一路流泪。到处都是灰土的塄坎、扁圆的石头和白花花的盐碱,看着不是沙漠,却比沙漠更显得荒凉破败,没有人烟,没有生命的迹象,一望无际的坦荡中,泛滥着无与伦比的绝望。走到第二天,碰到一个戴白色小花帽的农民,把他带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路边有一片洼地、一片苍黄的植物,是层层叠叠的芦苇、蓬蓬松松的红柳和结着小红果的白刺,就像苦涩干巴的人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绿汪汪的梦。还有几间房屋,里面住着一些国民党官兵,一见他都围了过来。他吓了一跳,跑又来不及,只能呆呆地立着。一个军官说:“我们已经等了两天,你们终于来了。”丁蛋儿松了一口气,交谈之下才明白,他们是起义部队的一个连,奉命迎候解放军的到来,这里是交通枢纽,西去不远是哈密,南去是沙漠,再往前就是罗布泊,他们的任务就是给解放军指明路线。丁蛋儿说起自己的经历,还没说完就打起了哈欠。军官说:“去房子里睡吧,有热炕。”

只睡了两个小时,丁蛋儿就被汽车的轰鸣吵醒了。他赶紧爬起来,走出房屋一看,路上停了一溜儿他在酒泉见过的大道奇卡车,车上的人簇拥在路边,正在砍了白刺烧水做饭。他走过去打听,知道是解放军的乘车部队,就问:“指挥官在哪里?”指挥官副营长赵连喜听了丁蛋儿的讲述,拉着他来到通讯兵跟前说:“你说土匪的老窝在巴里坤草原?我们得马上向上级报告。”完了,又打量着他说:“你是个勇敢的人,就留在我们营吧。”“不行,我得回去,营救分队会着急的,再说还有我的乌骊马。”“马都是部队的,什么你的我的。大军都在往新疆走,你怎么可以到了新疆又回去呢?”又问起他的名字,赵连喜笑着说,“营里有个小战士叫金蛋儿,你又叫丁蛋儿,改个名字吧,部队里说这个不能是那个,弄混了不好。再说你这么高的身架,怎么能叫蛋儿?名字气派一点嘛。新疆是我们国家面积最大的边疆,你就叫丁大疆吧。”他琢磨:丁大疆听着气派,自己也喜欢,但丁蛋儿是娘起的,改了好不好呢?一只荒漠伯劳飞过来,激动地叫着,像是说:可不要乱改名字。丁蛋儿觉得它是在阻拦自己,却不愿意弄明白为什么,因为又想起了娘的话:“出息是听话养大的。”他遵从副营长的意思把名字改成了丁大疆。

丁大疆说:“我听人说有汽车要返回酒泉,我可不可以给葱儿捎个信儿,让她来新疆找我?”副营长问:“葱儿是谁?”“葱儿就是葱儿。”“不可以,我们虽然来到了新疆,但还是在路上,目的地在哪里并没有接到命令。”正说着,丁大疆见一个孩子朝自己走来,吃了一惊,那不是巴哈尔吗?赶紧迎了过去。孩子浑身脏腻,满脸挂着泪道道,说了句什么,知道对方听不懂,又闭嘴了。丁大疆攥起巴哈尔的手,来到房屋前,对那个国民党军官说:“你们在新疆时间长,能听懂娃娃的话吧?”军官找来了一个懂维吾尔语的士兵。士兵问了孩子后告诉他:古井村有人说出了藏匿解放军的事,土匪抓走了老阿訇和他爸爸夏哈甫。孩子的妈妈前年已经病逝,他无处可去,生怕自己也被土匪抓走,就跑到了土匪不敢来的公路上。丁大疆跑去对副营长说:“我们应该去打土匪,救那两个救了我的人。”“剿匪部队已经上去了,我们的任务是原地待命,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两个小时后,队伍接到了出发的命令。丁大疆恳求带上巴哈尔。副营长赵连喜同意了:“对我们有恩的人,我们不能丢弃。”

2

没有湿过的眼睛不会亮

没有苦过的日子不会长

葱儿跟丁大疆一样没有爹,她哥做主要把她嫁给张掖的一个骆驼贩子。她自然是不愿意的,看哥哥已经收了彩礼,想把生米煮成熟饭,拿了几件衣服、几牙锅盔,就往北大河边跑,那儿驻扎着部队,部队常有去新疆的车。瓜蛋子哥哥呀,葱儿要去找你了。这么长时间,你连个音信都没有,望得我眼睛都麻了。

葱儿是坐军用卡车来到新疆的,先到了哈密,下车往前走了几百米,看到几个穿军装的人正在地里除草,就问:“瓜蛋子在哪里?”“哈密瓜还是西瓜?”“我说的是人,官名叫丁蛋儿。”人家哈哈大笑。没问出结果,便继续往前走,看到一些女兵正在挖渠,赶紧上前打听。人家指着一条羊蹄子踏出的小路说:“也许在三连吧,我们连没有。”真是人越阔越不大方,路越小越不牢靠。她走出去五里地,还不见人影,看着地上有马粪也有蹄印,就跟了过去。蹄印很快消失了,一道红土的沟谷来到眼前,赤焰一样燃烧的盐角草和球花藜诱惑她踏破了沟谷的悄寂,一片青灰色的干滩出现在脚下,弥扬而起的是呛人的沙尘味儿。她想尽快找到人,就加快了脚步,发现干滩很快变成了戈壁。风来了,却不知来自何方,荒凉拒绝着飞鸟的跟随,连沙鼠也不见了,孤独的裸果木东一棵西一棵,零零星星的霸王倔强地钻出土层,偶尔也有红砂,比河西走廊的低矮了许多。植物在这里失去了活力,好像啥都在绝种。那么人呢?瓜蛋子呢?会待在这样的地方吗?她看到戈壁尽头一片金黄,静守寂寞的沙漠突然站起来——风狂了,正在警告走来的人:退回去还来得及。她转身就走,走到天黑,才在狗叫的引导下,来到一个只有一间房子的地方。

房子里的煤油灯照出一些晃动的人影,像是围在一起开会,都穿着军装。葱儿松了口气,问道:“丁蛋儿在哪里?”“他是干啥的?”“拉着骡马来新疆的解放军。”“这么说你是部队家属?先住下吧。”有人带着她走进了黑沉沉的夜色,又顺着一道斜坡往地下走,似乎要走进地洞。那人停下,敲开了一道门,有个女人钻了出来。葱儿住下了,她很饿,却不好意思要吃的,坐在地铺上正要睡,女人说:“你等着。”她去厨房拿来了两个玉米窝窝头和一茶缸温开水。葱儿一阵狼吞虎咽,倒头便睡。

天亮了,葱儿听到外面有人唱歌,赶紧爬起来跑了出去,才发现这里有一大片地窝子,有隆顶的,也有平顶的,一些不冒炊烟的烟囱哨兵一样立着,告诉她不能踩上去。很多人钻出地面走来走去,见了她就问:“新来的?”她高兴地想:人都在这里,说不定不用再找了,瓜蛋子自己就会跑过来:咦,这不是我的葱儿吗?她走向人多的地方,打量着他们,突然问:“丁蛋儿在哪里?”听到的人都摇头。昨夜跟她睡在一起的女人走来说:“指导员让你去一下连部。”连部就是那间唯一的房子。几分钟后她就明白,高兴得太早了。指导员说:“哈密有好多团场,我们才是一个连,你最好先去团部问问,要是没有就去师部。连里今天有马车去团部,可以捎着你。”葱儿去了,团部接待她的大姐却没有帮她找人的意思:“团部没有丁蛋儿这个人,但你为什么要找一个滚得不见了影子的蛋儿呢?你跟他又没有结婚,还是自由的,我们这里全是好男人,你长得这么好看,由你挑,看准了谁就告诉我,我去给你说。”“我要去师部。”“你要在全师范围内挑啊?眼界真开阔。”大姐说着关上门,去忙别的事了。葱儿从桌上拿了几个窝窝头,走出团部的土坯房,问一个扛着坎土曼路过的人:“师部在哪里?”

从团部到师部并没有路,又好像到处都是路,车辙给了她方向,路线是扭来扭去的。脚下的松软如同棉花,风一直陪着,庄稼茬子似的,刺得脸上有些疼,还使劲往领口袖口里灌,或者贴着全身的衣服往里渗。她在路过的一个连队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走到师部,问了这个又问那个,回答只有一个:没有。她沮丧得忘了吃饭,饿得挪不动腿了才明白过来:人家只说师部没有丁蛋儿,下面的团场那么多,他们怎么知道有没有?她找了个管事的,央求着说:“我要住下来慢慢找,我不会白吃白住,我会干活。”

一辆顺车把她送到了沙砾铺就的旷野,眼看没路了,司机停下来说:“方向我也搞不清,在新疆,有绿的地方就有人,你自己走。”她旋转着自己问:“绿在哪里呢?”“那边,看见了吧?”看她一脸迷惘,司机又说,“我是说你看见天上的鸟儿了吧?它们贼着呢,没有绿的地方不盘旋。”两个小时后,葱儿走上了一座被绿浪打歪的草山,下面是一片洼地,风在草尖上柔动,徐徐的就像绣花的针线穿梭在缎面上,满地都是绿色的涟漪,闪闪地翻过了地平线。有渡船在涟漪上漂流,仔细一瞅,原来是一辆马车。

马车带着她走向了蔓生着骆驼刺和盐爪爪的戈壁,走到了天黑。车夫说:“团场到了。”一个女班长接待了葱儿,听她又要找人又想干活,问道:“你到底是找人还是找活?”“没有活干我没法活,不找人我还不如不活,我咋分得清找人还是找活?”葱儿住下了。不久,她迎来了1954年10月,驻疆屯垦戍边部队整编为新疆建设兵团。一切都是崭新的,包括夜晚的冷凉和开荒的苦累,坎土曼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却像是一个久违的老朋友。结束了开荒又去挖渠,一连去了七个连队,换了四把坎土曼,当渠水从天山深处汩汩而来时,她开心地洗净了自己的脸,渠湾里的静水告诉她:哈密的水土把她养白了,这样的白是太阳染不黑的。接着又是打苇子,藏匿在苇丛里的红脚鹬生气地惊叫一声:我不是丁蛋儿,别来打搅我。说完就飞走了,咕咕咕地吆喝着,也让金斑鸻跟着一起飞走了。突然来了一面劳动竞赛的小红旗,说她是打苇子第一名。之后更多的第一名就来了:抬把子第一,编柳筐第一,摘瓜第一 —— 收获的季节里,哪里有哈密瓜哪里就有她,给她的奖励是一天可以吃一个瓜,那一种甘甜能把舌头粘到天花板上。她会切成小牙儿,送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尝尝啊,大家自己种的。指导员说,过去哈密的哈密瓜是贡瓜,皇帝吃的。葱儿说:“那我们就都是皇帝了。”指导员又说,在新疆是哈密瓜和葡萄照亮了太阳,因为借着它们的香甜我们才知道这里的太阳有多美好,只要你睁开眼睛,它就在天上照耀你。

哈密是个大地方,十多个团场之间、团场跟连队之间,都是鹰鸟和奔马也不敢说轻松的距离,东团场的风打算吹到西团场,吹着吹着就断了,气不够,风也累,吐鲁番盆地紧连着巴里坤草原,望过去全都是遥不可及。那怎么办呢?路不会为她而修,汽车不会为她而开。好在她有一颗鸿雁的心,或者说只要心里有翅膀,就能到达所有的远方。路是脚的孩子,往哪里延伸妈妈说了算,不就是有兵团人的地方吗?人家都抵达了,她就是跟进一下,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可是就算走到了,满园的葡萄里找一颗只为她甜蜜的马奶子,那得有多好的运气啊。两年多过去了,她没找到丁蛋儿,却不断有人来找她,是说媒的大姐或者劝她留下的组织:“你又漂亮又勤快,看上你的人越来越多,赶紧嫁人吧,我负责介绍。”她心说这个地方太缺女人了,既然这样,瓜蛋子怎么就不急着把她叫到身边来呢?她嗯嗯啊啊应付着,终于明白丁蛋儿不在哈密吃瓜,自己可以离开了。她带着司务长送的三斤哈密大枣、两斤哈密葡萄干和几个苞谷馕走出了连队。送她的人说:“你非要嫁给这个人不可的话,得慢慢找,哈密才是新疆的一个角落,到了更大的地方,就更不能心急。”葱儿说:“新疆怎么比地球还要大呀?”“那你想想,四九年我们都是一步一步走来的,怕苦怕累就到不了新疆,你现在也要一步一步去找。”

以后的几年里,葱儿去了木垒、奇台、吉木萨尔,见得最多的是东天山的博格达峰,走到哪里都有它的陪伴,它似乎在跟太阳比赛照耀,永不停息地映射着洁白的雪光。时间久了,看到博格达峰就像看到住所里的电灯,睡觉时摁灭,醒来时拉亮。她经常想:它是啥都能看见的,为什么不问问它呢?于是她来到新疆建设兵团总部要求见见司令员,想法是官儿越高知道得越多,司令员总该明白丁蛋儿在哪里吧?有人告诉她:骡马大队的人好像大部分去了伊犁,不过也不一定,石河子一带驻扎着起义的二十二兵团,你的丁蛋儿或许会留下来改造起义部队。

那时候也就是1957年,迪化改称乌鲁木齐——“美丽富饶的牧场”才三年,很多人不习惯,还“迪化”“迪化”地叫着,她琢磨:这么大的地方都会改名字,丁蛋儿不会也改了名字吧?遗憾的是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来到大巴扎(集市)的十字路口,站在中间,呆望着密密匝匝的人流,发现东西南北的汽车都在冲她鸣喇叭。她不为所动,坚守着堵挡,因为堵住以后才能看清楚。警察过来拉她回到人行道上:“你耳朵有毛病吗?”“我的毛病在眼睛上,多几只就好了。”心说我只有一双眼睛怎么看得过来啊?那么多跟瓜蛋子一样高大的人还没看清楚就从眼前消失了。乌鲁木齐虽然人多,但她只待了一个星期,不是不想找,是没办法找,何况在这里没有人请她干活,怎么吃怎么住啊?

离开乌鲁木齐后,她去了五家渠,那里的蚊子几乎吃掉她,但她也“吃”掉了几十亩蚊子的家园芦苇滩,算是报了血仇。在芦苇滩变成条田和林网的那一年,她走在田埂上对鸣叫不止的杜鹃说:“这一排树是我栽的,你得负责把虫子捉掉。”接着她去了呼图壁,挖掉那里的琵琶柴和梭梭林,种下了绿汪汪的红薯和洋葱,还掰了上万斤玉米送给了牧场的种牛。种牛和种牛的主人都不知道丁蛋儿,她就又跑到玛纳斯收割小麦和水稻,从南往北一直割到了准噶尔盆地,看到一棵高大的胡杨等着她,就拍着粗粝的枝干说:“瓜蛋子你怎么在这里?”还是在玛纳斯,她在一片桦树林里遇到了野猪,抡起棍子想给自己搞一顿肉吃,看到野猪带着猪仔,就又放弃了。还碰见过狍子,拔腿就追,发现它的伴侣正在远处等它,不禁长叹一声说:“你不就是我嘛?”她觉得自从放掉狍子后,好运气就来了——只要出门就能遇到车,有马车和牛车,还有拖拉机和卡车,坐得最多的还是驴车,都坐得屁股上有了塄坎,才发现车也在坐她。三年过去了,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石河子垦区,听到不断传来绿头鸭的叫声,越听越像“为止为止”,飞过一只灰雁,叫声也是“为止”。那就是在这里能找到的意思了。她高兴得跑进麦地,夺过人家的叉子,叉起麦捆就往“东方红”上装,等车厢里升起了高高的麦垛,才喘着气大声问:“丁蛋儿在哪里?”好像这是一个兵团人都应该知道的问题。

又过了三年,葱儿在石河子垦区莫索湾团场成了一个比雪白的棉花还要耀眼的人。作为定苗能手,她定的苗就像打着尺子画出来的,一亩棉田里将近六百个苗穴的行距和株距完全一样。到了九月十月,她又成了拾花第一名,动作快,拾得干净,还会把手电筒挂在脖子上连夜劳动,天一亮就去过秤,至少有一百二十公斤的棉花。连长说:“你干脆代表我们连去参加团里的比赛吧?”“我又不是兵团的人。”“兵团的家属就是兵团的人。”她去了,先是团里,后是师里,拾花都得了第一。可是人们不知道,她干得最猛的日子,也是最焦虑的时候,好像思念和忧愁也能帮她收获比别人更多的白花花的皮棉。新年的篝火晚会上,有人提议:“让葱儿唱首歌吧。”“丁蛋儿会唱我不会。”“那就唱丁蛋儿唱过的。”“我哪里敢唱,他的嗓子那么好。”但她还是唱了,而且把自己唱得热泪盈眶:

胸前的兜兜儿里鼓囊囊,

装着个尕妹妹的水灵光,

口外的沙漠里浪三浪,

绿了个满眼睛的荒凉。

年底,葱儿有了一个去乌鲁木齐参加劳动模范表彰大会的机会,上台前听别人议论说,同台领奖的还有个叫丁大疆的,去办别的事了。她想:什么事能比领奖重要呢?不来领奖,劳动模范不就白当了吗?寻找的葱儿和等待的丁大疆都没有想到,虽然劳动能为他们创造遇见的机会,但如果不珍惜,瞬间就会失去。

半个月后葱儿来到石河子垦区的沙湾县,继续她的劳动和寻找。她把自己变成一颗草籽,装进山鹛鸟的肚子里,又随着鸟屎出现在下野地的西瓜地里;变成一粒沙子乘风来到安集海的红山大峡谷,让每一块土都变成了鲜丽至极的辣椒;变成一朵蒲公英轻柔地飘过沙门子和小拐,然后散开白絮,落到棉桃上,在同一时间询问了所有人:丁蛋儿在哪里?一觉醒来,她说都不是梦啊,这些地方我都去过。她跑遍了垦区的十六个团场,每个月还会去石河子师部打听,直到有人告诉她,奎屯垦区有些人参加过骡马大队,说不定知道你男人在哪里——为了躲避“媒大姐”们的热情,她渐渐把未婚夫说成我男人了。一个找自己的男人找得如此辛苦又如此坚毅的女人,真是令人又钦佩又心疼,春天的柳芽、夏天的槐叶、秋天的榆钱都会垂下来向她致敬:请吃掉我吧,虽然营养不好,却也能填饱肚子。苦恋的时光、繁重的劳动,加上不可避免的饥饿,她比刚来石河子时瘦多了。她有点不理解:为什么兵团的人宁肯自己饥一顿饱一顿,也要把粮食一汽车一汽车地送去口内?终于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软绵绵的身体慢慢硬朗起来。在兵团获得粮食大丰收的1964年,饿怕了的葱儿背着一摞艾曼克大馕来到了属于伊犁的奎屯垦区,迎接她的依然是香喷喷的艾曼克。

照例她先去了师部,请求人事部门帮她寻找丁蛋儿,怕人家不尽力,又去了妇联:“女人的事都是你们管吧?我一个女人,找不到自己的男人了。”然后就开始跑团场,两年中跑遍了奎屯的十个团场。白皑皑的棉野、金灿灿的麦原、艳丽而壮阔的玫瑰风景,香得可以在空气中采蜜,在阳光里熏衣。丁蛋儿该不会变成蜜蜂,淹没到亿万玫瑰花朵里去了吧?一无所获之后,又开始跑连队。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早晨,天际线上,一片火红正在升起,浩瀚得就像沙漠扣在了天上,烧黑的云彩带着一股焦糊味儿弥散在原野里。几头骡子和几匹马早早地被人带到一片正在开垦的荒原上,滞重的马蹄踏平了地下的洞穴,跳鼠一家惊慌失措,没有经验的孩子一头撞到一匹马的后蹄上,接着便飞起来,加入了几只矶鸫的行列。鸟声如缕,嘹亮得如同天籁,一点惊惧都没有。只有鹰是警觉的,高高地盘旋着,敏锐的眼睛看清了一切:骡马开始犁地,一个女人从远处走来,看着黑压压一片用坎土曼开荒的人,就要上前打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马嘶。她愣了:怎么这么熟悉?又是一声马嘶,比刚才还要响亮。她扭头一看,一辆运粮食的马车路过她身边,马嘶鸣着停下来,任凭车夫怎么抽打都不走。车夫说:“怎么了你?我今天的任务又完不成了。”扬起鞭子又要打,葱儿扑过去推倒了他:“别打我的马。”又扑向乌骊马,抱住了它的头。人哭了,马也哭了,是伤心,也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总算找到了,你们怎么在这里啊?”葱儿以为丁蛋儿一定跟乌骊马在一起,就一遍遍地问马:“他人呢?他人呢?”车夫爬起来问道:“你找谁啊?”“丁蛋儿,这匹马的主人。”“不对啊,它的主人是我们连长阿布力克。”

一个小时后,车夫带着她,来到了两公里外的连部。连长阿布力克用连里最好的食物白面馕、奶茶和胡尔达克招待了她:“今天真是好日子,恩人的女人来到了跟前。”他用标准的汉语激动地说起丁蛋儿从星星峡的深坑里救他上来的情形。“后来我们去救他,他叫土匪抓走了。就因为想把恩人救出来,我骑着乌骊马参加了剿匪部队,两年后匪乱平息,恩人还是没找到。”寻找丁蛋儿以来很少哭泣的葱儿,这一次止不住崩掉了悲伤的拦河坝,她理解阿布力克的意思:丁蛋儿已经死了。不过阿布力克立刻又给了她一丝希望:“艾尔肯也是恩人从深坑里救上来的,跟我一起去巴里坤草原剿匪,后来参加了对土匪的审讯,知道的比我多,你去见见他吧,他在阿勒泰的北屯垦区。”葱儿什么也没吃,抹着眼泪去跟乌骊马告别。乌骊马知道她要走了,响鼻打得就像恸哭。她对车夫说:“乌骊马已经老了,拉不动太重的东西了,不要再打它。”阿布力克从挽具上把它解下来,对车夫说:“以后不要再套它,套别的马。”阿布力克亲自赶着马车,送葱儿离开了这个叫车排子的地方。乌骊马一直跟着,好几次跑过来对驾辕的马又踢又咬,意思是它要拉着葱儿走。他们在另一个连队停了一夜,第二天继续赶路,走到傍晚才到达奎屯师部。阿布力克陪她在师部待了几天,直到把她送上一辆去北屯的解放卡车。

阿布力克赶着马车往连队走,觉得乌骊马会跟在后面,走出去老远才懊悔地想:我怎么就没有牵着它呢?乌骊马跟上了葱儿乘坐的卡车,拼命还原着当年的矫健和作为头马的风采,紧追不舍。路是土路,翻浆严重,卡车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乌骊马追上了,接着又超过了,突然它掉转身子,沉思着站了片刻,便朝疾驰而来的卡车一头撞去。它死了,灵魂要跟着葱儿一起去寻找丁蛋儿了。葱儿跳下车,哭着,“乌骊马”“乌骊马”地叫着,哭够了又说:“我要埋了它。”司机默默转身,去路边的维吾尔农家借来了一把坎土曼。

卡车走走停停,路过了克拉玛依,穿过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半个月后到达北屯师部。葱儿听说艾尔肯已经是团长了,他所在的边境团场离这里还有一百多公里。又是边干活边等待,去边境的汽车怎么这么少啊?她先在巴里巴盖团场收割种植的苜蓿,又去福海团场收获打瓜、食葵和甜菜。很快就冬天了,大雪封路,只能等来年开春再说了,活儿又变成了割芦苇,编苇席。葱儿知道兵团的人没有冬闲,劳动比飘飘洒洒的雪花还要多,她自己也就不敢有一点懈怠,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有时人家还会给她一点钱,她可不能对不起哟。第二年五月,她搭乘一辆送副食品的卡车,在荒原和森林的轮番护送下,来到一个绿山环绕的盆地。落叶松描画着她的心情,那就是山脉的样子,沉郁而盎然。老云杉丫杈撑起古老的枯干,顾望着周围大大小小绿得疯狂的子孙,零零星星的红桦夹杂在中间,一律都是羞怯的准备嫁人的样子。线条像睡美人的草原海海漫漫地秀丽着,到处都是绽放,有小米草的白花、马先蒿的紫花、风铃草的蓝花、橐吾的黄花、马蔺草的粉花、猪毛菜的红花,那一种五颜六色像是代表阿尔泰山的邀请:葱儿来吧,跟我们一起烂漫成风光吧。团长艾尔肯走出一间木栅围起的房子,在一棵高大的红松前面弯下了腰,用比阿布力克还要流畅的汉语说:“我也千方百计找过,到现在没有结果。当年我问了所有活捉和投降的土匪,没有一个土匪看见丁蛋儿被杀,说明什么?”“你是说他还活着?”“有一个土匪说,黑风暴刮来时,丁蛋儿跑了。”“可是我找了这么长时间、那么多地方,怎么连个影子都没有?”“当时新疆的部队有一兵团的二军、六军和民族军改编的五军,加上起义部队二十二兵团,大部分都成了建设兵团,全新疆都有分布,你才跑了几个地方?”信心又被点燃起来了,葱儿住了两天就离开艾尔肯领导的边境团场,坐着他安排的一辆嘎斯六九去了塔城。

塔城有沙子对沙漠的热爱,更有云彩对下雨的热爱,哗啦啦的浇透让葱儿有些猝不及防。但喜悦却不知不觉从心里长了出来,就像她是一棵来自旱漠的沙拐枣,活了半生才知道天上不光有太阳。在塔城的额敏,有人告诉她,新疆有5600多公里的陆地边境线,光跑边境团场和连队恐怕就得好几年。她的反应就是一如既往地给自己找到活路,然后瞅机会往边境团场跑。都是顺车,木轮包铁的四轮杠车给了她速度,胶轮的六根棍马车给了她舒适,冬天出行是要坐马爬犁的,塔城的雪就像云天翻滚到了地上,多得走不完。拉爬犁的不是乌骊马,却附丽着乌骊马的灵魂,一次也没有把她埋进积雪,拉她进入雪坑。更多的当然还是步行,她知道自己的腿已经变成鹿腿,那一种能跑善走是马匹赶不上的。两年时间她跑了五十多个连队,然后来到伊宁的察布查尔,一头扎进了正在插秧的稻田,却没想到疾病正在田埂上等着她,忙活到傍晚,突然就不想吃饭了,四肢酸软,昏沉无力,浑身哪儿都疼,好像生命的活力一点都没有了。团场的医生给她开了些感冒药,吃了几次,不仅没有松快,反而更加严重了。她想是不是我要丢下丁蛋儿了?一想就沮丧,就把治疗的打算丢进了荒芜,觉得自己是流浪而来的陌生人,与其成为人家的累赘,不如跳进伊犁河眨眼消失。恰好艾尔肯来伊宁参加薰衣草种植现场会,打听了一番,便带着礼物来看她,说:“我们哈萨克族有句谚语:珍宝都在最高的山顶,骏马都在最远的牧场。雪后的玫瑰更美丽,雨中的青松更挺拔。你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他陪伴了她几天,走时留下一些钱,叮嘱她坚持治疗,再买些有营养的东西吃。

两个月以后她才恢复,先去那拉提跟着养蜂人采收了几天黑蜂的蜂蜜,再去昭苏收获马铃薯和大蒜,又去巴勒克苏草原良种马基地放牧伊犁马,碰到一个来自口内的女人,聊了几句,知道她丈夫一年前病逝,她是专门带着孩子来上坟的。葱儿突然想:我怎么就忘了去墓地看看?万一瓜蛋子已经不在了呢?葱儿随着女人进了公墓,仔细瞅着每一块荒凉的墓碑。她只在酒泉上过几天解放军办的识字班,大部分字不认识,但她相信,只要丁蛋儿这个名字冒出来,自己一定能捕捉到。她发现了好几个姓丁的,但后面的字都不是“蛋儿”。她笑了,满脸都是庆幸。

从此以后,每到一个团场,她总是先在人群里找活人,再去公墓里查死者。苍老的泥土在隆起中沉默,一丘丘的坟包那么寂寞,到处都是野草的缠绵,也有啤酒花、薄荷、烟草、胡麻、玫瑰的隐居,这些曾经的生命侍弄过的作物,情深意长地跑来陪伴他们。不时会有渡鸦、寒鸦和星鸦来这里制造气氛,会有华丽的蓝点颏、红尾鸲、朱顶雀来坟头碑顶上啁啾,就像飞鸣的鲜花,开了一朵又一朵,最后开到天上去了。为了能在墓碑上找到丁蛋儿,葱儿又去了一趟北屯,看了十几处公墓,最后再次来到艾尔肯的团场。艾尔肯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她紧张起来:“丁蛋儿有消息了?”“我打听到一个人,叫范义,当年就是他带着丁蛋儿救了我和阿布力克的命,说不定他知道下落。”“我现在就去找。”艾尔肯拿了些馕、手抓肉和奶疙瘩让她带着路上吃,又说:“我给你在我们团开了个介绍信,证明你是兵团家属,不然人家会把你当成盲流,你连车票都买不上。”

又是一路风尘。葱儿从阿勒泰赶到准噶尔盆地东缘的北塔山牧场。那一天,云彩就像滚动的鲜血瀑泻而下,沙漠上点点凄红,落日伴随着冷风的呜咽。大沙山弯曲的坡面上,密密麻麻的黑影是新植的防风林带。太阳冷却了,阳光却依然滚烫在沙子里。葱儿看到几排砖瓦房和一些围在一起说话的人,就凑了过去。有人问:“你找谁?”“我找兵团的人。”那人哼一声,扭头不理她。她又问:“这里是兵团吧?”那人突然一声哽咽,号啕大哭:“兵团没有了。”她吃了一惊:是不是说丁蛋儿也没有了?她看到许多人都在哭,都在说:“兵团没有了。”不知不觉她也哭起来:兵团没有了?怎么兵团会突然没有了呢?她的无奈就像苗儿一厢情愿地想在沙丘顶上扎根,一年四季都开出玫瑰花,结出石榴果来。不可能的事却让她坚持到了现在,找啊找啊,不停地找,结果连兵团也找没了。突然听到有人在唱,好像是丁蛋儿,跑过去一看,又不是。她弓下身子,仰望着那人的脸问:“你怎么会唱河西酒泉的家乡调?”“跟我们政委学的。”说着又唱起来:

没有湿过的眼睛不会亮,

没有苦过的日子不会长,

没有吃过的果子不知道甜香,

没有离开的哥哥不会是情郎。

这是1975年3月,持续不断的停产闹革命让兵团连年亏损,国家负担太重,决定撤销新疆建设兵团,成立新疆农垦总局。葱儿不理解这些,哭过之后,装在心里的依然是沉甸甸的兵团。团场的政委范义出现了,吃惊地问:“你找丁蛋儿?找到没有?”听葱儿讲了她的经历后又说,“你还是得找,反正我这里没有他离世的消息。你找了二十多年,从哈密走到伊犁边境,也就是去了北疆,仅仅是新疆的三分之一。新疆建设兵团有十四个师,将近二百个团场,你去了多少数过没有?兵团虽然撤销了,人还在,找到了一定告诉我。当年是我带他去营救三个向导的,人救出来了,却把他丢给了土匪,我一直过意不去。”

正是春天,环绕北塔山牧场的沙漠里,有了新生的金黄,也有了围沙造田的新绿。河湾里,蓑羽鹤的叫声明亮得就像葱儿的心情,而乌鸫却变成她滴溜溜的黑眼仁又一次飞翔而起。她踏上了去乌鲁木齐的路,一上公共汽车,看到有穿军装的人,就打听起了丁蛋儿。有个老兵说:“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说过。”她忽地站起来:“在哪里?”“我想想,我想想。”老兵用手指叩打着脑袋,“对了,我们连指导员的外甥叫蛋儿。”她穷追不舍:“他为啥叫蛋儿?是不是他爹也叫蛋儿?”“好像是,他爹姓金,叫个……金蛋儿。”她望着窗外渐渐清晰的博格达峰,觉得突然灯亮了,但很快又熄灭了。老兵告诉她,金蛋儿是河北唐山人。

3

沙里的金子淘出来

和田的白玉磨出来

那一年,在三岔路口待命的乘车部队接到的命令是进军南疆。他们立即出发,到达焉耆后,副营长赵连喜找了一户可靠的人家,要求丁大疆把巴哈尔留下,因为接下来的路得靠两条腿走过。丁大疆不得不同意。但出发的那个早晨,巴哈尔追上了队伍,哭着喊着要跟他走。从此丁大疆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孩子。十二月下旬,部队到达了和田,丁大疆想把葱儿叫来,又觉得连部队都没有住的地方,她来了怎么办?直到两年后,连队有了第一批房子,他才给娘和葱儿写信,但是没有回音。后来听说有一辆邮车在经过塔克拉玛干沙漠时被黑风暴吞掉了,他心说我的信是不是就在这辆车里?驻疆屯垦戍边部队整编为新疆建设兵团那年,师团两级首长动员家属进疆,他又求人给娘和葱儿写了封信,收到的却是托勒寨农民协会的回复:你娘去世已有一年多,葱儿三个月前离开酒泉去了新疆。丁大疆的眼泪淌成了玉龙喀什河,娘啊娘。悲伤之后又是期待:葱儿来新疆了,也许她收到过我的第一封信,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丁大疆在和田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从焉耆出发时成了一名机枪手,背着三十五公斤的机枪,加上一百发子弹、四颗手榴弹和背包、干粮、水壶,足有五十公斤重。过了铁门关,他又让巴哈尔骑在了脖子上,一路走到阿克苏,休息了几天,又开始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副营长赵连喜和同班的人几次想替他扛了机枪或者背了孩子,都被他拒绝了:“你们谁比我个子高力气大?把你们累趴下的时候,我还能走,不信你们看着。”部队到达和田没几天,就开始开荒。丁蛋儿让铁匠给自己打了一个三公斤半的坎土曼,一次下去,刨起的土是普通坎土曼的两倍,一天开荒二亩七分七,是全团最多的。运肥他一趟能挑一百二十公斤,修渠他八个小时开挖十九立方冻土,搞营建,打土坯,他每天能完成八百块,有几次甚至超过了一千块,打了粮食入库,一麻袋一百二十五公斤,他能扛起来码上垛顶。小红旗插在他的名字上就没有移动过。饭量也大得出奇,一顿能吃十个二两的馒头,吃面条不用碗,用的是脸盆。后来他又种出了全团亩产最高的玉米和亩产最多的西瓜,有两棵西瓜居然成了兵团之最,一棵结了二十个,一棵结了十八个,还都是大西瓜。连里让他带着瓜秧和西瓜去乌鲁木齐参加劳模表彰大会,他说:“两个人种出来的,还是他去吧。”“也可以两个人都去。”丁大疆去了,却没有上台领奖,而是带着巴哈尔,兜兜转转去了一趟古井村。

村里的人告诉他们,当年土匪抓走老阿訇和孩子的爸爸夏哈甫后,就没有放回来,大概是被杀了。沙漠死寂,老阿訇和夏哈甫就像沙子掉进了沙海,再也没有人见过。返回的路上,他望着博格达峰寻思:要是我住在峰顶上,葱儿无论走到哪里就都会看见我了,我也能看见她,她正在一步一步朝我走来。他在乌鲁木齐给巴哈尔买了一套卡其布的蓝色外衣、一双白球鞋、一件棕色毛衣,让他跟兵团发的黄军装、黄棉袄、解放鞋换着穿。又看到柜台上有一双半是葱白半是葱绿的化学(塑料)拖鞋,也拿出所剩不多的钱买了下来。

半个月后,丁大疆回到连队,就有人给他张罗婚姻:“你就不会给孩子找个娘啊?”“不,他有娘。”“在哪里?”“等着,就会来。”自从知道葱儿离开酒泉来新疆后,他没有一刻不在等待,心想:葱儿找我是要到处走的,我就不能动了,她走着走着就会走到我跟前来。他是一棵高大葱茏的胡杨,根就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昆仑山北麓,一个叫和田墨玉的地方,而葱儿是一只美丽的啄木鸟,不是树去找鸟儿,而是鸟儿来找树。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改了名字,一定会给葱儿找他带来麻烦,赶紧跑去找团长赵连喜,要求把名字改过来。正要出发下连队的赵连喜问他为什么,没得到回答就一口回绝:“那不行,和田不能没有丁大疆,这是我们团、我们师的荣耀。”不久,丁大疆被提拔为连长。他很高兴,觉得这也是葱儿的荣耀,张口就编出一首歌来:

沙里的金子淘出来,

和田的白玉磨出来,

胡杨的影子日头照出来,

梦里的尕妹妹从梦里走出来。

葱儿来到乌鲁木齐后先去了兵团总部,想在总部附近找个团场,住下来继续寻找,看到大门口停着一辆卡车,车门上有和田两个字,就随口问了一句:“师傅能搭车吗?”想不到司机热情得就像沙漠里的夏天:“你要去和田?去干什么?看着你不是兵团人嘛。”“兵团人长在脸上吗?”“那当然。”吃沙吃土的行程持续了半个多月,到处都是黄和绿的打架,你吃一块我,我吃一块你,但又是最般配的色彩组合,世界上最彻底的荒凉和最极端的灵秀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新疆。到达和田时是个中午,卡车停在了师部。师傅带她去食堂吃饭,五六个窗口前,许多人在排队。最边上的那一队里,有个高个子男人拿着碗,一脸忧愁地往前挪动着,脚步滞重,嗤啦嗤啦蹭着地面。葱儿排在中间的一队,习惯性地不断扭头,看着左右的人,就要买饭时才关注到最边上的一队。她饿了,想着窗口里是什么饭,却忽略了眼睛看到的是什么人,只觉得全都是熟悉的身影,又都是陌生的面孔。高个子男人打了饭,在几个人的跟随下,表情冷漠地消失在食堂门外。

丁大疆和葱儿就这样错过了一个突然见面的机会。他来师部已经二十天了,是被带来的,因为他在连里带头抵制撤销兵团,还指着工作组的人说:“兵团没饭吃就是因为你们光搞斗争不种地。兵团就是我的命,你们不要,我要。告诉你们,兵团迟早会回来。”接受审查的日子里,打饭是有人监视的,每天都在交代问题,他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个白杨一样插天而立的兵团战士,也就不再关注四周的人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风把满地的大枣吹上了天,又冰雹似的落下来,砸出了满沙漠的坑窝,一个坑里一棵苗,很快就干死了。

葱儿在师部的打听持续了两天,然后便去了墨玉农场,农场分散在一个县的各个乡村之间,到处都是遥远,也到处都有活干,她又开始了一边劳动一边寻找的生活。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阳光就像透过放大镜照在她身上,把她烤成了沙漠的颜色,而且黄得刚刚好。有时候阳光又会点着她,让她燃烧,让她变成一朵火烧云飘荡着鸟瞰大地,即便这样,她也没有看到丁蛋儿的影子。沙漠里找沙子、浪水里找浪花,怎么样才能发现最亲近的那一个呢?她也来到了丁大疆的连队,待了两天,去了所有的人居之地,还路过了连部,恰好有三个人走出来,她伸头一看,连部空了,就没有进去。走出连部的中年人对一男一女两个青年说:“别着急,你们的爸爸我们会管的,已经派人去师部了解情况了。”中年人是指导员,男青年是巴哈尔,女青年是他的对象武汉支边青年王新霞。他们都知道爸爸一直在等待一个叫葱儿的女人,却怎么也想不到连部门口碰见的这个就是。爸爸被停职审查了,他们没心思再去想别的。葱儿没有走进连部,便无法看到挂在连部墙上的几张合影,每一张里都有她的丁蛋儿。她望见不远处一行人朝这边走来,快步迎过去,一个一个看着。他们也看着她,并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们连没有丁蛋儿。”

丁大疆先是接受审查,然后参加学习班,半年以后才回到连队。那时候葱儿还在墨玉农场,这个似乎会在大沙漠里无限延伸的绿洲依然吸引着她,却再也没有让苍鹰看到她和他正在同一个时间,朝着同一个地方接近。两个月以后,她来到一个叫玉灵团的墓地,看过了所有的墓碑,然后去了昆仑山脚下的一牧场。一牧场的冬天里,雪沃草原的时候,一个牧羊女的身影被五十多只柯尔克孜羊牢牢记在了心里,因为它们的孩子都是她接生出世的。一起放牧的人说:“你应该去喀什找一找,那里有将近二十个农场呢。”当羊羔羔们还需要吮吸母乳,还希望她抱来抱去找妈妈的时候,她就在一片咩咩咩的告别声中走向了喀什。粗粝的沙土中,马蹄草、铁线莲、千里光开出了黄花,美花草、独行菜、刺山柑开出了白花,鸢尾蒜、红门兰、花花柴开出了紫花,葱儿就用这些花草编了一顶凉帽,顶着一头的蜜蜂,来到了过去的师部现在的农垦局,一打听丁蛋儿,蜜蜂们就散了,她的心思也散了。

这里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端,是一个风沙里翱翔着巴旦木和阿月浑子的地方,城市里每天都有三层气,一层是柳桑的绿气,一层是蔬果的香气,一层是漠地的燥气。自然之气之上,更有人的美艳和衣服的绚烂。葱儿走在喀什的马路上,看到一辆有兵团标志的卡车停在路边,问司机能不能带她去最近的农场。司机说不能,路反了,他要去最远的叶城牧场。葱儿一听,立刻改变了主意:“那我也去最远的牧场。”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搭便车的机会。哈萨克司机用流利的汉语说:“你不是兵团的人,去叶城牧场干什么?”“现在不是没有兵团了吗?”“心里有就有。”“对着呢,我心里也有。”一个少女从马路对面走来说:“爸爸,捎上吧。”葱儿扭头一看,眼睛哗地亮了。少女笑望着她,清风抚过美丽的脸,妩媚的大眼睛里满是可爱和热情,楞楞的鼻梁更显得笔挺而光滑。她戴着插有羽毛的红色塔克亚帽子,穿着羔羊皮的紧身坎肩和薄皮裤以及紫色连衣裙,脚上是绣着彩色花纹的迈斯皮靴,青春的气息闪耀在浑身上下。葱儿说:“我的运气好,出门遇到了仙女;师傅的命好,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别叫我师傅,叫我塔拉斯,叫她爱苏露。”

上路了,沙漠顿时活跃起来,不停地扑到跟前,向他们问好,开始还觉得新鲜,很快就腻了,怎么都是一个样子:沙丘拥搂着沙浪,一遍遍地重复。塔拉斯饶有兴趣地问:“你来新疆几年了?”葱儿回答了以后好奇地问:“你汉语怎么说得这么好?”“我十三岁那年给一个贩运绸缎和瓷器的汉族商人拉过骆驼,从星星峡拉到塔城的阿克乔克草原,不知不觉就学会了。”“你做买卖的路线跟我在北疆找人的路线差不多一样。”她说起丁蛋儿和自己的寻找,让塔拉斯感慨不已。

阳光和沙漠制造滚烫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凉风拂过脸颊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叶尔羌河农场。一下车她就打听丁蛋儿,然后便是吃饭和睡觉。塔拉斯睡在了车里,女儿爱苏露和葱儿睡在了一间小屋的土炕上。第二天继续赶路,走出去没多远,葱儿就开始打盹,然后便昏昏欲睡。下午,在塔拉斯从车厢里取下油桶加油时,她走出了汽车,发现沙漠跟昨天不一样了,到处都动荡不安。塔拉斯说:“黑风暴就要来了,必须尽快赶到有人的地方。”但天色的回答却是:你们已经逃不脱了,等着瞧吧。

他们走出去两公里多,就被沙漠的大手摁在了路上。沙粒的扑打越来越狂猛,腾起的尘埃遮盖着眼前的一切,黑风暴就像奔跑的十万条龙,把卡车死死围了起来。四周是柔软而危险的耸立,是陷落与掩埋的威胁。葱儿和爱苏露满眼都是怎么办?塔拉斯说:“沙丘在跑,停下来会埋掉的,必须往前走。”汽车再次出发,风推沙堵,很快就看不见路了。方向盘一会儿右打,一会儿左打,只要面前的沙墙出现缝隙就往里钻,钻着钻着就不知道去哪里了。风沙吼叫着扑来,高高地立起,又哗啦啦倒下,汽车走不动了,转眼就是淹没,沙浪滚来滚去。惊恐让两个女人的眼睛瞪圆,好像流沙河里的鹅卵石。塔拉斯生怕沙子堆起来把他们堵死在车里,使劲推开了车门。三个人钻出汽车,塔拉斯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拽着葱儿,迎着沙暴奋力走去,走不多远就气喘吁吁地跪倒在沙堆上。风沙立刻扑过来,灌满了他们的眼窝、鼻孔、嘴巴、耳朵和领口,他们被呛得大声咳嗽,头发在半空里飞来飞去。突然听到一声嘶吼,是更大的狂飙在行动,一阵撕扯推搡,三个人哗一下分开了。葱儿在地上翻滚着,闭着眼睛,手胡乱摇晃着,一把抓住了另一个人,感觉是爱苏露,就赶紧拉到了自己怀里。她们趴着,任凭风沙掩埋而来,不时地挣扎一下,却显得多余而无力。

又是一阵更加疯狂的嘶吼,吓得她们浑身发抖,却发现吼声虽大,飞过来的沙粒并不多,赶紧拨拉着埋住自己的沙子坐了起来。黑风暴正在离去,平静来得突然而坚定。塔拉斯不见了,她们站起来,喊叫着,在身前身后的沙子里又刨又挖,又朝不断流泻的沙丘顶走去。突然葱儿尖叫一声:“他在下面。”她在地上爬,望着下面的沟谷,呆愣了片刻,便朝下滑去。沙丘下面并不是沙子,是砂岩和泥岩的红层,是丹霞的叠加,就像一条条野百合的花带和一树树白刺红果的排列。塔拉斯躺在血色的岩石上一动不动,头上和腿上全是血,是丹霞的碎片。葱儿躲开陡崖,弯来弯去地来到他跟前,喊着他的名字,听他的心脏,摸他的手腕。爱苏露顺着葱儿下滑的痕迹来到跟前,扑在爸爸身上呜呜地哭。葱儿拉开她,扶起塔拉斯,让他靠在女儿怀里,自己半跪着伏下身子说:“帮我一把,快。”她背起他,朝可以走的地方走去,又大声对爱苏露说:“你哭什么?他还活着。”

葱儿从小到大没间断过的劳动和来新疆后的经历,让她在这个时候变成了一头健壮的牛,她驮着塔拉斯,背着即将落山的太阳朝前走去。天黑了,还在走,满天都是闪烁的星星,脚下看不见的坎坷绊倒了她,她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爱苏露问:“爸爸不会死吧?”“不会。”“我背一会儿吧。”“你这么弱小,哪里背得动?”说着背起塔拉斯又开始行走。葱儿的想法是:沙漠里没吃没喝,趁还有力气,多赶些路,谁知道前面的农场有多远?

塔拉斯在沙漠的早晨苏醒了。他在葱儿背上看了看正在升起的太阳,不禁咬紧了牙关,疼啊,头疼、腰疼、腿疼,像是骨头断了。他问:“你们没找到路吗?”爱苏露说:“路被风沙盖掉了,我们是顺着电线杆走的。”“我怎么看不见电线?”他说着又昏过去了。两天后,他们来到一个已成废墟的驿站旁,两个女人又饿又渴,再也没有力气赶路了。又一次醒来的塔拉斯说:“丢下我吧,要不然谁也活不成。”葱儿和爱苏露都说:“那不行。”喘了一会儿,葱儿跌跌撞撞走进废墟,意外地发现驿站后面有一口井。她脱下两层衣服,连起来,吊进了水井,拉上来时袖子上滴滴答答全是水,赶紧过去,把水拧在了塔拉斯嘴里。就这样用衣服汲水,三个人轮流喝着。葱儿觉得又有力气了,赶紧背起塔拉斯,继续朝前走,走不动的时候,就拖着他一点一点爬。爬一会儿,葱儿就会喊一句:“丁蛋儿,我知道你在前面,快来帮帮我,你力气大。”又过了一夜一天,绝望中突然听到一阵锐叫,葱儿吃力地翘起下巴,看到几只沙鸡扑棱棱飞了起来,正在降临的暗夜里,一星闪烁出现在沙鸡消失的地方,是灯光,是蜿蜒漫长的电线为他们盛开的第一朵沙枣花。她咬紧牙关爬起来,丢下父女俩踉跄而去。

半个小时后,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葱儿在车上喊着:“仙女,仙女,爱苏露,爱苏露。”月光铺了一地,沙漠里有了清粼粼的荡漾,风悄然走过,沙鸡在叫,它们又回来了。几个人停车下来,把父女俩抬上了马车。葱儿无力地靠在马后鞧上,感受着马尾巴一下比一下温柔的扫打。平躺在车厢里的塔拉斯和爱苏露望着她,眼眶里满满的都是泪光。

他们到达的是一个草料补给站。几天后,马车送他们去了农场场部,这是一个红层顶着云、绿毡连着河的地方,有堆绣般的罗布麻和柽柳,有织毯般的灰杨和条田。葱儿留下来继续寻找丁蛋儿,塔拉斯和爱苏露要坐汽车去喀什医院治疗他的腰伤和腿伤,再去沙漠里找回卡车。分手的一刻,爱苏露抱着葱儿久久不肯撒手。塔拉斯说:“哈萨克有句谚语,太阳的恩情雪水知道,雪水的恩情草场知道,草场的恩情牛羊知道,牛羊的恩情牧人知道。恩情就是天地间的链条,走到哪里都断不了。背着我走出沙漠的恩人,我们还会见面的。”

葱儿在喀什垦区生活了三年,呼吸着玉石散发的温软空气,走遍了所有的农场,最后到达的是叶城牧场。她跟塔拉斯父女又一次见面了,才知道塔拉斯已经是副场长。偶尔一次,塔拉斯说起往事:那一年他父亲欠了财主的钱,财主的亲戚是土匪,抓了他去顶债。后来他逃出来,回到家乡参加了解放军,就从东疆走到了南疆,先是在莎车,后来到叶城当连长,直到现在。遗憾的是他的表述过于粗略,隐去了自己放跑一个被土匪抓住的解放军的事。两个月后,塔拉斯借着送两匹南疆最好的种马去阿克苏的机会,亲自开车把葱儿送到了正好路过的图木舒克垦区,把爱苏露带到了位于阿拉尔的塔里木农垦大学——爱苏露中学时的同学赵冰是这里的讲师,赵冰三年给她写了六十封情书,她终于动心了。父女分手时爱苏露说:“葱儿阿姨跟丁蛋儿并没有结婚,其实她也可以不再寻找。”“寻找的人会一直往前走,要不然就不会把我背出沙漠。”“我是想,兵团有很多民族家庭(特指少数民族与汉族的婚姻),你也可以考虑。妈妈病逝都快五年了,你不能总是一个人。”塔拉斯淡然一笑,没有吭声。

葱儿在图木舒克垦区待到1981年12月,然后坐着长途汽车去了阿克苏。正是净雪覆盖尘土的季节,阿克苏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冰糖一样的结晶,香甜冻结在空气中,伸出舌头就能舔到,人就像生活在雪糕里。她沿着一条白水纯净的河,来到农垦局,见到的人都在高兴地说话,基本不理她。又打听最近的农场,有人说:“离城区近的都是团场,没有农场。”葱儿有些纳闷:“人还是那些人,名字怎么叫有什么区别呢?”“你改个名字就不是你了。”她想一想,也对。就是不知道,这一天,全新疆都在传播一个消息:国家决定立即恢复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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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