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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看不见
来源:文汇报 | 周寻  2025年06月12日08:04

运财

运财是我们村里最先有电视的。

九十年代初电视在我们村是个稀罕物,每天吃过晚饭,运财就把它搬到院子里,放在一个高高的桌子上,吸引村里一大帮子人来看。

我也是看电视的狂热分子。

虽然那电视只有十四寸,画面是黑白的,像个木盒子,有时放着放着就一片沙沙响的雪花了,运财把支在院子里的天线来回转几圈,重新调出影来。

我在那里看了《海灯法师》《济公传奇》《西游记》,如痴如醉。

我想不通这么多东西是怎么装进木盒子的。

我问运财,运财不屑地笑了笑:大牙,你可真够乡下人的。

我们都伸长脖子看电视的时候,运财不看,他跷着二郎腿瘫在一侧的躺椅上,手里拿着个很时尚的不锈钢保温杯,泡着浓茶,时不时抿一口,睥睨我们这些乡下人。

当时村里还没有扯电,看电视都是用电瓶,电瓶也像个木盒子大小,上面有许多凸起,每过几天,运财都要驮着它去镇上充电。

他骑着辆红色的摩托车,留着大分头,戴着蛤蟆墨镜,上衣扣子故意不扣,电瓶放在车后座上,开起来油门轰鸣,一溜烟,帅极了。

我爷爷看不惯,从不去他家看电视,我爷爷说:这狗×的忘了以前是个要饭的了,你看他现在能的!

运财妈是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浪来的拾荒妇女,二十年前带着五六岁骨瘦如柴的运财来到我们村,被放羊的老光棍王五给瞅上了,就留下来过日子,但很快王五烦了,嫌弃他们太能吃,运财又经常生病花钱,把娘俩打跑了。她又跟了村南头看砖窑的郭四。郭四是个老实人,对他们很好,后来还给运财盖了房子。但在运财十八岁那年,两口子烧蜂窝煤中毒,双双死掉。郭四的一帮子亲戚把郭四盖的新房子、田地都抢了,从那后运财就真正的举目无亲了。

他跑去青岛打了几年工,回来后变得特别时尚。

当时我还小,就记得他留着长头发、穿着肥大的裤子,提着一个超大的卡带机,在河堤上扭腰摆臀跳霹雳舞。

我奶奶说:啥霹雳舞?跟过电一样!得叫雷劈舞!

后来运财在郭四的老宅基地上盖了新房子,比郭四原先给他盖的房子要好得多,高门大院。郭四的亲戚想找茬要钱的,被他拿着斧头追砍了几里路,从那后再不敢惹他了。

村委会做主,把郭四的几亩地要回来给了运财。

运财就在村里扎下根来,他做点小生意,还娶了老婆,渐渐大家都把他当自己人看待了。

接着说电视的事。

后来村里扯了电,大家都去买电视,有人还买了二十一寸的,就没人去运财家看了。

运财有办法,他很快也换了二十一寸的,但又买了彩色薄片,朝电视上一贴,电视就变成彩色的啦。

虽然看着色彩很怪,因为薄片的颜色是固定的,上红、中黄、下蓝,但毕竟算半吊子彩电嘛,衣服都有颜色了!

很多人去运财家看半吊子彩电。

等到大家看着稀罕都去买彩色薄片了,运财把二十一寸的黑白电视卖了,换了台真正的彩电。

当大家都去买真正的彩电后,运财又给彩电配了音响,可以唱卡拉OK的,他那小院子里一天到晚鬼哭狼嚎的。

运财媳妇很讨厌这一套,为了争这个面子,运财花了很多钱,两口子经常为这打架。但渐渐地她学聪明了,她在院子里支了几张牌桌,开始收摊位费,还供应花生、啤酒、饭菜。

大家常常打牌打累了就去吼几曲,吼饿了就去吃饭、喝饮料。

城里人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嘛。

后来这个事有点失控,院子里支了十几张桌子,隔壁村里都过来打牌,有人偷偷举报运财聚众赌博,被派出所给端了。

运财两口子被拘留了几天。

出来后运财说:×的以后打牌谁都不许玩钱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年轻人有了新的玩法,运财明显跟不上时代了!

去他那里的都是些岁数大的人,后来运财媳妇更年期,整个人变得非常偏执、暴躁,岁数大的也不去了。

有一年我回老家,看到西河新修的桥上,有个人在高高的桥栏上飘飘地走。这是调皮的小孩子才会干的事,我们叫沿桥栏。

是运财,他头发都白完了。

桥栏离地一米,不到十公分的宽度,西河风大,下面就是河水。

我走到跟前才敢说:小心掉下来!

运财睥睨天下地一笑:艺高人胆大!

他摇摇晃晃地继续走着,看上去随时会掉下去,但就是没掉,甚至反而越沿越快,越沿越远……渐渐地,我看不见他了。

二姑夫

在三个姑爷里面,我奶奶最喜欢我二姑夫。

大姑夫是当兵出身,打过越战,性格倔强,凡事认死理,跟我奶奶经常为芝麻大的小事杠起来,小姑夫太腼腆,老实,话少。只有二姑夫,说话像蘸了蜜,特别会献小殷勤。

我奶奶跟爷爷吵架,摔锅打碗的,谁劝都不听,只有我二姑夫来了,把每个人都说一通,说着说着来气了还骂一通,然后在这儿吃顿饭,他们就和好了。

平时家里有什么事,他也跑得最殷勤,我奶奶生病去打针,都是他开车接送,背着我奶奶在医院上下楼梯。

家里的收音机、电视、躺椅,都是我二姑夫拿来的。

我奶奶最喜欢吃烤红薯、炸糖糕,我爷爷喜欢吃红富士苹果、枣泥馅月饼,我二姑夫每次来都会带一些。

我奶奶不止一次对我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你二姑夫抵得上俩儿!

但我奶奶重病住院后,他仅仅来看了一次,拉着我奶奶的手说了一会儿话,就好多天不再来了,出院也不来。

那天医生直接说别治了,回家吧。能来的亲戚都来了,病房里满满的人,就剩我二姑夫迟迟未到。我二姑很生气,说以前他的孝顺都是装出来的。说着说着我二姑就哭起来了。

大家都跟着义愤填膺。

我奶奶拉回家后,在床上躺着熬日子,她水米不进,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醒过来,也是说胡话,不认识人了。

我大姑特地从内蒙赶回来,六个孩子轮流伺候着,我们这些孙辈的也经常来看看,都知道时日无多。

我二姑夫还是没来,我二姑一提起来就崩溃大哭。

终于有一天下午,我二姑夫来了,他提着一个纸袋子,拿出来是烤红薯、炸糖糕,他坐在我奶奶床边,把烤红薯放在她鼻子上。

我奶奶闻到了气味,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很开心地看着他。

我二姑夫又拿出了炸糖糕,我奶奶咧嘴笑了,摇摇头,又昏睡了。

我二姑夫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他走的时候,我送他,在村后面的大路上,他突然说:大牙,人一辈子吧,就这么回事。

我说:是啊。

他说:送医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奶奶治不好了,她身体好时,我该尽的心都尽了,现在吃不了喝不了,也不认识人。这么多人在,我来不来都一样。

我说:我懂。

他说:死后说万千,不如活着的时候孝敬一颗糖。

三罐子

三罐子排行老三,极矮,是名罐子。

他跟他老娘住在村东头一个小房子里,种着几亩地,农闲时别人都去打牌、闲逛,他骑着辆三轮车走街串巷到处收酒瓶。

他老娘是个哑巴,呆头呆脑的,三罐子本人三拳打不出个屁来,平时基本不跟人来往。去过他家的村干部说:俩哑巴!

有一年冬天,三罐子从外面捡了个小女孩。

小女孩也就两三个月大,还是个兔唇,可能是被人不要了扔的。

村里人都凑过来看热闹,有的劝他把孩子送福利院,你连个媳妇都没有,要孩子干什么?养着是个累赘。

三罐子很拧,不听。

他花了不少钱,去乡里办了收养手续。给这小女孩起名叫桂香,买了奶粉和奶瓶,亲自喂这孩子。

但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光靠喝奶粉和米粥不行,很快桂香被他喂得面黄肌瘦,头发都不长了,三罐子想出了很无耻的一招。

他抱着桂香在村里到处找奶,找那些生娃不久的小媳妇们,三罐子直接去人家家,腆着张脸:大姐,给口吃的吧。

如果对方不答应,他就说:一个也是吃,俩也是吃,就吃两口!

如果还是不答应,他会故意拧桂香屁股,桂香就哭个没完。别看这姑娘嘴豁,但嗓门极大,能长嚎几分钟不换气。

一般好心人都会喂她几口,孩子可怜。还有三罐子很懂事,每次来都不空手,带点鸡蛋、蔬菜的。

我妈奶水足,我弟吃到五岁,三罐子常去找我妈。

我妈说:要这么一个豁嘴娃干啥?还真指望能给他养老送终?

我爸倒很同情三罐子:总得有个人相依为命的,你就当可怜他吧。

我爷爷感慨:人家说吃百家饭长大,这姑娘是吸千家奶。

但尽管吸了千家奶,桂香还是像只瘦猫似的,体弱多病,经常会发烧、过敏、大喘气,三罐子急得嗷嗷叫,抱着到处找人看病。

这场面特别滑稽,他本身长得跟个炮弹似的,不到一米三,抱着个越来越高的孩子,后来抱不动了,就背着,满头大汗到处跑。

我奶奶说:活活把一个胖西瓜跑成了黄瓜!

桂香好歹长大了。

三罐子干农活、干建筑小工、收破烂,一年到头没闲的时候,攒了笔钱,在桂香十岁时,带她去省城医院把兔唇补上了。他找的医生好,手术很成功,桂香嘴唇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

这孩子虽然一直受歧视排挤,但非常争气,学习成绩特别好,三罐子把她从小到大的奖状糊了一面墙,但桂香有个毛病,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她不让三罐子去学校接她了。

如果开家长会,实在躲不开了,桂香就让邻居叔叔去。

三罐子看得开:我这样的过去会给娃丢人!

桂香考上了上海的大学。

这下三罐子更得意了,在村里走路都背着手、昂首挺胸,还经常问人家孩子学习好不好?害得村里小孩老挨揍,没一个不烦他的。

再后来桂香毕业了,留在了上海,找了份很好的工作,有一年她开着辆小轿车回老家,穿着好看的裙子、戴着大墨镜,跟人打招呼都用普通话。村里人说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她帮三罐子盖了个二层小楼。

大家都觉得三罐子要享福了。

但是桂香对三罐子越来越冷,后来像是失踪了一样。

我爷爷见多识广,说:这不能怪人家桂香,混大城市的人都要面子啊,我要是桂香,我也不回来。再说桂香每个月都给三罐子寄钱的。

我奶奶说: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这孩子还是没良心。

三罐子病了一场。

有年我回老家,看到三罐子推着他娘蔫蔫地在街上走,他娘现在不能走路了,流着口水,他也是瘦得像根黄瓜,脸上都是褶子。

他看到我,眼神一亮:大牙!

我说:三叔,啥事?

三罐子顿了会,说:你在上海,我女儿桂香也在上海。你要是碰到她,就让她回来看看!我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