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青年作家崔君:去与留,得与失,顺其自然就好
3月21日世界森林日这天,我和崔君进行了一场以采访为名义的聊天。
她的语言别开生面,与她一开始形容自己“嘴笨”并不相符。
崔君在北京确实有一份文学类的事务性工作,2018年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硕士毕业之后,到现在已有近7年。一旦工作忙起来,小说写到什么程度就成了次要问题,写不写完全是自己的事。
和大部分外乡人一样,崔君在北京的生活也未必轻松,她也被那些命运、性格与社会之间的互动规律影响着。上世纪90年代生人,她也经历过互联网之前的童年,和互联网之后的社会变迁。我突然意识到,崔君首先是一个从山东来到北京的年轻人,然后才是一名小说家。
在继去年的《冰淇淋厂冬天在干吗》之后,今年崔君又出版了新的小说集《有山有谷》,里面的故事多横跨在乡村与城市之间,被出版界评价为“新势力”写作者。对于这个“名号”,崔君觉得有点心虚,她说自己是个容易自我怀疑的人,现实生活中更是习惯自己待着,不习惯当众表达。
聊天的过程中,我们一致认为,一个人的来处是性格的骨架。从一个资源匮乏的农村,到在大城市里求学、工作,我们很容易想象和理解这条路上的沟坎。她毫不客气地称自己为“小镇做题家”,这大概也是90后这代人的一种成长路径,只不过从“小镇做题家”到“科班作家”,这中间有太多的偶然了。
她觉得,和许多现代社会的学科一样,学院提供了基础知识的获得,这比自我教育要高效一些。即使自己摸索也会总结技巧。简单的一个故事,也存在好的讲法和不好的讲法。大学的时候,她很想写小说,可不知道应该怎么写,后来的学习对她很有用。文学是非常包容的,有想表达的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写写试一试。不同作者们的路子都有出彩的地方。
一谈到写小说,崔君就锋利了起来,尽管她现实生活中是个追求平静的人,有个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的爱人,喜欢养些花、鸟之类可爱的小东西,写作更像是一块自留地,如今这块地上长出了树,在生活场景的多重变换后,她从树叶之间的缝隙里,打捞一些过去的人事物。在她的小说里,总能读到对世界与人性有如孩童般的却又近乎冷静的叩问。
01 从小镇做题家到小说家
1992年,崔君出生在山东省临沂市下辖蒙阴县的一个小村庄,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在那儿的河里、树林里玩,写作业、干家务、帮着带小孩,妹妹刚出生的时候,她只有9岁,也还是个孩子。
在山东农村里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小孩在山野间玩得忘乎所以,容易“掉魂”。魂魄脱离躯体,像寻常物品一样,掉在了树林和小河边,症状之一是精神萎靡。在崔君想来,“掉”这个动词干净利落,似能听到魂魄落地的声响。她说自己兴奋过度后容易偏头痛,这会让她想起这个词。所以,在她心里,有一根线拴着向上的那个氢气球,反而心情平和时她能做许多事,包括写作。
对于蒙阴,她试图用“沂蒙山小调”和“孟良崮战役”来向我形容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处在山东省西南边界地带,既不靠海,也离省会城市较远,相对闭塞,想要去北京,需要先从蒙阴县搭车到隔壁的平邑县,才能上铁路。
在熟人社会,崔君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是乡里乡亲之间的家长里短。她说,这些事情让她感觉很亲近,隔了二三十年再回看,也带有了让人感慨的命运感。就像《有山有谷》中,现在大家吃得饱穿得暖了,但有些乡村女性的心理问题和精神困境是没有出口的,倚靠摇摇欲坠的教义减缓苦痛是无奈而又残忍的。除此之外,就是与自然为伴,庄稼、林木、昆虫,野草野花。对于那些微观世界,她总是格外地细心和敏锐。四年级的时候,崔君写了一篇作文,《捉知了的三种方法》,那是她印象中第一次因为写了什么东西而得到别人的称赞。
随着年纪增长,崔君读完中学大学,最后在“去工作”还是“去考研”之间选择了后者。她对文学抱有幻想,于是想试试北师大。临近报名的时候,她心思一动,把原本倾向的外国文学专业,改成了文学创作。很多年后,当她回忆起这个有意味的瞬间,依然觉得充满了戏剧性。
研一之后,崔君完成了一篇4万字左右的中篇小说,《金刚》,写的是家乡钻石矿的故事。临沂地区金刚石矿产丰富,在上世纪70年代,农村姑娘魏振芳锄地时,挖出了瓶底儿大小的“常林钻石”,这也是我国现存最大的天然钻石。这篇小说写完她很高兴,感觉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比起同龄的小说家,崔君的文学起步不可说不晚,但是研究生的学习过程,让她感受到一种与以往的生活和世界不同的体验——有老师精心安排的课程和指导,还有一帮同样热爱写作的同学,每天讨论的话题和思考的事情都离不开小说,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工作之后,她也接触到更多的人,积攒了许多有趣的素材。
说起喜欢的作家契诃夫,他给朋友苏沃林写过一封信:“贵族作家们天生免费得到的东西,平民知识分子们却要以青春为代价去购买。您写一个短篇小说吧,讲一位青年,一个农奴的后代,他当过小店员和唱诗班歌手,上过中学和大学,受的教育是要尊重长官,要亲吻神父的手,要崇拜他人的思想,要为每一片面包道谢,他经常挨打,外出做家教时连双套鞋也没有……您写吧,写这个青年怎样从自己的身上一点一滴地挤走奴性,怎样在一个美妙的早晨一觉醒来时感觉到,他的血管里流淌的已不再是奴隶的血,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的血……”崔君读到这个很像契诃夫的青年,“从自己的身上一点一滴地挤走奴性”,眼眶湿润。
02 讲故事的野心
作为一个写作的人,崔君会格外关注那些与平时生活中不太一样的表达。比如半个月以前,北京有霾,她在家里待得苦闷,于是就去郊外爬山了,爬上山顶后发现,山中蒙蒙一片,等于换了个地方吸霾,同行人调侃说“不如在家抽烟”,崔君觉得这句话很好玩。
和崔君聊天的过程中,她能从阅读聊到眼灰蝶和希腊神话,从写作习惯聊到庾信的《小园赋》,甚至还聊到网红动物水獭的特殊习性:“码吃的”。水獭喜欢将捉来的鱼一条一条地摆好,才开始吃,像极了某种祭祀,这种现象被古人误以为水獭是很有灵性的动物,于是就有了“獭祭鱼”的说法,后来还被用来形容在文章中堆砌辞藻和典故。
对这些“稀奇古怪”的知识,崔君有浓烈的兴趣,并且不自觉地将它们存放在记忆里,等到写小说的时候,就会拿来和她故事里的人物进行“连线”,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或许是因为乡村生活经验,习惯了将某个人与某件事物联系上,也或许因为自己的阅读喜好,哪怕是一枚小小的纽扣,也可以让自己难以忘记一个人物。
去年夏天,崔君回老家,去桃园帮父母收桃子。年近60岁的父亲种了1000多棵桃树,种桃子是一项艰辛的劳动。赶上桃子集中成熟,要凌晨两三点戴头灯去摘,好赶上清晨发运的货车。这一次回去,崔君注意到,装桃子的周转箱上,有“万能果业”的红漆字,是桃贩老板以防混淆丢失印上去的。“万能”让她想到了万能公式、万能钥匙、万能青年旅店。她去问母亲,母亲告诉她,收桃子的老板爱管闲事,说话不着天不着地,绰号叫“苏万能”。将坏名子当成自家标记,崔君觉得他应是个幽默的人。
一个周转箱,与一个人的性格就这样自然地联系在了一起。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崔君也习惯了用文学的视角观察人,“生活和写作是很难完全分隔开来的,甚至时常纠缠在一起,如果生活中遇到不怎么愉快的事情,我会下意识先按一下自己,想一想别人为什么这么做。”崔君说,有些话刺耳难听,但是“这个人可能遇到了不顺畅的事”、“积累了一整天的情绪”之类的猜测,就会跑出来劝解她,这场遭遇似乎安放了一个文学性的时刻。
崔君擅长用细节来结构故事,小说当中的主人公,也经常有着从乡村到城市这样的生活背景,用她的话说,在构思小说人物和背景信息的时候,忍不住幻想人物生活的地方有一个院子。或许在她记忆中的院子里,墙上生锈的钉子,鞋底踩灭的烟头,都落满了像时间灰尘一般的故事。
03 我依然对北京的春天过敏
崔君觉得,有时同理心带来一些消耗,但敏感也便于她捕获一些细腻的情绪。她偶尔有社交焦虑,饭桌上也大多不是操心发起话题的那个人。“说话少一点,对我来说是一种休息。”崔君说。
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原生家庭、代际隔阂、情感负债,该有的自己都有,这其中既有社会变迁的原因,也跟她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从一个小村庄离开,来到城市,崔君享受北京这种宽容的自由。
事实上,崔君读初中的时候才第一次去到县城,父亲骑一辆旧摩托车,载她去县城办事。车坏在半路上,还时刻担忧没有牌照被查罚款,那对家里来说会是一大笔钱。她心里充满惊悸。到了县城,来到一个很复杂的转盘路边,在黑黢黢的店中修家里用的手机。直到离开蒙阴到烟台念大学,才算真正离开家乡。放假回家途径转盘路,崔君感慨,那其实是一个很小的路口,只要逆时针走,车和人就都在一个方向上了。这样的生命体感,或许是很多有过乡村生活经验,并且从乡村走出来的当代青年人的通感。而这种通感,也让她在性情上,潜意识地把自己凝固在某些时间缝隙中,让自己自在一点。
在北京的生活,崔君没有给自己特别具体的目标,也许是因为在农村长大,她会本能地对大自然感到亲切。三月份是野菜返青的季节,每年崔君都会约上几个好友,到平谷的桃园里去挖荠菜,她把这项活动称作是对城市生活的一种补偿。春天还是风大的季节,在北京生活了十年,这一两年她开始对灰尘过敏,出现过敏性结膜炎的症状,发作时眼睛奇痒,喷嚏不断。去医院想做过敏原检查,医生说没太有必要,有些人就是对这里的空气过敏。这让她觉得荒诞,她一个农村里长起来的人,小时候天天在土里滚着玩,手破了都用土来止血,现在竟对空气里的灰尘过敏,这似乎是一个玩笑。后来,她还知道,土不是洁净的,里面有破伤风杆菌,接触血液是危险的。
在阳台上,崔君栽种植物,她经常用到以前跟父亲学到的扦插术,把植物的一部分分离,重新养活成一株新的植物,观察它们神奇地成活,并长出叶子,她能收获许多乐趣。在她看来,植物和人一样,不同的花卉,对水、阳光、温度等各有不同的反馈,植物也各有各的性格。
当我表达对崔君的小说里有很多电影蒙太奇式场景跳切的感受时,她感觉受到鼓励,仿佛无数个窝在家里看电影的“黑洞时刻”被别人看见了,就像她以同样的方式观察别人,并且在自己小说中处理那些细节。
04 写小说就像寻找没被人发现过的蝴蝶
不得不说,看崔君的小说,能让人更加确定“小说的魅力,在于让我们接近那些未被语言描述过的感受。”我把我的感受告诉崔君,这让她想起了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一个作家,同时也是鳞翅目昆虫专家,他一生都执着于寻找那些还没被命名过的蝴蝶。她感觉写小说也像是寻觅未曾被人描述过的‘蝴蝶’,不仅是关乎美丽、浪漫的蝴蝶。就像纳博科夫痴迷的眼灰蝶族,其实长相普通,在路边出现也是非常容易被忽视的蝴蝶。从上世纪90年代,一些新发现的蝴蝶品种就用纳博科夫小说中的人物来命名,这是很有意思的事,作家知道一定会很开心。
近些年来,女性写作已经过了模仿男性视角的阶段,女性主体性叙事变得越来越引人注目。在崔君的小说集《有山有谷》中,几篇短篇的人物第一视角几乎都是女性,在《狐狸的手套》中,女性亲密关系中的渴望与恐惧,充斥在细致到头发丝般的日常里;在《海岸》中,母女之间的情感隐藏在动人的隐喻里;在同名小说《有山有谷》中,女性与女性的关系更是超越了年龄和亲情,抵达了肉体与灵魂、生存与死亡的混沌地带。
在《有山有谷》的封面上,印着这样一句话——“猎物放松警觉,狐狸鼓腹而歌”。在笔者看来,这句话如果说的是因果关系,那就只是一个逻辑清晰的寓言故事,可如果说的是并列关系,那就是一个复杂的现实社会了。“有山有谷”或许也可作此理解,每一篇小说都是一块时空切片,放在一起就是一个整体,就像滨口龙介的电影《偶然与想象》——人们在不同的空间里自说自话,看似各自独立,实际上浑然一体。要我说,看崔君的小说,就像是在路边偶遇了一只蝴蝶,让人想起了那年夏天海边刮起的台风。
过去,崔君的小说都是在写城市与乡村,最近一两年,崔君也开始将视角投入北京,她说起自己为了写一个北京西山寺庙义工的故事,将寺庙建筑的木塔结构和被破坏的佛像装藏粗浅学习了一番。从构思到完成,崔君感觉这篇小说写得有点底气了,提前想好的东西,在写的过程也不会有太多的旁逸斜出。
在此之前,崔君的写作曾有意让自己与当下的生活留些距离,对发生在北京的故事保持审慎,是因为她觉得再磨一磨可能会生动,就像离开之后,她所窥探的家乡似乎更真实了。“对于北京,我有很多鲜活的细节,只是还需要再捂热一点”,崔君说,越是世俗且日常的生活,越是让她痴迷,过去与当下有太多误解与对照的纵深,让人认为世界很大,而时代很长。
对于现实生活中的许多偶然、规定和不确定性,崔君表示愿意接受,也只能接受,尤其是在做一些人生重大决定的时候,她觉得凭借的都是自己的感性,至于那些生活中的去与留、得与失,她觉得顺其自然就好了。在聊了一个小时之后,她笑称自己其实是个悲观主义者。
当面对“写作对你来说是什么的时候”,崔君回答,“一块地吧。这个形容很农民。所有的农活都不轻松,这点也正像写作。地很朴实,你种什么它结什么,不想种荒一荒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