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江巴东记忆
纤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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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覃家老爹在巴东官渡口的吊脚楼里叫来曾孙女小凤,将从前记的一个小本交给她,说你念念,叫你弟娃子也来听听。
小凤刚9岁,认得那小本上的所有字,她念得一字不差:“抗日战争时期,日本空军对巴东狂轰滥炸……县城、王家滩、万户沱、宝塔河、火焰石均遭轰炸,山城夷为废墟,民众家破人亡,由敌占区逃来巴东的难民中,许多人被炸死,不知其姓名。对日军轰炸巴东的罪行,时县政府军事科逐次记录。”
小凤扬起小脸问:“太爷爷,我没念错吧?”
覃老爹坐在一旁凝神听着,说:“凤儿,你念得没错。”
一
那是一篇真实的历史纪录,记在巴东县志里。我读到它时,覃老爹已经90多岁了,老爹活成了峡江岸边的一棵老树,见证着近百年来三峡的风云。
“三峡七百里,唯言巫峡长。”唐代诗人杨炯《巫峡》一诗所描绘的,正是巫山、巴东的风景。
相传,巴东在三皇时代属于蚕丛、鱼凫以及杜宇氏统治之地,隋开皇十八年(598年)定名巴东县。据考证,这里有殷商、战国、汉等历代遗留下来的古墓葬群,考古工作者在这里发掘出土了巴氏矛、巴氏剑、巴氏盾等文物。据记载,杜甫东下夔州时曾在此住了些时日,并留下了不少诗篇。
巫峡出口处,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近百岁的覃老爹少年时,正是军阀割据,各路武装争夺地盘,纷纷扰扰的年代。抗战爆发以后,三峡两岸及巴东的百姓倾力投入抗战,覃老爹那时为川江上的桡夫子,即船工,跟随父辈兄长到汉口、宜昌抢运抗战物资,差点丢了性命。
峡江上的桡夫子和纤夫最能吃苦耐劳。抗战时期,他们在大江风浪里,头顶日军飞机的炸弹,脚踩峡谷的悬崖峭壁,一趟趟出生入死,用木船从汉口、宜昌将枪支弹药、工业机械、粮食药品等物资运过三峡,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大西南。他们没有从中获取钱粮,反倒不时捐赠钱物,为了搭筑沿江工事,许多人户忍痛砍去房前屋后的树木,拆卸自家的房屋木板,还把自家缸里的那点苞谷、黄豆舀出来交公,锅里碗里只剩下野菜糊糊,勉强维生。
峡江船工参与的抗战时期大抢运中,大量抗战物资、人员的运输多依赖于长江水道,川江航道成为民族生命大动脉。他们抢运了军工厂、飞机厂、无线电厂、钢铁厂、纺织厂、被服厂等几百家工厂的重要机器设备,这些工厂继而很快在重庆一带恢复生产,成为抗战的有力保障。这场大撤退和大抢运,无论规模和人数,还是艰险程度,都堪称奇迹,被称为“中国实业界的敦刻尔克”。
三峡两岸的人民在大抢运期间作出了重大牺牲。率队的民生公司有16艘船被日军战机炸沉、炸毁,公司员工牺牲116名,伤残61名,其中很多都是峡江人,峡江百姓的木船被炸毁的更是不计其数。
我外婆家住巴东长江边,外婆的父亲和五个兄弟跟覃老爹一样,都是常年行船的桡夫子,外婆的兄弟有两个在抗战时期死在了川江上,另有一个去恩施抢修机场,伤病而亡,还有一个后来参加了抗美援朝,牺牲在金达莱盛开的地方,唯有三舅爷活到了三峡大坝建起的日子。
二
覃老爹和我的三舅爷是江上的伙伴,他总爱对人说起往事。他说三峡大坝未建之前,川江上的航道太险了,桡夫子长年都是提着脑壳在走船。这里有“青滩、泄滩不是滩,崆岭才是鬼门关”的说法,“鬼门关”水深流急,礁石密布,行船人称那些礁石为“二十四珠”。“大珠”石梁长约半里,像一只猛虎雄踞江心,江流不得不分为南北两漕,南漕乱石嵯峨,水流紊乱;北漕弯曲狭窄,礁石交错,恶浪滔天。“大珠”以下又有“头珠”“二珠”“三珠”,呈“品”字形排列,扼守在南北两漕水流出口处,且隐而不露。有记载说,船至崆岭,“必从大石左旋,捩舵右转,毫厘失顾,舟糜石上”。
枯水季节,崆岭滩“大珠”尾部的岩石上,可见三个大字“对我来”。这字有人说是川江上的船老板死里逃生刻下的,有人说是一位商人拿钱请石匠刻的。凡行船至此,只有“对我来”才是求生之道,应将船头笔直对准“大珠”尾部那块耸立的怪石,然后借助泡漩回流之推力,方能避开暗礁,冲上险滩。
但当年那些从国外买来的铁壳子轮船都不晓得三峡险滩的奥秘,接二连三地有轮船在这里触礁沉没。覃老爹说,那年寒冬时节,峡江水枯,德国的“瑞生”号轮船由此入川。面对险滩恶浪,洋船长惊慌失措不敢前进,只得改用一名中国引水(引导船舶航行的专职人员)来掌舵。这位谙熟川江航道的引水,将轮船按常规朝着“对我来”驶去,洋船长却以为他心怀不满故意使坏,大声责骂,引水极力分辩,但洋船长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入江中,然后亲自操舵调转航向,想避开怪石。岂知一股强劲的横流将“瑞生”号推着冲向“三珠”,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瑞生”号被撞得粉碎,水手无一幸免。
覃老爹多次驾船经过此滩,他仗着一双鹰眼两只铁臂,敢在黑夜闯过崆岭滩。他赤脚抠住船板,赤膊搂着舵把,任江上的大浪劈头打来,身子纹丝不动,借着回旋的江流之力,将船头直朝着“对我来”而去。眼看就要与礁石相撞之际,江流却将船推向一边,瞬间擦石而过。
船到滩口前,无论大小,都还得请纤夫拉纤,才能顶流而上。纤绳由慈竹或斑竹的篾青编织成缆索,配上帆布肩带,经久耐用又不勒肩。一般拉小木船的纤绳只用三股篾,若是拉小火轮或更大些的轮船,则需五股以上的篾,缆索竟有小碗粗细。纤夫们热天干脆脱光了衣服,用一块布兜住裆,一声号子吼将起来:“三尺白布,嗨哟!四两麻呀,嗬嗨!脚蹬石头,嗬嗨!往上爬哟,嗨着着!脚蹬石头,嗨佐,手扒沙呀,嗨佐,闯过险滩,嗨佐,好回家呀,嗨佐!”
头纤要侧着身子看水路,吼号子,伙计们跟着喊“嗨佐”,这号子既是号令,也是拼尽全力之时的迸发。在“嗨佐”声中,船便摇晃着爬上一道道险滩,经秭归、巴东,到巫山十二峰,再到奉节、涪陵、重庆。
三
峡江风光绝美,但地势陡峭,交通不便,历代经过此地的文人墨客、官宦商贾无不叹羡这奇峻山水,却少有人多作停留。北宋时,华州下郡(今陕西渭南)人寇准考中进士,被任命为大理评事,不久被派往归州巴东任知县。得到任命之时,正是霜荷索然的秋季,他因即将赴任地僻穷峡之处而心生惆怅,在《庚辰岁将命至巴东时已秋序霜荷索然偶赋是章》中留下“贳酒不能醉,乡园空结悲。徘徊独凝望,目极长天涯”的诗句。
怀有壮志的寇准,在巴东为官3年,写了487首诗,对峡江风光多有描绘,有“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数峰横夕照,一笛起江船”等名句。峡江人重情义,寇准劝事农桑,为百姓做了些事情,峡江人专为他建造了“劝农亭”,后又建了“寇公祠”,以作纪念。
但峡江的贫穷延续千年,那些世世代代守望着这一江大水的山里人,日夜梦想着摆脱贫困。
2020年4月,巴东县终于退出贫困县序列。为了这一天,峡江人期盼和努力了许多年。高铁穿越高山,甚至通到了巫峡口,曾经的蜀道化作通道,三峡两岸与新时代同频共振。唐代诗人白居易途经巫峡时,曾写过一首《入峡次巴东》,最令人喜爱的是“两片红旌数声鼓,使君艛艓上巴东”一句。过去,帆船从西陵峡上滩,除有纤夫拉纤,还有鼓声作威发力,船上岸上一起呐喊,那一艘艘船儿旌旗摇动,才一鼓作气上到了巴东。
而今一江碧水,江笛长鸣,轮船稳稳地破浪而行,青山依旧,却有了高铁“复兴号”奔驰于群山之间。秋去冬来,满山红叶染透,又有红橘点点,挂满枝头,一片祥和之气。
在纪念抗战胜利80周年即将到来之际,覃老爹说:“小凤,你和你的弟娃子要记住这些事。”
小凤点头,说:“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