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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回响”甘肃生态文学小辑 《飞天》2025年第6期 | 唐荣尧:石羊眼里的生态
来源:《飞天》2025年第6期 | 唐荣尧  2025年06月06日11:14

石羊不是一只或一群石雕的羊,而是一条从祁连山起步、一路踉跄的足迹里孕育出绿洲和村镇、最终干涸于沙漠中的内流河之名,那条河里的每一滴水,就是一只向远方奔走的羊。

就像一个人的生命过程,这条以“石羊”命名的河流,喝醉酒般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岗,被兵追赶般慌慌张张地穿过峡谷,焊工般认认真真地在南北走向的“河西走廊”上切开一道水路,保姆般细心浇灌出一片片绿洲,死士般义无反顾地向遥远的死地沙漠奔赴。这无数的“石羊”,汇聚成一条浩荡之河,养育着两岸的动植物和庄稼地,也接纳水库、水电站、水文站、桥梁、水渠等科技介入的产物,送走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把自己写成了一首沧桑的生态诗。

从市区一路循着Y284乡村道路而来,简直就是快速翻阅一本生态读本:城市、乡村、庄稼、荒岗、峡谷,眼前总是一片典型的大西北景象。到毛藏乡境内才看到茂密的原始森林和丛生的灌木,将一片碧绿严严实实地披在大地上,将鹰在空中的长鸣和水在山间的流动,送到耳边。只有到这里,看到的才是祁连山努力保持的样子吧。得感谢前些年就开始实施的退牧还林还草工程,让这片宁静之地努力恢复着它童年时的样子——野草疯长,山花遍野,群兽共生。

Y284的乡村道路终点处,是天祝县毛藏乡政府。绕到乡政府大院背后,就能看到毛藏河瘦如枯枝,朝远处延伸而去。按照“河源唯远”的原则,流程最长的毛藏河,应该是从祁连山流出的河西走廊第三大内流河——石羊河的正源。行走在Y284乡村道路上,就是一条溯源之路。

站在毛藏乡政府大门前,朝西望去,白色的冰川如一头沉睡的大象,卧在大约十多公里处的冷龙岭北侧,冰川之下,当地人称为“卡洼掌”的地方,就是毛藏河的母体、源头。冰川更像是一张巨大的白色禁令横在半空,让多少人望而生畏,致使人迹难以抵达毛藏河、石羊河之源,使古人对卡洼掌的认知始终处于一种空白,并未留下多少记录。让人觉得那里反而是一处难以卜算之地,从卡洼掌起步的毛藏河,弯弯曲曲的流程中,收留了雪豹、野狼、牦牛、狐狸等动物斑驳而稀少的足迹,两岸的山坡上,顽强地生长着冬虫夏草、柴胡、秦艽、藏红花等珍贵药材,牧民在夏天可以采到鹿角菜、石葱花和柳花菜等野菜。人类生活的较少干预,成全了毛藏河源区的安静与清澈,较好地保留了这一片山林的生态。

那条细水来到毛藏滩时,眼前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像一条细刀,小心地在周围的群山中切开一条歪歪斜斜的缝,缓缓走过远处山岗上茂密松柏的注视,缓缓告别零星分布在两岸的房屋、牦牛群。牧民告诉我,外地人几乎没有在冬季来这里的,眼前除了白就是白,有啥好看的?如果是夏天来,这里美得会让你的眼睛不够用。我没告诉他,夏日时分,我也曾走过这群山间,领略过犹如化石般保存的祁连山最古老画面的美景。这次选择冬日来,是想看看毛藏河的另一种真实:细弱、瘦长、隐身、宁静。

我抬起头来,以70度左右的夹角,朝半空巡望。西面,海拔4874米的卡洼掌西麓,位于青海省门源回族自治县境内的原始林区早就以“仙米国家公园”的身份,迎接来自各地的游客;北边,海拔4192米的响水顶北侧,早就开发出了冰沟河景区;南边,4146米的磨脐山南麓,随着天梯山石窟的开放和遍地的农家乐开业,也成了外地人前来河西走廊的打卡之地。

卡洼掌、磨脐山和响水顶,犹如从天空掉下三块白色的巨大围布,将毛藏河流经的这片高山洼地围起来。三座大山,好像一直浸在一团浓厚的水汽中,不断沁出一缕缕细如拉面的水,顺山而下便汇成了毛藏河,朝开阔、低势的东边行走。三座高山,以其险峻挡住了外围的热闹和喧嚣,一次次地挡住了侵略者的脚步,让这里千百年来免遭战火,也一次次地阻挡住了砍伐者、盗猎者的脚步,保住了原始的生态,让毛藏河犹如一个摇篮中的婴儿,安静地走过自己的童年,让这里成了祁连山生态保持的样本。

毛藏河在生态上是幸运的,这种幸运是比较出来的。我去过和毛藏河隔着一条磨脐山、但最终和毛藏河汇聚的双龙河。1976年,当时甘肃省的地质勘查六队在天祝县和青海门源县交界处的青峰岭,发现了一块特殊的高品位岩金矿石。几年后,天祝县掀起了采金热,仅在双龙沟就有四百多个采金口,采金人员最多时超过了四万人,从事和采金有关的服务人员超过一万人,也就是说,一条小小的山沟里,采金、管理、收购、服务等人员超过五万。大量采金不仅让这里成了成了全国最大的私人采金区,也给双龙河带来致命的生态之殇,浑浊的河水就像排污般冲向它的主流石羊河;采金工得吃喝,烧水做饭用的燃料就是去山坡上砍伐树木,导致林木数量锐减,那一堆堆不与电争抢热量的火,给穷人带来了光与热,却让这里的山、河、沟变得更穷了。

河床被各种机械翻了个底朝天,大量植被遭到破坏,沟底的灌木丛几乎全被铲除,犹如剃头般给这条山沟留下了一片片疤痕。大型机械的反复挖掘,导致双龙沟的河流改道,流水变浊,挖出的沙坑、水坑,有的直径接近10米。

金子的光芒吸引了当地群众和隔山而居的青海人,采金者蜂拥而至,以牺牲生态为代价,用白色汗水淘洗黄色的金沙,积攒着微薄的、养家糊口的细碎梦想。采金者和金矿所有者天祝县经济开发公司、武威地区军分区和甘肃省地质勘查六队之间,发生了无数次的武装械斗。尤其是1995年6月爆发的一次大规模的武装械斗,青海省门源县上千人持着枪,翻山而来,金矿的一名保卫人员被流弹击中。这件事惊动了中央,国务院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由八部委领导组成的工作小组,来到天祝调查处理此事件。直到2004年,随着金矿被国土资源部叫停关闭,天祝县政府封住了沟口,这股给当地生态带来灭顶之灾的采金潮才算告终。

这种黄色的金灾同样发生在肃北蒙古族自治县和青海省海西州之间的祁连山中,除了采金的“黄灾”外,祁连山丰富的煤矿资源同样引发不当开采带来的“黑灾”。

耳边不由想起一百多年以前,恩格斯的那句警告:“不要过分陶醉于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人类每一次对自然界的胜利都必然要受到大自然的报复”。当年,失去理智的采金、采煤,给生态带来的影响最终还是当地人承领,一场科学指导下的生态修复战,在这里打响。二十年过去了,重新走在长达十四公里的双龙河边,栽种的沙棘林密密麻麻,在半空中竖起了一道一米多高的绿色长墙,这里的生态已基本恢复到遭破坏前的样子。

裹着卡洼掌万年积雪赋予的清冽与纯净,带着源区各条清澈细流汇聚的力量,毛藏河离开毛藏滩后,以西南-东北走向,冲出海拔2358米的大尖山,算是离开天祝藏族自治县进入武威市的凉州区,它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杂木河,在藏语中,杂木是“鱼儿汇聚”的意思。这古老而美丽的名字里,隐藏着一个多么美好的画面,河水里装着云、天和鱼儿的笑容,河边是信奉“不吃鱼”生态法则的藏族牧民,这条河带给鱼的是营养与安全,是自由生长、终老一生的美丽家园。

杂木河并不知道,北边隔着一座山,还有一条河基本保持着和它一样的流向,那就是冰沟河!从高德地图上能清晰地看到,冰沟河和杂木河的流向,勾勒出一柄倾斜着的宝瓶形象,两条河的源头直线距离不到十公里,却被雪山阻隔,两条河的源头处在宝瓶底部,然后各自向外凸出地朝东延伸,冰沟河与杂木河基本要保持平行状态、共同勾勒出瓶颈形状时,遇到了人类科技的第一个干预——南营水库,这条河从此开始有了“杨家坝河”的名称。什么能见证一条河的生态?答案是多元的,既有林木数量的变化,也有植被破坏的程度,既有刻画动物生存背景的岩画,也有先民生活的印迹。从祁连山走出的冰沟河与杂木河,就是两份关于当地生态变化的证词。如果说杂木河从自然环境上见证了流域内的生态变化,冰沟河则从科学和人文两个角度见证了这里的生态变化。1924年夏天,受瑞典地质学家、探险家、考古学家安特生的委托,年轻的地质学家袁复礼来到冰沟河南岸的臭牛沟考察,不仅在这里发现了丰富的海相化石,还首次确定了我国具有早石炭世晚期地层,并采集到袁氏珊瑚等许多新化石种属,证明这里在距今3.5亿年前,是一片大海。

2019年,考古工作者在冰沟河流域发掘了吐谷浑喜王慕容智墓,这是目前唯一保存完整的吐谷浑王族墓葬。墓主人慕容智是大唐第一位和亲公主弘化公主(唐太宗李世民之女)与其和亲对象、吐谷浑王慕容诺曷钵的第三子。试想,慕容智选择自己的墓地,一定得安全、偏远、避免盗掘、风水要好。即便是千年后的今天,这里的生态也是保护得非常完好。顺冰沟河往下继续行走十五公里左右,在河岸边的青咀湾和喇嘛湾一带,上世纪20至80年代相继发现了金城县主墓、慕容曦光墓、弘化公主墓、慕容忠墓、武氏墓、李深墓等九座唐早、中期吐谷浑王族成员墓葬,无不印证着这里曾经是吐谷浑人心里的天堂。

游牧部族的先民们,喜欢把他们的所见、所思雕刻在石头上,这些被称为“岩画”的原始艺术,也是生态的见证。石羊河流出祁连山后,在山下的冲积扇地带上,分布着莲花山、头沟岩画群,上面的老虎、牛、羊、马、狼等动物和骑马者的形象,刻画出了这一带的生态链条。

水库是人工干预河流的一项工程,不仅收纳、控制河水,往往对周围生态也有重要的影响。冰沟河离开南营水库后,在地图上开始被标注为杨家河。杨家河逐渐告别祁连山,也告别牧业区,走向缓和的冲积扇地带、农耕区,浇灌出两岸的农田。相比牧业,农业的用水量变大,夏天的用水高潮期和冬天枯水期,杨家河就成了一条干河。穿过市区的杨家河是武威的“龙须沟”,过去可谓污水横流、垃圾堆积,臭气熏天。从2011年起,经过改造和人工注水,干河有了个切合当地的名称:天马湖。全长7.14公里的湖道左右两岸堤防坚固,河东侧设有宽十米的泄洪槽;兰新铁路桥以下地段建有五个泵站、十道橡胶坝和24座跌水堰,形成了长达六公里的景观水面;天马桥、蝴蝶桥和天一桥,像是水面上拱起的彩虹,尤其是在夜晚时,我在入住的金陵大酒店里,隔着玻璃窗就能看到夜晚的天马湖,在桥上彩灯的映照下,有如海市蜃楼,城区十七巷的美食与独具一格的“三驾马车”的香味,仿佛彻夜飘在天马湖上。

高德地图上显示,杨家坝河流出天马湖不久,和杂木河相遇后,两条河集体约定般地更名,它们开始共同拥有了一个名字:石羊河。千万别望文生义地想象这里矗立着一块石头雕刻的羊的雕像或纪念碑。石羊,是形态介于绵羊与山羊之间的一种羊,肤色和当地的岩石色基本相近,善于在山石间攀爬腾挪,大多会在饮水期间下山到河边。古人将这条河以“石羊”命名,证明古时石羊河畔的石羊数量一定不少。从“石羊”命名点开始,这条河开始告别凉州区、进入民勤县境内。

一条河到一个地方有新的名字,意味着它有了新的使命。在高海拔的天祝县境内,石羊河的几条支流经过的是牧区,滋养着牧草、林木和游牧文化;进入凉州区后,几条支流的主要任务是为绿洲农业、城镇居民提供用水。无论是修筑“河西汉塞”的中原役夫,还是西去求法的玄奘和尚;无论是策马路过的唐代边塞诗人,还是从青藏高原远路而来与阔端商谈和平的八思巴,他们来到这里,看到的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看到的是它滋育的“河西四郡”中的首郡之城和周围的绿洲、村镇。

这条曾养育出河西走廊第一城武威的大河,迎来一个个在此创造灿烂文化的游牧部族,有将西域之玉传入中国内地的大月氏,有曾用武力赶走大月氏后雄踞祁连山的匈奴,有将石羊河上游作为皇家墓园的吐谷浑,有盘踞在石羊河畔抵御党项羌人西进祁连山的六谷部,有将武威视为“陪都”的党项人,有以石羊河为根据地屡屡进扰祁连山东麓明军的蒙古瓦剌残余势力,他们创造出了灿烂的沙井文化、五凉文化。石羊河,不仅是一条从雪山走出,沿途滋育万物,将最后一滴水贡献给沙漠的生态之河、神性之河,更是一条书写着民族融合、文明对话的文化之河、精神之河。

工业时代,快速发展的经济对有些河流的生态而言,可能意味着灾难。二十多年前,我因工作关系常来武威采访,石羊河是绕不过去的一道门槛,目睹了一条河的生态恶化的过程。由于缺乏环保立法的环境及污水净化技术有限,石羊河成了城市生活污水、工业废水、医院废水的直接排入地,化肥、农药的施用量增加和农业生产废弃物的排放,当地著名的酿酒、纺织、造纸企业和铁路局的污水排放尤为严重。数据不会说话,但能说明问题:1993年,石羊河入民勤县境时符合国家地面水三类标准,到2004年时,水质为劣V类。

河流接受着日月星辰的注视,接受着人类的各种干预,同时也接受科技带来的变化。顺着石羊河而行,我在河北岸的蔡旗乡政府不远处,看到了设在这里的水文站,它就像一双警惕的眼睛,日夜观察着河流的水文变化。水文站东侧,是一架吊桥,吊桥东侧是一架水泥拱形桥。无论哪种形制的桥,悬在河面上的桥身,就是这条河水量变化的另一种测量仪。进入民勤县境内后,石羊河的腰身确实变得肥硕了,这可不是上游来水增多,而是利用“景电二期”工程,通过三十座泵站,把黄河水提升到713米后流淌进石羊河、每年往石羊河灌水近一亿立方米的结果。有了这股水,石羊河才告别羸弱,接着往茫茫腾格里沙漠西缘进发,将自己千万年前来的足迹保持完整。

科技是一柄双刃剑,既能在助力生产中对河流造成污染,也能将先进的技术用于河流的治污中。

行走河边,确实没了二十年前的那股怪味,大量的垃圾早被清除,石羊河两岸的沟渠清水流淌,庄稼地里才有了喂养人和家禽的作物。石羊河呀,就这样走过了生态的轮回,这轮回不是命定的,是沿河人民依靠科技与智慧创造的。

作者简介:

唐荣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文学创作,《中国国家地理》专栏作者。出版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像》及《王族的背影》《消失的帝国》《西夏王朝》《宁夏之书》《青海之书》《大河远上》《月光下的微笑》《出入山河》《贺兰山》《黄河的礼物》《大地命名者》等30多部长篇非虚构文学专著。担任《神秘的西夏》(10集)《中国回族》(20集)《揭秘西夏陵》(4集)《贺兰山》(6集)《六盘山》(8集)《千年文物》)等大型纪录片总编剧、总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