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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山底下的山
来源:光明日报 | 陈启文  2025年06月06日08:08

如果一个人活成了传奇,他所在之地必然是传奇。我说的是嘉兴南湖之胥山,相传,伍子胥曾在此磨剑练兵。

嘉兴,又称嘉禾,这一带少有逶迤的山脉,在这一马平川之上却又奇迹般地冒出了一座绝无仅有的山。古人用兵,必占据形胜之地,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载:“胥山,本名张山。相传吴使子胥伐越,经营于此,因改今名。”虽是“相传”,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后世在那山穴中发现了吴越春秋时代的陶器,还有挖坑埋锅的遗迹。这里的每一件文物都是活着的证据,那器身和印纹,一看就与吴戈越剑的精神气象高度同构,哪怕一块块碎片上也带着热烈的生命温度,一经触碰就会发出悠扬的回声。

唐人刘禹锡生于嘉兴,他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不知何所指也,但必定是有感而发。在他的青少年岁月,胥山很可能是离他最近的一座名山。这座山在历史上到底有多高?《嘉禾志》载:“胥山,高一十五丈,周回二里。”这恐怕是世间最低矮的山之一。有人谓之丘,是明显的误会,丘为土堆,这却是一座有着石英砂岩结构的山。它是嘉禾平原的屋脊,也是唯一的靠山。

对胥山的记载,除了史志,还有图画。被列为“元四家”之一的吴镇为嘉兴先贤,他给后世留下了一幅水墨长卷——《嘉禾八景图》,其第七景便是胥山松涛。从画上看,胥山由两座山岭连缀而成,两山之间有一条山径,人称龙腰。这西山顶上原有伍子胥墓和他的磨剑石,还有一只凝望山下水溪的石龟和一座幽深的观音殿,山腰上建有东岳殿和蚕花殿,山脚下便是伍相国祠。风是必然会有的,松涛也是必然会有的,吴镇仿佛在一阵风中降临,于山峦起伏间挥洒出了呼啸而来的松涛,让一座山为之摇曳倾倒……

山中,除了苍松还有梅花,吴镇号梅花道人,却未描绘胥山之梅。这是他的留白。他把这个机会留给了数百年后的蒲华。那些风骨清健的梅花,绽放数百年,终于等来了一位风骨清健的身影。蒲华也是嘉兴人,为清末“海派四杰”之一,他在33岁时第一次登临胥山,踏雪探梅,于松涛与梅花中且行且吟:“瑶天雪影照琼姿,珍重山村看几枝。况是好花开第一,上元甲子早春时。”这人间的风景,在他心里俨然是仙境。

胥山与胥河一脉相连。伍子胥于胥山磨剑练兵,把自己磨砺成了一个精通水战兵法的传奇,这条东通太湖、西入长江的胥河,就是他主持开凿的一条运河。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人工运河,它为苏浙一带的漕运和灌溉打通了一条捷径,也为一方百姓化解了水深火热的洪涝之灾。这是伍子胥让后世感念的功德。明代卓绝的狂士李卓吾力主“本以为民”,他盛赞“伍子胥绝孝纯忠,惊天震地,楚之烈也”。痛哉,这位“楚之烈”和另一位“楚之烈”最终均落得了投江的命运,不同的是,屈原是自己怀沙自沉汨罗江,而伍子胥则是被吴王夫差赐剑令其自尽后,被沉入钱塘江。伍子胥之死比屈子更早,他被江南百姓尊为伍君,“五月五,迎伍君”,这胥山与胥河是祭祀伍君的初始之地,也是当地端午节俗的另一个源头。我在胥山品尝了百般滋味的嘉兴粽子,也在胥河看到了比汨罗江龙舟更源远流长的嘉兴龙舟,人道是“浙波只有灵涛在,拜奠青山人不休……”

一座胥山,世世代代被浙波灵涛往复萦绕,若没有嘉水,便没有嘉禾。一条胥河,作为江南运河和大运河最悠久的前身,与嘉兴水系纵横交错,滋润着这片沃土。嘉禾平原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重要稻作区,据唐代李翰《苏州嘉兴屯田纪绩颂并序》:“嘉禾一穰,江淮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为之俭。”

嘉兴地处太湖流域下游,在这水网密布的嘉禾平原上,水利与水患总是在岁月长河中此消彼长。历史上,一场泼天而来的洪水就会将老百姓苦心经营的生活冲刷得一贫如洗,洪水将无数人的生命财产席卷而去,密织的水网和低洼的地势常常让百姓困于水患。

新中国成立后,为了确保一方百姓免受洪涝之灾,嘉兴人用夯土筑起了一道道防洪堤堰。但夯土经不住洪水长时间的冲刷,自20世纪60年代末起,嘉兴人像愚公一样挖山不止,从胥山开采的块石被一船一船地运往堤防,成为驳岸石,筑起了蜿蜒数百里的水上长城,有的还成了铺路石和建筑基石。这一挖就是10年,一座山被挖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这是胥山做出的巨大牺牲,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这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因为防洪护堤是生死攸关的工程,所以在生存与生态的博弈中,必须把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放在第一位。

一座山从地平线上消失了,但山是挖不尽的,即便把它挖成了一个深坑,在深坑周围依然还有残存的山体。而苍松犹在,梅骨犹存,那磨剑石也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个地方,依然保持着原貌。一阵风吹过反复磨砺过的石英砂岩,沙沙沙,那磨剑之声仍清晰在耳。我绕着这深坑转了一圈又一圈,感觉胥山并未消失,它只是把自己藏在了更深的地底下,它也被胥山人默默藏进了心底。在人们心里,胥山依然是有着石英砂岩结构的、绵延不绝的山脉。这是一个执念。这个执念太深。也曾有人想过将整个山体重新堆积起来,但即便积土成山,那也只是一座没有砂岩结构的假山。胥山人是懂历史的,历史是人类对逝去岁月的追忆与怀念,但终归要找到通往当下的道路。胥山人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他们将残存的山体作为遗址公园保护起来,打造出了一个江南水乡的民俗文化村落。

风是必然会有的,松涛也是必然会有的。那风声和涛声带着我,走进了一座隐身于树影花丛中的松涛阁,相传,这是700多年前吴镇观松听涛的地方。我突然发现他从未走远,一直还站在原地,手里依然紧攥着什么,那是他的画笔。这墙壁上就挂着他的传世之作《嘉禾八景图》的复制品。这确实是一个观松听涛的最佳角度。从松涛声中走出一个人影,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但一举手、一投笔,挥洒而出的是大自然的真山真水,给一座原本有些混沌的山带来了一股真气。此刻,一切仿佛只在呼吸之间,我也感觉有一股真气正在胸膛与肺腑中蕴藉。

从松涛阁走进胥山草堂只有一步之遥,这条路却在时空中绵延了500多年。蒲华自号胥山野史、胥山外史,这位“富于笔墨穷于命”的晚清书画家携笔砚出游四方,在其云水苍茫、漂泊流徙的人生中,胥山成了他生命与灵魂中的一个精神高地。胥山野史一生穷困而不失风骨,吴昌硕赞其画“萧萧飒飒,如疾风振林,听之有声,思之成咏。其襟怀磊落,逾恒人也如斯”。胥山草堂里展陈了蒲华的部分画作的复制品。一个襟怀磊落之人,才能挥洒出如疾风振林之作。国画大师黄宾虹称赞蒲华为“海派第一人”,他当之无愧。

一座胥山,安放着两位嘉兴先贤的灵魂,在他们的灵魂里也安放着一座永恒的胥山,这就是一个民俗文化村落的文化之魂。在他们的画里、诗里和灵魂里,一座山又活过来了,这个村落存在的意义也越来越鲜活地浮出水面……

这里有一条源自胥山的山浜,它很小,却是胥山儿女的母亲河。在那开山采石的年代,人们眼看着一条明镜似的河流变得越来越浑浊了,那些在山水画卷中伸手可触的鱼儿、追逐浪花的水鸟也渐渐失踪了,这些自然生灵也把这一方水土的生气和灵性带走了。当胥山人走近这条黯淡无光的山浜,连自己也看不清自己了。

为了修复这一方水土的自然生态,胥山儿女们除了种植庄稼,还用勤劳的双手栽树种草养花,又在河流拐弯处修建了一个个荷花池,连水里也种植了净化水质的水草,如同一片水下森林。每年开春,他们都要在水里投放鲢鱼、鳙鱼、河蚌、螺蛳等水生动物,一条河流又活过来了,这明镜似的河流又照亮了伸手可掬的鱼儿、追逐浪花的水鸟,而胥山儿女的眼睛亦如河流一样明亮,亮得能把流水的心思映照出来。

如果说防洪堤堰是用胥山之石筑起的一道水上长城,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的植被则是一道绿色屏障。仰望高过屋脊的树冠,俯察低伏的苔藓,我忽然悟到了山脉、水脉与血脉的真谛,只有将这三者打通,世间才有真正的命脉。从胥山到嘉兴,就有着这样一条生生不息的命脉,从人文到自然,一切仿佛是自然而然的延伸。

我一直在静谧的绿荫与波光中穿梭。偶尔会发生一件事,一条鱼倏地跃出浪花,这个世界一下就被生命打动了,水花翻涌,树影摇曳,阳光散射,连那粉墙黛瓦的房舍屋宇、亭台楼阁、九曲长桥也生动了。

我觉得,最美的乡村不是山水画卷中的乡村,而应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乡村,如果一个乡村能将生活、生产、生态融为一体,那真是三生有幸。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从一口灶开始。民以食为天,食以炊为先,有家必有灶,有灶必有画。在胥山村一片平坦的滩地上,坐落着七八口露天灶,这是当地最具民俗风情的灶型,形如花篮,因而又称花篮灶。那灶壁上还有乡村画师描绘的灶头画,画的是松鹤延年、喜鹊登梅、并蒂莲花、鲤鱼跳龙门,还有稻禾、麦穗、葡萄等粮食瓜果菜蔬,都是地上长的、水里生的,以及他们亲手种出来的。他们用握惯了锄头和镰刀的大手,把自己最熟悉的东西画到了灶头上,画得大胆泼辣,那色彩就像被炽热的阳光和火焰照耀一样强烈。嘉兴灶头画,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看着这热烈似火的画,我都热得流汗了,那些在这里烧火做饭的人一个个更是大汗淋漓,痛快啊。

我来这里时,正值端午节前夕,是当地人划龙舟、迎伍君的节日,也是蚕花娘娘生日。村里街道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那叫卖声宛如拉长的唱腔。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游客,像是赶大集一般热闹。

最热闹的地方就是灶头了,许多人来这里,就是要在花篮灶上做一顿野米饭。这是胥山村最吸引人的民俗之一,若要追溯,甚至可追溯到春秋时期挖坑埋锅的军旅食俗。

野米饭又称百家饭,无论是当地村民还是外来游客,你都可以从庄上人家的地里去采摘各种瓜果菜蔬,还可以采摘野葱、野藠头,再挨家挨户去讨要大米。胥山人认为,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刚从地里采摘来的菜还带着露水和泥土的香味,百家饭是由晒干的松针引火、用柴火煮出来的。这样的生活在别处已经难以寻觅了,但在一个民俗文化村落还原汁原味地保存着。当一缕缕蓝色的炊烟裹着鱼米之乡的香气扑面而来,快乐的孩子们正在河滩上放风筝。

回来啊,吃饭啦——当母亲的呼唤从灶头响起,我瞬间回到了儿时的家,在灶火与炊烟间看见母亲揭开锅盖,一股大米饭的香气将我笼罩,我的眼睛潮湿了。忽然想到,母亲已去世多年,我却在另一个遥远的乡村看见了年轻的母亲……

胥山一带也有一个个自然村落。只要你循着河流走,有河流的地方必有路,有路的地方必有稻田和麦田。在我眼里,最美的地方就是田园,如今的嘉禾平原依然是重要的粮食产区。多年来,这里的人们一直在打造高标准农田,种植优质水稻和麦子,粮食连年增产。而胥山一带既是鱼米之乡,也是葡萄之乡,村民们都在房前屋后搭起了葡萄架,有的种上了“醉金香”,有的种上了“阳光玫瑰”,都是特别适合江南水乡种植的优质葡萄品种。眼下葡萄还未完全成熟,但一串串果实已挂满枝头,正在散发渐渐成熟的气味。

我正站在一户农家的葡萄架下深深地嗅着,一位中年妇女从葡萄丛中闪出来,她看看我,以为我是来采摘葡萄的,笑吟吟地说:“呃,这葡萄还没熟呢,等到端午过后,葡萄就熟透了。”我也连忙笑着给她解释,我只是来这里随便走走看看:“这葡萄真香啊,连闻一闻都醉了。”她一听这话就笑出了声,又一脸自豪地说:“我们这儿的葡萄还真是又香又甜,只要你尝过这葡萄的滋味,吃了一次就想吃第二次……”

这是一位热情好客的女主人,还邀请我进屋坐坐。农家小院的大门是敞开的,每一个角落里都种上了花,一张小桌就摆在树下。花丛中,蝴蝶绕着花飞舞,蜜蜂钻进了花蕊中。女主人端来了茶水,摆上了瓜果,一只喜鹊在柚子树上叫得正欢。看着女主人像阳光一样爽朗的笑脸,我发现这已不是我儿时生活的那种乡村。村子变了,村民也变了,农家生活也变了,却依然有着淳朴的乡土味和人情味。

这位女主人也像所有的胥山人一样,不希望胥山被藏在山底下,但又打心底里不想回到困窘的过去——那时的胥山人,祖祖辈辈都是靠天吃饭,水多了怕涝,水少了又怕旱,一场风雨就会水漫胥山。她指了指屋檐下的两个燕子窝,我看见了,屋檐下的水渍仿佛还在诉说着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暴风雨肆虐的夜晚,一窝燕子被风雨冲刷下来,几只雏燕还在窝里挣扎。没有人能听见,雏燕们在绝望的挣扎中发出的微弱的哀鸣,但它们的父母亲一定听见了。两只勇敢的燕子救起了几只雏燕,又在一夜之间筑起了一个新巢。多少年过去了,当一场暴风雨早已变成了人们脑海中的风暴,这个燕子窝还一直牢牢地挂在屋檐下,每年开春,燕子就会归来。在入夏之前,当雏燕长硬了翅膀,它们又会带着一窝新的燕子归去,你也不知道现在的是哪一代燕子了。

这屋檐下的燕子窝,连同那一段往事,让我心中一阵悸动。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正如燕子卑微而顽强的生命让我怦然心动。当我看见女主人那泪盈盈的眼睛,我的眼睛也模糊了。一座藏在山底下的山,至此才露出它真切而完整的意义,这不是消失,而是一种重生。

(作者:陈启文,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