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是安阳
从皖西到豫北,下了火车乘坐汽车,哗的一下,一座城市扑面而来。阳光把细雪剪成雨丝,给城市蒙上一层毛玻璃,如梦似幻,平添了无限的神秘。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座城市。
新兵集训还没有结束,就听说部队很快要到南方执行重大任务。有点懵懂,有点凄惶,也有点兴奋。我们的应急训练场地,是营区西边废弃的飞机场,两条长期不用的跑道在荒草中若隐若现。常常是在傍晚,我会把目光投向更西边的天际线,掠过纱厂、钢厂的高大烟囱,隐约看见落日余晖中的太行山脊,想象一山之隔的远方,就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地方。
不到一个月的集训,塞满了新兵们对未知命运的迷茫和向往,关于战争、生与死、勇敢与怯懦……一个迫切的问题是,要不要把这一切告诉家人,总不能一离开家乡、一到部队就杳无音信吧。
很快,上级有了规定,可以给家里写信,但是不能泄密。在出征前的一个月,尽管营房里弥漫着战争的气息,但是驻地群众仍然以为我们又要演习。我们被允许周日轮流请假,到安阳城里见见世面。
第一次请假外出,首要任务是寄出一封信。在我的记忆中,那是离我最近的邮局——洹河南岸的安阳桥邮局,那是我同安阳市亲近的第一个驿站。我把那封字斟句酌、同时也不乏豪言壮语的家书塞进了邮箱。
几个月后,部队结束了南方的重大任务,回到驻地,这时候我已经是一个立了三等功的战士了,而且作为文学骨干,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师部招待所,创作报告文学。
我的文学之旅,就从那个招待所起步了。以后回忆,从北兵营向南,到安阳桥邮局,向西一拐就是招待所,这三点恰好构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我一直把这个三角形看成是我人生的“金三角”。
大半年的时间,在众多战友羡慕的目光中,我离开了连队,创作修改一个关于英雄的命题作文。几乎每天我都要到东边距离不到200米的邮局散步,隔三差五地向那个邮箱投发偷偷摸摸写的诗稿和小说稿。那时候,邮局还有期刊专售门市部,我从刊物的版权页上抄下邮寄地址,过几天,就会把新的稿件和希望塞进邮箱,再过些日子,又会买下几本期刊,从目录上寻找我的作品和名字。当然,收获的几乎全是失望和失落。
尽管如此,我还是坚定不移地认为,我会成为一个作家,并且又发现了新的“金三角”。从招待所出发,向西向南再向西,步行不到20分钟,就是安阳文化宫阅览室,里面不仅有期刊,还有全国的省以上报纸。可以说,1979年到1982年的几年之间,全国的文学期刊和报纸的文学副刊,至少有一半接到过我的投稿,当然也至少有一半给我退过稿或者干脆没有理睬我。
好在我没有放弃。常常是在晚饭后,徜徉在洹河岸边,流连于邮局的门前,盯着那个深绿色的邮箱,我会喃喃自语,邮箱啊邮箱,我往你的怀里塞了那么多文字,你把它们弄到哪里去了呢?难道被你偷着吃了?为什么就不能给我“大作即将刊用”的只言片语呢?有个下雨的夜晚,我又接到一封退稿信,心情很沉重,漫无目的地溜达到邮局门口,看着无动于衷的信箱,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三年的时间,我的生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头两年穿梭往返于“金三角”的各个点,初级创作任务完成后,我回到连队担任班长,继而上军校,再回到连队担任排长,再度被抽调到师业余文工队创作文艺节目,并且在《飞天》杂志1983年第7期上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相识在早晨》。加之之前在报刊上发表的“豆腐块”,我被上级领导当作“笔杆子”,调到师机关工作,拥有了一间单人宿舍。
当了干部之后,有了独立的空间,也有了时间上的相对自由。我已经不满足于到邮局守候希望了。我的身影更多地出现在安阳图书馆和安阳新华书店,借到或者买到了莎士比亚、雨果、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科长和老干事的惋惜中——他们惋惜我“走火入魔”,他们希望我成为一个能在公文写作上有所作为的机关干部而不是一个业余文学青年——挑灯夜读。可以说,在那段时间,早期出版的红色经典,几乎每一部我都读过,我甚至还模仿《青春之歌》,写过半部长篇小说。
1984年夏天,又一个重要事件让我迈出了文学之旅的重要一步,部队组建侦察大队,再次到南方执行重大任务,我火急火燎地向上级提出了报名申请并被批准。
那个烽火岁月,战斗间隙,在云南麻栗坡的临时营地,在昏暗的油灯下,我在一年内写了6篇中篇小说,以后相继在《小说林》《清明》《莽原》等杂志上发表。后来有记者问我,在那样艰苦的战争环境里,你的写作动力是什么?我回答,是因为怕死,我想在那颗子弹抵达我的脑门之前,给我的小说写一个好的结尾。这当然是开玩笑哈。
一年后,我又奇迹般地回到安阳,担任侦察连政治指导员,继而调到师政治部当文化干事,并从安阳考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除了上军校和在集团军政治部工作,我在安阳断续生活了16年多,此后的几十年,工作岗位不断变化,居住条件也不断改善,但是在我心里,安阳是我文学梦展开翅膀的地方。安阳桥头的邮局、工人文化宫的阅览室和图书馆、老街的文峰塔、江南包子馆、城北的韩王度和十里铺、城南的岳飞庙和羑里城……都记录着我的足迹和情感,我也记得它们。20年前,我写了一篇文章《从安阳出发》。10年前,我回到老部队,回到北兵营,给老连队的新战友讲述我们这一代人的光荣与梦想。3年前,我于一年之内3次回到安阳,在安阳人民公园看到了我当排长时期带兵挖建的“军民友谊湖”,并且顺口一溜:
一别安阳三十年,安阳已改旧时颜。三角湖畔杏雨巷,步步回头字字看。北兵营前迎飞雪,洹河桥头觅旧店。战友相约至,醉在往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