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6期|连亭:流动的家
在二十平方米的出租屋中,我们对着书籍和生活用品发愁。又要搬家了,我们打开箱子,一件一件地收纳。这是一项艰难的挑选工作,必要的取舍在所难免。然而,每本书都爬着我们的指纹,每件物品都留着我们的体温,说舍弃谈何容易?触摸这些物件,我不禁想起在商市街的萧红。那时她刚经历一次被抛弃,又命中注定般与萧军相识,之后洪水来了,她与萧军的漂泊也开始了。时局动荡,前路茫茫,生活困苦,形势把他们搅弄得如同风中凌乱的飞絮。搬家时,萧红忍不住为一个碗一个盆落泪。
一个碗,一个盆,这算什么呢?不过是些平常小物件,萧红用得着为它们心碎吗?她刚刚拥有萧军的爱情,拥有一个女人想得到的呵护,她的泪水为何还无助地下落?读《商市街》时我才二十岁,完全读不懂她的泪水。如今,生活教育了我。在一次次搬家后,我懂得了那碗不只是一个碗,那盆不只是一个盆。它们装着萧红刚搭起的小家,装着萧红对安稳的渴望,对未来的憧憬。萧军不懂这些,责怪她的计较,她的眼泪只能落在寒风中。
萧红的人生,从呼兰河开始,在商市街定性,在上海飞升,在陕北迷茫,在香港陨落。她的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心魂却从未离开呼兰河。在呼兰河畔,爷爷给予她家的温暖,这份人性之光支撑了她的一生。在漂泊的路上,那些锅碗瓢盆给过她家的温馨,使她几度感觉幸福近在咫尺。可是,失去总是那么轻易发生。她什么也带不走,就连萧军的感情,她也没有把握抓住。而她是一个需要爱的女人啊!丢下这些与爱相牵系的事物,她的心怎能不痛?
屋墙在潮湿中泛黄,挨着厕所的地方在大范围地掉渣,令人想到奔波在路途中风尘仆仆的面容。我有一种错觉,这不是墙壁,而是昨日劳苦的缩影。这些灰渣是时间沤出来的,从里往外腐烂,一点点渗漏出来,仿佛墙灰包不了、压不住的心事。它们昭示着体面的溃败,将生活的底色毫不留情地焊烙在墙面上。
在这些底色中,我看到无数个难眠的夜晚,以及不太明亮却难以磨灭的欢乐。我有家吗?哪里是我的家?
每一次搬家,我都尽力带走更多的东西,就像一个正在离开故土的人,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就一边挪动脚步一边把村庄的人事一件件地装进脑袋。可是,随着越走越远,那些费力装起的东西却一件件地掉落在途中,最终只剩下孤月照离人。
在这个出租屋,我曾扔过前房客留下的烧水壶、电磁炉、铝锅、厨房架……这些东西我都带有,而狭小的空间根本容纳不下这些善意的赠予。如今,它们有的躺在垃圾堆中,和郊区烂尾的楼房一起被伟大的日子遗忘,隐没在繁芜的荒草中;有的被拾荒者扒拉出来卖给废旧收购站,进入下一场俗世轮回。我深知它们将要面临的命运,我依然选择丢弃它们。我在这些行为中明白了生活的某种真相,它有坚固的一面,让人不得不在某些时刻变得麻木和残忍。
最令我难以释怀的是一盆枯萎的菊花。我看到它时,它只剩散落的枝叶,发黑坏死的根须。用手轻轻触碰它残损的枝干,就有死灰从上面飘飞起来。在一竖还挺立的枝条上,一朵菊花紧紧地团抱着,花瓣枯死的颜色近似炭灰,流露出美丽毁灭后的虚无。
这是一场无声的葬礼。它的主人离开后,它悄然盛放,举着硕大的花冠等待人类的垂怜,却只有无尽的长风敲打它的心房。在阳台上经历多少等待与失望,它才弯下头颅接受死亡?多少次饥渴难耐的酷刑,才把本来耐旱的它耗死?有没有一只蝴蝶曾心疼地站在它身旁,试图把它从绝望中拽出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这是不是它对无情人类投以的最决绝的抵抗?然而,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做的,仅仅是在清理阳台时尽量小心地对待它。可它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再有心怜香惜玉,也改变不了它成为垃圾的结局。
我要比前房客舍弃更多的东西。
我心中升起熟悉的失落。这是被命运捉弄的感觉。我买来这些物品,使用它们,依赖它们,在相濡以沫中形成默契。它们也早已对我产生无比的信赖。但恰恰是我,最终抛弃了它们。
此时此刻,夏日的嗡鸣声在阳光中回响。一些光线穿过浓密的树叶射入屋中,涣散成迷离的光晕。丈夫在旧书堆中选择、擦拭、装箱,他纤细的手满是灰尘。
我审视着他的这双手,而他毫无察觉。
这双手细致地打理他的书,这些书构成了他的青春。我曾多次怀疑,是书撑起了他的生命。没有书,他的过去将分崩离析,未来也将扑朔迷离。这是一种富足,还是一种束缚?
当手拂过封皮上的灰时,丈夫的眼中有光。他是真的爱书。偶尔,他的鼻子会因为浮尘发痒,嘴巴不时地打喷嚏,但他整理书籍的动作依然温柔细致。有时,我挺羡慕他与书的关系。在这个喧闹的世界,有几人能有幸将生活交付于书呢?生活不会容易,没人能改变过去,没人能预知未来,但书会一直在床头、桌上、柜里,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丈夫陷在书堆中时,我负责清点家电家具。我的内心充满女性的英雄主义,欲图把所有家电家具带走。但英雄主义的结局通常都是悲剧,一时的豪言壮语只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在绝对的拮据面前,妥协总是上演次数最多的剧目。
这台圆筒洗衣机是五年半前花五百多元在网上抢购的。它是我们拥有的最大家电。五年半,它从未出过故障,如今还是半新的样子。我的目光在它身上游移,估算着它最后的价值。无法否认,当初选中它是因为价格。我们的日子紧巴,又时常搬家,实用价廉的家电是首选。这五年半,我们把脏污的衣物丢给它,把窘迫暴露在它面前,它嫌弃过吗?它沉默着,算是回应我内心的疑虑。
一年前搬家,我没有抛弃它。那时,在临市上班的朋友开车来帮忙搬家,我硬是把它塞进了朋友的后座。它的个头在那儿,后备箱放不下,就让它独自占据了整排后座。我坚持带走它时,朋友对我投以无可奈何的眼神,最终竟也乐于效劳,替我运送了一百公里。平心而论,我带走它更多的是出于节省的心理。现在,我想故技重施,却苦于无计可施。南京太远了,我没法把它从合肥带过去。它庞大的身躯,难为人的重量,都给了我丢下它的借口。
这口苏泊尔牌电饭锅,我买时看中它有柴火饭的功能。“柴火饭”三个字,总能让人想起炊烟袅袅的乡村图景。呵,我的手早已远离稼穑,但它们曾经拿过斧头,握过镰刀,砍过柴,割过稻。我的味蕾忘不掉柴火煮出的米饭的味道。当我看到商家介绍这口锅的柴火饭功能时,我毫不犹豫买下了它。这几年,我们每天都用它煮米饭,有时还用它煮粥、做蛋糕、炖排骨……它功能齐全,操作简单,最适合我们这种没多少时间下厨却希望吃得健康的人。它只是一口简单的锅,却奇迹般的给了我们丰足与快乐。我要把它带走吗?它在过度劳累中磨损了胶圈、涂层,已经不是一口完好的锅了,它禁得起舟车劳顿吗,它值得长途运载吗?我不得不权衡利弊,运费太贵了!我只好把它擦拭干净,装进纸箱里,放在房屋的角落,期望下一任租客能善待它,让它重新焕发光芒。
不能带走的,还有炒锅、热奶锅、水桶、晾衣杆、鞋架、书柜……我若一一细数,恐怕丈夫得疯掉。饶是他再温柔体贴,想必也忍受不了堆积如山的琐碎。
从学前班到博士,他做了近三十年的穷学生,而今终于拿到博士学位,又谋到一份南京高校的教职,他是争气的,也是幸运的。从身无分文的学生到有固定收入的知识分子,某种程度上也算实现了梦想。那些每日只睡三四个小时的科研关键期,那些挠心的焦虑与惭愧,那些来自原生家庭至亲的误解与施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最难的时候,他吃过一个月的白水煮面。你可以想象,他对我说这话时,虽然语气温柔平和,但每个字都暗含着惊涛骇浪。
记得他收到offer时,我正在浙江嘉兴领取一个散文奖。他在电话那头和我讲述南京的求职经历,我站在希尔顿大酒店客房的窗边,一边听一边看着眼前的城市灯火,南湖的风夹带着四月的水汽吹响了行道树,吹湿了我的脸。
我看向他身后发黄的墙壁,墙上干掉的水渍,看起来如同破损的地图,能依稀拼凑出梦想的路径。
收拾好所有物件,我们走到阳台上,眺望对面的湿地公园。他独居的这一年,湿地公园是他的乐园。三百六十多次的湖边散步,他熟悉了自己在湖水中的倒影,也熟悉了水中岸上的花草。荷花、百日菊、牛鞭草、蒲公英、梅花、樱花、茶花、马齿苋、兰花、月季……在水中的淤泥里,在岸边的黑土中,在石头的夹缝间,在时间的边缘上,在岁月的空白处,各类花草宁静而又蓬勃地生长着,盛放着,天真而又美丽。他用手机拍下花草绽开的瞬间,分享给远在上海的我。后来,他在求职简历的爱好一栏写下“观察记录花草昆虫等动植物”。正是这份简历带来了转机,使他获得了心仪的工作。
我们久久不愿离开阳台,静静地看着长庚星在西天升起,接着是织女星、牵牛星、火星,然后,呼地一阵风过,所有星星都仿佛在一瞬被擦亮。湖中传来乡间独有的蛙鸣,几只黑水鸡在湖面上拍打着翅膀。
【连亭,壮族,广西武宣人。在《民族文学》《美文》《雨花》《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作品,部分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选载。出版散文集《南方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