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5年第6期 | 王明明:紫竹苑的黄昏
王明明,1986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高研班学员。在《花城》《山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芙蓉》《长城》等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著有小说集《舞翩翩》《风筝知道天空的颜色》,获江西省第六届谷雨文学奖。
南方错落的民房在身后隐去,“阳康”后的林东海像是获得了新生,只是身体透着一丝丝疲倦。这不要紧,他想到呱呱坠地的婴儿,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冲出产道的那一刻,也一定是九死一生,又累又喜地看着这个世界。
两个月没陪应霞回娘家,村口的楼盘就已拔地而起,改头换面。楼体铺完了咖啡色的外墙砖,白色铁围栏已安装完毕,从一个豁口处望去,地下车库入口处的道闸杆挺直着身躯、比那几株瘦弱的树苗还高,院内的草坪铺了一半,角落里躺着两件尚未安装的健身器械……车子在桥头转弯时,林东海发现小区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门口矮石墙上从左至右斜躺着几个鎏金大字“紫竹苑-西苑”。林东海陷入了沉思。
这地方符合夏丽丽的一切想象。这姑娘一贯坚持的观点是,在嫁人之前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否则会被男方看不起。无需高档楼盘,也不必在多么好的地段,反正她也不会住,她说,等到结婚,肯定要住男方的房子嘛,或者两个人一起再另买婚房,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支撑她的资本。再说,总这么租房子也不划算,她思谋着在她的那个他出现之前,自己也可以当单身公寓住一住,等那个他出现之后呢,又可以租出去,算投资了。这姑娘深谋远虑,很有些头脑。她在单位的试用期一过,就和林东海打了招呼,东海哥,你帮我留意留意,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林东海嘴上说,我也不过是比你早来些年头,心里却高兴,这是一份信任,自己难得被当回本地人。没过多久,在一次和林东海的热聊后,夏丽丽发了这样的信息:东海哥,办公室这些人都太假了,我就信任你。说这话时,林东海记得她刚被丁主任劈头盖脸好一顿训,因为一份文件的意见签批问题,夏丽丽之前拿不准,请教了科室老张,按老张的意见签了,结果出了事,老张当起缩头乌龟,不肯站出来解围,夏丽丽只好嚼碎了骨头硬往下咽。她甚至觉得老张是故意的。林东海悄悄对夏丽丽说,以后这种事直接请教主任,别问其他人。
太合适了。这座城市的学区房价格已冲破一万,其他地段少说也有七千,这里地处城郊,房价理应再低一些。再说也算不上规模小区,不过是沿着河湾的狭长地带顺次排下来四栋楼,被进村的土路隔开,西面两栋名曰“西苑”,东面两栋名曰“东苑”。四栋六层的楼梯房占去了洲下村外围的几栋民房和部分田地,谈赔偿时,政府、开发商、村里,三方拉锯了很久。岳父的一处仓房被拆,岳父虽不是村干部,但却是村里的老人儿,“德高望重”得直教村委头疼,都对他敬而远之。考虑到种种这些,林东海想,倘若让岳父出面,请村委会去跟开发商谈,说不定能给个最低价。这地方虽有些远,可好歹去他们单位还有直达公交呢,夏丽丽上班也方便。不远处,区第二小学的新校区也已竣工,以后倘若租出去,并非难事。
怎么开这么慢?应霞催他。
唔——有点累,身上还没缓过来呢。
嘁——我怎么三天就好了。
人和人不一样嘛。林东海问,这房子建得真是快!你知道多少钱一平米吗?
哧——什么意思?你还想再买房吗?
他本想说帮同事留意一下,想到夏丽丽是个女孩,担心话一出口便会露出此地无银的尴尬神色,便只说随便问问。
量你也买不起,咱哪有那闲钱。应霞说。
钱还不是被身边这女人花的。他斜眼看应霞,她正往嘴唇上涂着口红。儿子林白宇从后座伸过头来看应霞,妈妈,你的嘴好红噢,像樱桃一样红。又说,妈妈,你的脸真白,就像白雪公主一样。
哎哟喂,笑死我了。应霞合上掌中镜,近乎捂起肚子,你儿子这才一年级,在哪学的这一套套的啊?你这长大后不得是名符其实的“海王”啊!她进而说道,你说你像谁?该不会你们老林家遗传吧?
林东海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应霞,确定她是在开玩笑,她并未停下补妆的动作。
拐下主路,车子冲进一片暗影里,“洲下村”的牌子歪在角落,跟“紫竹苑”几个大字比,逊色了不少,紫竹苑已经抢占了洲下村的光辉,大家说得没错,现在,村子似乎成了楼盘的附属品。又驶过百余米颠簸的泥土路,车子熄火,麻将机的哗啦声无缝衔接,林东海将方向盘扶正,下意识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揉了揉太阳穴。要不是应霞叫他搬年货,他真想一直坐在驾驶位上。应霞早已顺理成章将岳母替换下来,坐在了麻将桌前,岳父、应霞、应霞的弟媳欢欢和一个同村同姓亲戚围坐桌前,麻将一排排整齐地升起来,将每个人的秘密挡在后头,应霞皱了下眉,骂了句牌臭。
麻将桌摆在一楼车库的外缘,唯一巴掌大的一块光照里。说是车库,小舅子应明的车却从未在里面停过,都是停在房门前,风吹雨淋日晒的常年如此,噢,不,没有日晒,正南方的紫竹苑挡去了一半的光线,紫竹院地势很高,一楼有岳父家二楼那么高,往西一点的才子大桥引桥又挡去了另一部分光线,大桥更高,有紫竹苑的三楼那么高。如此一来,洲下村俨然一块盆地,岳父家成了盆地里最低的那一块。寒冬腊月,小年这一天温度又降了几度,林东海想晒晒太阳,又不想跟麻将桌争地方,就只好一个人站在阴影里,抬头看着眼前的紫竹苑,又想起了夏丽丽。
生活是潭死水,夏丽丽如同照进水中的一道光,她第一次出现在办公室的情景,林东海记忆犹新。每个清晨,林东海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是拉开窗,雷打不动的习惯,即便天气凉,或者下雨,林东海都将这一习惯保持着,倘若天气不好,他就拉开一条缝,天气好的话,一扇窗一拉到底。就像夏丽丽所说的,林东海也不喜欢办公室的氛围——憋闷,太憋闷了。这两年更是内卷到令他发指,有两个人很喜欢“加班”,老张就是其中之一,其实老张比林东海还年轻几岁,“老”字在他那只是资格和能力的象征。只要局长和主任在,老张铁定会“加班”,不论有没有工作要处理,甚至还弄了张行军床经常在办公室睡个后半夜。有老张这么个楷模,其他人也不好意思走太早,一个个比着赛拖时间,林东海每天多坐半小时,都得算最早下班的那个。林东海开窗放的,正是前一晚的浊气。
那是初夏一个明媚的清早,林东海照例拉开窗户,香甜的空气扑面而来。
领导,您好!他听到身后有人喊,转过身来,一位白裙飘飘的长发美女站在门外。林东海一时愣住了。
我是新来报到的,我叫夏丽丽,请问领导怎么称呼?
林东海打量着眼前的女孩,自报家门,我不是领导,我叫林东海。
夏丽丽被他打量得不好意思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转身看看身后。怎么了?
没什么。
我叫您林大哥吧!
叫名字就行。
那我叫东海哥吧。女孩不怕生,还算活泼,气氛就放松了下来。
林东海也难得有了聊天的愿望,我看你是觉得你长得——不像现在的女孩——
什么意思?夏丽丽斜眼,抬手做了个QQ软件里擦汗的表情,你不会是说我很显老吧?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哪个明星?大约——是哪个资深一点的明星,不是现在的青春偶像,一时想不起来了。
哈哈,是不是关之琳?
林东海也不知道,但方向是对的,眼前的女孩很有港姐风,很像那个港剧风靡时代的某位港星。
这一幕,若是被第三人撞见,估摸着坐实他是“海王”了,说不定还会嘲笑这招数又土又Low,林东海并没那些意思,顺其自然,脱口而出的事。夏丽丽也明白他并非故意。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这女孩并不像单位其他年轻的女同事,惯于把姣好的面容和甜美的声音当成减轻工作量或在领导面前行工作方便的资本,她的真实和直白显得过于生硬,以至于让她出色的工作能力打了折扣。她好恶分明,试用期转正也没有请大家伙吃餐饭,反倒单独请林东海喝了杯咖啡。
应明开车回来了,车头的五环格外耀眼,左右倒车镜各拴着一条红丝带。欢欢带着应超,欢欢的妹妹、妹夫和欢欢的外甥雨林一同下了车,应超和林白宇是同班同学,雀跃地喊林白宇过去,白宇白宇,快来看,我爸换车了。他拉着林白宇围着车转了几圈,看这车多漂亮,他拍着车体,看这银色多靓,里面可宽敞了,说着,拉着林白宇上了后座。小孩儿得意着,咋样?比你爸的车好吧?
这有什么,林白宇不服气,我爸的车也好看。林白宇回头瞥了一眼自家的车,没再言语。应超也不服气,拉着更小的雨林问,你说哪辆车更好看?不承想,雨林却救了白宇,他说,我觉得白宇哥家的车更好看,蓝色的,多漂亮啊,而且还高。林东海盯着那辆勉强能看出是蓝色的国产SUV,略显尴尬。来之前也忘记洗车了。
对对,欢欢姐姐说,就是白宇家的车好看,学霸说什么话都对。
学霸?他是学霸?应霞问。
欢欢说,姐,你不知道吗?你家白宇是班里有名的学霸。可不是我们应超说的,上次逛街碰到了他们班别的同学家长,聊起来的。
喜悦瞬间爬上了应霞的脸。想想也是,虽说才上一年级,可很多同学的拼音都不太行,林白宇却学得好,这次期末考,两门都是一百分。只是没想到,双科一百分的,班里就林白宇一个,应霞很少过问他的学习。
只是,没承想——学霸也有挨老师打的时候呢。欢欢说。
挨打?这倒从没听林白宇提起过。应霞的脸僵了,林东海也有些尴尬,问林白宇到底咋回事,这孩子却要面子,死活不讲。再问欢欢,欢欢却又不说了,哎呀算了,小孩子调皮捣蛋的,挨老师打不很正常嘛!
应霞问欢欢的姐姐,你大女儿怎么没来?
她去参加同学的生日会了,听说也是个学霸的生日会。欢欢姐说,要我说,学霸不学霸的没什么,这么小,也看不出什么来。再说了,就算以后真是学霸了又能怎样,清华毕业的说不定还得给我家老公打工呢。
她老公干工程的,林东海早听说附近县市到处都有她老公的项目,当然是听她自己说的,这个女人,从来都以自己的老公为荣。
欢欢姐姐说,我家老大上一次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会,他们班也有个学霸去了,哎哟,那么大的孩子了,除了学习什么也不会做,说话也不行,还不招同学待见,也不知道那次发生了什么事,我女儿回来说饭桌上就起了冲突,小寿星直接跟那个学霸发了火,被撵走了,说以后别再来往。你说这闹的——
应霞讨了没趣一般,林东海也没了脸,好像学习好还有罪了。林东海自顾在门口转悠,时不时偷瞄两眼应明的新车,他只知道是来过小年的,这会儿才晓得还有庆祝应明换车的意思。
火锅已经沸腾,岳母招呼大家吃饭。人很多,又来了应霞小爷爷家的、小叔叔家的、大姑家的,一张十几人的大圆桌坐不下,大家围着桌子站成一圈,有的夹一筷头就退出去,吃完又来夹,菜市场般走走停停、进进出出。往里续肉卷的间隙,应霞小声儿嘀咕道,要不你再努力努力,咱也换一辆?林东海嘴角发出个“嗞”的声音。
锅是鸳鸯锅。欢欢说,这波疫情“阳”的,嘴里没味儿。
是啊,嘴里发苦,应霞说,正想吃点辣的。
唯独林东海钟情于三鲜锅,说,病愈应该吃清淡点才对。
要都像你可完了。应霞环顾一圈,说道,你们是不知道,我家这位看网上帖子说“阳”后得跟坐月子一样,不能运动,不能洗澡,人家都一周没洗澡了。
天呐!这也能受得了?众人哄笑着,七嘴八舌,我是天天都得洗。欢欢的姐姐挨着林东海,她似乎稍稍往左移动了一下,像是东海已经发臭了一般。林东海心里嗤笑,还能有火锅的味道大吗?林东海对火锅不感冒,每次吃完,身上都有挥之不去的锅底料味。这次,连入口的味道都不合心意,三鲜锅里,配合着底料居然放了一块带皮的五花肉在汤里煮,煮出一股肉皮烧焦的味道,林东海不喜欢那股味,只能勉强撑着。
推杯换盏,敬了一圈,几盅白酒下肚,林东海盯着翻滚的火锅,看着火锅一样热闹的人们,虚幻得眼角直泛泪花。
林东海和应霞是相亲认识的,那年林东海三十,应霞二十八,适婚年龄遇到个适合结婚的对象,加上双方父母的催促,看了几场电影,逛了几次公园,半年便领了证。感情基础弱一些,林东海也不奢望两人能爱得死去活来,但应霞的情商,林东海不止一次在内心里诟病,却从来没说过,他总觉得,有些话不需要说,说了就没意思了,一个小眼神、一个微表情,或者咂巴一下嘴,对方就应该懂。事与愿违的是,结婚这么多年,夫妻两人的默契始终也没有形成,到了这会儿再来告诉她应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事,怎么给人留面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林东海觉得已然毫无必要。更让他觉得可笑的是,他的默许反倒纵容了她,让她变本加厉。林东海都不知应霞哪来的信心,总是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内心觉得高他一等似的,凡事爱自作主张。她还嫌他换不起车?还不是拜她所赐,日子才过得如此捉襟见肘嘛。应霞自以为很有经济头脑,殊不知她的经济头脑比夏丽丽差远了,她听从了岳父的意见,非要投资店面,林东海不同意,觉得投资店面风险太大,应霞不听劝,本金加贷款,几十万就这么拴牢了一辈子,每月月供三四千。四五年下来,店面所在的新区始终也没发展起来,很多工程都烂尾了,店面招租更是难上加难,勉强租给个收废品的,年租金才八千块,这么下去,劳累一辈子连本钱都回不来。这事儿始终隔在两人中间,她有什么资格动辄嘲笑他呢?林东海把这些憋在心里,只等看她的大笑话哩!
生活的琐事就像凿刀,一刀接一刀,久而久之,将林东海削成了一件冷面雕塑。时至今日,他已经学会将那些微表情通通隐去,眉都不会皱一下,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哪怕是对着镜子,他确定,连自己也看不出自己心里的那些波浪起伏甚至惊涛骇浪。这也算是境界或者生活的真谛了吧,他活成了一个聋子,一个傻子,对应霞的那些话洗耳恭听,听完,下桌。岳母说,东海,你再吃点啊!他说,我吃饱了。这一次,他突然随口补了一句,谢谢妈!说完,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这句话,而他们,并未觉出异样。
他回身望着门前高耸的四栋楼说,你们慢慢吃,我出去走走。
每每酒后,那股巨大的孤独感总会席卷林东海。作为一个定居此地多年的外地人,他始终融入不了任何一个群体,应霞的家庭是最具代表性的。这背后,不单是性格,还有文化,他早已习惯了小家小户的小日子,他记得小时候,他们家族也很庞大,最终随着祖父母的去世,分家分产,分崩离析。这难道不是时代的规律吗?可这一必然规律似乎并未在南方群落、在应霞的家庭上演,每次聚会,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同村同姓亲戚,他僵硬地赔笑,却很少打招呼,压根不好意思说这么久了,亲戚始终也认不全。他想,要是每个人都没有背后的东西该多好,没错,他心里渴望只属于自己的那个她,属于两个人的爱情。
酒劲儿一上来,他才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他想夏丽丽了,是的,才一天不见,他想她了。小年,赶巧是周末,可两天假还是短了,夏丽丽回不了家,此刻,她在干什么呢?他意识到,他喜爱这个女人,不单是容貌和性格,还有那份无法融入群体的孤独感。他向来对特立独行的人有所偏爱,而对夏丽丽的那份喜爱里,一定包含了这个。
林东海的心不安分了,总是如此,总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一种很多事来不及做,就被判了死刑的感觉。比如,他过去想过自驾远行,很远很远的那种,沿国境线走上一圈,可结了婚有了孩子后,才发觉自己浪费了单身时光,这会儿再来计划这个,太不现实了,钱和时间都没有,应霞也不可能同意。他还幻想过追寻自己的音乐梦想呢,他曾弹得一手好吉他,在学校时跟人组过乐队,唱方面虽是公鸭嗓,可有些歌路还真挺适合自己,而且他还会原创。可他年轻时没有那些个选秀节目,到了这把年纪,放着稳定的工作去扯这个,估计得被笑掉大牙了。他总像憋着一股劲儿,好像英雄无用武之地似的,直到遇到夏丽丽。遇见夏丽丽,他又有了另一种的不安分,时常让内心恐慌。
他朝着紫竹苑的方向优哉游哉地晃荡,随手又翻出了微信里收藏的那篇文章:《40岁以后,只有无能的人,才会在这些事上花时间,希望你一条不占》。文章的第一条就写道“在错误的感情上浪费时间”——
人到中年,如果你对婚外的异性动心,甚至投入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来让这段错误的感情生根发芽,只会让自己的人生朝着错误的方向越走越远。
一个真正成熟的人,其实爱情已经在生活中消磨殆尽,也会承担起自己对于家庭和伴侣的责任,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做出伤害家人的事情。
人若是一味地在错误的感情上浪费时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就等同于亲手将自己送入地狱,万劫不复就是最终的归宿。
他一遍遍警醒自己,但做不到。或许自己就是不成熟吧,就是没责任感吧。爱情在不该来的时间光顾,让他这个恋爱脑不忍拒绝,甘愿缴械投降。他不能杜绝在错误的感情上浪费时间,对他来说,那虽是错误的,更是错过的呀!
黄昏在紫竹苑降落下来,大桥挡住了落日的余光,毛坯房的一楼已经宛如黑夜。林东海点了一支烟,猛吸上两口,盯着烟丝红色的火光发呆。他在那一点黑暗中的火光里看到了夏丽丽的脸,带着可爱的笑,朝气蓬勃。一瞬间,他觉得夏丽丽就是那点光亮,此刻,她离他这样近。他知道,在单位里,他们的闲话传得沸沸扬扬,他却从未理会,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并未对她做过什么。表面上,他把她当妹妹看,一个在这里工作的异乡年轻人,在单位里,多得到一点前辈的关照,不应该吗?可连他最铁的哥们儿都不信他的话。有一回,他约哥们儿吃夜宵,对方胳膊却挽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林东海一时发愣,接着揶揄道,嫂子怎么变样了?这是整容了吗?还是换嫂子了?都没听你说过,这不会是——二嫂吧?哥们儿笑说,你也可以这么认为。女人娇嗔地拍打着哥们儿的肩膀,讨厌!饭吃到一半,赶巧有一份文件急着让夏丽丽送来,哥们儿起哄,林东海就拉夏丽丽坐了下来。夏丽丽有礼有节,多余话不说,只半瓶啤酒下肚,她的脸颊便泛起红晕,眼角也耷拉下来,看起来愈发楚楚可怜。期间,哥们儿不时给林东海使眼色,总是挑起话头想开荤段子,都被林东海端起酒杯挡了回去,少说话多喝酒,别用你那中年油腻吓坏人家小姑娘。待夏丽丽离开后,哥们儿说,看这丫头面相显年轻,看起来连二十岁都没有,你行啊东海,老牛吃嫩草,比我强!你这蔫头耷脑、不声不响的,是想一鸣惊人咋的?林东海说你快别瞎说,就是普通同事。哥们儿说,我看不普通,那女的对你有点意思。你哪看出来的?哥们儿抬起食指和中指,冲自己比了个反向的“耶”,眼睛啊,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回想起这些,林东海愈发觉得,夏丽丽难不成也对自己有意思吗?而自己竟这样后知后觉?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从未主动过。他这人,向来不喜欢开玩笑,加上年龄差,或者叫代沟,总是一板一眼地与她对话,从未刻意保持距离,但表现出的是一个成熟男人自然而然的分寸感。现在,酒劲猛烈,一点点往头上蔓延,他居然满脑子都是夏丽丽了。他甚至想,她为什么要让他帮忙留意房子呢?他大胆猜测,她会不会希望他能送她一个安乐居呢?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林东海头脑发胀,他觉得自己疯了,但又控制不住自己那样去想,倘若真在这紫竹苑里付个首付买下一套小户型,当作送给她的大礼,她会拒绝吗?在他岳父家旁边的小区——这也不是没可能,灯下黑嘛,他可以借助来看岳父,或者陪应霞回娘家的借口,来与这个年轻女孩私会,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不拒绝。
林东海顺着楼梯往上走,试图走到亮堂点的楼层。二楼上了锁,三楼也上了锁,四楼开着门,门里却堆满装修材料,他就一直走到了楼顶。在楼顶,他掏出手机想给夏丽丽发信息,编好了一段又删掉,又编好了一段,还是删掉,最后发出了四个字:你在干吗?他想,干脆等下回去后给她送些吃的,小年嘛!他想见她。手机刚要放回兜里,就响了,他点开看,屏幕上同样是四个字:在想你呀!
林东海心花怒放,脸和脖子一阵火辣,刚要回复,信息被撤回了,显示对方在输入,又过了一会儿,再次收到了她的信息,我刚洗完澡,有事吗东海哥。
林东海不知该如何缓解这样的尴尬,他故意发了一条信息:你撤回了什么?又觉不妥,便也撤了回来。他在确定什么吗?他分明看到了,没有眼花。还是想重温那一份关爱带来温暖?说不清。他又点了一支烟,想到了要说的话,我看到了一个楼盘,可能挺符合你的要求,等明天到单位跟你细说。
好。
天光彻底褪去,连楼顶也黑了。林东海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冲着眼前门框一样的空当缓步走了进去。他按亮手机上的手电筒,眼前居然是一座大约十平米的阁楼,前方有个一米来宽的镂空长条空间连通着脚下的六楼,大约是六楼户型赠送的一部分,贯通的那块区域是留给业主设计楼梯的。林东海用手机照着,往楼下瞅了瞅。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是夏丽丽的。毛坯房里回声很大,林东海一紧张,手机就脱手了,他下意识伸手,脚底一滑,人彻底降落,只觉后脖颈被磕了一下,来不及反应,腰和屁股已经着地。他坐在六楼地面上,腰和腿的剧烈疼痛瞬间席卷了全身,他抬头看着头顶那个一米来宽的空当,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根本站不起来,他预感到右腿断了,没错,一定是断了。手机还在不远的地方持续响着。他使出全身力气往手机的方向爬,待电话再次响起时,他终于按下了免提键。
东海哥,我想了想,还是想问一下,你刚才撤回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
林东海很是狼狈,觉得丢人,他忍着疼,调整呼吸,说,没什么,打错字了。
唔。
先挂了,我这会儿不太方便。
好,东海哥晚安。
嗯,晚安。
挂了电话,林东海几乎疼出了眼泪。按理说一层楼也不高,许是“阳康”后身体机能还不行,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一般,勉强支撑着又给自己点了支烟,用吞云吐雾来缓解疼痛,让那一点点火光温暖着自己。
电话又响了,你在哪?还回不回家了?我这车都发动了,找不到你人,跑哪去了?应霞焦躁的喊声传来。
快来救我!
你怎么了?你在哪?
我在紫竹苑,呃——西苑,靠路口这栋,我在六楼,应该是一单元还是三单元,我也没注意,反正在六楼。
你怎么跑那去了?闲得呀?
快别说了,我摔跤了,疼死我了。电话那头一时无声,他听见应霞在叹气。
他身处黑暗,被黑暗包围,又别无他法,唯有等待,等那个瞧不起自己而自己又想在其面前证明自己的女人来救他。等待的过程中,他听见乌鸦在叫,似乎看见有月光照射进来,奇怪的是明明是阴天,来之前天空没有月亮。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林东海,林东海——他们这样喊,他想到了夏丽丽喊他东海哥的情景。接着,传来一行人上楼的脚步声,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嫁给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一把年纪,除了作妖,干啥啥不行。他要气炸了,可除了等待,别无他法,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根本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