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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文学》2025年第3期|汗漫:夏日绝句
来源:《安徽文学》2025年第3期 | 汗漫  2025年06月10日08:15

1

一叶舟,在长江热风里逆水而上。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携满舱典籍文物,自江宁(今南京),朝赣水方向迁徙。

这是1129年夏,山止川流,风景依旧好,然而物是人非风烟乱。两年来,宋军在规模远小于自身的金兵面前,毫无斗志,中原沦陷。唯有岳家军,在被怀疑和攻讦中,鏖战复湮灭。赵构在江上海上仓惶逃亡,暂觅得临安那一临时安身之地,建立起偏瘫体质的南宋。金兵未罢休,向南方一次次进逼袭扰,眼前山川,岌岌可危,又将迎来一身腥膻气息的新主人。淮河,那一条脆弱的南北分界线,伤痕般疼痛,距此地不远。

两年前,李清照独自率领十五辆满载家藏文物的马车,自青州出发,奔赴赵明诚任职的江宁,一脸仓惶,满身褴褛,全然没有昔日的绚丽精致。途中,那些文物被觊觎、盗窃,或泯灭于火灾中,入江宁,只剩下十多箱最珍贵的藏品。丈夫一见面,就扑向那些箱子,一件件翻检审视,直到听见身后一声声抽泣,才想起妻子的存在,转身,搂住她。不久,发生“弃城逃命”事件:闻悉有叛乱,知府赵明诚未领兵平定,只身出衙门,带领不明就里的李清照,雇马车载着那十多箱文物,奔出城门……

在这艘船行进过程中,李清照得知真相,脸色苍白。赵构派人追来,传旨谴责,撤去赵明诚职务。赵明诚失魂落魄,一路不敢与李清照对视。一个写出“南游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等愤懑之辞的妻子,对那些偏安避险的君臣,满脸鄙夷,又如何能容下丈夫的怯懦和出逃?

两人各自坐在船头与船尾,沉默着,江水声、船橹声惊心动魄。“过乌江亭了……”船夫低语,李清照心里一震,起身,看岸边树木掩映的古镇,问船夫:“乌江亭?项羽的那一个乌江亭?!”船夫点头。

正是在此地,乌江亭长划来一艘船,劝项羽渡江逃生、从长计议。项羽摇头:“想当年,我带领八千子弟去北方征战。眼下,仅余二十八个兄弟,哪里有颜面去见江东父老?这匹马,跟随我数年,请带它离去吧。”转身,命令士兵持剑向前,与追来的汉军士兵鏖战至最后。项羽挥剑自刎,一颗头颅,夕阳般沉沉落地……

李清照的眼眶渐渐溢出泪水,乌江亭模糊了,一个古人在心头愈发明晰。她低声念诵: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一首传诵后世的名篇,赵明诚听妻子念诵罢,头更低了。一颗去掉了乌纱的头颅,毫无夕阳的壮烈感,完全像一枚苦果。

2003年夏,我与若干诗友在南京游荡三日,从燕子矶,到白鹭洲,处处有前情旧事可追怀。在手机地图里,发现“乌江”二字,我问诗人胡弦:“项羽的那一个乌江亭?李清照路过的乌江亭?”他点头:“是的,现在分成两个乌江镇,对岸那一个镇,属安徽,此岸的乌江镇属江苏。项羽在此岸即西岸,挥剑自刎。”

因行程已满,没能去那一古镇寻找遗迹。其实,所谓遗迹,唯遗存于诗文中的心迹,最真实、珍贵,如司马迁的《项羽本纪》,上述李清照的《夏日绝句》。

在旅行车内,看窗外长江水寂静流淌,与胡弦讨论,《夏日绝句》是否像一些学者猜测的那样,在讽刺赵明诚。我俩都认为,此诗锋芒所指,是一切不愿成为雄杰的懦夫,从赵构,到满朝臣僚,到凡夫俗子。当然,那锋芒所指,包括赵明诚乃至李清照自己。她以诗明志:宁可用死亡为人的尊严保鲜防腐,像项羽。

吟诵《夏日绝句》的这一年,是1129年,李清照45岁。不久,在赣地,48岁的赵明诚被重新起用,任湖州知府,一下子摆脱颓靡和抑郁状,“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回忆。

赵明诚赴任启程前,李清照问:“若金兵又一番来袭,我怎么办?”赵明诚回答:“跟着众人行。迫不得已时,先扔衣被,再扔书册卷轴,最后扔掉古器,唯独宗器必须抱于怀中,与之共存亡。”言语里,尽是古器与宗器。李清照不甘心,又追问:“我呢?我呢?”赵明诚骑上马,头不回,转瞬间消失在马蹄溅起的尘烟里。

不久,传来丈夫途中病逝的消息,李清照大哭,押着一辆马车奔丧,时时回顾车上的十几箱文物。随后几年,她辗转于临安、台州、金华,避乱避险而险乱交加,文物逐渐散失一空。

1155年夏,李清照于临安(即杭州)去世,终年71岁。绝壁危崖般的句子,让她所处的时代,略微缓解失败感和羞耻心——尚有杰出的人与修辞,贡献后世。

2

过淮河,李清照诗风大变,沉郁、悲怆而孤绝,“怎一个愁字了得”,类似于一棵橘树渡淮河,果实滋味大变。

此前,在生活了二十年的汴京,在家族衰落后移居的青州,她的诗清新、妩媚、伤感,似新月印水、雪打芭蕉。

我没去过青州,那是她在靖康之变后,带领十五辆马车出发的地方。在开封,目之所见,仅仅是汴京的一个相似形、纪念品而已。清明上河园内,杂技、锣鼓、轿子、红盖头、酒瓮、蛐蛐罐……演员与道具演绎着北宋风情。当然,没有马嘶箭飞、金兵围城屠戮、宋徽宗跪地求饶之场景,也没有少女倚门回首、嗅青梅、窥少年,表演李清照。那个十六岁就展露诗才、名动京城的少女,谁来演,谁就心虚、步乱、手发颤。

李清照倚着的那扇门,是父亲李格非买下的一处院落的红木门。门前,种一大丛竹子,那院落就名曰“有竹堂”。门内,秋千摇荡,海棠绿肥红瘦,鸟鸣声似追问“知否知否”。这院落的位置,大致在当下宋都御街以西的胡同内。我徘徊良久,不见竹子,但见卖卤肉的铺子或摊贩。竹子好,卤肉也好,人间太平就好。或许,若干年后,此地会新建一处李清照故居。

汴京,自然也是北宋的文学首都,荟萃欧阳修、苏东坡、曾巩、王安石、黄庭坚等言说者,让李清照自小有大视野、高起点。尽管她在文坛出现时,巨擘前贤正一一凋零,预告一个时代正缓缓落幕。然,伟大的言说,在纸墨与记忆里长盛不衰,让身处绝境中的人,获得慰藉和振拔。李清照终生未遇见苏东坡,通过父亲,她关心着一个前辈的儋州消息、常州噩耗。多年后,她吟诵的《夏日绝句》,与苏东坡的黄州悲慨贯通不二,因上游黄州的江水,恰恰流至下游的乌江亭。

少女李清照倚门回首看见的少年,是长她三岁的赵明诚,一见倾心结良缘。

婚后,两人生活在汴京另一院落。读李清照词作,可推测院落格局,比娘家的有竹堂阔大,有荷塘兰舟,“花自飘零水自流”。要命的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李清照的名句联翩而至,让赵明诚发愁。他埋头写诗以和之,自己读了、撕了,长叹无法匹敌妻子。所谓诗才,本质上是爱的才华,爱到怎样的程度,言辞才杰出到怎样的程度,无论对人、对事、对故国万物。

每逢雪天,李清照兴奋异常,去城外痴痴行走半日,赵明诚借故不出门,免得在风景中失语、尴尬。

在一个诗才高、酒量大、牌艺好的俊美妻子面前,赵明诚处于弱势位置,连记忆力也不占上风。李清照最爱与赵明诚做的游戏,是针对某一典故、某一名句,猜测其出自哪一版本、哪一页,猜对者喝茶。赵明诚常无茶可喝。李清照笑得枝摇花颤,端茶的杯子一抖,泼湿胸前衣衫。

赵明诚的优势在于英俊、优雅、出身世家,对古籍版本与文物真伪有鉴别力,乃著名金石学家。一有空闲,他就拉李清照去相国寺。那里,旧书铺和文物店鳞次栉比,可以淘到前代各类珍稀碑帖、抄本、器皿。钱不够,怕相中的物品遭人夺爱,赵明诚当即脱下精致外衣抵押。还不够,李清照就对丈夫说:“我这件长袍也脱了吧?不冷。”两人抱着淘来的物品,嘻嘻哈哈奔跑着回家,内衣裸露也不顾,穿街越巷,让路人惊愕议论。

在春天,两人遇到卖花担子,花瓣上,露水似泪水,李清照心里一颤,“怕郎猜到,奴面不如花面好”。买一枝花,插于鬓边,问丈夫,花朵与人谁更美啊?赵明诚如实回答了,让她羞红脸。

赵家院落巨阔,十多个房间内,藏满古籍与金石文物。赵明诚与李清照将它们一一归类、清点、鉴赏,合著《金石录》,在赵明诚去世后,才得以出版。李清照作《金石录后序》,怀念汴京与丈夫,爱与怨交织于字里行间。“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这些南渡后的修辞,仍旧关于汴京、爱、怨。

李清照之名,来自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显然,李格非爱王维,在女儿身上,寄托辋川。而名字似乎就是命运,李清照果然成为清泉明月般的人,朗照后世。1987年,水星上,一座环形山被命名为“李清照山”。命名者也懂王维?如果用李清照命名火星上的一座山,就不太合适。

李清照与萨福,被誉为世界古代诗歌史上的双子星。“站在我床边,穿着金凉鞋,黎明把我唤醒。”萨福此一诗句,像李清照的词,写在汴京春风里。

3

李清照移居丈夫故乡青州的那一年,为自己取号“易安”,出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她似乎有预感:一个国度和自我的空间,正持续丧失。而空间也是时间,生命中的锦绣岁月,也将与汴京一同消泯。

在监督十五辆马车自青州向南渡过淮河的路途中,她一次次迷茫四望:中国如此之大,何处可以容纳一双膝盖?

金兵侵犯江南的消息,频频传来。李清照和民众追随赵构车辇。赵构回头一望,下令士兵阻挡那些追随者,以提升其逃亡效率。李清照只得带着残余的几箱典籍文物,在江南兜兜转转——易安,何其难哉,何其危矣。

在临安,清波门外的一个院落内,李清照暂时止步、栖身。附近,栖霞山即将成为岳飞长眠地,山顶烟岚犹似民族骨气,蒸腾未绝。前后两度居临安,共计二十年,她并未直接为岳飞写诗作词,因秦桧是其表妹夫。其实,那一首《夏日绝句》,思项羽也是颂岳飞。秦桧读罢,脸色一暗,觉得这表姐是在骂自己。虽同处一座城,父辈为至亲,彼此不相见如泾渭分明。

唯有清水映明月,此时的西湖,混浊不堪。

李清照看断桥不断,如同难以斩断的离愁与思念,关于繁华如梦的汴京,关于力弱情浅的赵明诚。落雪天,她去孤山赏梅,低声吟诵旧句:“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咳血、胃痛、面黄肌瘦,半头白发散乱,哪里再敢与梅花相争艳?才四十九岁,即觉来日无多,嘱弟弟李迒预订棺材和封棺的钉子、漆泥。

这时,临安城里的一个小官吏,三十岁的张汝舟出现了。先以拜师为名,拿着诗词登门求教。悄然不觉间,开始以姐姐相称呼,并为李清照请医生、买药、送补品,陪她散步、聊天、忆中原。一个热心、贴心的年轻人,让李清照的孤独感得以缓解。某日,张汝舟提出要娶她:“一起生活吧,我能好好照料您,也能得到您的指点和勉励。”李清照犹疑了,弟弟极力支持,遂有了一场不般配的婚姻,一场仅持续百日的失败婚姻。

在床边与桌边,张汝舟一次次追问,那十五辆马车所载文物典籍的下落。李清照反复解释:或散落途中,或毁于火焰。张汝舟不信,逼迫:“总会有遗存下来的二三物品,最珍贵,何不交我保存?也免得夫人操心。”某夜,张汝舟醉醺醺,用双手去掐李清照脖子。李清照挣扎、摆脱。次日晨,问他为何有此举。张汝舟支支吾吾逃避。

李清照试图终结这一场有阴谋的婚姻。何其难哉。按宋代法条,除非丈夫休妻,否则一场婚姻难以了断。张汝舟未达到占有文物之目的,如何会放手、休妻?即便能够被休,一个女子的尊严,何以安放?李清照走了另外一途:状告张汝舟科举舞弊,犯欺君之罪。这是一条险途:依宋代法条,凡状告亲人者,不论真伪,即以有罪论处。果然,在张汝舟被免职、遣放异地、婚姻关系解除后,李清照锒铛入狱,须服刑两年。经故交奔走,方重获自由。

再婚、状告丈夫、离婚、入狱,李清照,一个另类女性,完全可以与九百年后的现代女性主义者对话,为女性解放提供独特样本。自然,她也成为道学家眼中的越轨者。南宋的王灼说:“晚节流荡无归。”明代的张娴婧作诗:“自言人比黄花瘦,可似黄花耐晚秋。”对此类恶言恶语,李清照早有预感:“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而今,“男女平权”已成共识,对一个杰出女性的攻讦,荡然无存,证明当代中国焕然一新。

金兵沿海路迫近临安的传言,又一次袭来,赵构再度惊慌出逃。李清照只得去浙东南的金华避险。两年后,局势稍定,返临安终老,此举大约为了离中原更近一些。继续整理《金石录》,写作,笔墨里尽是汴京和青春:“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她没有为临安写下一首诗词。遗憾。大约,这“临时的安全”,让她屈辱、失语。

眼下的杭州旅游业,自白居易、苏东坡、陆游、杨万里和姜白石的诗词中,寻找美学资源,但缺乏女性表达,这湖光山色的美与哀,略显单调。

我屡屡自上海去杭州游荡,喜欢岳飞和秋瑾长眠的这一座城。未见李清照墓,也没有其故居可供怀想。清波门外,柳浪闻莺公园内,有一座“清照亭”,镌刻着李清照的一首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似雨水滴滴答答不已,落在万千惆怅人的心头。

清照亭周围,水杉英挺,像一个个自愁苦中高高升起的人,抱紧阳光和云朵。 

4

一盏灯下,对坐一老一少,盯着一盘棋。巷子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和“小心灯火”的呼喊声,加深几分幽静。一老一少,手起棋落,噼噼啪啪的落棋声像马蹄飞动。

这一种棋局游戏,的确与马有关,曰“打马”。棋子即马匹,绘有两种颜色,在辽阔的棋盘上攻城略地、穿州越府。宋代女性热衷此游戏,上不了战场,就在棋盘上驰骋,排解对软弱男儿的一口恶气,抒发对英雄的敬仰之情。

这一盏灯,点亮于金华八咏楼旁、酒坊巷内的陈氏庭院。手捏棋子的人,是李清照和侄女,旁边坐着弟弟李迒。弟媳在厨房温黄酒,端进来,分入四个杯子,也坐下观棋,立场自然悄悄站女儿一边。李清照是棋牌高手,在汴京就名传坊间。与侄女下棋,有输有赢,一方面,侄女聪慧,有李清照早年的影子;另一方面,不经意间输一两盘,对侄女是鼓励,对弟媳是安慰。

李清照由临安迁徙金华,乃因李迒在此地谋得一份生计。晚年,弟弟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喜欢浙东南这一座小城,其偏僻和幽静,能够让人间悲愤化成双溪上的烟云。她埋头修订《金石录》,在《金石录后序》中,言及汴京、乌江与临安,有疼痛阵阵袭来,如雷鸣鼓动,那双溪烟云瞬间化作倾盆暴雨。

在南宋,喝酒祛寒化湿,是必要的。她爱上江南黄酒软硬兼施的醉意,不再爱喝白酒。酒量似乎大了,划拳行酒令,家人与登门来访者不占上风。喝醉了,几个人就吟诵李清照的词:“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关于酒,关于青春和中原。吟诵罢,开怀复伤心,各自悄悄转身擦眼泪。

打马也是必要的,在游戏中,暂时忘却眼前烦恼。与侄女、弟媳和来访友人,屡屡对垒。再饮酒、诵诗,悄悄转身擦眼泪。

一日,侄女说:“姑姑文章好,何不将打马心得记录下来,传于后世?”李清照眼睛一亮,诺。遂有《打马图经》传布后世。这一篇中国最早的棋牌技艺文章,描叙打马规则与技巧。写完《打马图经》,意犹未尽,又作《打马赋》。这是一篇好文章,好就好在由打马写到人的境遇:

……或出入用奇,有类昆阳之战;或优游仗义,正如涿鹿之师……亦有缓缓而归,昂昂而出。鸟道惊驰,蚁封安步。崎岖峻坂,未遇王良;跼促盐车,难逢造父。且夫丘陵云远,白云在天,心存恋豆,志在著鞭……

整篇文章,表面为打马而赋,实则谈征伐、论攻守。感叹所处的时代,缺乏王良、造父这样杰出的驾驭者,贪恋豆饼者多多,志在千里、多谋善断者,稀无。打马这一游戏,也无非“说梅止渴,稍苏奔竞之心;画饼充饥,少谢腾骥之志”,免得完全失去搏斗竞胜之愿力。显然,李清照把一张棋盘视作中原与江南。最后,以一首诗收束全篇:

佛狸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

满眼骅骝杂騄駬,时危安得真致此?

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谁能志千里,

但愿相将过淮水。

《打马赋》写于1134年夏,像炙热绝句,洋溢着一派孤绝悲壮之气。

此一时,李清照五十一岁,常与侄女走过八咏楼,去双溪,看荷花与蜻蜓。这一年春天,她为双溪写下的名篇,已传诵于金华乃至江南:“……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眼下,春溪变夏溪,忧愁依旧沉重,她仍然不敢乘舟、采荷、捉蜻蜓。

双溪,时时让李清照想起淮河,那一条裂开中国南北的伤痕。

回到陈氏庭院,她再看手中毛笔,犹似花木兰那一柄长戈,在萧萧马嘶声中,过了淮河与黄河。

5

也是一个夏日,傍晚,我和几位友人登上金华(即婺州)的万佛塔,俯瞰双溪,即义乌江、武义江交汇而成的婺江——“丫”字中的那一竖,像荷叶下的荷梗,扎根于原野和灯火。

李清照也登过万佛塔,看三江交汇,构成一个“丫”字。当然,她所登上的,是一座北宋古塔,战乱中屡屡倾颓。眼下这一座万佛塔,在原址上重建,可以乘电梯到第七层,再沿楼梯登上顶层。

我与李清照,视野已经大不同。眼前层层叠叠的现代化建筑,双溪上若干新建的大桥,溪边贝壳形状的婺剧院,她未曾目睹。我与李清照视野相同处,在于双溪,在于淡墨般的尖峰山,在于头顶星空,这些克服时间流逝的永恒景象,维系前贤与后人。我不知道,哪一颗星,是古人所言的婺女星? 

这次金华行,为诗人艾青而来。我和友人一同去畈田蒋村,看艾青故居。“红漆雕花的家具”“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华美如初。艾青出生后就被视为灾星,送到一个农妇家喂养。农妇无名,娘家村庄叫“大叶荷”,她就被称为“大叶荷”。五岁时,艾青怯生生回到父母身边,像新客。后因左翼立场而被捕,在铁窗内,想念去世的母亲般的“大叶荷”,写出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自幼年起,他都将“大叶荷”理解成“大堰河”。一条河比一叶荷更阔大,挺好。

眼前,三条江交汇奔流,状似一叶荷,生生不息。

陪我们登塔的金华友人阿明回忆:20世纪80年代前,双溪上还有舴艋舟,送客、送货、送邮件。夏日傍晚,全城男女老少来双溪游泳洗浴。夜深了,男人们一路滴滴答答回家,像洒水车。女人们发明一种换衣服的方法:从头上套下巨大裙子,遮身,脱掉湿透的内衣。再将湿衣洗涤一番,捣衣声不绝。这“溪边换衣”景象,在要求女性“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上胸”的古代,不会出现;在家家户户有了淋浴房的当代,也不会出现。

万佛塔上,一万双佛眼,在高远处,静观兴废衰荣的人间。李清照和我,终究要一一下塔,走烟火风雨中的长路,沉浮于一己或公共的悲欢。

下塔,阿明领我们去酒坊巷。石板路古旧,两侧布满酒馆、酒吧、酒博物馆,似乎在佐证巷名之不虚。未见李清照故居。纸墨胜金石,有《打马图经》《打马赋》和“一词”“一诗”,李清照的这些纸上故居,永远不会随风湮灭。其中,“一词”,就是关于双溪舴艋舟的《武陵春》,“一诗”则是《题八咏楼》。此一刻,八咏楼闭门谢客,我们坐在它对面的酒馆里,喝酒,听乐队演奏,抬眼就见这座楼并不巍峨的轮廓,想象它内部的楼梯、脚步与古今眺望者,也好。

在南朝,东阳太守沈约建起八咏楼,因八次登临咏叹,故有此楼名。那八首诗,为金华带来光荣,招引后世诗人纷至沓来,与沈约遥相唱和,如唐代诗人崔颢。李清照来了,登楼了,《题八咏楼》生成,沈约的八首诗黯然失色。后人再登楼,都会想起李清照而非沈约,说不出一句比《题八咏楼》更精彩的话,叹口气,默默下楼。

清代,本地人李渔也来登楼,受邀为楼前立柱题写楹联:“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前莫摘星。”“沈郎”,指沈约。“婺女”,天空一颗星,婺州一个女子,即李清照。一贯孤傲自负的李渔,向那个以壮丽修辞朗照古国的女子,致敬。

我们围一张木桌喝酒,桌面尽是金华小吃:鸡子馃,红糖糕,酥饼,沃面,宣莲羹,拉拉面,麦饼……这是李清照品尝过的小吃,可抵抗两三分悲愁滋味?我和她,在这味道、滋味的道路里,还能迎面相逢吗?

酒馆内的乐队,一曲一曲演唱,是我不熟悉的新旋律,但各时代的悲喜贯通无碍,故能共鸣共情。夜深酒壶浅,我和友人面红耳赤,说着天高地阔的闲话。电吉他与电钢琴蓦然轰鸣,压轴的一曲,是为李清照而诵唱的《题八咏楼》。主唱者,一个穿着黑短裙和红色高跟鞋的女子,像李清照化身,朝继续替她发愁的后人,大声呼告: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