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作家作品专号 《朔方》2025年第5-6期|了一容:太阳和月亮
我的名字叫丹,是草原上太阳部落里的一个牧人。前不久,我们太阳部落跟相邻的月亮部落因为争夺草场北边的一座天然的湖泊,相互打了起来。
我们太阳部落跟月亮部落会经常因草原上的草场和湖泊的归属权而发生矛盾。双方各执一词,都说是自己的地盘,不容侵犯。月亮部落认为从史前的那个蒙昧时代起,此处就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领地。因而,两个部落互不相让,于是争端纷起。
这一次,我们太阳部落被月亮部落真正打垮了,损失惨重,月亮部落不仅占领了我们曾经拥有的湖泊,还日夜捕捞湖泊中一种稀有的鱼。这种鱼可谓稀世珍宝。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许多人可能还不了解,据说吃了这座天然湖泊中七色彩虹般美艳的鱼,人就能够延长寿命。部落里许多吃过这种鱼的老人看上去个个鹤发童颜,出现了返老还童的迹象。你们想想,这样的资源,换成谁,能不贪这一口吗?人类恐惧死亡,从头上出现第一根白发开始,便忧心忡忡,绞尽脑汁寻找长寿的秘诀。但不论用什么办法,都收效甚微,后来有部落里的人发现只有吃了这草原上天然湖泊里的鱼,方能让人容光焕发,驻颜益寿。因而,这座湖泊成为多个草原部落争夺的焦点。
我们太阳部落尽管遭受了月亮部落的打击,但依旧心有不甘,聚在一起纷纷议论失败的原因。主战的格萨先生摇晃着一颗红色的头颅,怀着无比愤怒,抱怨说:“这叫打仗吗?一直怯懦退让,根本不是办法。畏战、害怕,怎么能不败呢?一味妥协,让人失望透了。”之前,都商量好了要勇敢,要向前冲,要不怕死。可是呢,一到关键时刻,就掉了链子,一个个逃得比兔子还快,丢下自己人不管,只顾逃命去了。
喜欢说泄气话的西门原笑嘻嘻的,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一面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黑脸,一面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并情不自禁地嘲弄道:“你们都自称是草原上的雄鹰,却没一点骨气,叫人家只一个冲锋,就打得抱头鼠窜。平时吹得如何如何厉害,可现实却如此窝囊。”
佑波的胆子最小,辩解道:“大家早就安下了逃跑的心嘛,眼看月亮部落的人都不要命,咱们不跑,等着挨打吗?再说了,大家的心一点都不齐,各自打各自的小算盘。还有,咱们的人里藏着许多奸细,他们平日没少拿人家月亮部落的好处,这种潜藏在内部的敌人实际比正面的敌人还要可怕。我们只有少得可怜的人还在撑着。你们瞧瞧月亮部落里的人,心多么齐,一个个都如狼虫虎豹似的。”
“他们的马也比我们的马快,一转眼,就到我们的跟前来了。我们尽管骑的是草原上的汗血马,但人家骑的是草原上的纯血马,耐力更好。”格日说。
我听着他们的总结和讨论,回忆起草原上满眼的绿,五六月的季节,草那么绿那么深,深到可以把人轻而易举地淹没,抑或浪倒在草海里头,但是那些草原上习惯了征战的马匹,仿佛飞奔在草尖上似的,犹如天上飘过来的云彩,眨眼间就飘到我们的队伍里了,把我们的阵脚冲开了一道豁口,打得我们作鸟兽散。
战后,下起了一场大雨,把战争的痕迹都冲刷干净了,草叶上的水珠还在微微颤抖和来回滚动。远处传来一声烈马孤独的嘶鸣。
此刻,短暂的和平与安宁,使得草原、湖泊,还有银色的带子一样的溪流,以及马的嘶叫,构成了草原祥和的景象。
西门原,顿了一顿,突然笑着挖苦道:“你们解放月亮部落去了,结果反被人家解放了,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怎么能让月亮部落打得如此狼狈呢?平时常说月亮部落不堪一击嘛,可真打起来了,才发现厉害的是人家月亮部落。”这次,西门原因为自己的儿子西门蒿侥幸逃脱,所以他对别人丢了性命有些落井下石和幸灾乐祸的味道。
过了几天,远处另外几个草原部落的人,在我们跟前装作同情和怜悯的样子,并带着打抱不平的口吻说:“你们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其实,他们心里都高兴着呢,他们希望我们之间永远不要停火,希望我们能继续相互摩擦相互消耗,直至双方都彻底衰败,从这片大草原上消失掉,他们方能实现渔翁得利的阴谋。
一些暗中支持我们太阳部落的小部落,平日里也受尽了月亮部落的掳掠和欺负,便陆陆续续偷偷派遣使者跑到我们太阳部落煽风点火,让我们坚持战斗下去,他们发誓一定会在暗中支援我们的。他们还捎来了自家研制的秘密武器,给我们送来粮食和一些慰问品什么的,更是送来一些战马。战马站在部落前面的草地上,发出苍凉的嘶鸣声,仿佛知道命途多舛似的。
不久,我们部落推举了老首领的小儿子,即去年在叼羊大赛中夺得总冠军的太做了新首领。太是“太阳”的“太”,太是能屈能伸、可大可小的太,太是不可多得的首领。太说:“这次大家都得听我的指挥。”太的胡茬又短又硬,跟别人的胡子生得不大一样,他的胡子是那种瓦蓝色的,就像被火熏过的一样。他身体结实,威风凛凛。
据我们太阳部落的人说,太可能是我们部落的老首领跟月亮部落首领的某个年轻貌美的宝贝女儿悄悄诞下的私生子。老首领为了避嫌,就对外宣称太是他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捡拾到的一个孤儿。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太跟我们的前任首领长得越来越像。太的武功十分高强,老首领带他在草原上遍访了无数的高人,他得到了老首领严苛的训练,所以几十个人根本近不了太的身。我们的老首领对太偏爱有加,这些年对他的上位的每一个环节都铺垫得非常高级巧妙;老首领还让人给太不断造势,把太传得神乎其神,说太就是天上的星宿,生来就是做首领及草原霸主的料。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部落的人在我们领地的周围设置了路障和哨卡,检查草原上过往的行人。大家商量好一旦发现有月亮部落的人,就立即扣留羁押起来。
我们部落的人从抓来的月亮部落的人那里获得了消息,知道人家是不肯放过我们的,还在做着继续打仗的准备。于是,我们部落的人开始商量第二次攻打月亮部落的计划。全部落的人都要积极参与,贡献出自己的勇敢和聪明才智。
我们部落的一名铁匠,主动请缨,他要为我们的部落打造几种先进的武器,以备将来攻打月亮部落时用。
我们这个古老的太阳部落的人都兴奋起来了,妇女和娃娃们又唱又跳,跳起古老的太阳舞,浓郁的草原生活和大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几十个人在草地上围成大圆圈,圈里由数名歌舞能手对舞,众人围着呼应跺步,并甩动衣襟伴舞伴唱,形成热烈而欢腾的场面。战斗还没有开打,大家就已经在庆祝胜利了。
半个月过去,铁匠打造好了几种古怪的武器,图纸据说是从梦境中得来的。全部落的人都非常激动,到广阔的大草场上去接受新的首领太的检阅。
部落里的男男女女,都站在草场上,我们的首领太要亲自检阅一下“高科技”的威力。
随着咣、咣、咣三声巨响,一道道火疙瘩飞向高空,澄澈干净的草原上空被立时撕开了一道道耀眼夺目的大口子,特别吓人。
古怪武器的威力让在场的人都欢呼雀跃,人们大声叫喊着,哇里哇啦地说着太阳的神话,并热烈地拍起了巴掌。
可是,其中有一种“高科技”,却没有显出能耐,失效了。
“可能是个哑弹!”沉浸在成就和喜悦之中的铁匠突然有些诧异,他扫了一眼太的脸色和围观的人群,心扑通扑通急速地跳着,为了着急给新上任的首领太展现自己造的“高科技”的威力,他将生死置之度外,竟然把手伸进武器的嘴巴里去掏填进去的弹药。
结果,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大地都颤抖了起来,这一声响,简直比先前几种“高科技”武器加起来的威力还要大,还要怵人,一个火疙瘩呼啸着划过天空,整个天空变成一个红片,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恐的面容。那些张开的嘴巴久久都合不拢。
过了许久,草原地平线的那一头才发出沉闷的轰鸣声,这声巨响超越了草原部落里所有人的认知,那释放出的神秘的能量,在草原上空长时间地回荡。
接下来是一片瘆人的寂静。
等到大家再仔细看时,铁匠的一条胳膊已经不知去向了。只看见铁匠仅剩的肩头上的几绺破碎的布条条,犹如战火中被撕碎的旗子,在风中摇荡着。
刹那间,鲜血从铁匠身上那个倏忽变得突兀的肩头飙了出来。
太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突然流下一滴眼泪,他的灵魂可能也受到了震撼。
麻木过后的疼痛,使得铁匠一阵眩晕。太强忍悲痛,让大家把铁匠赶快抬到医生那里去抢救。
此时,人声鼎沸,大家纷纷喊:“复仇,一定要复仇!”太阳部落的人纷纷扬起拳头,咬牙跺脚。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到医生那里探望受伤的铁匠。只见铁匠受伤的地方已经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医生家帐篷的床板上,脸色比秋天的草叶还黄。大家看着他痛苦的样子,除了深深的同情之外,似乎还怕他因突然变成一个残疾人而冒犯和刺激到他的尊严,使得他更加难过。
“怎么样,现在还疼不疼?”太弯下腰去,亲切地问候他的铁匠。
“现在才感到疼了!”铁匠紧紧皱起眉头,眉宇拧成麻花似的,牙齿互相摩擦碰撞出怪异的声音。显然他是在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也有人埋怨铁匠不该去用手掏古怪武器嘴巴里面的东西,而触怒了它。
太带着随从走了之后,有个不知轻重的小伙子向躺着的铁匠问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能说说你当时的感觉吗?”
铁匠抽搐了一下身子,说:“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然后便跌入一个无边的黑暗里头,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到从黑暗里走出来时,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不见了。”
“当时疼吗?”
“不疼,只觉得被什么烫了一下。”
“后来呢?”
“后来就有些迷糊。现在感觉疼得想要自杀,希望赶快死了就不疼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关键是越想那条胳膊,就越感到疼。我想努力不去想它,想把注意力从胳膊上转移到别的地方,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去想它,忍不住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条断掉的胳膊上。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给你出一个主意。当你疼痛的时候,你就努力去想你在这个世界上爱过的一个女人吧,你想着她和你举行婚礼的情景——当然真实的情况是你们并没有结婚——但你一定要这样想,想象你们就是结婚了,想象那种因和平而没有战争的幸福日子,那样就不觉得很疼了。”这个年轻人感觉很有把握。
大家刚刚还愁眉苦脸,但瞬间被年轻人的话逗弄得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可是小伙子很严肃,依旧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每当我哪里受了伤,或者在艰难的时候,我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大家听着小伙子讲他的故事,还有他战胜痛苦的特殊经验,就都迅速收敛起笑容,沉默了起来。
这时候,铁匠向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身子倾斜了一下,牙齿反复咬紧,一次次发出牙齿摩擦碰撞的怪异的声音,并且十分吃力地把头向后仰起,希望从枕头后边仰过去。似乎这样就会好受一点点。但是,当他发现大家都在默默同情地望着他,并像是期待他能给大家说点什么时——尽管他什么也不想说——但眼神已经告诉了大家:“我受的苦,你们也正在受,我是为咱们太阳部落的尊严和荣誉受的苦。”他的眼睛明显变得明亮和大了起来。
所有在场的人都特别感动,有的用神情去安慰这个因受伤而生病了的人,他现在是一个病人呀!也有的人用言语来安抚他,有的人只能用眼睛示意:坚强,要坚强。大家用不同的方式向病人表达同情和怜悯,传递着各自复杂的感情。
不知是谁,提起了月亮部落的人来。一提起月亮部落的人,大家就都憋了一肚子气,愤怒得咬牙切齿。
顿时,一片谴责和咒骂声。
我们太阳部落的人指责月亮部落的人破坏草原,破坏地球村落,到处污染环境,把绿色的草原一点点变成了沙地荒漠,马儿们都快没地方吃草了,草原被他们弄得遍体鳞伤。大家还说他们唯利是图,草原上的资源都快被他们抢占完了。他们不停地薅羊毛,草原上的草都被他们薅走了,连草皮也都被他们薅掉了。这让我们太阳部落的人更加气愤。
夕阳西下,几种染上了铁匠血液的武器,被运到了看上去已经有些模糊的草原的地平线上。我只记得,从我有了记忆的时候起,草原上遥远的地平线就已经横亘在那条雾蒙蒙的天际线下了。
一天中午,月亮部落的人对我们太阳部落的人又一次发动了要命的袭击,他们一窝蜂地冲进我们的部落,将我们的人打得骑上马逃了好几十里地。
我们部落的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人家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在防卫战中,格萨、格桑,还有佑波这些勇敢的主战派的勇士都消失在了草原上。
我们部落的首领太感到匪夷所思,他说:“我们把月亮部落想得太善良了,没想到人家会突然发动袭击。”
月亮部落的人冲进我们部落的帐篷,我们的人还在做梦呢。之前,我们部落负责保管武器装备的西门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扣住武器不给大家发放。结果,所有的家伙什儿,统统成了月亮部落的战利品,被人家悉数缴获。这件事后来让我们部落的人十分恼火,大家甚至怀疑那个负责管理武器装备的西门原是个大叛徒大奸细,有意要这样为之。
不久,西门原害怕我们部落的人找他算账,就慌慌张张带着儿子西门蒿和女儿西门草逃之夭夭,消失在了茫茫无际的大草原上了。
大家断定那天发生的事情,一定是西门原在捣鬼。有的说还有另外的奸细,甚至问题出在高层。这么大胆的猜测,把大家说得头都大了。
我们太阳部落的人一点防备都没有,而月亮部落的人却是有备而来。
有一个我们部落的小头目,本来骑了一匹血色龙驹想越过草坡逃走,但是没有想到人家在我们逃离的那条必经之路的茂密草丛里早已设下了埋伏。我们的这个小头目发现情况不对,又不得不折转回来,却见我们的领地里已经打成了一锅粥,月亮部落的人把我们太阳部落的人包了饺子。这位骑着血色龙驹的小头目,只好从马鞍下面抽出自己的家当,扔了出去,正中月亮部落的二头领的脑袋,对方应声倒地,就不动了。但是,随之我们的这个小头目就叫月亮部落的人当作重点对付的目标,集中围剿,最后壮烈牺牲。
我们年轻的首领太,发现情况不妙,就带了几个部下,打马跃入深深的草海,逃跑了。
这回,月亮部落的人又一次大获全胜。
幸好,我在草原溪流潺潺的一堆骆驼蓬草的下面挖了一个土洞洞藏在里面,躲过了一劫。后来,我们都骑马跑到了安全的草地上,听完部落里侥幸逃脱的人的讲述,大家不由得伤心落泪。后来,当月亮部落的人撤走之后,我们才又陆续回到了领地,毕竟都舍不得这片水草丰美的大草原啊!
有一天,首领太问大家到底该怎么办。
有的说,要报仇。有的说大家共同享用同一片美丽的大草原,何必要你死我活地斗下去,干脆讲和算了。
两个古老的草原部落间的斗争持续了数月之后,终于迎来了新一轮的和平。我们的首领太在做着战后安抚的工作,他听从了一些辅佐者的建议,对战争中付出生命和牺牲者的家庭给予妥善处理,并发放了抚恤金,同时嘉奖了一批英雄,并赐予他们最高的荣耀,嘉奖他们为太阳部落所付出的全部,授予他们大英雄的称号,同时奖给他们一种质地优良永不腐烂的奖章。
战争之所以结束,是因为我们太阳部落的首领太卧薪尝胆,积蓄力量,终于打败了月亮部落。月亮部落割让了部分领地给我们太阳部落,并把侵占的草场和湖泊都归还了回来。那些丰美的草地又回到了我们的怀抱。双方放下成见,偃旗息鼓,冲突才算画上了句号。双方言归于好,在和平谈判的宴席上,我们的首领太跟月亮部落的首领推杯换盏,说着太阳离不开月亮、月亮离不开太阳的典故和美谈。太说着高大上的外交辞令,说大家同在一片蓝天下呼吸,都是同一个地球村落里的人,没有必要斗得不可开交。双方的谈判代表在一派喜气洋洋中,觥筹交错,开心快乐地在说笑氛围中签订了和平协议。
就这样,两个古老的草原上的部落都放下了屠戮和偏见,重归于好,重新建交了。大家一本正经地谈论着友谊地久天长,以及睦邻友好合作关系的重要性。双方的代表们都端着象征和平万岁的酒杯,谈古论今,天上地下,此刻谁还能想起那些双方消失的人的生命呢?
往往就是这样。那些在部落冲突中消失的生命,随着新一轮和平的到来就会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被后来的人们渐渐遗忘,谁还会想起他们曾经究竟为了什么、为了谁丢失了宝贵的生命?当然,我们的部落首领太说过:“他们是为了我们。”
草原上的生命一茬接一茬,人们逐渐会把那些过往的生命彻底遗忘,直到记忆不再;日头和月亮依然在天空画着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片一片草原上新生的绿覆盖了曾经美丽动人的景色,天上白白的云彩依旧纤尘不染,洁白如玉。